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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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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環境很惡劣。這個用不著我說。——人家說香港沒有人情,這兒,連人味都沒有!」
「我們不是釣鉤上的肥食,」她毅然拒絕。「他們休要癡心妄想,把我們當作人質。」
「你們到底把我的孩子,送到哪間醫院去了?」白傲霜小姐顫聲發問。
「一定的,」方腮說。「愈坦白愈好。我們歡迎任何人交出黑心來,然後好幫助他們進步。我們的態度是與人為善的,方式是和風細雨的,一切的顧慮妳都要打消。」
「有的,有的。從現在開始,我打定主意,不寫任何一個字。連昨晚答應寫的信我也不寫了。」
「你們打電報到長沙去問好啦。」她理直氣壯地說。
「他不回來,你們就無法出去。」
「信是寫給哪間醫院的呢?」
「你打算如何做法?」
「哪兩件?」
「一切要看妳的表現如何而定。譬如妳的同鄉老周,他的表現就十分積極,合作的態度也很好,他可能是第一個放行的人……。」
「字條不是歸長庚親手交到櫃面上的嗎?」
那筆娟秀的鋼筆字,一鉤一勒,靈動有致。莫說金秋心在離別十年之後,無法辨別真偽,連她自己也有些迷糊了。
「到什麼地方去?」砂眼問。
「話不是這麼說的。他們保證,只要他肯回廣州一趟,你們倆母女,即刻可以恢復自由。」
「道理簡單之至。你們是貴賓,要比照市一級幹部的醫療待遇,工人醫院供應不上,只能往設備好藥品齊全的醫院送。」
「假不能亂真。我不信世界上有識不破的假東西。」
老周誠惶誠恐地掃視了四周一輪。躡手躡腳走到房門邊,輕捷地拉開一條小縫,朝門外張望著,最後把房門輕輕關攏。「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他放低聲音說。「明後天我可以離開廣州了。單程出國證已經發下來了,我有什麼地方可以為妳效一效勞嗎?」
「我們並不反對萬萬個孩子,都是他們父母的骨肉。但我們反對老一輩的人,用自私的毒素,戕害兒童!」
「船上有船長,有水手,請你問他們,恕我無可奉告。」
方腮正待繼續盤問下去。砂眼沉不住氣,突然打斷了他。「金夫人坦是坦白了,但還不夠徹底。今兒晚上,大家都疲倦了,情緒又不很好,暫時告個結束吧。」
「不錯。有兩件事。」
「如果人家再出動一個字跡專家呢,說不定金博士也會重蹈我們的覆轍。」
服務員挺胸亮膊走進房來。「對不起,周先生,時候到了。沒談完的話,明天再繼續談吧。這兒是信紙信封,需要筆嗎?」他問她。
「你不必說話像翻了糞船,」方腮橫蠻地打斷了他。「咱們必須挖一挖她的思想根子。」
「有錢使得鬼推磨。人家在暗處,我們在明處,到底是防不勝防啊。」
方腮的牙巴骨咬得格格響。「妳是什麼時候出國的?」他劈頭第一句問。
「人家殺人,你幫忙扯腿嗎?」
「除開這一點,我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可是已經遲啦,恐怕金夫人的手澤,他們早已到手啦,」老周冷靜地分析。「您在海幢分局報流動戶口時填的表格,足夠他們模倣了。而且,退一萬步說,喊聲他和*圖*書們要您寫篇自傳,交代過去的歷史關係,您能拒絕嗎?一個中學教員不寫任何一個字,能辦得到嗎?」
「你知道咱們的珠海縣人民政府,就設在澳門水渠街嗎?」砂眼𠹳𠹳地怪笑著,像一隻貓頭鷹。「至若香港,那是咱們的南方公社,最腐朽最落後的地區。」
「他們還有些什麼事,托你做的嗎?」白傲霜小姐開導他。
老周開始直覺到面前這個精致秀麗的對手,頑強、決斷,不容易對付。「即令是他們特別尊重您,他們也有辦去造假信的。作偽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並不缺乏模倣的天才。」
「假如他們不遵守諾言,三個人一同坑了,那時喊皇天都不應的了。」
房門剝剝敲了兩下。她沒有聽見。門扭開了。服務員陪著老周,神秘地出現在房門邊。
「得啦,得啦,任何倔強的人,都無法對抗一個龐大的組織。個人對抗組織,無異以卵擊石。你我今天都上了這個當。我們得承認失敗,從頭做起。」
「一錯不容再錯。萬事總得求個心安理得。」
「你也是男子漢大丈夫,為什麼你沒有這種氣概?——只貪圖眼面前的好處,全不管別人的死活!」
「妳有法子提防他們做假嗎?」
「噓噓——」她伸出兩個指頭貼在嘴唇邊示意。「你發覺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嗎?」
「你看怎麼樣?」局長問方腮。他的惡性發作的砂眼,紅得像辣椒。
白傲霜小姐氣得一臉發青。「我自信沒有犯法。而且你們根本不懂什麼叫做法律。你不必對我威脅利誘。」
「原則性的問題,我一下子不能回答您,不過我答應把您的意見反映上去。——恐怕他們會不依的。據說這封信是經過會議鄭重研究之後,字斟句酌寫出來的。」
「他也是湖南騾子啊!只怕他辦不到。」
「這是我們夢想不到的,」老周說,扁臉牽扯著,出現了一種古怪的表情。「我們只知道不能亂說亂動,如今卻親身體會到不敢看、不敢聽的痛苦啦。」
「人家出動一個方言專家,你我已經弄假成真,自投羅網……。」
「我有。謝謝你。」
「已經轉送到中山三路,省人民醫院去了。」
「你不能稍微暗示他一下?」
「我打定主意照直傳話。一個字不添,一個字不減。好讓金醫生自己決定。」
「我們會做的。這也許稍微需要些時間。我知道妳是很有耐心的。」
「當然。當然,」他吃力地眨動著砂眼。「工人醫院是長堤最好的醫院。它的前身是博濟醫院,和西關多寶路的市第一人民醫院——原柔濟醫院——齊名,在整個廣州,都是設備最完善的。有什麼不妥當嗎?」他反問她。
「請他別為妻子女兒所誤,」她冷冰冰地答,「免得落進人家的圈套。」
「小病,大病,我不是醫務人員,我不曉得。不過,藥品供應緊張,我們有暫時的困難,這是事實。——病人排隊輪候掛號,想必妳已經看到了。而工人醫院,不怕妳見笑,連璜胺片,阿斯伯羅等等,此刻也無法供應啦。」
「我要求你也給我傳一句話。——一切以自己為重。」
「金夫人還hetubook.com.com沒有卸妝,」服務員說。「十二點正我再來叫你。」他添說。匆匆虛掩上門。
「你是當班的醫師嗎?那好。」砂眼繼續說。「我要調查一個留醫的女孩子的下落,」他搗住聽筒。悄聲問她。「她叫什麼名字?」
「言重了,周先生,言重了,」她止住他。「你當然清楚我們所處的環境。」
「只怪感情蒙蔽理智,」她插嘴。「他們利用了我們的弱點。」
「我勸您,金夫人,您不必固執。——人到矮簷下。怎敢不低頭啊。」
「有了下落嗎?」她追問。
「也許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吧。」她用平靜的鬱鬱的聲調說。「不過不要緊,一切你要明言,我決不怪你。」
「可是素如也不過是傷風感冒,舌頭起水疱,諸如此類的小病呀?」
「金夫人您別誤會,」老周表情相當尷尬。「您不必冷言冷語傷我。如果我有害人之心,一定天誅地滅,討不得好死!」
「喲喲,君子一言,快馬加鞭。一個電話能立刻解決的事體。何必轉彎抹角?」
「反過來說,一個人的犧牲,換回兩個人的自由,不更上算嗎?」
「我不信素如會是這個病。」她含糊地喃喃自語道。
「然而孩子總歸是自己的骨肉啊。」
「也許是的,也許不是。我們不是醫生,金博士會找到答案的。」他安慰她。「那麼,繼續讀完吧。」
「金醫生是男子漢大丈夫,他決計不會有您這種思想。——讓自己的生命,活在別人的生命之中,他有這種英雄氣概。」
方腮粗暴地瞅了她一眼。發現她鎮定堅強,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好吧,」他點頭。「你搖個電話到工人醫院,問問到底是什麼原因吧?」
絕望和痛苦,奔逐在她血管裏,梗塞住她的胸口。某種窒息的情緒,好像即刻要爆炸似的,使她的心臟有了擴大的感覺,而抓住鋼窗的另一隻纖手,卻在不知不覺之間握得緊緊的,露出了瘦嶙嶙的指節。顏色紅中帶青,像一片剖開的胡蘿蔔。
服務員匆匆忙忙,陪著老周走了。房間裏邊,響起一連串清脆的啜泣。
「那我倒要看看他們的手段。」
白傲霜沒有再說什麼,她逐字逐句地耽讀著這封長信。娟秀的字慢慢發起胖來,一個接連一個,朝淚眼裏直跳。晚風輕柔地撥動著她的長髮,她的脖子上和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
老周用動得很快的手指頭,在空中畫了個複雜的圖樣。「您如果拒絕,任何話都無法帶到金醫生的耳朵邊了。」他失望地說。
「何必一定要我親手坑他?」
「什麼道理啊?」
白傲霜小姐乍感有一對鵪鶉,在胸腔裏邊廝打。耳鳴心悸、呼吸困難。清秀的臉上,白如魚肚。她的視界有點模糊,有點搖動不定。好像陷入虛脫狀態。
「另外一件呢?」
「人必須面對現實。鴕鳥把頭埋在沙堆裏,畢竟只有任人捕捉的一條死路。」
「金夫人妳也不必過於緊張,」方腮安慰她。「轉移醫院,也是領導上對你們的特別照顧,妳應當高興纔對。」
「他們真是『三不敢』。——既不敢看,也不敢聽,當然,更不敢說。比起六七年以前,已經hetubook•com•com大大地躍進了啊。你要當心你的嘴。」
方腮的黑眼珠子在上翻時幾乎不見了。留下一片粗暴的冷酷的眼白。「不錯。饒部長親自寫的介紹信。比照市一級幹部的醫療待遇處理?那是特別又特別的優待。」
白傲霜小姐對直地盯住他那因痛苦而抽搐的貓臉。「兩個人的犧牲,換回一個人的自由,那也是上算的。」
讀到第三頁的時候,她突然停止了。
「有很緊要的事,想同你談談。」
「我想他們也不過是推卸責任。事後好證明叫秋心回廣州的,不是出自他們的陰謀,而是出自我的心意。」
「好吧,我答應你,」老周沉思有頃,終於點了點頭。「這裏有封信的底稿,還要麻煩妳謄一謄。」他邊說邊從長褲袋子裏,掏出一疊灰青色的原稿紙來。她瞥見他的手是顫慄的。他陰鬱而深沉的眼睛裏,強烈地閃爍著亮光。
同一個晚上。同一的月色和同一的微風。同一的天宇籠罩著同一的夢。但海幢分局的氣氛與淺水灣別墅的氣氛卻截然不同。
「還有別的話嗎?」他說,貓臉冒汗,呼吸顯得很迫促。
「別在人家的槍口下暴露自己。第一個回合還剛剛開始。這場生死搏鬥還遠得很哩。」
「恐怕還不止此,您必須耐心把這封信讀完。」
「然而他們做事釘子覆腳,牢靠得很。」
「這是你辦理的手續,」海幢分局長睜大一雙充血的砂眼,紅通通的,燃燒著狂熱,但眼神裏找不到半點智慧和想像力。「最好歸你回答她。」他說,拙笨地側轉半個身子,面對著方腮。
「沒取得組織上的同意,我想是不會的。這個妳儘可以放心。」
「他們說,有一個高級人員得了癌症,盼望金醫生到廣州來一趟,替他動動手術。同時希望您助他們一臂之力,給他們說說好話。」
「假如你肯,」她說。「不妨口頭通知金醫生一聲,要他提防別人的暗算。」
「難道您忍心看到孩子活活拖死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她苦笑道。「平白無故地栽誣,未見得是高明的手段。」
「哼哼,恐怕沒這麼便宜。」他冷冷地說。
「假如他們單單只為了證明這麼一點,居然動用這麼多人手,那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方腮的齒唇上攀著一絲冷笑。「讓咱們調查清楚之後,再轉告她吧。」
白傲霜小姐咬緊牙關,一口氣又讀完了第四頁和第五頁。「這簡直是拿把小刀子扎我!」她幾乎叫起來。「中間有幾處的字面,我要求更動。既然要我謄,我就有這個權利。」
「那我們倆母女,什麼時候能離開廣州?」她轉問砂眼。
「澳門或者香港。」
「單程出國證,是湖南省公安廳自動發給我的。誰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發給我?」
「信不信由他,傳不傳歸你。憑良心處理就好啦。」
「對於那些當面撒謊不紅臉的人,我無法相信他們的保證。」
白傲霜小姐失神地凝視著天花板。冥想的光圈裏那個黃皮寡瘦的中年人,劈開兩條螳螂腿,挺著個神仙肚子,縮起頸子坐在工人醫院大門外邊喝粥水的神氣,再次浮現在她的眼前。——那真是一碗能夠照見祖宗的米糠粥,上邊和圖書稀稀朗朗蓋著幾片莧菜葉子,仍然在她的回憶之中振盪。若不假定食粥的人只有蟋蟀一般的食量,確實是萬難果腹的。饑餓,恐怖的饑餓,造成道德墮落和大量死亡的饑餓,正像黑死病一般消耗著整個民族的活力,這難道是一個世紀的休養生息能夠復原的嗎?這個瀰天大罪應該歸誰負責啊?她想著想著,眼圈兒早紅了。
「大大方方照抄。事實上,您也只有照抄的份兒了。一個順水人情做到底。其他的手腳,歸我負責。」
「為什麼妳對我們的事業,這樣沒有信心?」
白傲霜小姐愁眉深鎖,她的自信心和她的意志力,都有點動搖。「那我該怎麼辦呢?」她問。
「那你是自作自受,」她說。「誰叫你輕舉妄動?」
「饒部長的介紹信上,明明白白交代過,她是來報流動戶口的,咱們還是少惹狐騷為妙。」
「個人壞,總還壞得有個邊;整個制度壞了,必然無可救藥。——金夫人,我奉勸您,好漢不吃眼前虧,」他突然遶回本題,「能隨和的地方還是隨和的好。當一艘破船正要下沉時,每一個浪頭都會是冷酷無情的。妳切不可等待,當然,妳也無法等待。妳不答應,他們同樣有法子使妳乖乖地做。」
老周被訓得鼻樑發黃。「別把人家的好心當狗肺。金夫人,生死關頭,您必須三思。敬酒不吃吃罰酒,弄得大家都下不了臺,又何苦來?」
「骨肉之情,牽腸掛肚的。這不好影響他。」
「我已經完全吃不消啦……。」
「素如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病啊。她傷風感冒,時好時壞,不吃藥也可以慢慢好的。」
「與其大家都毀了,不若還保留一線生機的好。這個年頭,好比一艘正在下沉的破船,救一個算一個,犯不著要自己的親人陪葬。」
「妳別頑抗。他們都眾口一詞,亟力指證是妳主使的。妳是首要份子。」
她木木然接過他手上那一疊灰青色原稿紙。攤開來,一眼掃過,不禁嚇了一大跳!
白傲霜小姐怔怔地望著方腮那副冷酷的表情。「母親需要照顧有病的孩子,這種心腸是普天之下一律的。其它的道理,我完全聽不進。無論如何,我請求你們代為打聽孩子的下落。」
她聞聲掉轉臉來。瞥見了老周那副貓臉。心上涼了大半截。「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嗎?」她隨口敷衍道。
「如果要早點放行,那妳得跟咱們密切合作。時間遲早,量刑輕重,咱們死法活用。」
「哦哦,她叫金素如,是昨天晚上送進來的。有統戰部饒部長的介紹信。怎麼?」砂眼的臉陡然紅了。「有困難,有辦法。這不能怪你們。是。是,我知道了。」他收線。
「一九五四年二月。」
「可不可以容許我說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她突然反詰。
「像不像您的真跡,金夫人?」老周說。「他們要我代為致意,您寫給陸海通旅店那張取行李的字條,他們已經到手啦。」
「自信不會犯錯誤的人錯誤最大,」方腮威猛地逼視著她。「什麼道理你們的遊艇要闖進邊防禁區,這點妳必須坦白。」
「你們的安排,我老早有個譜兒啦。——聽天由命,就是這樣,你們高興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和-圖-書
她陷入沉思。她陷入絕境。她彷彿再也找不到她自己在人間的位置。熱淚盈眶。而在每一滴閃爍的淚珠上,她親切地覺得,那是在十字架上釘敲著自己。十年歲月,像用白骨鞭策著白馬,馳騁過荒寒的雪原。眼前只剩下茫茫的一片虛白,只剩下一縷遠遊的回聲,散入淡淡輕煙。
「如今大陸上,有哪幾封信不是照抄的?你以為真有通訊自由,是不是?——郵政局不發售郵票,郵票歸居民委員會或里弄小組代售。寫信的人附八分錢,把不封口的信往居民委員會一交,就算投了郵。你有什麼體己的私話,敢寫到信紙上嗎?這個秘密,是我今天上午發現的。我想到郵政局去寄封信給香港的朋友,就碰到過這不大不小的橡皮釘子。好在有人出面替我證明,說我是華僑,不懂規矩。要不然,可能出大紕漏呢。」
「醫生無藥,譬如大將無兵。天大的本領也是枉然。」
「據他們說情形遠比您料想的糟!」他的聲調裏,帶著一點感情緊張的意味。「信裏邊提到了小妹妹的病,您不妨過一過目。」
白傲霜小姐回到愛群十一樓一一七室,心緒惡劣,亂得像一窩麻。女兒的病和丈夫的焦急,使她心掛兩頭,忐忑情懷,久久無法平息。她斜托香腮,憑窗眺望珠江夜色。下弦月呆呆地照臨著大地。一切都是靜靜的。珠江在她眼裏皺眉蹙額。一團白霧正飄盪在河上,有如陰影動搖。
砂眼用拿聽筒的手,撥動著辦公桌上的電話號碼盤。「喂喂,工人醫院嗎?」他大聲問。「我是海幢分局的孫局長。要找值晚班的醫師聽電話。」
白傲霜小姐下巴打顫。她伸手接過那疊原稿紙。可是始終提不起勇氣來閱讀。「我想還是不看的好。」她把信又塞回老周的手裏。「我到底不忍心讓他送肉上砧板。」
「第一,希望我傳言,他們對您和小妹妹,完全沒有惡意。歷史關係交代清楚之後,馬上可以放你們回香港。」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
「金素如。」她迅速回答。
「廣州市工人醫院。你局轄區內唯一的醫院。」
「我真高興能夠早點兒離開。」白傲霜小姐率直地說。
「可是今天下午,我到工人醫院去探病時,醫院裏的人回答我說,已經把我的孩子送走了。」
「我不忍心陷害一個正直而無辜的好人。」
「什麼特徵?」
白傲霜小姐緊張地注視著電話機。她那明朗澄澈的眼睛好像著了火,整個兒靈魂都在燒燃,煥發出一種母性的莊嚴的美。辦公室裏邊,有了極其短暫的沉默。可以隱約聽到庭院中的洋芭蕉,在晚風中沙沙作響。窗子外面,無邊的深沉的長夜,正疲倦地游向遠方。
「他們不必再叫我謄一遍的,」她忿然說。「底稿已經夠真啦。」
「我完全同意你所說的。」方腮說。「這兒的一切都是屬於國家的。孩子也是。大集體中是沒有個體的位置的。金夫人妳也用不著操這份閒心。」
「只要金醫生答應回廣州。他們進一步應允可以比照省一級首長的醫療待遇,供應金素如的醫藥。」
「我總覺得沒有抄這封信的必要。」
「我完全沒有讀下去的勇氣了。」她說,抖得像晚風中的白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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