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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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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那麼你先生——」他掉轉臉去問戴眼鏡的。
「有價的東西總歸是便宜的東西。你可以大膽放心答應。」
「難怪你對家小的安危,那麼關切。」
「凡事都得辦個至誠,不可意氣用事。尤其不可盡朝不好的地方想。」
「我懷疑他們是有預謀的。」
「你呢,金博士?」僕人問。
「那有什麼太大的關係嗎?」光頭佬平靜地反問。「生和死本來是最不容易劃清界線的啊。」
「不很遠。是香港的一個離島。對面就有邊防軍駐守。你想遊一遊這個地方嗎?」
章達如一把按住他伸到西服口袋裏的手。「我們並不是為花紅來的,金先生,」他那兩撇吊頸眉毛像白鶴展翅般拉平了。「我們同是難友。我們有通風報訊的義務。——倒酒吧,」他斜睨著僕人擠了擠眼睛。「你不可過於精打細算,替主人吝惜一瓶兩瓶洋酒。」
江秀暈倒在床上。她是用雙腔管行胃腸道減壓時暈過去的。奏醫生吩咐護士小姐撤走醫療器械,他的聲調仍然異常柔和,而且一貫地保持著絕不在緊要關頭加重語氣的習慣。但他的目光卻帶有某種冷酷的表情。眉毛在靠近眼鏡托子的兩端豎起來,使額頭上形成了一個三角形。他一心一意盤算著如何進行合法謀殺,以圖清除這塊不算太小的絆腳石。——正如同一切醜惡的東西都必須巧立個美好動聽的名目,他把這場合法謀殺叫做革命的人道主義。
「還用得著別人咬耳朵說小話嗎?」吳劍霜反唇相譏。「目擊的事實,總比耳聞的要真實些,哼,以耳代目,我做了半輩子傻子。」
「你的夫人和女公子呢?她們不是被你這一念之差,活活坑了嗎?」
「敝姓周,小字明軒。」
「這些都可以由吳總經理附帶交涉的。大問題是:你願不願意到澳門去?」
「謝謝你們兩位遠道送訊,」金秋心一飲而盡。「我有言在先,千元花紅,聊表寸心。我想先付。」
「秦博士,你真奇怪,」金秋心面帶慍色。「怎麼你老想拖人下水?」
「沒到過。」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如今世界上,酒肉朋友多;古道熱腸,真心實意辦事的朋友少。你不可不稍微留心。」
「可以視為決裂的表示。他們既然沒有誠意,我也決絕不再跟他們坐下來談啦。」
「用不著吩咐,秦博士,我會實心實意辦理的。——不知金博士有沒有附帶的要求?」
「金博士有電話。」
「你別忘了大陸的人個個營養不足,這一基本事實。有多少血可供應用啊。」
「別人不會相信的。他們不是樂善堂施涼茶寒衣粥水棺板的。他們不是慈善家。任你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哀哀哭訴,有個屁用!」
金秋心對直地盯住周明軒那張貓臉。發現他的表情相當真摯,不像是戴慣了面具的人。
光頭佬看了看腕錶。「已經過了一點零五分,大概她要醒轉來了。」
「大陸也有裙帶關係可找嗎?」金秋心詫異地反問。
「金素如的病沒有證實之前,我決不考慮回廣州!」
「我想對你是不會有惡意的。」
金秋心的手,因激動而有輕微的抖動,雙腮也是這樣。「我急於要曉得她們倆母女的消息,」他說。「玉液瓊漿,我也食不下咽。」
「一半對,一半不全對,」金秋心瞟了他一眼。「要錢,只要不過於離譜,我賦給你全權處理;至於其它條件,必須從長計議。」
「我叫章達如。」他皮笑肉不笑地說。
老周如夢初醒。「是的,不錯,」他猝然回答,「我是益陽人。」
「那我們也算是小同鄉。益陽、沅江,同屬一個專區管轄。——你認不認得陳搏?」
「敷衍塞責,會過失殺人。」
「你以為科學需要溫情嗎?」
「譬如做買賣,一個漫天要價,一個落地還錢。交易雙方,總得各走一半。要不然,買賣吹啦。金博士堅持要他們送還他的小姐,而且一定要送到香港來,這一個先決條件太缺乏彈性,恐怕對方辦不到。」
「這點點小錢,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的。當然用不著金博士掏腰包。問題是倘若他們附帶的條件相當苛刻,不是什麼化學肥料,而是卡車呀、摩打呀、西藥呀,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我們該怎麼辦呢?」
「這真是不幸,」光頭佬同情地把信送還給他。「真是大大的不幸,」他重複著。「如果你的女公子在香港,你準備怎麼辦?」
「章先生你已經得到她們的消息嗎?」金秋心突然感到胸口一陣窒息。「她們在哪裏?請你快點告訴我!」
「究竟我們先談哪一個?」吳劍霜問。
「多年老友。相知甚深。」
金秋心只好硬起喉嚨將酒飲乾。餘瀝淋漓滿襟。他怪不好意思地用手帕揩抹著。「你說你們是難友,難道她們碰到意外了嗎?」
「最好能把金素如送到香港來。愈早愈好。」
「後來我們被層層遞解,押到廣州。被他們一連審問了好幾天。」
「恐怕有些例外。」吊頸眉毛兜頭淋了盆冷水。
「你堅持的那種保守療法,徒然增加她的痛苦,幫助是微乎其微的。」
「後來呢?」金秋心追問。
「人都有抵面之情。只要是你親自出馬,耐心同和圖書他談談,或許他會答應。——一個不輕易點頭的人,如果應允過一樁事,那可能做得比別人更好。」
「當然,當然,謝謝你提醒我,」金秋心說。同時掏出錢夾,拈出兩張五百元的大鈔,分別塞到他們的手中。「這點小意思,是尋人啟事上載明了的,你們一定要收下。」
「那為什麼?」金秋心問。
「情況嚴重嗎?」
「這場小小的誤會,一定有法子解釋清楚的。我們必須多用點水磨功夫,千萬不能操之過急。」
「此事你要集中心力去辦,不要猶豫不決,敷衍了事。」
光頭佬的額頭上,又出現了那個怪三角形。「你一定要落實之後,再談這個問題嗎?」
「如果他們不要物質,另外附帶些不相干的條件呢?」
光頭佬對直地盯住金秋心。「理由歸你自個兒提出來好不好?」
「老周你這是搗什麼鬼!」吊頸眉毛面露不豫之色。「三句話,兩句起垛,結結巴巴的,一副吊膀子的聖相,虧你還有資格做經紀。」
「無論如何,我不想做別人刀口上的魚肉。」
「我又不是瞞心眛己的聾子。」吳劍霜悲憤地嘀咕。
「辦不到就拉倒嗎?」吳劍霜問。
「我的女兒有病,」金秋心說。
「誰說的?」
「會醒轉來的,別著急,」光頭佬答。「痛得暈過去了,持續性疼痛一減輕,人就清醒啦。」
「除開小張,還有七八個人。我不大認識。只記得其中有一位英文書院剛畢業的女學生,天真爛漫,很討人歡喜。」
「澳門比較方便。香港比較不方便。金博士你遊過澳門嗎?」
「你能確切知道他們是找我去動手術嗎?」
金秋心招呼客人,在大廳中央的沙發上入座。穿白色制服的僕人,為他們慇懃端茶,並問他們需要什麼飲料。
「我想還不至於——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子,大不了辦個誤入禁區,警告罰款了案。是嗎?——不是嗎?」
讀完第一遍,繼續讀第二遍,一直讀到第五遍,他的精神有點支撐不住了。光頭佬仔細觀察著他臉色的變化,仔細觀察著他那兩撇小鬍子,隨著獅子鼻頭的牽拉,一起跳動。
「正在發展之中。」
老周從西裝裏邊的口袋裏,摸出一封飽飽滿滿的信,雙手遞給金秋心。「我們總算盡了心,一切以自己為重。」他再度暗示他。
「聽說澳門的治安情形不大好。」
「萬一他們不答應呢?」
「當然,當然。只要你主動地同他們搭上線,什麼誤會都可以煙消雲散。」
「你心目中以為誰最合適?」
「那位張先生是什麼樣子的人?」
「當然這是揣測之詞,一切真相,一定要接觸之後,纔會水落石出的。」
「我們是同居,」吊頸眉毛說。「兩個王老五,他住頭房,我住尾房。要不要我們留下地址和電話號碼?」
「假如她就此一瞑不視呢?」吳劍霜用手帕嗚住鼻子擤鼻涕。
「來,酒過兩巡,我們好談正經事。」他繼續吊他的胃口。
「有些事情是意想不到的。」
「中葡交界的地方,有一個卡子,名叫關閘,是一座凱旋門式的建築物。那兒有兩里路左右的一個緩衝地帶,屬中立性質。這是個理想的地方,雙方各走一半,彼此都不吃虧。」
「金博士,江秀又暈過去了,」他力竭聲嘶地嚷。「務必請您做做好事……。」
光頭佬是最善於控制自己情緒的人。他嗅到了爭論中的火藥氣味。知道再往底下談,問題可能開炸。溜到嘴邊上的話又強嚥下去了。
「你何必動肝火,」老周說。「我也是一番好意。記得那天是七月十三,天氣實在燠熱。陸海通旅店房子又小又密不通風,簡直像蒸籠。小妹的體格不大好,熱得呀口呀嘴喘氣。我只好臨時請小張幫個忙,借他的遊艇遊遊船河,想不到連他也被我連累啦。」
而另一個角落,光頭佬一直很有耐心的陪伴著金秋心。他生怕言語會破壞這種舞臺氣氛,因此,他亟力保持緘默。
「醫生難免過失殺人。但合法謀殺,至少還是當今醫藥界所不允許的。——人家是請的醫生,並不是請的職業殺手!」
「那你提這地方幹啥?」
「假如只需要二十噸化學肥料,那我答應加倍付這筆贈金。」
「你對大陸上的政權,表示不太信任,是不是?」
「他得到了他夫人和女公子的消息,」光頭佬代答。「而且還有親筆信。」
「你的老家和陳搏的老家,住得近不近?」
「那好,準定照這麼辦。」光頭佬說。「你先跟老范通個電話,懇求他幫你的忙。然後親自出馬,和他當面詳談。我想老范不看金面看佛面,可能會做個順水人情的。」
「也不是這麼說的,」光頭佬不急不慢回答。「你是中間人,你應當有另外一組腹案,安排他們父女在澳門相會。」
「但願如此。——金夫人託你帶的那封信呢?我們要告辭了。」
吊頸眉毛向周明軒擠眉弄眼。「快說嘛。麻煩是你自個兒找的,不好悶聲不響啊。」
「如果一切都落了空,不是連我自己也陷進去了嗎?」
「這麼一來,陳搏的家,不是完蛋了嗎?」
「周先生好像也是hetubook.com•com湖南人啊。」金秋心說。
「要鄭重揀選對象。」
「不要激動,放輕鬆點兒,」他儘量吊他的胃口。「你的夫人跟你的女公子的下落,哦哦,來,」他揚手招呼僕人。「先飲兩杯,壓一壓驚。」
吊頸眉毛正撕下一頁小簿子,颼颼地在寫地址。扶梯上,吳劍霜跌跌撞撞,急步直竄過來。
「不過,江秀的問題,火已燒到眉毛尖上。她還沒清醒過來呢。」
金秋心點頭,坐到通陽臺的玻璃門邊的單人沙發上。他悶聲不響,全神貫注地捧住白傲霜的那封長信,迅速地讀著。信箋翻得沙沙作響。雙頰的顫動突然加強了。
「我們今天上午,讀到你在工商日報刊登的尋人啟事,特地到這兒來報訊的。」
「下落雖然找出來了,不過還有一丁點兒麻煩,」光頭佬向吳劍霜遞眼色。「她們的遊艇,在南丫島附近被扣,連人帶船,一起解到廣州去了。」
「那為什麼?」
「也許。」
「這就難怪啦。難怪你愁容滿面,一副十分之不開心的樣子。」
「假如我是那些個體性不完備的動物,那我馬上會辦理到廣州去的入境手續。因為,這些動物可以用身體的上半截反叛身體的下半截;也可以拿身體的這一邊,對抗身體的另一邊。可是人不是這樣。人的個體是完備的。人有人的行為慣性、意志和思想,人必須遵守這些,否則,他就會精神分裂。」
與此同時,房門剝啄輕敲了兩下。一個穿白制服的侍役,扭開房門,伸進半個頭來說:
金秋心突然氣虎虎站起來。「陰差陽錯。都怪我不好!」他大聲吼。「怎麼你們能夠回香港的?」他拙笨地說。高大的身子搖搖欲墜,好像發黑眼暈的樣子。
僕人光溜溜的下巴對住貓臉。「我喜歡白蘭地,請加點冰。」貓臉吩咐。
「照你這樣推測,事情相當嚴重囉。」
「我絕對不相信,一個暴戾集團,會尊重人的尊嚴;也絕對不相信,我貿貿然回到廣州,會達到我自己的目的。」
「同樣,我對吳太太的病,也非常熱心。」
「陳搏的鼎鼎大名,我老早已經聽熟了;只是愧未識荊。他的笑話很多,流傳得也很廣。家鄉的人都喊他們那一家叫怪物世家。」
「為什麼這麼緊張呀?」
「這是問題的關鍵,」光頭佬插言。「你不是全權代表。他們放盤口,你負責傳達就行啦。這是你辦交涉的分際,你不必自行作主。」
「恐怕我的孩子等不得這麼久啦!」
僕人又嘩嘩地分別倒酒。淺淺落落注了半杯。
吳劍霜滿臉懊惱的神色,慢吞吞踱過來。「金博士有何吩咐?」他說,將肥胖的身體埋進顫顫悠悠的沙發裏。
「千萬別把事情弄僵了,」光頭佬插嘴。「有沒有誠意,是雙方的事。退而求其次,我們必須有一個折衷的腹案。」
金秋心把信摺好,套進信封。他的手有點顫動,臉色有點蒼白。「南丫島在什麼地方?」他抬頭問。
「我不完全同意你的看法,」老周說。「事不離實,他們未見得一定要留難一個女人,一個孩子。」
「什麼病?嚴重不嚴重?」
「有驚無險,不要緊的,」他不慌不忙地打太極拳。「你也不必在這兒伺候啦,放下酒瓶子,歸我們自斟自酌吧。」
那時,金秋心正在小會客室裏,跟陳搏通電話。男僕走進去悄悄通知他。他點頭會意。「下班後你不要離開,可能有好消息告訴你。」他說完最後這兩句話,掛線走了。
「至少不是全部冷酷無情。」
「儘量維護病人的生機。」
「詳情我並不怎麼清楚,」光頭佬滿臉堆積著甜笑。「手續辦得快,通常是一年兩年;如果節外生枝,判個十年八年勞改也稀鬆得很。自由世界是法無明文者不罰;他們卻是幹部就是法律。誰也不敢預料他們的事。」
「有什麼麻煩呢,快說嘛!」
「可惜,我摸不到門路。你裏邊有熟人嗎?」
「既然是這個樣子嘛,」吳劍霜說。「那我們何必在這兒罰站。到沙發上去靠一靠,休息休息如何?」
「有些事情也不好冒失。」
「你能真正找到黃昏和黑夜的界線嗎?人,生於幽暗,走向漆黑,但黑和暗是連在一起的呀。」
「他們既然懂得尊重別人,那麼,他們可以先把我的女兒送回香港。留一個人質做要挾的本錢也很夠了,何必一定要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這地方經常要出些小麻煩的。遊艇一個不小心,就飄到了中共的海域。許多外國人都上過當。大海也真是不容易劃清界線的啊。——哦哦,那場小小的風波,現在平息了嗎?」
這傢伙真有隨機應變的鬼才。老周想。「大章魚」搖身一變,居然成了章達如。這名字好雅緻啊。——這年頭真也是,連一個固定的名姓也無法保留。一切伴隨著時間、地點和具體條件在變,最後連自己的爹姓什名誰也弄不清了……。
「也有些外科醫生提出過類似的問題;可是仍然爭持不決。」
「貴姓?」金秋心問貓臉。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人為自己的骨肉犧牲,也是義不容辭的。親子之情是大自然的第一條法則,是動物從遠古的和-圖-書演化中,保留得最完整的一種本能,難道你不相信這一科學的事實嗎?」
「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你自個兒到廣州走一趟。一方面替你的夫人和女公子,奔走出境的手續;另一方面就便進行治療。」
老周點燃一支煙,猛抽了一大口。「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像你一樣,只把責任往別人肩頭上擱。」他嘀咕道。「我是洪長庚的好朋友。他的貨船由香港開回台灣的時節,鄭重拜託我,要好好照拂白傲霜小姐和她的女兒金素如。——他說她們是偷渡到香港來尋找丈夫和爸爸的。這當然是件很稀鬆很平常的事,我也就淡吃了,並不小心在意……。」
「替金博士搭線和治療吳太太的病,這是兩個問題,」他突然改了口。「我們必須分別處理,不能混為一談。」
「然而科學家多半是不過問政治的啊,」光頭佬意味深長地用手指梳撂著銀髮。「你到廣州去的目的,是治病救人,又不是安心去靠攏,我想你會從這方面下判斷的。」
「可以這麼說。」
「我想,交通銀行的老范,是可以優先考慮的。你認識范經理嗎?」
「當然,小張是個紈袴子弟,不知天高地厚。他開遊艇,懵懵懂懂地開過了南丫島,闖進了邊防區。遊艇被扣。這時,呼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大家都變成了難友。」
「萬一無法減輕呢?」
「你有事,金先生,」老周說。「嘮嘮叨叨這麼大半天,我們也要告辭了。」
「難道她們不可以照直說嗎?」
「照信上說,大陸什麼東西都缺乏。特別是藥品供應……。」
「話不是這麼說的,」光頭佬笑嘻嘻地說。「我十分同情你的夫人和女公子,她們是無辜的。也許我熱心過度,也許我太富感情,總之我是一番好意。——你到廣州去走一趟,天大的事也可以就地解決。那方面的人,別無好處,就是懂得尊重專家。憑你這身好本領,闖遍整個大陸,包管你路路通行。」
「我劃分得很清楚。人是活跳的,一旦變成僵直冷冰的……。」
「為什麼一定要選擇澳門?」金秋心問。
「醫生總得盡其在我,」金秋心插嘴,「勉強盡點人事。我們決不能見死不救,袖手旁觀,對病人漠不關心。」
光頭佬困惑地斜睨他。「我弄不明白,你這話的中心意思。」
「相隔不到二十里之遙,」老周答:「我家住黃牛湖,他家住桃花崙,走兩點鐘的路就到了。」
夕陽繼續燃燒著。山谷沉靜。暮霞撒下了一鋪金黃色的天網,闊大的臥室裏邊,泛溢著枇杷色調。吳劍霜拖了一張臂椅,孤伶伶地守著他的妻子。他的心境痛苦淒涼,有如暮色。
「這真是個難題目。」
金秋心瞟了他一眼。「你們兩位找我,有什麼貴幹?」他問。
「這都怪周明軒不是東西,」他說。「人家洪長庚鄭重拜託他做的事,轉眼就忘得一乾二淨。與朋友交,言而無信,如今麻煩上了門,你應當好好向金先生交代。」
吳劍霜霍然站起,走到房門邊打開了所有的燈。昏黃暮色驟然消融在白燦燦的強光之下。淚眼裏,他瞥見了江秀的瘦削的身體,在雪白的床單上蠕蠕而動。一種巨大的重生的喜悅,將兩行辛酸的眼淚引向他的嘴邊。
「沒有,」他頓了頓。「不過——去年還接過一封信,信裏邊透露益陽遭逢了百年來最大的旱災。迴龍山上的草都枯死光了。從修山到沙頭那一段一百二十里的資水,臨時築了六十四處水壩攔水蓄水,有許多公社,要來回走三十里路挑水飲用。」
「他是麻省理工學院學建築的,是立信建築公司的畫則師,也是我的頂頭上司。」吊頸眉毛把話接過去。「我是立信建築公司的貨車司機,老周和小張相識,是我牽的線。」他添說。
「你看老范如何?據我所知,他是中共中央統一戰線部副部長的連襟,憑裙帶關係走走內線,也許可以收事半功倍之效。」
「當然,當然。」光頭佬說。「聽說福建廣東沿海一帶的僑眷,只要二十噸化學肥料,就可以放一個人出國。真是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把百姓當肉票的事兒,他們也居然幹得出來。」
「有英雄氣概。大有英雄氣概。」光頭佬喜孜孜地點頭。「吳總經理聽清楚了這幾句話嗎?」他添說。
「讓痛苦而絕望的病人,早點告個結束,」光頭佬的雙筒槍鼻子裏,猛噴出一團墳墓氣息。「老實告訴你,這就是科學的人道主義。醫生有時也會被迫採取革命手段的。金博士是會診的醫生,你看這道理對不對?」
金秋心接過那封信,瞥見了信封上那三行娟秀的鋼筆字,同時也瞥見了信封一角「長江大橋」的圖案,心頭湧起了一陣陣酸麻的感覺。可以觸摸到手的希望,突然幻滅了。這封苦苦渴望了十年的信,此刻捏在他軟搭搭的大巴掌裏,彷彿是一道訃聞。
「有什麼法子可以把藥物帶到廣州呢?」
「你一定要用胃腸道減壓和結腸灌洗來對付急性腸梗阻嗎?」
「他們也是人嘛。是人,總不好六親不認的啊。」
「我想是的。」老周說。
金秋心的大眼睛裏金星直爆。「同船的還有些什麼人和-圖-書?」他問。
「你曉不曉得,誤入禁區的人,需要多久時間纔能放人?」
「這是兩種不同的人道觀點,」光頭佬托了托玳瑁邊眼鏡。「科學的與反科學的。」
「她倆就是我的妻子和女兒。」
「熟人自然有幾個,但都不是當權的。也許幫不上你的忙。——我想吳總經理交遊廣闊,人緣也還不錯,不妨拜託他進行進行吧。喂,劍霜兄,」光頭佬提高嗓子喊,「請這邊來坐一坐,金博士有要事相商。」
「我該怎麼辦呢?」金秋心的寬額頭上,層層湧起波浪。「輸血,多次的輸血,必須馬上動手做。」
光頭佬頑固地沉默著。他把視線從江秀的啞白的臉上,移向窗外。窗外,夕陽用綵筆絢燦地塗抹著碧海青天。他心靈之中塞滿了一團溼冷的迷惑的情緒,像聾子看人跳舞似的,一點親切感也沒有。
金秋心緘默了一小會。「這也不無道理。」終於他說。
「那是我的外甥女兒,」吊頸眉毛順口討便宜。「名叫——鮑雅琴。」他盯住老周那雙呆瞪瞪的眼睛胡謅。
「假如金先生要找我們,打個電話準到。」
「照來信推斷,好像有急性淋巴性白血病的可能,相當棘手啊。」光頭佬不斷地搖頭。「第一個療程,必須立刻進行緩解。可惜今天大陸只能用中藥代替西藥,它們的療效,是很值得懷疑的。」
「好的,我馬上來,」金秋心伸手按住老周的肩膊。「你們兩位暫時不要離開,半個鐘頭之後,我再陪你們談談。」
他偏過頭去問金秋心。
「照來信說,是相當嚴重的。不過,我還不十分深信。恐怕他們忙中有錯。」
「你心目中有沒有合適的對象?」光頭佬問吳劍霜。
「我們另外有約,」吊頸眉毛跟著站起來。「橫直以後見面的機會還多著哩。不爭這一點半點鐘。」他說。把紙條遞到金秋心的手上。
吳劍霜迅速按住他的肩膀。「好吧,一切依你。你對於搭線的事,有些什麼高見?」
「白馬威士忌。」
「江秀的事情,還沒有得到解決啊!」吳劍霜囁嚅著。
「金先生您也不必過份焦心,」老周安慰他。「吉人自有天相,盼望您一切以自己為重。萬事都要看開些,一切以自己為重。」
吳劍霜佯作驚喜之狀,但表演得並不怎麼出色,使光頭佬臉上的一切器官都受到牽連,幾乎是全部在開始動作。「謝天謝地,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他苦笑著說。「我們真該為這一個好的訊息乾杯。」
「我沒有這番雅興。」他苦笑著搖頭。
「還有救嗎?秦醫生?」吳劍霜問,不斷揩抹額頭上的汗珠。
「道理十分之簡單。假如他們要暴力劫持,香港也可以做手腳,犯不著調虎離山,轉彎抹角。假如他們對你有所要求,那他們一定要先讓你心甘情願。因為,你是醫生。醫生的職責是治病救人。解剖刀操在你自個兒手裏,一釐米兩釐米之差,平常得很,但是病人可能因此喪命。主動權完全掌握在你自己手中,他們能夠讓你身在曹營心在漢嗎?」
「病家既然付了診金,你我都有義務,減輕患者的痛苦。」
「這都是實情,」光頭佬打斷了他。「大家一窮二白,平等得很。」
「唯一的好處是,」光頭佬頓了頓,「可以免得上法庭吃官司。」
「科學本是冷酷的。它首先排斥熱情。我們只能按部就班,慢慢來。」
「我們在商言商從不過問政治,社會關係比較單純,」吊頸眉毛鎮定地答。「老周是汽車經紀,我是貨車司機,都是在別人喉嗓子底下討飯吃的角色,他們也犯不著難為我們。」
「您別忘了她們是從臺灣來的,」吊頸眉毛說。「她們必須交代歷史關係,也許還要追查她們的思想根源。這麼一來,可麻煩了。」
「那我也得鄭重考慮。」
「這個我倒很想聽一聽,」吳劍霜說。「說不定有點參考價值。」
「誤會也有解釋的機會嗎?」
「那分明是場誤會。尊夫人和女公子誤入禁區,邊防部隊執行邊防任務,一切都是巧合,看不出有什麼預謀。」
章達如斷然岔開了他的話。「暫時的困難總是不能免的,我們何必杞人憂天?」
僕人彎腰鞠躬而退。談話開始。
「不錯,是的,正是這樣。」光頭佬有板有眼地點頭。「好在我不是黑市行醫,也不必受別人的轄制。」
「大家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到底是什麼回事?」金秋心的臉色變了。
光頭佬的背脊骨上,像被錐子刺了一下,身子忽然挪離沙發靠背五六寸。「死活的權柄,都不是操在你我手裏。」他平靜地說。「常言道,藥醫不死病,佛渡有緣人。我們碰到的是絕症,牢騷是多餘的。君子認命。」
「其實傲霜也可以到關閘來見一見面的,」金秋心自言自語道。「何必讓她一個人留在廣州呢?」
「此刻最大的問題是時間。我們分秒必爭。」
「喲喲,金博士,言重了,」光頭佬仍然帶著那副光風霽月的斯文樣子。「不過在患者的持續性疼痛沒有減輕以前,在淋巴水腫和靜脈擴張這麼厲害的時節,我總認為施行手術是過於冒險的。輸血、輸液、抗生藥物注射等等,和-圖-書我件件都依你。但結腸造瘻術是萬萬行不得的。我們不能拿生命開玩笑。」
「也許要看具體情況和具體條件而定。但中共的邊防部隊,也不致糊裏糊塗冤枉好人。按照通常的手續,他們一捉到人,就往廣州送。調查、研究、審訊、放人,都不關他們的事。那個女人和小孩,跟你關係密切嗎?」
「你急他們不急,好傢伙,獅子大開口,恐怕誰也吃不消。」
好傢伙,你在刀口上掉槍花,光頭佬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讓我們先給金博士解決當前的困難問題,免除他的後顧之憂,好讓他一心一意給你太太服務。」
「再過點把鐘,她會轉醒來的。」金秋心安慰他。「你看,她下巴底下的靜脈,不是像蚯蚓一般開始在顫動嗎?」
「你並沒有盡到醫生的本份啊。」
吊頸眉毛接二連三點頭,好像對老周的臺詞表示讚許。「你千不該,萬不該,要弄一條遊艇,陪她們環遊香港的,」他插嘴。「香港的海域你又不熟悉,害得我也連帶受了一場虛驚。真是,真不是東西!」
吳劍霜帶著仇視的畏敬,怔怔地望住光頭佬頭上那幾十根銀髮。他雙手緊壓著胸脯,彷彿是用全部的精力來克制自己。他眉頭深鎖。淚水在他眼眶裏可怕地閃耀著。「神仙鬥法,病人遭殃。光只動嘴不動手,有什麼用呢?」他哀哀懇求。「請你們兩位大國手一定做做好事,先把她救轉來,然後再慢慢商談其它的事吧。」
「讓她活著受罪嗎?」
「但願如此。」
「我可以郵寄些Amethopterin到廣州去嗎?」
「銀行界的靠攏份子最多。找個把搭線的人我想不難。」
「那根本是場誤會。他們把尊夫人的歷史關係摸清楚之後,就可以放人。那時節,夫妻團圓,骨肉相聚,共享天倫之樂。雨過天青,一切的疑惑,都是多餘的了。」
金秋心突然聯想起喬治.奧威爾的「萬牲園」。心裏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有一小撮人要比其他的人更平等的,」他說,語氣裏顯然含有忿怒。「你有興趣看一看這封信嗎?」他添說。
吳劍霜陪著金秋心,輕輕推開房門,悄然走近床前。
「這一杯無論如何乾了,」章達如舉杯。「萍水相逢,也算是緣份。」
「你想用葉酸對抗劑來進行緩解嗎?」光頭佬反問。「這當然是頂好的辦法。可是必須院方的證明文件,藥品纔能寄進去。而且,即令寄進去了,也未見得一定可以歸病人使用。那地方很亂。一切都不大上軌道。誰的手長些,誰就佔到便宜。」
「片面之詞,也不便深信。」
「第一,當然是臨床診斷。我沒有以耳代目的習慣。」
僕人分別倒酒。三人舉杯相碰,鏘然有聲。
「假如你願意,我不反對。」
「那你總得給金博士快點想辦法啊,」光頭佬催促道。「你水面寬,神通廣大,不愁找不到門路。」
「你們在我家吃晚飯好啦。」吳劍霜說。
尋人啟事刊登出來後的第四天下午,淺水灣別墅,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個客人生成一副扁扁的貓臉。另一個客人戴著一副克羅米邊眼鏡,有著兩撇幾乎相連的濃眉。他們要求跟金秋心博士當面談談。
「你認真要歪纏下去嗎?」光頭佬稍微提高聲音說。「那我祇好先行告退了,」他添說,語氣裏稍帶著警告的意味。
金秋心好像突遭雷殛,一身麻辣火燒。「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倘若我是一隻海盤車,或者是一條水蛭那就好了。」
「只有一點我要提醒你,你的女公子的病,是不容許拖延的啊。」
(事實上,江秀好像跌進了一個離奇的夢境。——像躺在肥皂泡上,整個身子浮上滑下,動盪不定。她總以為她是坐在床沿上的。她疲倦得無法睜開眼睛。一些模模糊糊的白點子,在她四周游來游去。接近時比較濃些,閃著光;離開時比較淡些,拖著條黑尾巴,像搖頭擺尾的蝌蚪。劇痛逐漸消失了。一切都是麻木的。她坐在躺著的肉體的旁邊。好像守候著一位最親密的朋友。這種不可思議的現象,使她驀然記起了一個古老的傳說——離魂!「當坐著的我離開躺著的我,走進更遠一些時,那將會得出個什麼結果?」她昏昏沉沉地想到了這個。)
「有一場小小的風波,是在南丫島附近海域發生的。」
「朝好的方面設想呢?」
「事不離實。這項推斷是比較平情合理的。哪怕從最壞的方面著想,也不過壞到這一地步。」
金秋心頗為厭惡地把信遞過去。光頭佬也聚精會神讀起來。場面冷落了十幾分鐘。
「最近你得到過家鄉的消息嗎?」
「為什麼?」
「這個我挺清楚。」吳劍霜冷冷地說。「叫化子烤火只往懷裏扒,哪管別人死活?」
「馬爹利,」戴眼鏡的說,「雙份。」
「只要她們真的到了關閘,」金秋心毅然作答,「哪怕澳門是隻老虎,我也會站在兩顆獠牙中間的!」
「一個中學女教員和一個小孩子的社會關係,也不會那麼複雜的。」他慢吞吞地說。
「老范的脾氣很古怪。一年四季,拉長那副馬臉,不大容易見得到笑容。鐵石心腸,恐怕不是三言兩語打得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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