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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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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只怕追不出來。」
「老吳都是你惹的麻煩,」馬臉埋怨道。「人家生崽的不急,抱腰的卻急得要命,平白無故討這場沒趣,真是觸霉頭。」
沉默再次塞滿一室。兩顆火熱的心,面對著蒼白的希望,鼕鼕地急跳不停。
「你滿腦子悲天憫人思想。你可能在這上邊吃虧。」
門外,電鈴又響了。陳搏起身開門,送咖啡的夥計擺好一切應用之物,收錢,帶攏門走了。
「今晚?」金秋心困惑地問。「或許是明朝?」
「金博士,您要知道,誠意也是雙方面的。倘若一個人為表示友好,先伸出一隻手,另一個卻相應不理,對方一定下不了臺。」
「說不定,」陳搏說。「或許就是此刻!」
「這個我辦不到。」
「總之,牛拴在他們的樁上,他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不容許別人有選擇的餘地。」
「我曉得的,」陳搏說。「好在我經常是最末一個觀眾。對一切善於做戲的人都友好之至。」
「把各種跡象歸納起來看,也許他們有用你之處。或許要用你的刀,或許要用你對癌症研究的專門知識。否則,他們也不會架這麼大的勢,勞師動眾,開這麼一次窮玩笑啦。」
「小鬍子你真見鬼!」陳搏幾乎吼起來。「你的事,我既經插手,決不考慮縮沙!」
「你真要把太太和孩子孤注一擲嗎?」
「她們寫的字,為什麼都這麼工整?」陳搏提醒他,「尤其是你太太,初陷進羅網,一定心亂如麻,怎會有這種閒情逸致,寫出這種一筆不苟的信來?」
「當然我不願意。我上過一次大當,還想上第二次嗎?」
「假如我是你們,」陳搏翹起大拇指對準胸脯說,「我一定比你們表演得更出色。至少在開始的時候,接觸面不會這麼廣,暴露得也不會這麼徹底。」
「今兒晚上一點三十分,還有一班佛山輪開澳門。談妥了,立刻可以動身。」
「這是萬萬辦不到的。」
「老友如舊鞋,最稱心愜意,」金秋心張得繃緊的臉,展露了一絲笑容。「幾十年來,你是我第一個衷心佩服的人,你出的主意,我決定照辦。」
「好說好說,」馬臉謙虛地說。「我和劍霜兄相交一二十年,算得上是個老朋友。他親自出馬,我當然義不容辭。」
「你不能有些假設嗎?」
「有什麼漏洞嗎?」馬臉插嘴。
「把白傲霜和金素如先送返香港,這是先決條件。在這個基礎上,大家纔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談。」
「你看這事的真實性如何?」他抬頭凝視陳搏的鼻子。
「我會打電話的。」
「那好。你真有事務才。」馬臉讚道。
「我辦的是義學,不收學費。」陳搏絲毫不動聲色。「那個原始設計人,實在不成玩藝。」
金秋心抽出電報紙,攤在玻璃板上,迅速地讀起來。「哦,你爸爸從上海打來的,」他詫異地說。
「我們當然可以選擇利為旅大酒店或中央大酒店。但澳門過於複雜,我們人手不夠,無法集中保護。」
「我同意陳先生的主張。」
「一個人質,留在廣州,難道不夠嗎?」
「我嗅得到險詐的氣味。」
馬臉灌下一大杯酒,不斷巴唧著嘴唇。「還好,」他說。「起先他還推三阻四,後來經不起我一頓疲勞轟炸,他答應到這兒來啦。」
「您不能再讓步嗎?」
「那個下棋的角色,難道經得起拖嗎?」
「您去還是不去?」
「能不能夠把時間儘量縮短?」金秋心說。
「我想先同歐牧師通個電話。然後我們一同坐車子渡海到九龍去。」
「玆事體大,一時摸不到門路也是有的,」光頭佬雙掌上揚,做了個排難解紛的手勢。「我們不妨大家想想法子,務必求個水落石出。」
「那你死不鬆口。」
「先把令嬡送到澳門,請您親自診斷,其它的附帶條件一律押後處理,您覺得怎樣?」
「他們既然有膽量綁架白傲霜母女,難道不怕我產生對抗的情緒嗎?」
「他們正在磋商,等會子準有好消息的。」
「天南地北,都籠罩進去了。全國一盤棋。我們要追的,就是這個下棋的人。」
「那他們會把所有的怒火,燒到你頭上的。」
「疾病不是別人要挾的本錢。既然你們毫無誠意,我決定關閉談判之門。」
「咱們推開窗子說亮話,那邊也有個惡性腫瘤患者,需要金博士大力幫忙。」
「你覺得他們行動的原因,真是那麼莫測高深嗎?」
「他是個忠厚的鄉下人。何必對他下毒手?」
「謝謝您,金博士,」司機說。「什麼時候,再來接您?」
「活見鬼,小鬍子,」陳搏在他寬肩膀上賞了一巴掌。「這場抱不平,我打定了!」
「誰?」
「然而一個電話能夠把負責人叫來,來頭也不算太小啦。你以為他們是應|召女郎嗎?」
「她分明在喊應你,這封信是照抄的!」
金秋心把白傲霜的信甩過去,同時攤開了陳搏的那封情書,聚精會神讀起來。
「交情不同,未可一概而論,」馬臉說。「他欠我的賭賬,盈千累萬。這個面子他不能不給。」
「科學家無權威。你本可以獨來獨往,來去自如的。鬼扯腿的事你管他幹啥!」
金秋心呵呵大笑起來。「幾十年來,」他說,「我就和圖書欣賞你這種板起臉說笑話的神氣。」
「樓底下有人等你嗎?」陳搏劈頭第一句問。
「他們答應放你的妻子兒女出國呀。」
「金博士您的看法呢?」光頭佬開始大躍進。
「這一假設,也有兩個漏洞。第一,他們不可以把病人送到香港或澳門來,請我就近給他診斷治療嗎?第二,萬一我一口回絕,他們難道不會使用綁架手段,實行暴力劫持嗎?這兩條路,都是實際可行的。為什麼他們要離棄正道,專走旁門?」
「冤有頭,債有主,要走捷徑,勢必找到他們派在這兒的最高負責人。」光頭佬開導他。「你知道這個人嗎?」
「至於我的老婆,」陳搏把放亮的大眼睛凝縮起來,「她的渾名叫做苗子,學的是冶金。她的情書,我在戀愛的時候領教過,比等因奉此的公文還要枯燥。哪裏會寫出這種纏綿悱惻的文藝腔啊?」
「個比個,實在他們不是對手,」金秋心繼續發牢騷。「然而我們老是屈居下風。」
「我原來打算,在東京開完會之後,直飛紐約;被華堂這麼一岔,完全脫了自己的軌道囉。」
蒼茫夜色裏,有四條長腿沿人行道剪動。他們就是金秋心和陳搏。
「他們那個患病的人,難道是隻兔崽子?」
「要來的事,還是讓它早點來吧,」金秋心顫聲說。
「怎麼不呢?」陳搏作了個餓貓洗臉的動作。「釣魚要到海濱去,他們偏偏往高山上爬,牽長繩,拉大線,繞來繞去,你曉得他們玩什麼鬼!這是我的一封情書,」他慘兮兮地苦笑著,「昨天下午收到的。你的那封派司過來,讓我們黃連樹底下彈彈琴吧。」
「這代表上級的意見。」
電話鈴突然狂暴地響個不停。陳搏按住聽筒問,「接,還是不接?」
陳搏愕然回望著馬臉。艷紅兜肚仍然在眼面前蠕動著。他皺了皺眉頭。「演戲的需要毅力,看戲的需要耐心。演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好好歹歹我有耐心看下去。」
「不錯。我承認這一點。——為什麼他們不開誠佈公商量,偏偏要採取非法手段?」
「否認有什麼用?事實總是強於理論的。」
夜天披著一件鐵灰色法蘭絨斗篷。星辰鑲在斗篷裏邊,璀燦有如鑽石。人潮漸稀。市聲漸隱。電車和汽車閃著流動不定的光,在七月的火風裏疾馳而過。馬路兩邊的霓虹光管,眨著睡眼,將奢侈的色調流瀉在柏油路面上,驟然望去,彷彿斑點密佈的蟾蜍背。
「別把拳頭伸到人家的鼻子尖上,逼迫人訂城下之盟。」
陳搏收了線。檯燈燈光把他的瘦長影子,剪貼在雪白的牆壁上。出版社的同事們,陸續走光了。只剩下這死怪物霹哩叭喇對著打字機發悶脾氣。他的臉色發青,心緒異常惡劣。打字紙上一行一行出現了X。他總以為今晚撞了鬼!藍色的煙篆裊裊上昇。煙蒂滿缸。小房間裏,一團烏煙瘴氣。
「千真萬確,絲毫沒有可疑之處,」陳搏斷然作答。「此刻,我最擔心的是洪長庚。恐怕交通失事,有他的份。」
「人家可不是這種想法…。」
「謝謝,」金秋心說。「姑無論事情有沒有成就,單只這番好心,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時間在冷氣機的嘶嘶聲裏,呼嘯而過。
「不要激動。些刻最需要冷靜。看樣子,那個姓吳的多半也是代人受過。我們必須集中找出他們行動的原因。只有透視到事情的背後,纔能真正了解這樁事情的,對嗎?」
「形勢比人強。他們必須造成這樣一種形勢,你願意固然要點頭,你不願意也要點頭。這是一種十分之新式的民主方式。」
「照人口密度計算,香港也是全世界最畸形的都市。單靠填海工程和向空間發展,永遠無法消除人口壓力。末末了,只有一條路——孤島陸沉。這是一條絕路!」
「電話接通了嗎?」金秋心問。
「也許樹大招風,往來不便。也許病勢不輕,不能舟車勞累。」
「你對我今天的處境,有些什麼看法?」
「我們用什麼法子,纔能表白我們的誠意呢?」
陳搏完全沒有理會他的牢騷。「他們的佈局相當巧妙,半實半虛,一切好像上緊了發條的錶,按順序運行。若不是有個統一指揮的機構,事情決不會湊合得這麼巧。」
兩個人一同下樓。車夫背靠著矮鐵欄杆,仰起脖子呆望著紅紅綠綠的霓虹招牌,對面和隔壁,樂聲戲院和豪華戲院五點半的電影散場了。人頭洶湧,車子絡繹不絕。驟然望去,活像炸了窩的螞蟻。
兩人又相對轟飲了一大杯。
「哧,這個人,」馬臉輕蔑地說。「我老同他在一塊兒玩沙蟹,輸打贏要,賭品壞極了。我不相信他是此地的負責人。——誰告訴你的啊?」
「鬼曉得是什麼道理!」
吳劍霜雙手扶住香港大餐廳大門前的鐵欄杆,枯候著金秋心。他的肥下巴成雙層,額角上汗珠纍纍,他心窩裏也正橫掃著陣陣火風。
「他要你置身事外啊。」
「最遲也不會超過一個鐘頭。」
「深更半夜的,也許他不肯來。」
「另換一個地方行不行?」
金秋心接讀第二通電報,臉色大變,牙巴骨咬得格格作響,雙頰一凸一凹起著疙瘩。
「那不hetubook.com.com很簡單。另請高明好啦。」
「信上不是說,她正帶著兒子女兒,啟程南下嗎?你應當預先有個安排纔對。」
「有許多事情,不是局外人可以隨便參謀的,」光頭佬鎮定地說。「骨肉深情,畢竟刻骨銘心;不像寫小說那麼容易。況且金小姐正在病中。金博士是名醫,他一定知道時間的重要性。是嗎?我們忝屬同行,我最瞭解金博士的苦衷。」
「讓我領路。」吳劍霜說。返身推門而入。
「解剖刀決不止寸把長,」陳搏調侃道。「它可以合理合法,在別人要命的部位,進行宰割。——莫說權貴們見刀膽寒,連五殿閻王,都要讓你們三分。你知道不知道?」
「尊夫人和令媛的事,完全是場誤會,」歪頭說。「請您不必介意。」
「這就是你們的誠意嗎?」金秋心打斷了他。
「強盜擄人勒索,祇有兩條路好走。一條是要命,他們做起來一定易如反掌;一條是要錢,我並不吝惜贖金……。」
「反正事無對證,他們可以矢口否認。」
「請您注意,令嬡的病確實不輕啊。」
「秦博士您有什麼高明的法子嗎?」馬臉反問。
「人家會以為您救一個算一個。假如真是這樣,那我們談判的基礎,更形削弱了。」
「無濟於事的,小鬍子。你別老發白日夢。現在該瞭解個七七八八了吧?」
「再拖延下去,病勢更容易惡化啊。」
「他們在權力鬥爭中久經鍛鍊,怎會怕得罪一個手無寸鐵的醫生?」
「是吳劍峰說的,我想假也假不到哪兒去。劍峰做進出口生意,同大陸往返很密切,他的話一向靠得住。」
「我可以考慮這個提議。大概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總算是平靜的。」
「這才叫歪打正著,」光頭佬說。「事不宜遲,你馬上打電話請他來吧。」
大家沉悶地吃喝著,當陳搏喝完第二瓶新奇士檸檬時,馬臉已經入席了。
「誰說我敷衍塞責,不真心實意辦事呢?」馬臉勃然變色,拉得像根豬腸子。「你怎麼可以隨隨便便怪人!」
「不為尊夫人和令嬡擔心嗎?」
「你看這次呢?」金秋心偏過頭去問陳搏。
「我覺得毫無這個必要。」
「除非您親自到廣州走一趟,辦理領人的手續。」
「我們忝屬同學,我也最瞭解金博士的樂趣,」陳搏也鎮定地說。「科學家與試驗室,終身結了不解之緣。專門知識在他腦中,解剖刀在他手中,一切事情,提起千斤,放下四兩,他永遠把握主動!」
「快了。移民局的六千元按金,也繳足了。第一批他們來三個人。包括黃華堂、江南和劉甘元。——來,先飲杯咖啡,提一提神。嚴重的問題還在後頭哩。」
「金博士您…。」司機的動作十分麻利。話還沒有落音,車門已經打開了。
「那為什麼?」金秋心把眼睛一橫。
「直截了當把我架走,不是一了百了嗎?」
「毫無討價還價的餘地,是不是?」
金秋心木木然點了點頭。
「有是有的,只怕您不依。」
「老友鬼鬼,你也不必在馬路上遊車河啦,」陳搏說。「今晚,金博士在銅鑼灣,你的任務到此打止。」
「好吧,既然如此,兄弟我也確實愛莫能助了,」歪頭沮喪喪說。「不過,假如有個折衷方案,您願不願意考慮?」
金秋心和陳搏跟進。上了二樓,進入專用小餐室。光頭佬和馬臉起身相迎。
「他們都是些循規蹈矩的人嘛,」陳搏說。「和尖頭鰻辦交涉,首先你得服一顆定心丸。我看范經理的提議合情合理,我舉雙手贊成。最好你先飛紐約,別耽誤正經事。如果那邊有了答覆,歸吳總經理通知我,再由我用越洋電話通知你。一舉數得,何樂不為?——你不在乎一張兩張飛機票吧?」
「什麼條件呢?」
「他們利在速戰速決,而請出來辦事的,卻是一批小腳老太婆。——行動和指導原則不合,犯的是政策上的錯誤,也許都該挨一大頓批評。」
「什麼地方會面?」
「為什麼不把病人送到香港來?」
「吳總經理嗎,我是秋心,」他說。「范經理答應替我斡旋,那好極了。他想同我當面談談,是,是,什麼時候?…今晚?在香港大餐廳。豪華戲院斜對角,只有幾步路,」他重複著。「我馬上來。拜拜。」他收線。
「說不定事情會順利解決的。俗話說:一箭衝天,終須落地。你們倆位不可喪失信心。」
「注意不要喪失主動,」陳搏說,拿起聽筒。「喂喂,找哪位?…哦哦,你是吳總經理。金博士在我這裏閒談。好的,好的,請他聽電話。」他把聽筒遞過去。
「至少有一半成功的機會,」陳搏冷冷地答,並且眨了眨眼。
「澳門大酒店在什麼地方?」他揚聲問陳搏。
「老范你必須施展快刀斬亂麻的手段啊,」吳劍霜敲起邊鼓。「金博士的事,就是我的事。如果你敷敷衍衍,不真心實意辦理,我們幾十年的老交情,也只好一刀兩斷了。」
「他們說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句假話,祇這句是真的,」陳搏站起來。「我們準定明天在澳門大酒店見面。我們搭早班德星輪抵埗。單刀赴會,你們也不必俗套,排開『儀仗隊』歡迎和_圖_書。好啦,連臺好戲還在後頭,此刻大家安安穩穩,睡個大覺吧。」
「吳劍霜怎麼可以這樣…。」
「只要您原則上同意,我們一行四人,先到澳門去佈置。明天早上來也行。」
「倘若對方毫無誠意,我只能把心一橫,宣佈放棄營救她們。」
光頭佬濃濃地噴了一大口煙。「我是醫生,我從不過問政治,」他說。「劍霜兄交遊廣闊,人緣極好,你得多動動腦筋。」他微笑著把難題卸到別人肩膀上。
「劉甘元是哪一位?」金秋心困惑地說。
「有迅速解決的希望嗎?」
「我陪你一起去,」陳搏說。起身,關好冷氣機。把白傲霜的信交還金秋心。把電報和信放進抽屜裏,鎖好抽屜。
「倉卒之間,恐怕不容易弄妥,」馬臉慢吞吞地說。「從容幹好事,一切總得按部就班,一件一件交涉。」
「你同他碰過面嗎?」光頭佬故意問。
「照這些蛛絲馬跡來推斷,他們動員的範圍,確實很廣。真是小題大作!」
「那我該怎麼辦?」
「原本是一塊沙磚。死無寸用。連燒了十年,卻燒成一塊頑石了。」
「孔——有——德?」馬臉自言自語沉吟有頃。「是不是那個戴茶褐色眼鏡,頭有點兒偏的人?」
陳搏順手把冷氣機開足。「看樣子,你的舅舅和表妹,也會趕過來的。這是華堂寫給你和我的長信。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都說得明明白白了。」
「不錯。正是他!」
「據說是孔有德,他在這兒駐機關好幾年啦。」
「安全是絕對不成問題的。即令是你自己想要跳樓,也有人把你攔腰抱住。——這兒是今天上午收到的第一通電報,讓你先過過目也好。」他說,把電報扔到金秋心的面前。
「麗的呼聲」的子夜臨時歌唱節目,正從收音機裏邊播送出來。——「讓旋律傾瀉如美酒,讓音調灑下夜雨嘶嘶,啊哦啊,我們的歌唱昏迷,昏迷在豔紅兜肚上……。」聽得陳搏週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啊哦啊,」他突然怪腔怪調哼唧起來。「他媽的神經世界!」
「把令嬡送回,也可能附帶點條件的。」
「當然,當然,兄弟我也並不是個一推一動的慢性子人。也願意竭盡棉薄,早些了結這場不甚愉快的誤會。」
「我無意接受任何要挾。」
「也是主要的發現。——好比打羅宋。這邊盡是些單張的,那邊卻是一副全小。包括『老毛』在內,都沒有資格穿褲子。然而你還來不及攤牌,他已經穩贏你三道!真倒他媽的祖宗十八代的楣!」
「這個誰也無法確定。少則一月兩月,多則半年週載,我們只好耐心等一等。」
兩人重複上樓。關好門,在大鋼檯子兩邊分別入座,開始聊起來。
「別疑神疑鬼。看牛的手上不能賣牛。我們都只能算做中間搭線的人,決定權並不操在我們手上。」馬臉分辯道。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小題大作?」
「華堂他們幾時能夠到香港來?」
馬臉鼓起眼睛呆突突盯住他,彷彿蜥蜴吃驚地瞧住顫動的樹葉。「陳先生的性子真急,」他亟力壓制住滿腔怒火。「如果你等得不耐煩,不妨先行告退吧。」
「為什麼一定到澳門去呢?」
「正在廣泛搭線。確實的答覆現在還沒有。」馬臉說。「不過,任何一條道路都有轉彎的地方,我想他們決計不會為難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孩子的。解決問題需要時間。——你們要點什麼?」
「誰?」
「我們先在平行線上游走。想盡各種辦法,把他們行動的原因逼出來。」
「這正是他們考慮的結果。所以他們要安排好天羅地網,兜捕你這條大魚。」
「果真是他,事情好辦,」馬臉笑得黑眼珠子全不見了,像兩粒白果嵌鑲在眼眶裏邊。「你即刻吩咐上菜,我去打電話請他來當面談談。」
「我從來不做過份的事。」
「七月十四號下午三點正,洪長庚到了依依的家裏,」他自言自語道。「假如早幾個鐘頭趕到,那該多好。」
「病人總歸要信任醫生的。」
「今晚我不回淺水灣了。請你放空車子回去。」他說,塞了一張鈔票在他手裏。
「別老來娘娘腔。」陳搏說。習慣地把方糖在咖啡裏邊打濕,然後含在嘴巴邊起勁地吸著,唧唧有聲。「人家發動整體戰,八寶出齊。我們是被迫應戰,好在男女老少都有。」
「樓上坐吧,」陳搏繼續說。「眨眨眼,闊別一二十年,也該敘敘舊啦。」
「太匆促啊。」
「把他暫時綁架起來不行嗎?」金秋心眉毛皺成了一個大絨結。「如果洪長庚真有什麼危險,我不顧一切同他們豁了!」
「哦哦,陳先生你真言重了。你不可以一篙子打翻一船人。」
金秋心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他答應來嗎?」
「你怎麼知道他們要速決呢?」光頭佬反問。「被解到廣州去的,難道是他們的家眷?患嚴重疾病,迫不及待的孩子,難道是他們的孩子?」
「事情演變到這一地步,你的勸告,我當然要予以鄭重考慮。」
「無事不登三寶殿。沒有麻煩,深更半夜找你,豈不是發神輕?」馬臉向歪頭遞了個眼色。「我們談我們的。你們到那邊長沙發上去酌盤。最好大家都懇切些,三言兩語達成www.hetubook.com.com協議。」
陳搏從航空信封裏倒出幾張相片來。「就是他嘛,」他說。「我跟他還有一段香火緣。一九四二秋天,我們在黃金井峽谷查勘鐵礦,他還做過我們的嚮導呢。如今年紀雖老邁了,但樣子仍然未變。我一眼就認出他來了。」
「傲霜的個性就是這樣。」
「把效率稍微提高點不成嗎?」
門外,有人撳電鈴。他走去開門。
「既然如此,我什麼時候能夠聽到消息?」
「靠近港澳碼頭,」陳搏回答。「那真是個頂理想的地方。——底下是歧關車站。上邊是總工會和大酒店。一切都擺在玻璃櫃中間,真理想得不得了。」
歪頭拉著金秋心的手,坐到臨街的百葉簾子下面。開始細聲細氣交談起來。
吳劍霜猛眨著熱得發焦的眼睛。光頭佬的溫柔平靜的聲音,響在他的耳邊,不啻是朝他的耳朵敲了一斧頭。「我,我,」他結結巴巴說,「我也束手無策。」
「最簡單的地方,有時卻顯得過份複雜。世界上有些東西是找不到代用品的。這兒是華堂的航空信。他隱隱約約透露了一點消息。」
「是,是。」
「既然是相對運動,誰能多忍耐幾分鐘,誰就佔上風。」
「素如的病,相當嚴重。拖久了,病程加深了,緩解更不容易囉。」
「宵夜的菜式我老早已安排好了,」吳劍霜插言。「他們正在備辦。」
「最微妙的地方就在這裏,」陳搏用拳頭敲擊著鋼檯上的厚玻璃。「就整個佈局來分析,他們好像絕對要避免無謂的刺|激,不使你產生對抗的情緒。這是問題的關鍵。到此刻打止,主動權仍然操在你自己的手裏。」
「為什麼?」
「項莊舞劍,志在沛公。大概他們全是打你的主意,其它的不過是陪襯。」
「老孔什麼時候可以趕來?」吳劍霜問。
「管他是誰,總沒自己的骨肉重要。」
「你要他走,他就巴了銅鑼灣遶圈子。我這兒不開磨坊,用不上這許多笨驢子。」
司機暴睜起三角眼,惡狠狠盯住陳搏。那神氣,不由得不使人聯想到上膛的子彈。
「哦哦,真該死,」金秋心猛拍著寬額頭。「他就是瘸腿老伯啊。這是個三代以上的人物。八十高齡,還要起動他飛來飛去,實在太不應該。」
「可是金博士您得注意,對方是個堂堂大國,你不能把他們跟強盜混為一談。鐵的事實擺在眼前,是尊夫人和小姐闖進邊防禁區,他們完全是自衛。我們這批中間人,也不過是自告奮勇,急人之急,萬一條件談不攏,我們只好知難而退,發誓不再插手。」
「這位是金秋心金博士,國際馳名的惡性腫瘤專家。」馬臉介紹道。「這位是我的朋友孔有德,在這兒負一個小攤子的責任。」
「重要的發現,」陳搏說。「喂,蘭香室嗎?」他喊。「送兩壺咖啡到怡和街八十八號三樓來。要頂濃頂濃的。」說罷收線。
「吩咐他走路。今晚說不定要強迫你嗅一嗅我的臭腳。你惹的麻煩,實在夠瞧啦。」
「你還是有快刀斬亂麻的那股衝勁,」金秋心說。「處理事情,手法很乾淨。」
「你能信任這批政治動物的話嗎?」
金秋心的壯碩身軀和陳搏這根光桿,在乳白色球型燈底下,顯得格外不調和,一個正是盛年,帶有一種生命的銳氣,雄姿英發;一個卻具備黃昏景象,瘦削的身體投射出一抹生命的殘影,雖然他的眼睛裏仍然煥發著智慧的光采。
「那要看那隻船到底是隻什麼樣子的船,」陳搏冷笑著,瘦臉上滿佈皺紋。「假如是隻賊船呢?」他突然反問。
金秋心喝了一大口濃咖啡。「天氣好燠熱啊,」他說。「空氣裏濕度太大,使人週身不舒服。」
「這分明是場訛詐嘛,」陳搏衝著光頭佬說。「難道我們對一個老千集團,要表演那麼多的信心嗎?」
「問題的關鍵,在乎你願不願意回大陸。」
「我們先解決肚子問題。勞碌奔波了大半晚,想必你們的肚子也在嘀咕了。」
「澳門大酒店。我們會替您訂好房間的。」
「你覺得這兩封情書,有十分相同的地方嗎?」陳搏抬頭問。
光頭佬感到最後這幾句話的壓力。他的臉色變成了一個爛熟的蘋果。「你需要他們繳多少學費呢?」他平靜地說。
「連我也搞不清楚。大概是個比較重要的幹部。」
「可能的嗎?」
金秋心打開信箋,逐字逐句讀下去。他的眼中含著憂鬱,鼓得圓圓的。小房間裏,沉默一直延續了好久。希望的沉默和絕望的沉默,交替出現於這兩位老同學的眼睛裏。
吳劍霜說罷,同馬臉起身離座,踱出小房間。侍役撤下茶具,擺上杯筷,開始上菜。
「請注意時間的因素。這一場看不見的會戰,一觸即發。嘴上比武的機會,恐怕不會太多。連串的行動,馬上就要展開啦。」
「哈囉,劉司機。」金秋心提高聲音喊,並且在滾滾人潮中打著手勢。
「這地方,恐怕是全世界最擁擠的地方。」金秋心說。
「把素如送回香港。這是先決條件。否則我們不必再談。」
「人是會變的。譬如你自己——。」
「首先伸過拳頭來的並不是我。」
「一連串的事件顯示,預謀是不成問題。成問題的是:他們為什hetubook.com.com麼要繞這麼大的圈子?」
「這是很嚴肅的實際問題啊,」光頭佬端坐著發言。「你不可以用小說家的眼光,來對待它。」
陳搏眼睛裏放亮。「對準理想標竿直跑的人,個個都有自信。惟獨繞著權力打圈子的寶貨,個個都自己不相信自己。他們決計不信任任何人。由其像你這種從白區裏來的專家。」
「事情有沒有頭緒?」金秋心問。
「談話暫時告個結束,」金秋心說。「我要找全權代表來談。」
「沒錯。他仍然在上海醫學院教書。」
「你這封,是敘述十年來的相思之苦;而我這封卻充滿了盛情款待描寫,我看不出有什麼相同的地方。」
「根本是謠言,」光頭佬說。「人還沒有找到,是影子住進吳公館嗎?有些人是慣於說謊訛詐的,這一套我們也看多啦。」
歪頭好像只有一邊臉在笑。嘴唇一直裂到了犬齒上邊。他隔著茶褐色眼鏡瞟了金秋心一眼。「聽老范說,金博士碰到了些小麻煩,是嗎?」
「有的。是司機。」金秋心答。鬆開了緊緊握著的手。
「我是開業醫生,他們可以大大方方,派人出面交涉。何必這麼鬼鬼祟祟牽連得這麼廣?」
「你們一定要矢口否認是不是?」陳搏突然殺進重圍。「可惜所有的證據,完全表明了另外的事象。——沒有預謀,怎麼白傲霜和金素如會住在吳公館的?」
「一個政權,容不下一個伸腿睡大覺的陳搏,那也未免格局太小啦。」
「這位是金博士,這位是陳先生。」光頭佬和顏悅色地介紹。「這位就是范經理。他為人四海、急公好義。您的事,吳總經理對他一說,他就滿口應允,真是難得。」
「嗯,有道理。」
「我不能全部作主。」
馬臉一怔。「交情不同嘛。」他終於訕訕地說。
「事情也許還不致僵成這樣,」光頭佬比較軟化下來。「你想,有什麼法子,能夠表明對方的誠意呢?」
「結果如何?」光頭佬問。
「有這個必要嗎?」
「嗯,嗯,」金秋心點頭。「可惜有些事情是迫不及待的。」
陳搏眼尖。他隔著斑馬線跟吳劍霜揚手打招呼。然後,挽住金秋心的胳膊,施施然橫過馬路。
「我陪你下樓,打發車夫滾蛋。」
陳搏猛抽著煙,沉思了好久好久。「也許這個病人是個怪病人,他根本無法送到這兩塊殖民地上來。第二個問題卻比較容易瞭解,醫生是不好得罪的。越是掌大權居高位的人,越怕得罪醫生。」
吳劍霜點了點頭。「據說老孔是隻三腳貓,從不容易找到他本人。這次真碰巧,他居然在家……。」
金秋心點點頭。陳搏拿起聽筒,嘩嘩撥動號碼盤。
「你急他們不急。層層關節必須慢慢打通。老牛破車,你曉得會拖到什麼時節?不如先飛紐約上算。」
「真奇怪,」金秋心說。「我好像跌落在一個看不見的網裏。五官四肢,被綑綁得緊緊的,連一點點活動的餘地也沒有了。」
「我不想去。」
「人,當然耳聞過。只怕交情不夠,他不肯幫這個忙。」
「在場面上也見過的。彼此不過點點頭,算是點頭朋友。」
「誰說我們在做戲呢?」光頭佬雙手叉膝,眼睛仰望著天花板微笑。
「反過來說,刀拿在金博士手上,他不喜歡做馬上可以不做。操刀在手,宰割由他。這十足保證了他的意志自由。」
「對於那批愚而好自用的活寶貝,你還想他們有寬容的精神嗎?哦哦,這是今天上午收到的第二通電報,笨蛋從臺北打來的。」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願意連累你,使你們骨肉離散。」
「對付這批白菜鬼,最要緊的,」陳搏豎起一個手指頭說,「是不要讓他們沾邊——你有飲夜咖啡的習慣嗎?」他問。
「對的。你這股驢勁我十分欣賞。洪長庚是他們的眼中釘,他們當然會費點心機的。不過,他的一線生機,卻吊在你的決心上頭。光頭佬那隻老狐狸,他不會不考慮到這一點……。」
「醫生,還是救救你自己吧,」陳搏哄了哄鼻子。「世界上有一件東西,而且只有一件東西,在饑渴中成長,在飽滿中毀滅,那就是愛情!弄得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都要懂得這項真理。恨也要用複利計算的啊。」
光頭佬一怔,正待開言,吳劍霜轉來了。「怎麼你們不動筷子?」他說。「來,來,我們邊吃邊談。」
「小鬍子,我看你還是老不更事,」陳搏拍打著他的寬肩膀。「今晚牧師是無能為力的。要拯救你自己,除非去找野雞。」
陳搏正待開言,房門帶著哭泣的怪聲突然扭開了,馬臉即刻起立,和歪頭打招呼。
「謝謝你熱心幫忙。」金秋心端起酒杯,「來,我先乾為敬。」
「范經理和秦醫生,在二樓候駕,」吳劍霜說。「他們真是古道熱腸,把您的事當作自個兒的事。」
陳搏打斷了他。「她在瀋陽鐵工廠,做她的助理工程師,沒離開自己的軌道,變也變不到哪裏去!我可不同。我必須煮字療饑,被迫改行。」
「那你們老戴著一副面具幹嗎?」
「范經理,我看還是請您多加一把力吧,」光頭佬趕忙打圓場。「搭線的事,既經開了頭,好歹總得見個分曉。何必讓金博士飛來飛去,白白辛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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