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子午線上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小妹妹的病怎麼樣啦?」光頭佬關切地問。
「快點起身讓坐嘛,」吳劍霜抱怨道。「炎天熱暑的,妳到外頭乘一乘涼,何必悶在房裏活受罪?」
「不怕麻煩你嗎?」金秋心問。
「不會超過一刻鐘,妳放心好了。」
她縮回了伸出去的白緞子般滑嫩的纖手。「一路可把我磨慘了,」她說。「如果能睡這麼一覺,我不知道要輕鬆好多。」
歐牧師首先發現了這個。幾個人合力把他抬到客廳的長沙發上。晏度士醫生進行了急救。好久好久,他纔甦醒過來。他醒了。他醒在噩夢裏。耳鳴、心跳,正伴送著一朵零落的嫩花,流向空無,流向永恆的長夜……。
「好的,十分鐘我一定回來,」他說,又摸了摸她滾燙的額頭。「好乖乖,聽爸爸的話。吳姐姐馬上會來陪妳。」
找不到舁床。陳搏改用了一張行軍床。吳劍慧小姐打著一把大洋傘替她遮住太陽。四個抬行軍床的,前邊是歐牧師和矮子經理,後邊是陳搏和吳劍霜。看情形,陳搏很費了一番舌劍唇槍。
「啊,好爸爸,我頭痛、手痛、腳痛、胸口痛。你不好拿根針扎我啊。」
此刻,她已經回到另一個世界來了。這個世界可以容許她放滿一浴缸的水洗澡,而沒有人指摘她浪費國家財產。這個世界,也容許她隨心所欲地穿衣,不憂資產階級的意識作祟。尤其奇怪的是:這個世界盛在碟子裏玻璃杯裏的並不只是「革命」,而有火腿雞絲三文治、牛乳、雞蛋,以及鮮橙汁之類。她想起了這些。她覺得七天的廣州之遊,真正增長了許多見識。她雖然整晚沒有好好闔眼,但她仍然鼓起了心靈的餘勇,肅穆地端坐在金素如的身邊,一動也不動。往事前塵,雜遝而至。她額角上潸滿汗珠,嫩臉紅得像要流眼淚;而風暴,正歇在心窩裏。
「那行。陳先生請在這兒稍微坐一坐,我們馬上轉來。」
「像樣的當然有好幾個。不過,都不是專門醫院,恐怕無能為力。」光頭佬緩慢地說。
「為什麼我沒有見過妳?——我到臺灣去之前,在淺水灣赫蘭道妳的家裏,也住過兩個禮拜哩。」
金秋心沒有回答她的話。他出神地瞧住他的女兒,屏聲靜息,好像呼吸都要停止的樣子。他的濃眉輕顫著,大眼睛濕漉漉的,迸射出一種可怕的光芒。寬額頭上,層湧著一波又一波皺紋。而當皺紋平息時,兩頰的痙攣卻突然加劇了。——一二十年來,他巴著地球跟癌腫作戰。如今,他卻面對著死神自己,展開一場殊死戰鬥。絕望的憂鬱和深沉的痛苦,糾結在自己心中。雖然時間正是正午,但他的心靈烏黑有如子夜,沒有法子培養出一絲絲微弱的希望的火燄。科學本是冷酷的。死亡也是如此。這中間凍結著人世間最大的悲哀。
「唉,苦難培養出早熟的心靈,」他自言自語。「吳小姐,麻煩你到隔壁一一八號房間,請陳先生和歐牧師到這兒來,我有要緊的事跟他們商量。」
「素如,我的好孩子,」他硬起喉嚨喊,聲調哽咽欲淚。「爸爸真的在這裏。妳慢慢把眼睛打開,不要太急。」
「這是不妥當的,」吳劍霜猝然發言。「她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喜歡問東問西。哩哩啦啦說個不休,我想這是不妥當的。」
吳劍慧起身,踏著細碎的步子走了。
「您的大名,我早已聽熟了。我很高興真能見到您。」
他車轉身子,拿起胸骨穿刺針,對著電燈檢查了針尖和針心。和-圖-書把調節設備調節到六毫米的深度,旋轉著,慢慢垂直插入。進入五毫米深度時,骨性抵抗力突然鬆軟了,表示穿刺針已抵達骨髓腔裏邊。他輕捷而熟練地抽掉穿刺針的心子,套上注射器,短而有力地吸取了少量的骨髓。將穿刺針輕輕拔出。
「我聽得到你心裏邊打鼓的聲音,」孩子認真地說。「真的纔有,假的永遠不是這種打法。」
「你一定要答應,以後不再離開媽媽和女女好不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我害怕那些強盜眼睛。壞人常常欺侮我們。」
「我可以從旁加以指點協助的。」
「那也真巧,」金秋心拖長聲調說。「謝謝妳,小妹妹。」他添說。
恬靜中,她開始聽到隔壁一一八號房的談話,細聲細氣的,而且混雜著一些外國話。——帶有濃重的鼻音和捲舌音,聽起來不像英語。過了一會,她聽到了輕輕的腳步聲音。房門終於悄悄扭開了。
「你以為那批葡國醫生,會比你更高明嗎?」光頭佬反問。「這種病,普通開業醫生,是完全束手無策的。別浪費時光,耽擱了療程。」
「爸爸,最好不要離開這麼久。女兒心裏好害怕。」
「她是我的親妹妹,」吳劍霜突然打斷了她的話。「前些日子到廣州去探親,碰巧同素如一路,她臨時做了義務看護。」
「可是我說,老弟,」光頭佬像攔腰挨了一記悶棍,說起話來不免結結巴巴。「你真會幫倒忙。」
這位在顯微鏡底下,和一個不為肉眼所見的世界,抖擻精神,酣戰了二十年的強人,如今正接受無常的命運,最冷酷的一擊!這一擊,既不能閃避,又無法招架。任你心如鐵石,頃刻之間,都會化為齎粉。現在,他嚴肅地坐在鋼台子旁邊。鋼台子擺在窗子底下。有點當著西曬。陽光從敞開的玻璃窗上飄下來,腳步是輕輕的,大半個房間全浸潤在血色裏。沒有風,房子驚人的悶熱,像烤在烤爐裏。他是對正窗子坐著的。我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我們只能看到他的背部。背部顯然有點傴僂,而且顯得十分生硬。好比鋼條遭受到突然的沉重的壓力,而發生了彎曲的樣子。此外,我們還可以看到他的後頸窩。後頸窩充血,紅通通的,痛苦地輕抖著,像鬥牛勇士手上飄動的那塊紅氈子。一切靜止著,一切都印上了死神的符咒。在真實與空幻之間,夕照像夢影般游蕩……。
「知道了。」陳搏說。匆匆忙忙下樓去了。
「你不怕招涼嗎?」光頭佬補了一句。
「診所裏的檢查設備夠不夠?」
金秋心亟力控制自己。「妳是陪素如到澳門來的嗎?」他反問。苦笑裏露出一列結實的牙齒。
「公家醫院有山頂醫院,這是規模最大,設備最好的醫院。屬軍部的有陸軍醫院,不收平民。此外,還有鏡湖醫院,是澳門慈善團體辦的,設備和規模都還過得去。」
「像把鬃刷子,」孩子撒嬌撒癡地說。瘦削蒼白的臉蛋上,出現一抹天真的笑容。「爸爸很老了嗎?是個白鬍子公公嗎?」
他小心翼翼地輕撫著她的背部。「乖女女,爸爸也好想妳啊。」他說,熱淚奪眶而出,淌滴到她的鼻子上。
「我想是的,」金秋心用英語說。「這是立志到亞非兩洲腹地去的醫生,起碼的要求。在那些地方,有時連一個合格的醫生也找不到,一切必須親自動手。」
「媽媽說過,男人是不准哭臉的。」孩子用手背揩拭鼻子。「媽媽想你www.hetubook.com.com。她一個人偷偷哭。就是不准我哭。」
「這回不再是假的了吧?」她說,好像是自己盤問自己,並且給了她哥哥一個像是禮物的笑容。
吳劍霜悻悻然走了。
金素如顫巍巍地伸出一對酸痛的手臂,做出個想要摟抱的姿勢。帶著睡意的小臉,泛起了一抹令人斷腸的苦笑。「爸爸,讓女女摸摸你的臉。」
「這地方你熟不熟?」金秋心問陳搏。
「別人不可以,爸爸是可以的,」女兒悠悠地說。
「妥當之至,」金秋心堅定地說。端了一張椅子,坐在她的旁邊。「出去時,請把房門輕輕帶攏。」他吩咐。
「大概有多久?」女兒依依不捨地問。
「何必對牛彈琴。——越是假內行,越不肯服真。而且行有行規,院有院例。病人一旦進院,死活都是他們的事,你要管也管不著。」
「下午我照例停止門診,可以抽出一些時間來幫你的忙。——病床就安放在化驗室隔壁的房間裏好了。」
「我好痛啊,爸爸。」女兒開始嚷起來。
「素如,素如,」吳劍慧喘息地喊。用手撫摩著她蒼白小臉,「你爸爸在這裏。」
「唐伯虎的古畫,」陳搏瞇起一隻眼睛盯住他。「你把我們都當二百五,是不是?」
「素如暫時交在你手裏,」金秋心對歐牧師說。「在我返來前,請你不要離開她。」
「夠用的,我想是夠用的,」他微笑著用英語說。「我先帶你到化驗室去看看。你完全能夠自己動手嗎?」
行軍床一直抬進化驗室隔鄰的空房間裏。金秋心放下塑膠百葉簾。開了燈。向晏度士遞了個眼色。眾人退回客廳。空房間裏,只剩下父親和女兒。
「妳不跟你哥住在一起嗎?」
「你以為你這種斯斯文文的態度,能夠辦好交涉嗎?」陳搏問他。「還是歸我出馬,比較直截了當。」
金秋心起勁地揩擦著幾塊載玻片。載玻片擦得雪亮,可以照見自己的鼻子。然後,把注射器裏邊的骨髓,均勻地塗在這幾塊玻璃上。標本做得很薄。用「過氧化酶」染好色,蓋好蓋玻片,推到顯微鏡底下。周圍血像中出現了分化很不成熟的髓母細胞。找不到半成熟的中間型髓系細胞。情況是絕望的。他的腦幕上突然映現了約翰尼斯堡近郊那個可憐的小黑炭的形象,促腎上腺皮質激素、葉酸對抗劑、交換性輸血…等等等。然而對於急性白血病有多少療效呢?——暫時的緩解,延長了半年的生命!死亡這位老法官已經披上黑紗。科學家並沒有特赦的權力。而此刻,下在死囚監裏的,卻好像是他自己。
孩子把眼睛拉開一條小縫。「眼睛黑麻麻的,還是看不到你。爸爸,我只想摸摸你。看不見沒關係。我曉得你疼我——哦哦,這是什麼?」孩子忽然縮回小手。
恬靜中,有一種老早已經聽不到了的聲音,仍然對正她的耳朵唱歌。——有點像汽車的馬達聲;有點像焦渴的原野上,傳來的哨子聲;又有點像兩頰臃腫,兩眼只留下兩條小縫的農夫,列隊出勤時的腳步聲。什麼都有一點;什麼都不完全像。當曙光從東方高舉起手臂,漂白著荒漠田野的時節;當啟明星正收拾著夜色,使一切生命都隨風波蕩的時節;當龜裂的田土上,射滿了陽光的金箭,使遭受嚴重傷害的大地,像患著斑疹傷寒的時節;車子正在抹布似的原野上奔馳。她感到輕爽,因為只要出了拱北關,生命已經屬於她自己的了。她感hetubook.com.com到痛苦,因為一群群吃苦受難的生靈,到底是自己的同胞啊。
半點鐘之後,病人送到了晏度士診所。
金秋心把吳劍慧送到房門邊。輕輕帶攏房門。然後踮起腳尖,踅到化驗室去了。
陳搏介紹金秋心跟他見面。金秋心簡明扼要的道達來意,順便問起了他診所裏的設備。
「大概你開的是閻王店,放的是印子錢,」陳搏反駁。「酒店變醫院,夠你變啦。」
孩子吃力地把眼睛突然睜開。強光刺目,銳利如針,她趕緊把眼睛閉上。「劍慧姐姐,」她氣息微弱地說,「不騙我吧?我沒有看清楚。」
孩子在他的懷裏吃力地扭動著,用她的臉挨擦著他的脖子和肩膀。想把身體的其他部份盡量接觸到爸爸的身體。——生命是從這個身體來的,那幾乎是一切活力的源泉。「爸爸,」孩子用微弱的聲音喊。「女女好想你啊。曉得嗎?不嗎?」
十分鐘不到,晏度士醫生陪伴金秋心,回到客廳裏。
「爸爸的鬍子。」
正在這個時候,金素如哎喲一聲醒轉來了。大約是胸骨區有劇痛,她用手亂抓著胸口。同時,嘴巴和眼睛不斷抽搐著,樣子十分難看。
「爸爸,剛才你到那裏去了?」女兒幽怨地說。「你說不離開我的,怎麼又離開了?」
「劍慧,」吳劍霜壓低嗓音說。「這位就是素如的爸爸,他是來看病的。」
「熟的,很熟,熟得很,」陳搏有板有眼地答。「這兒是出名的蘇打埠。來的去的,總有辦法洗得你乾乾淨淨。單說這個,」他指著那雙灰撲撲的懶佬鞋,「寄放在澳門娘舅店裏的,少說點總不止兩打。」
金秋心把嘴巴貼到她灼熱的顴骨上。嗅到了孩子特有的體香和體溫,這種氣味,本可以使普天下的父母心醉;然而他感到的,僅僅是心碎,病程拖得太深了。一切都將成為過去。當身體的熱度慢慢冷卻,身體的香氣也就不復存在了。這一切也許都要在黑洞之中隱藏起來。逐漸消散,沒入長夜。——像一場不可理解的噩夢,消融在白蛆的微光裏。那兒湧動著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使現實的世界成為荒繆。他忘乎其所以然地把她輕輕抱起。「素如,我的乖寶寶。」他顫聲喊,開始聽到自己心臟滴血的聲音。
他在小桌子上拿起一團藥棉,蘸上酒精,塗擦在第二和第三肋軟骨區的皮膚上。注射奴佛卡因,作了局部麻醉。然後,抬起手腕,出神地凝視手錶,耐心地守候著長針移動了一個字的位置,終於長長地呼了一大口氣。
金秋心破涕為笑。在孩子的天真的語言裏,可以透視到整個時代最深邃的悲哀。「媽媽呢?媽媽好不好?」
「蛇王林香肉大王保過險的,肚子裏裝的是一桶火藥,愈吹老北風愈夠勁道。」
「他的診所開設在什麼地方?」
「這兒是很清靜的,」矮子經理說。「整個兒大酒店,已經被吳總經理和范經理包下了,閒雜人等,連半個也休想進來。咱們只做爺們這注買賣。」
她的舌尖輕顫著。整個口腔像一爐燒得通紅的炭火。而藍紫色舌頭兩邊,不斷出血。那顯然是骨髓的損害引致血小板減少的結果。齒齦是腫泡泡的。零零落落地可以發現一些紫青色的瘀斑。
金秋心傷心地盯住他女兒的尖下巴。下頦角處,已經出現了特殊的淋巴結腫大,這現象對於一個專門醫生來說,是十分嚴重的。他把沁冷汗的手輕搭在她的額頭上,感到滾燙。他拿手帕輕擦著她的鼻血,https://www.hetubook.com.com但鼻血仍然繼續鼓血泡。他迅速地想到血液檢查,活組織檢查,胸骨穿刺,胸部X光檢查,Hangan-afzin-Deicher氏反應,等等等等。然而,不知什麼道理,他思想得很多,行動得很少。——人有時免不了要自己騙自己的。金秋心博士總希望在科學診斷上出現奇蹟,但他明明知道,奇蹟是難於出現的。他因此憂心如焚,躊躇不決。
父親的臉色像塗上了一層黃蠟。兩頰不斷抽搐著。「讓爸爸給妳打一針止止痛好嗎?」他瞧住她苦笑。
萬千縷愁絲,交織在他的腦海裏。接目鏡上一片糢糊,遏制不住的淚水,濺成了一朵朵冰花。他只覺得天旋地轉,這奇妙的宇宙,像一盞倒扣的空觴。——他暈倒在轉椅上邊。
「住在一起的。——怎麼不呢?」
「為什麼這次妳曉得是真的呢?」他逗她。
吳劍慧忸怩地點點頭。「我們都是難友。我同情她們的遭遇……。」
「不會的。爸爸會想法子替妳拈掉這些痛的。哦哦,把嘴巴張開,伸出舌頭讓爸爸瞧瞧。」他做了個示範的動作,像頑童扮鬼臉的樣子。
「好的,好的,我……。」
「哪幾個?」
吳劍慧盯住哥哥的肥胖背影直搖頭。「我給你喊醒金素如?」她說,語氣裏顯然想徵求他的同意。
金素如睡得並不十分安穩。她的小嘴張開,在哈虎哈虎呼吸。而鼻黏膜像燒紅的烙鐵,呼吸時,鼻血時時在鼻孔外邊鼓著血泡。她的眼睛沒有完全閉攏,打著鷺鷥眼,漏出一抹死魚似的光。就是這雙可憐的眼睛,增加了這可憐的孩子多少淒涼寂寞之感。九年多來,她無法看見自己的爸爸。而當她一旦可以看見爸爸時,死亡的陰影已經大量鬱集在行將擴散的瞳孔裏頭了。
金素如吃過鮮奶沖雞蛋之後,又昏昏沉沉睡了。她是今天上午九點鐘左右抵達歧關車站的。她現在被安頓在澳門大酒店一一九號房裏。吳劍慧陪著她。——虧她沿途小心照料,減輕了孩子許許多多痛苦。
吳劍慧瞥了瞥哥哥。發現他紅潤的臉上,帶點兒狡猾的外交官的神色,心裏頗不自在。「這個年頭真古怪,」她迅速地想。「連爸爸都有那麼多!」
「你有沒有相識的開業醫生?」
「我去請吳姐姐過來,暫時陪陪妳,」父親說。「爸爸有點急事,必須離開一下。」
金秋心輕輕把素如平放在床上。「需要作進一步的檢查。」他答。「這兒有設備比較好的醫院嗎?」
「好啦,」父親說。迅速地解開她的睡衣鈕扣。並且輕輕捏著她的下巴,耳朵後面、鎖骨、腋窩,順勢用聽診器作了胸腔檢查。他在左側肋骨下邊至臍孔區域,隱約觸診到了脾臟的輕度腫大——雖然沒有慢性骨髓發生性白血病那麼顯著,但有經驗的專門醫生,仍舊可以找到的。他把聽診器移到左側肋骨弓下,進行了叩診,聽到了範圍廣大的濁音。
金素如小姐照著做了。
「好乖乖,」父親說。「還痛嗎?」
過了一小會,一一九號房裏,塞滿了一大堆人。其中包括陳搏、歐牧師、吳劍霜、吳劍慧、光頭佬、馬臉、歪頭,和澳門大酒店的經理——此人矮矮小小,帶著一副豬腰子型無邊眼鏡,喜歡斜低著頭從眼鏡上邊瞧人。那神氣,好像永遠在招呼別人:老兄,有話隔壁房裏講!
「有的。他胃藥很靈。混久了他可以掛賬。頂夠斤兩的狗肉朋友。」
「不算很老。四十剛剛出頭。——再過一會子,你可以打www.hetubook.com.com開眼睛看得見爸爸了。」
「新馬路,中央大酒店斜對角。他叫晏度士。我曉得他的醫術並不怎麼高明,但很走運,在澳門也是個紅得發紫的醫生。」
榕樹的濃綠中凝聚著午夢。輕柔的風,善意地響起了一陣陣細碎的低語,好像少女的呼吸。澳門——這個被仲夏的烈日炙烤著的城市,顯得格外安詳恬靜。
「傻丫頭,」吳劍霜嘀咕道。「老爸怎會有假的!」
「我到澳門大酒店去,把素如搬過來,」金秋心對陳搏說。「我想檢查的設備,這兒已經勉強夠用了。」
金素如稍微抬起了軟瘩瘩的頭,目送著爸爸的背影,在房門邊消失了。她的眼睛一陣黑。噙在眼眶兩邊的淚水,悄然淌滴下來。
「爸爸,你一定要答應我,」孩子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眼睛的小縫裂開得更大了,可以比較清楚地看到一些東西。「我知道你是疼女女的。你一定會答應的。」
這是個難於照料的病人,高燒日夜不退,而且一點忍耐力也沒有。不是捧住頭嚷痛,就是亂抓著胸口哼唧。公路不平,汽車顛簸得十分厲害。人坐在轎車裏好比「搶蝦」蓋在菜碗裏,使金素如的手和腳酸痛得要命。她呀開嘴巴雪雪呼痛。而孩子的不斷呻|吟在吳劍慧小姐聽來,不啻是一陣陣電鞭拍撻在她自個兒的心靈之上。天氣實在太悶熱,她既不敢搖下玻璃窗門透氣,還要摟抱著金素如這團炭火,熱得她兩眼金星迸射,遍體汗水淋漓。從她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她沒有受過這種折磨。然而她感到這是一種甜蜜的苦差使。她同情金素如的遭遇,她愛她;同時,她對她兩個哥哥的卑怯行為甚為反感。她想以自己的吃苦受難來贖罪。
「記得要用舁床。她的骨骼都是酸痛的。」
「不怕她分您的神嗎?」
吳劍慧正待起身,金秋心伸手按她的肩膀。「不必啦,小妹妹。盼望妳能坐這兒,我有許多的話要問問妳。」
「哭有無數種。有時太喜歡了,也會哭的。知道嗎?」
「這是什麼話?」矮子托了托眼鏡,氣咻咻地衝著他嚷。「平白無故,含血噴人!」
「哦哦,這也難怪,」她天真地笑笑。「我讀女拔萃,學校在九龍,往返不方便。所以只好住校。而且那時學校正舉行畢業考試,我抽不出時間來,所以錯過了這個好機會。」
「聽到嗎?他就是金秋心金博士。」
「媽媽被壞人捉去了。壞人騙我們。騙我們到廣州後,就不准我跟媽媽在一塊了,」孩子嘟噥著。「我離開了媽媽,現在,我找到了爸爸。——這一回我想不會是假爸爸了。爸爸如何假得來呢?真的永遠只有一個,假的纔有無數個,要多少有多少。」
晏度士醫生是個五十光景的中年人。里斯本出生。能說很好的粵語、英語和破破爛爛的德語。有一撮淡黃色鬈髮與一張醜臉。聲調柔和,醜臉上常年掛著笑容,使人對他那不十分端正的五官發生活潑之感。
「我想不會,」金秋心偏轉臉去,說。「你是忙人。如果有事,不妨請便吧。」
「這個我不在行。不過,普普通通的東西總歸是有的。我先陪你到他那邊去談談。」
「讓她多睡一會吧,」他呆呆地瞧著女兒的瘦臉。「睡眠對於病人,比金子更貴重。」
金秋心沉思了一小會。「我決定送她到山頂醫院去。」
「有部分的理由,但不是全部,」陳搏插嘴,瘦臉上帶著一抹幾乎看不見的堅決的笑容。「澳門大酒店,無論如何不是醫院。好歹你總得設法搬離這個地方。」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