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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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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不錯。我對一切庸俗的東西,向無好感。」
「我們領教領教這個社會的文化也好,」光頭佬慫恿他。「每種選一本,總共多少錢?」
陳搏把一張紅底塞到胖子老闆的手裏。「要打風了。悶得慌。我們還是到中央大酒店冷氣舞廳去泡一泡吧。」
「裝到衣袋裏去暖一暖袋子吧,」陳搏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寧願賭一口,不願留半手。再往底下賭,大約你也要脫皮鞋進娘舅店啦。」
「假如一代人的心智,大部分斲喪在這些東西上邊,那等於是整個民族的慢性自殺,」金秋心忿然作答。「頹廢、凋零、墮落。我們這整個的時代,確實在虛脫狀態中啊。」
「也許你急於要看看你的孩子,」光頭佬平靜地說。「那我們順路。叫三輛三輪車馬上動身。——我頗懷疑她得的是肺炎。」
陳搏揮手想攆他走。但他好像有人點了水似的,緊纏著吳劍霜。
「放心。我會小心照料的。」
「我想你這一生,是最讓人誤解的。」
「先燒一炷頭香,碰一碰運氣再說,」陳搏舉手齊肩,頭也不回領頭開路。
「今晚我想開一張行軍床,睡在素如的病房裏。」吳劍慧邊走邊談。
吳劍霜付了款。道姑連聲稱謝,款擺著水蛇腰,慢慢消失在鵝卵石鋪成的橫街上。
「陳先生你好像對羅保博士,含有敵意。」歪頭故意挖苦他。
吳劍霜算過了書錢。賣書的走了。胖子老闆端上第二缽狗肉。陳搏的胃口完全倒了。他,連伸一件筷子的興趣也沒有了。苦就苦了他也是寫小說的,大家是同行,雖然沒有人要他負連帶責任關係,但是他總覺得於心有愧。
吊頸眉毛假意遜謝著。而陳搏,趁他們閒聊時,撂過他手上的那兩份紀錄——一份是紀錄大小的,一份是紀錄寶路的。他迅速地翻閱,並且在本子的空頁上,畫著符號。
吳劍霜被纏得不耐煩。順手拈起一本,問:「多少錢一本?」
光頭佬仔細觀察他的面色,發現他態度自然,心理狀態相當平穩,他反而懷疑起自己的判斷來了。「這真是件值得慶幸的大喜事,他隨口敷衍道。」「讓我們痛痛快快玩一晚。」
金秋心亟力保持鎮定。「科學是不好以耳代目的。我也幾乎為省人民醫院的診斷所誤,幸虧發覺得早,還不致於耽誤療程。」
「好歹我總要送掉這兩百元的。這次押哪兒?」
陳搏的大眼睛裏噙著一泡淚水。挾在筷子中間的狗肉,跌到了桌面上。他索性把筷子擺在碗上邊,低頭沉思起來。
「公開展覽笑容。噢,別誤會,」陳搏笑不可抑。「這種笑不賣的。——東方蒙地卡羅,並不只是地圖上的一個小點子。裏邊灌滿了膿。大家都在追求感官感覺上的刺|激。掙扎、麻木、沉淪、絕望;絕望、沉淪、麻木和掙扎。這兒是整個時代的活標本!」
「拿得出辦法總比拿不出辦法好。」
「這倒是個新鮮玩意,」光頭佬湊趣道。「羅保博士真有創造天才,而且十分大膽。」
「慢點搖鈴,」陳搏雙手交叉在胸前,「你先請示監場的。」
「顧客永遠是對的,」光頭佬火辣辣地頂上來。「讀者祇需要這些東西,你不迎合他們,你就活該倒楣。——整個社會的根子爛了,除非從頭來過,否則是救不轉來的。你們看,又有新作品上市了。」
「法子多的是,可是不是時候。」陳搏跳過第一個問題,單單選擇第二個問題作答。「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憑你過去辦交涉的經驗,你硬他軟,你強他弱,反之亦然。你當然知道此事易如反掌。」
「也許再也撿不到這種便宜了?」
「這是什麼道理?」金秋心滿臉困惑的神色。「你喜歡說怪話。」他添說。
三輛三輪車逆著火風,從橫街踏上新馬路。金秋心感到週身火熱,踧踖不安。陳搏用手肘輕輕觸了觸他,暗示他不要怯場,致露出馬腳。
「生和死有時也可以消除經常的敵意,突然結拜為把兄弟的,」陳搏笑得很爽朗。「治病救人,原不必拘拘一格。」
「然而政治權力,至少可以防止財富分配的不均。解決人類歷史上一個根深蒂固的毒瘤。」
「廣播電台,是他掏腰包辦的。他其所以要辦這個電台,就是為了要廣播他的音樂作品。屁|眼中間插爆竹,他是雙癮!」
沉默來臨。吊扇聲、沸騰聲和咀嚼聲,響起了三重奏。狗肉的魔力遮蓋了一切。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陳搏一連打了好幾個呵欠。「如果再不關,他的交響樂章中,就要出現廣東戲的大鑼大鼓啦。」
「任何最猛烈的颶風,風眼中間總歸是平靜的。我斷定他們決不致於打草驚蛇,貿貿然幹這種沒巴鼻的事。」
「准奉陪。」馬臉www.hetubook•com•com代答。
吊頸眉毛吃驚地掉過頭來,瞧見了金秋心,滿臉堆笑,把屁股往左右晃了幾晃,出個空檔來。「請這邊坐,」他拍擊著長凳。
「怎麼樣?嚴重不嚴重?」
「一言以蔽之,殺、盜、淫、妄、美不勝收,」他拉長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咬得非常清楚。「這些都可以送給陳先生做參考的。」
「江湖不負初來人。也許我可以沾一點您的福氣,好翻一翻本。」
「我們還是謹慎一點為妙。從虎口裏叨走一塊肥肉,他們無論如何是不會甘心的。」
「餘興節目我不想參加了,」金秋心說,「氣候不正常,我累極了。」
「提起這個羅保,也應該是澳門一絕。」陳搏入座。「他為了填補精神上的空虛,就專門在五線譜上捕捉『地獄幽靈的吶喊』,他自命他的作品為『太空派』。這倒不要緊。要緊的是他堅持每天要特別為他的音樂作品,廣播一小時。當人家需要點兒涼爽的時節,他弄得人週身麻辣火燒。名義上是音樂欣賞,實際上確實是精神虐待。」
「不必妄斷!」陳搏機警地打斷了他。目送穿白制服的護士小姐走向待診室。「疾病不完全是醫生的過錯。你也不必過份操心。一切只要能盡其本分也就夠了。——好在雞蛋破了,母雞還在,我們應從深一層著眼。」
金秋心緘默了一小會。「你說話老是像猜謎一般的。」他嘀咕道。
「這是《黃公館》,上中下三集。」道姑說。
金秋心會意。「那我們該如何應付?」
「今晚是決定的時刻,我們要特別警醒。」金秋心叮囑道。
「不會這麼巧的。瞎貓碰死老鼠,丟下去算數。」
歪頭捏緊鼻子又骨通骨通灌了一大杯。大概不勝酒力,臉色紅中透青,已有七八分醉意。
「連血象檢查也做得很粗率。他們只不過懷疑是慢性淋巴性白血病。好像看不出他們有什麼確實的把握。」
眾人(歪頭除外)一一如法泡製。
「他們不餓嗎?」
陳搏直搖頭。「且慢,」他說,「照機率推算,這一局可能大小通殺。樣子像圍骰。」
「這正是你利用專家身份騙人的好機會。說謊是萬惡之源,醫生說謊,經常是被別人容忍的,」陳搏嚴肅地說。「死馬換活馬,我們要想法子掉包!」
「第三杯如何?」陳搏催逼道。
白粉道姑柔情脈脈地瞟了他一眼。「真是老行尊,」她想。臉上泛起一陣枯笑。「還有三本是新出爐的搶手貨。——《朱八嫁》,《處處惹風流》,《張君瑞情殺賈寶玉》。這三本厚些,又是名作家的代表作,每本一元。」
陳搏老實不客氣,走到櫃臺邊,顛起腳尖伸手把收音機關了。
「妳先跟我們一塊去吃晚飯。歸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暫時接替妳的工作。」
接著鈴子搖響了。第二寶揭開。「二二四,八點小。」莊家機械地喊。全桌一陣騷動。有幾個賭躉輸的眼睛突突的,嘴巴發烏。
「一起跟我擺在那邊,每種一本,要擺整齊些,」光頭佬毫不輕佻地說。「算算總共多少?」
「每本五毫,」道姑望著他媚笑。也許羅保博士的「地獄幽靈的吶喊」,是從她的媚笑裏找到靈感的。
「難得妳有這份好心,我不知如何感激妳纔好。」
陳搏聞聲抬頭。「你們以為他們今晚會有行動嗎?」他問。
「今晚我不想離開這兒。我有預感,總覺得一離開就會失落一點什麼似的,你不覺得那兩個女護士的眼睛很奇怪嗎?」
「不要使用衛生官的鼻子。這裏是舌頭至上。世界上好看不好吃,專門哄洋盤的東西多著哩。——喂喂,收音機最好關了。吵得煩死人!」
「事情牽涉很廣。萬萬不能躁急。我總覺得這是場古怪的談判。雙方勢均力敵,可以各不相干。你急的時候他們不急:你不急的時候他們反而急起來了。勝負高低,完全決定於心理方面。」
助手通掃。但殺回來的還不夠賠金秋心的十分之一。他沙沙地點計著美金,將三千八百美元推向當中。莊家蓋好杯子,又搖起來。
金秋心踱到歐牧師跟前,說了抱歉的話,打斷了他和晏度士醫生的閒談。「今晚要偏勞你啦。」他說,拍了拍歐牧師的肩膊。
胖子老闆汗流浹背。用把大蒲扇起勁地搧著紅泥小火爐。搧得火星亂迸,紅火綠火直射。狗肉在蒸缽裏啵啵啵啵哼唧著。香氣四溢。他連爐連缽,平穩地端到了兩塊火磚上邊。
他們走出了中央大酒店。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可能的嗎?」
「恐怕……。」
「越蹩腳的醫院越符合理想。我以為鏡湖醫院很過得去了。」
金秋心把一疊疊美鈔收拾好。順手塞了一疊到吊頸眉毛的口袋www.hetubook.com.com裏。「江湖不負初來人。」他重複著他講的話。
「你以為我真願意在生死關頭,讓胃袋熨半隻死狗呀?你必須逢場作戲,行若無事——火燒烏龜肚裏痛,外表上一點都不要露出來。而且,倘若有人來討口風,你一定要擺起專家的臭架子,一口咬定,這種小毛病,多的是辦法。——當然,你現在就應該想到那種小毛病的名稱,而且態度要堅決,使聽的人深信不疑。」
進來的是一個面目黧黑的中年漢子。脅窩裏挾著一大堆書籍,也有滿臉煙容。
三輪車剛停下來,陳搏跳下來,搶著付了車資。逕直向二樓昂然走去。
「有言在先,鄙人言出法隨。決不馬虎。」
她木然站起。感到腰酸背痛,疲倦異常。打著盤跤腳,跟他走向化驗室。
「我首先要問問你,素如的病,究竟怎麼樣啦?」
莊家蓋杯搖骰。場面驟形鴉雀無聲。
「你看什麼醫院比較合適些?」
「我們已經搜購得不算少啦,」吳劍霜頗為頭痛地說。「你自己到那邊去瞧瞧,有新的擺在桌子上邊,一總算數。」
「請擺在那邊的桌子上。」光頭佬吩咐。
「既然是這樣,我們明天在濠江請客,不妨也請他賞光。」
金秋心昂然跨進待診室。光頭佬首先站起來跟他招呼。「檢查完了嗎?」他問。
「好啦,」陳搏撿取一紮美金,拋向莊家面前。「這是小費。」他說。
「要計較這些嗎?」陳搏聳了聳肩。
「向經濟學家去學習,豈不強如向豬去學習嗎?」陳搏瞇起一隻眼睛盯住歪頭。「你老哥是不是也想拖我下水。來,我面前也擺三個!有錢並不犯死罪。先灌三杯准許你盤問。」
「金博士您看,這個人像不像那個姓章的司機?」他指點著。
骰寶三分鐘開一次。下注的人空前擁擠。
「聯名通知電台,停播這個節目也不成嗎?」
「這批白粉友,」胖子老闆說,「得寸進尺,連我們都害慘啦。」
莊家睜大著一雙滿佈血絲的眼睛。「對不住,我們的規矩,三千港幣打止。」
六個人相率下樓。沿新馬路緩緩而行。長蛇似的大街,向前伸展著,蜿蜒著。仲夏之夜的生活情調,在羅保博士的音樂作品欣賞節目中蕩漾、飛翔。從大西洋那邊派過來的官吏,橫七豎八地排列在新馬路店鋪的兩邊,嘰哩呱啦交談。和過往的體面的紳士揚手打招呼。那真是個荒唐之夜。一切都脫離了原來的形象,一切都被扭曲著。灰濛濛的天宇,向著高樓大廈彎下了腰身。鉛灰色的下弦月,蒼白而又疲弱,雙鉤向上翹起,正像扯滿風篷的船,出沒在雲海裏。東望洋山上的天文台,已經扯起了三號風球。強勁的火風猛吹著。吹黑了海浪,捲起馬路上的果皮紙屑,沙沙地在捉迷藏。黑浪拍擊著港澳碼頭,澎湃有聲。它們凶猛的脖子,在風暴的鞭撻下越抬越高。好像烏蛇在鷹爪下掙扎扭動。
歐牧師不斷翻弄著兩隻毛呼呼的巴掌。「不像。不很像。」他尷尬地說。「只怕嚇了她。」
「隔牆有耳。事過方知。今朝是鬥智,並不是鬥力。——我從沒有把自己擺在玻璃窗櫥裏的習慣。」
中年男子像喊冤一般叫出了一連串的書名,而且一本一本往桌上擺。從《七屍八命九人頭》喊起,一直喊到《三巴仔六國大封相》打止,足足有三十二種之多,其中當然不乏《八仙大鬧濠江》、《魔蹤諜影》等等力作。他每喊一種書名,陳搏的背脊上就彷彿多插了一柄短刀,他覺得「現在」正窒息著「過去」,也凍結「未來」,他直覺到文化的生機,正遭受可怕的侵蝕和損害。——紛紛亂世正方興未艾啊。
「到底是什麼病?」
「假如他們出其不意,來個措手不及呢?」
「那是羅保博士的啵。」胖子老闆帶著那副永遠沒有睡醒的調子說。
「我想至少是有希望的。」
「早完啦。」金秋心木木然答。
「政治是不是一種權力呢?」金秋心反駁。「極權政治是不是一種最大的、最不合理、最不公平的權力呢?請別忘了適當的私有財產,是保障自由、分散權力的最有效的武器。無限制的國家獨佔,首先摧毀的是財產自由,結果,連身體的自由和基本的人權也完全失掉保障。幾千萬顆人頭換來的這一點點血的教訓難道可以輕輕易易忘記嗎?」
莊家輕輕地朝杯子上拍了三拍,口中唸唸有詞,顫巍巍將杯子向上一揚。盅底赫然出現了三個四。「四點圍骰!」莊家嗄啞地喊。滿眼金星直爆,頭俯衝到了賭桌上。
陳搏瞧住馬臉把第三杯飲完。覆了杯。「解決財富不均的問題,本是個賦稅hetubook.com•com問題嘛,」他慢慢吞吞說。「所得稅、利得稅、土地增值稅、遺產稅,經濟學家老早已經設計了一整套方案,何必一定要採用屠戶的方法啊。假如我們不能從人身上學到一些東西,從豬身上也學不到什麼的。——哦哦,這是腿肉,大家不要走雞。」他挾起一大筷子蘸上南乳麻油檸檬葉,堆到歪頭的碗裏。
「大概這正是狗肉情調,」金秋心懶洋洋地說。「頂理想的細菌培養所。」
「可是,這是個生死問題啊。」
光頭佬首先下座,繫好鞋帶,走向方桌子旁邊,開始欣賞他今晚的「傑作」。
助手殺起小的,賠了大的,並且賠了壓在五點上的那個孤丁,十元賠六十。
胖子遞過手巾。送上賬單。「不多坐一會嗎?」他笑嘻嘻地說。
「少說廢話。一本一本把書名報上來。」光頭佬得意地梳撂著銀髮。「只要書名不同,我都要。」
「吃狗肉和自由有什麼必然的關係嗎?」金秋心怔怔地盯住他。
「支氣管性肺炎。我想是不十分要緊的。」
「金博士您要瞭解,」歪頭乘機進言。「某一種社會,財富就是權力。財雄勢大。而所有的財產最原始的型態,不是偷來的就是搶來的。人類社會其所以會變得這麼不公平、不合理,私有財產制度要負最大的責任。」
「是。她睡了。她有點畏光,請別開燈。」
金秋心的眼眶子裏閃爍著火焰,兩頰有了輕微的顫動。「但願雨過天青,一切順利。」他苦笑著說。
陳搏對住金秋心笑笑。「運氣不算太壞,還要試嗎?」
「大家把收音機關了,不欣賞他的音樂作品,不就算數嗎?」
歪頭扭絞著脖子狠命灌下一杯。「苦的,而且有臭豆豉味。」他接二連三打酒呃。
陳搏突然打斷了他。「上車吧。我們到中央打一轉,大家分道揚鑣,早點休息。誰也不准臨陣脫逃,掃大家的興。」
助手從經理室搬過來七萬二千二百美金,輕輕推向賭桌當中。
小房間慢慢由灰白轉為幽暗。夜色低壓著窗櫺。她沒有開燈。惟願這起自黃昏終於破曉的人類悲劇早點成為過去。惟願所有的孩子,都有他們美好的明天。孤寂中,吳劍慧小姐在流淚沉思。而金素如的不太均勻的呼吸卻逐漸奏鳴起來了。
「不會的,我想決計不會的。」陳搏滿有把握地說。「這是他們下的戰書,中間奔走的人,也還在待診室裏坐候回答,」他繼續說,揀了兩張請柬分別遞到金秋心和吳劍慧的手上。「前哨還沒有開始接觸,第一個回合還沒有見個分曉,突然來個自殺行動,他們決不幹這種傻事。」
「那你押當中的那個格子。贏了一賠十九。」
「妳倒會做生意,見風加價。」陳搏插嘴。
金秋心的長手臂,從吊頸眉毛的頭上伸過去,甩下兩張百元美金。
「還要不要下注?」金秋心問。
「還有別的嗎?」光頭佬追問。
「那也好。我們即刻到小客廳裏去。打電話叫餐館送晚餐來。」
「今晚要委屈各位,到蛇王林的鋪子裏去坐坐,」陳搏眉開眼笑,一副饕餮之相。「那地方沒正經,只談風月。誰要煞風景,一定先罰三大杯。你們依還是不依?」
金秋心走攏去,從側面看到了他那兩撇吊頸眉毛。「手風順不順?」他輕拍著他的肩膀。
陳搏悶聲不響。打手勢叫胖子老闆上菜。
莊家離座。走向坐在高椅子那個單皮長子的身邊。嘰哩咕嚕了幾句。監場的也不能作主。從高椅子上一躍而下,大踏步進了經理室。
「看得準的機會,已經是最危險的機會了,」陳搏同金秋心併肩走出二樓大門。「每個人都有他們自己的機會,要緊的是看他是不是把握得住。」
「辦不到也要勉強辦。一點都不要露出破綻。我們要讓對方發生錯覺,把死子當作活子來運用。這樣我們纔好做手腳——他們的診斷精確不精確?」
白粉道姑把書擺好。點計了總數。「總共八塊錢。」她叉開大拇指和食指約了約。
林老闆拿大玻璃杯來。在這兩位先生面前各擺三個。「給我釃滿玉冰燒!」陳搏大聲發言。「你以為屠戶殺豬的方式——揀肥的開刀,有什麼值得誇耀的地方嗎?」他輕鬆地添說。
陳搏迅速收線。返身拖了金秋心,到長甬道口。「今晚是什麼時候?」他問。「今晚是『毀滅』正用花言巧語召喚『死亡』的時候,我們正面臨著一項抉擇,那就是白傲霜的自由。」
「謝謝,還是留給你自己受用吧。我們準備即刻離開,要不然,新鮮花樣多著哩。林老闆請拿帳單。」
「原注不動!」陳搏兩眼殺氣騰騰。「要賭就賭雙圍!」
「如果她醒來喊媽媽,」她悲慟地說,「你最好不要說話。你只要伸和-圖-書一隻手給她,讓她捏住。這孩子大概嚇破了膽,她需要溫柔和安全。媽媽不在身邊,這兩樣東西都不容易得到——一隻溫柔的手,對於一個病得迷迷糊糊的孩子,真有意想不到的用處。」
「好得很,」陳搏親切地說。「天氣不對頭,請你替我準備十斤紅燒的。」
「老早吃過了。我們是第二班。」
二樓中間的不夜天骰寶賭檔,正賭客雲集。人聲嘈雜,場面熱烈緊張。吳劍霜游目四顧,倏然發現一條背影,正在聚精會神紀錄寶路。樣子好像是給金秋心送信的那個「司機」。
「這些書名倒十分藝術哩,而且富有詩意,」光頭佬乘勝追擊。「譬如說——黃公館,單單這個書名就有吸引力,鬼曉得它裏邊黃成個什麼樣子?」
「羅保博士到底是何許人?」金秋心問。
「何必畫龍點睛,待診室裏邊還有四位,今晚歸我破注小財。」
鈴聲叮噹一響。莊家頭上熱氣直冒。臺面上所有的人都停止下注,大家的眼睛鼓得溜圓溜圓的,單看這場搏鬥。
「沒關係的。她需要的只是一點點溫暖。一點點真感情。」吳劍慧說。她的聲音打顫,嫩臉緋紅,她連忙用纖手蒙住眼睛和鼻子。「這孩子生來也許就缺少了點什麼。」
「老爺幫襯,大吉利是。」道姑也奉送了一個廉價的媚笑。
陳搏離座。輕聲詢問晏度士醫生。然後拿起聽筒,撥動號碼盤。他那口「老松」廣府話,實在不敢恭維,聽起來好像牙醫師的鑽孔器,令人周身發酸。
「我要試一試運氣,」金秋心說。「數學家你看押什麼地方好?」
金秋心踮起腳跟,踅進病房。附在她耳朵邊問:「睡了嗎?」
單皮長子從經理室轉來。爬上高椅子。用蒼勁有力的聲音宣布:「打鈴啟盅!」
「陳先生好耐沒光顧小店咯,」他用藍青官話說。「一向好不好?」
「這東西名堂太多,我根本不懂。」
「吃相也許有點不雅,」陳搏彎腰拿起一張小板凳,順手擱在木椅子上。脫下懶佬鞋,坐到小板凳上。居高臨下,把筷子往蒸缽中間一點。「如要舒服,乃可除鞋。」他突然打起了香港師爺們的怪調子。
整個二樓的賭檔完全停止了。有十數分鐘聽不到鈴聲。眾目睽睽,全集中在這兩個怪賭客的身上。
「這個我知道。」
歐牧師站起來。「這是應該的,」他說,「現在就去嗎?」
「秋心,大概你不十分清楚此地的環境。——澳門是亞洲地區黃金的集散地帶,唯一讓黃金自由進出的口岸。而這個羅保,卻是黃金集團的後臺老闆,有名的財神爺。——他在晚上九點至十點,羅保博士音樂作品欣賞節目之內,大街小巷,隨意出巡。碰到居民們抵制他的音樂作品,簡直等於挖了他的祖墳。做小買小賣的商人,是招惹不起他的!」
「她們都是抽狗肉稅的,」陳搏揚手制止他。「只要你買開了頭,包管有生意好做。」
「你就不好意思說最後兩個字——狗肉!」金秋心故意高聲說。
「輸得多不多?」金秋心和顏悅色地問。
「噢?」光頭佬皺了皺眉頭。「那我們要特別向您道喜纔對。」他改了口。
「你們是熟朋友嗎?」馬臉故意說。
「問題是值得往底下追的,」馬臉偏過頭去給歪頭打氣。「只是看你有沒有酒量。」
「明天,他們要在濠江大酒家擺滿漢全席。雖然來意不善,看樣子還是做到先禮後兵。我們在赴席之先,也須預作安排。萬全之策,莫若先把素如送進醫院,讓她固定下來,一方面可以免除我們的後顧之憂,另一方面也可以安定對方的情緒。」
「謝天謝地。請到門外邊來。」
「這總該都是風月吧,」光頭佬意味深長地挾起一塊狗肉,直往嘴巴裏送,燙得舌頭打卵,好久好久闔不攏嘴巴。「文學反映時代,我們從這面鏡子裏看到的東西,已經夠瞧啦。陳先生假如要名利雙收,你也可以改寫這個。」
「三四五,十二大。」莊家喊。隨即將杯子蓋好,搖了幾搖。
吳劍慧點點頭。把金素如的手,塞進白被單裏邊。
「我代替孔先生乾了這一杯,」馬臉說。「沒有說完的問題可不可以繼續說下去?」
胖子老闆笑嘻嘻地把兩張方桌子併攏,搬了兩大塊火磚,安放在騎縫之處。趕忙給大家倒茶倒水,整頓杯盤碗盞,調味的東西,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肺炎也可以……。」
陳搏領頭拐進橫巷。鵝卵石鋪成的路面凸凹不平。六雙皮鞋踹在上面,咯吱吱的像鬼叫。橫巷冷冷清清。「蛇王林香肉大王」的霓虹招牌,寂寞地燦發著殷紅慘綠的光。
歐牧師剛舉步,吳劍慧小姐連忙打手勢叫他停下來。
「免了,」歪頭討饒。「我真不明白,那些資產和圖書階級的代言人,會想出些什麼歪主意來的?」
陳搏沒有回答他。瘦臉上擠出一絲苦笑,機械的很。
一個白粉道姑,閃身挨進來。她手上捧著一大疊小冊子,死乞百賴兜賣著。
「下次再來光顧。今晚打秋風的一定不在少數。我就怕那些賣肥婆、西洋妹和蘿蔔頭鬼打架公仔的會來。——螞蝗聽水聲,他們都彼此相通。」
「差不多要到娘舅店去趕梢了。」
「很難說。戲法人人會變,巧妙各有不同。」陳搏十分之篤定。「明天的談判,具有決定性意義,我們要步步為營纔對。」
鈴子一響,瓷杯揭開。三顆骰子都是「二!」
「《情俠華雲龍》四冊,要不要?」道姑喜孜孜地繼續問。「另外還有《出牆紅杏》、《回回道人》、《姑嫂情緣》,都是談情說愛的作品。——一本雜誌的價錢,一冊名作家的作品,真正價廉物美。」
「不跳舞嗎?」光頭佬在後邊喊。
「兩點圍骰!」莊家顫聲喊。青筋從太陽穴兩邊突然爆出來。
胖子老闆赤膊短褲,腆著個羅漢肚,正呆呆地發愁。當他一眼著見陳搏跨進來,臉上的肥肉湧疊著,把一張圓圓的臉縮成扁扁的。
他攙住她,循長甬道併肩走向小客廳。小客廳靠牆的一邊,陳搏枯寂地坐在單人沙發上,支頤沉思。他的膝頭上橫放著一疊請柬。臨街的一邊,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用英語在閒聊。吊扇嘩嘩地撥起一陣陣熱風,氣氛份外沉悶。
一線希望在金秋心的腦幕上天靈一閃。「那麼,今晚呢?」
「他就是給金博士送信的人,」吳劍霜代答。
「沒有後勁,暢飲無妨。第二杯請了。」
「我又不是走方郎中,或者,草藥攤子上的秘醫,」金秋心面有難色。「怎麼能夠辦得到?」
「還好。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
金秋心一眼瞥見那兩張有歷史意義的木方桌,油膩少說也有半寸厚,不覺一陣噁心。若不是怕掃了他這位老同學的興,他真想開溜。
金秋心驟感鼻子發酸。耳朵嗚鳴怪響。全身血液,倏然猛烈地沸騰起來。「希夷先生,」他用緩慢的帶淚的調子喊。「加要兩客全餐。今晚恕我不能奉陪了。」
孩子注射抗生素後,因抵抗力急遽減弱而引起的繼發感染——支氣管性肺炎,得到了很好的緩解。雖然高燒仍然繼續著。而且穿刺過的胸骨裏邊也還有刺痛的感覺,但呼吸已比往常舒暢多了。她的神智是迷迷糊糊的,眼皮沉重得睜都睜不開;她死抓住吳劍慧小姐的手不放,並且深情脈脈地輕聲呼喚著「媽媽!」最單純的也許就是最深邃的。孩子的苦楚祇有孩子自個兒明白。而此情此景,假如能夠輕輕易易被人類遺忘,那麼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事物,是值得人們記憶的!
「那也不必。我這兒有。」金秋心說,摸出皮夾,拈出一疊美金。
中年男子拐到放書的桌子旁邊,迅速地看了一遍。「爺們幫襯的是何仙姑,她是專門販賣『愛情』的。我這兒的貨色不同。我賣的是武俠、間諜和神怪。爺們要找尋刺|激,這些名作家的精心傑作不可不看。」
孩子的小小心靈之中,本沒有過份的奢望。——生於母腹,死於母懷,於願已足。想不到這不幸的小靈魂,在風暴中誕生,又在風暴中消逝,誕生時,她瞧不見自己的爸爸;而行將消逝時,她又盼望不到自己的媽媽,她到底犯過什麼瀰天大罪?難道歷史也是欺善怕惡的奴才,它奈何不了無法無天的強盜,而一定要歸罪於無辜的孩子?難道一代人的無恥不夠,整個時代的墮落不夠,還要禍延到孩子們身上嗎?既然智慧和愛心解決不了人類社會問題,單憑暴力和仇恨一定能夠解決嗎?不錯,人類生而有兩隻耳朵,這兩隻耳朵總該不是專門用來招風的吧?為什麼千千萬萬孩子們淒酸的哀喚,成人們怎麼可以充耳不聞呢?
「你的主意呢?」
吳劍慧小姐輕輕吻著孩子滾燙的額頭。嘴裏咿咿唔唔哼著催眠的小調。按名,她祇是個天真爛漫的少女;其實,她內心裏正燃燒著慈母的愛心。差不多有二十四個小時,她未曾好好闔眼,然而她的愛堅強地支持了她的意志。她能夠從苦役中親切地感到甜蜜。她生怕增加孩子的失望。她根本沒有法子開口說話。孩子的高燒炙透了她的纖手。她啞忍著。捨不得抽開。母性的慈暉蕩漾在少女的淚眼裏,她覺得這一聲聲單純的真摯的低喚,正是整個時代的心聲!
「這是什麼道理?」金秋心重覆著。「有沒有法子把她弄回香港?」
「那麼,好吧,」金秋心若有所悟。「民生問題第一,請你打個電話到附近的餐館,要他們送客全餐來。——哦哦,別瞪眼睛,我們的節目照舊,這是叫給小姐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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