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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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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把小妹妹一起帶回廣州去如何?」
「這種名酒十分珍貴。一生也難得飲幾杯落肚。你不可失之交臂。」
「那為什麼?」主人困惑地問。「我們準備的飲食,再多添一打人,也綽綽有餘。難道在乎他多吃幾筷子嗎?」
三個人並肩走在過道上。一個穿白制服的侍役,一手提著一把長掃帚,脅窩了夾著一大疊報紙,側身讓路。陳搏高一腳,低一腳,踉蹌前竄,把那人撞了個滿懷。脅窩裏的報紙,撞跌到狹過道上。「對不起,他醉了,」光頭佬代致歉意,彎腰拾起報紙。
「陳先生,有言在先,各位都是見證人。——欲賺豬的錢,除非伴豬眠,老子爬給你看!」
席面上的餐具,全部掉換了。除開鑲銀的烏木筷子外,酒杯、匙羹、碗碟、擱筷子的、盛醬、醋、八寶辣醬的,整個兒都是精工細鐫的銀製品。夥計雙手捧住一隻大銀碗,揭開龍頭銀蓋子,熱氣騰騰,芳香四溢。
「啐!哩哩啦啦煩死人!」陳搏翻起手背,在嘴上亂擦一通。他醒了。他突然坐起,暴睜著一雙惺忪睡眼。「翻來覆去,陳穀子,爛芝麻,三天三晚老講不完!」
「放棄跟您夫人見面,是不是?」
「第四度菜暫時停一停。讓我們休息一兩個鐘頭再吃。」主人用莊嚴的聲調發佈命令。
「酸溜溜的,會破壞情調的。」
席面上,起鬨的笑聲逐漸沉澱下去。輕微的咀嚼聲隱隱上昇。吊頸眉毛得意揚揚歸座。而此時,銅器代替了銀器。
「我們並沒有完全放棄其它的手段。」
「我扶你到躺椅上去打打盹。」
陳搏眼看著滿桌棗紅的大盤小碟撤走了,換上了一色菜花黃瓷器。盤子裏的精緻點心熱騰騰,清香撲鼻。「我們都不像是供在廟裏吃冷豬肉的貨色,」他說,「何必暴殄天物?一大清早空著肚子說白話,究竟不划算。」
「誰知道?」光頭佬用手指梳了梳那幾十根銀髮。「起居注不載,後世無從稽考。」
「最好不要拘禮,」光頭佬說。「以後敬酒的,一律不准站起來。——陳先生咱們是世交。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了少川兄。借花獻佛,咱們乾了。」
「來人!」主人喊。「打電話通知澳門警務廳,只說手槍走火。另外,把他用油布裹好,即刻送返拱北關!」
主人問起了這兩位客人沒有來的原因。
「恐怕辦不到!」金秋心斷然拒絕。
「不道德的或道德的、暴力的或和平的!咱們辯證對待問題,一切都可以靈活運用……!」
陳搏明知著了道兒。心一橫,賭氣連飲了三杯。酒氣上沖。他不斷打酒呃。嘴角上出現了白色泡沫,口鼻和眼睛喎斜著,看樣子已經十分辛苦了。
「懷疑儘管懷疑,但事實究竟是事實。顯微鏡不會以假相騙人的。」
金秋心趨前扶住他的頭。「覺得好些了嗎?」他細聲問。
「我不願移樽就教。」
「他不過是臨時邀來的,而且是您自個兒的主意,」光頭佬說。「以後,老兄——不,老弟,千祈不好亂說亂動,自討沒趣。」
吳劍霜斜側過半邊屁股,輕言細語對李先生說:「不必等他們了。我妹妹生性固執得很。她不願意幹的事,八伕槓的綠呢大轎也休想抬得她來。」
兩隻醉貓,打著盤蛟腳,一顛一拐走向大廳門口右角落繡花躺椅上,相對躺下。
「酒後之言,百無禁忌,」光頭佬插嘴。「談過了的話,大家拉倒。不必在心裏存什麼芥蒂。——問題開了頭,但仍然懸而未決。我們轉去,再平心靜氣地談談。」
兩發子彈都不是朝他身上打的。他沒有受傷。受傷的是吊頸眉毛。只見他一隻手拊住淌血的胸部,另一隻手上卻無氣力地托住一枝小白朗寧,正在討最後一口悠氣。
「假如他們連這種天下的美味都不曉得欣賞,那他們簡直是初次為人。」
「她不在澳門。人在廣州——不到廣州去會面怎行?」
「只要原則上同意了,我們讓你有充分考慮的時間。」
「我也正是這麼想的。」
「也許還有個四胞胎,是從這個時代受精成孕的。那就是陰謀、暴力、詐偽和極權。整個時代的墮落,就產下了這胎怪嬰。整個時代的特徵,也離不開這個四胞胎。」
他本能地用手拂了拂背部。旋風般再掉轉身去。背後又響了槍。
吳劍霜正待回答。金秋心搶著發言。「她也是一片好心。我考慮的結果,還是依了她。」
對方的要求,確需要金秋心回廣州。一半時間陪太太,一半時間陪女兒。在澳門與廣州之間來回走動。
吊頸眉毛激得磨拳擦掌,暴跳如雷。金秋心臉一沉,幌了一幌跟著慢慢站起來。「你要怎麼樣?」他問。猙獰中飽含著一股懾人的威力。
陳搏始終緘默著。他沙沙地翻動著下午抵埗的香港報紙。讀得津津有味。談話卻平靜地繼續展開:
大家都笑得格格響。談話中斷。開始沉默。大桌面上像萬花筒一般變換著盤子碟子,精巧的點心一道道端上來,又原封不動地撤下去了。接著,海碗、中碗、小碗,擺滿一桌子的「蚧肉片兒麵」。——就是牛肚馬腸,也休想容得下這許多,也許專制制度就是要使人變成飯桶。要不然,不會想出這種惡作劇來的。多看幾眼都要令人打飽嗝。對消和圖書化系統的野蠻專制,怎麼不是自虐狂啊!
「上菜!」主人高聲吩咐。「各位統請。原席次入座。」他笑得十分之甜。
「禮不倒行,」陳搏撦開五指封杯。「謝謝您的美意。」他添說。
「盼望雙方都不要意氣用事,各走極端,」光頭佬平靜地排解道。「離開人道主義的基礎,這問題永遠得不到解決。我覺得雙方都越扯越遠了。」
「這是什麼道理?」吊頸眉毛追問。
「屬於濠江的。」侍役答。
「有此必要嗎?——普通人都不願諱疾忌醫,醫生怎麼可以這樣的?」
「明人面前不說暗話,」主人頓了頓,繼續說。「我們要借重您的解剖刀。您知道這是勉強不來的。換句話說:假若不是出於您的自願,我們寧可放棄。」
「到地上爬兩爬,我們兩個人再白陪你三杯!」
金秋心勃然大怒,氣虎虎突然站起。「你敢干涉我的行動自由,是不是?」
「欺詐不容易達到目的。」
「慢慢來,」陳搏採取緩兵之計,儘量拖延時間。「我一定要見識過長壽米之後,纔能喝第三杯。」
「少說廢話。我必須趕回香港,進行調查。」
金秋心霍然離座,想要觀圍。吊頸眉毛已經在地上,雙手撐地,爬了五六爬。一臉漲得像關公。一手叉腰,一手提壺,催逼著陳搏履行諾言。
「三對一,不喝的是孬種!」吊頸眉毛用手勢招呼矮子經理。「他的眼睛一向長在額頭上,瞧不起我們這些人。我們先乾了。」
「你還是醉話連篇啊。」金秋心提醒他。
「我真不明白,廣州的那個病人,為什麼不可以送到澳門來?」
「那您勢必要回廣州一趟啦。」
「尊夫人正等著您啊。我們一起回廣州,探親治病,一舉兩得。不強如在這兒空口說白話嗎?」
「啊喲,美不美,故鄉水;親不親,故鄉人。念在同鄉的情份上,您也應該到廣州去走走。」
「想不出兩全其美的辦法時,暫時祇好如此。」
馬臉簡明扼要地翻譯了晏度士醫生的話。主人感到滿意。「實不相瞞,」主人的肥下巴很生動地跳躍,「我們希望金博士到廣州去走一趟。順便看看祖國近十年來的飛躍發展。跟您的夫人談談心。而且,我們那邊也有一個病人,也需要金博士同他看一看。」
「晏度士醫生,您對這事有何高見?」光頭佬問。
「我也正是這個意思,」主人說。「您願意跟尊夫人見見面,談談心嗎?」
「只要你們不一意孤行。」吊頸眉毛口沫橫飛,「就可以看我的!」
陳搏對住抽水馬桶,又嘔了好幾攤腥穢之物。最後,出現了黃膽水。金秋心遞過一大杯涼開水,讓他漱了口。「比較舒服了嗎?」他問。
吊頸眉毛氣咻咻地一屁股頓坐下來。他的椅子靠著陳搏的躺椅,撞得陳搏騰騰震,轉側了一陣,被吵醒了。他只覺得酒氣上湧,嘴巴一張,什麼燕窩啦,鱘龍片啦,熊掌啦,鴿蛋啦,哇哇嘔了一大攤。辛辣之氣四濺,大家只好捏緊鼻子,爭辯無形之中停息下來。
「手術刀底下表白善意和決心的機會,還嫌少嗎?」
金秋心凝神仔細閱讀了這段新聞。他的高額頭拱了幾拱,頭髮森森直立起來。
「這兒不容許你插嘴,你跟我滾出去!」
大家互相讓了座。金秋心博士是主客,他坐首席。成反時針方向順序,依次為陳搏、吳劍霜、秦醫生、孔有德、穿羽紗長衫的新主人、章達如、范經理、矮子經理和晏度士醫生。席面上一邊留了一個空位子,是準備吳劍慧和歐牧師坐的,可是他們兩個沒有赴席。
「不管是有心或者無意,談判之門決定暫時關閉!」他幾乎吼起來。
「短命鬼望不到長壽米,你爬三爬我陪你三杯。」
「好難說。說不定需要半年周載。」
陳搏堅持不肯再喝。吊頸眉毛和矮子經理助陣。「三對一行不行?」矮子經理從眼鏡上邊斜覷著他。
「大概需要多少日子纔能康復?」
「誰跟你鬧得玩的?」
「提防醉後失言,這是個妙法子。——我專用眼睛,不用嘴巴。」
「犧牲不是太大了嗎?愛情也有時間效用呀!」
「至少不會連累消化系統。」
「閉嘴!」主人做了個砍柴的手勢,劈斷了吊頸眉毛的話。「金博士請原諒。他的話只能代表他自己。」他說,聲調顯得格外溫柔。
「坐下!坐下!」歪頭嚷。「你這個暴徒,這兒也容得你放肆!」
「這分明是強迫。」
「夜長夢多,久則生變。我們要打鐵趁熱。」
「今朝我們的口福,確實不淺,」馬臉作古正經說。「一切都是原裝貨,如假包換。我們李先生為了安排這席酒菜,真煞費苦心。」
「我們也同樣需要安全。」
「我扶你到洗手間去。」金秋心說。「夥計,請你們收拾殘局。」
「他自己找死!」歪頭插槍。「幸虧我眼明手快。不致釀成大禍。」
大家七手八腳忙得團團轉。金秋心和陳搏趁忙亂之際,大踏步下樓。
「這完全是誤會,」光頭佬在後邊高聲說。「我們後會有期。」
金秋心微微睜開眼睛。瞥見壁上的電鐘,正指向兩點四十五分。那正是他的女兒服藥的時候。他擔心劑量過重,會引起毒性反應。他猛搔著頭,恨不得馬上離https://m.hetubook.com.com開這兒,回到女兒的身邊去。
「我對於杯中之物,確實談不上偏嗜,」金秋心否認。「這樣勞師動眾,於心不安。」
「我們已經盡其在我啦,」主人輕言細語說。「無條件把您的女公子漏夜送到澳門來,不能不算是仁至義盡。留下一半的路,還得委曲金博士自己來完成。」
「故國文物並沒有冷氣設備啊。如果當年的中南海,也裝上了這怪物,我真想像不出,御醫們要進些什麼單方啦。」
桌子中央擺開了一式「二龍捧珠」圓銀碟。羅列著水果、看果、京果、生果、蜜果之類,每種四樣,總共二十碟。而正式的席面,卻擺在大廳當中。
他的話還沒有落音,喉核滑動,已經骨通灌下了一滿杯。
「他不來也好。」金秋心感慨萬端地說。
早晨九點過五分。客人並沒有完全到齊,但「滿漢全席」已開始在亮「天廚御點」了。
「從恐怖和欺詐中硬擠出來的活力,那不能算活力,那只能算流膿,古往今來的歷史上,不乏欺騙作偽的竊國大盜,但還是第一次發現欺騙作偽的建國蠢才!他們以為建設一個近代國家只不過是數字遊戲。摸起一枝紅藍鉛筆勾幾勾就成。——殊不知紙上勾一勾,百萬生靈,就被勾得肝腦塗地!整個國家的元氣,就被勾得無影無蹤,我真不瞭解這些當國的人,會無知無識到這步田地!」
「真的嗎?」
「陳先生過於單瘦了,他吃不消,」主人說。「你們把冷氣開小些。那邊擺茶。讓我們休息片刻,清談一陣子,然後聽我的吩咐上菜。注意:嘉禾官燕別弄得稀裏糊塗一鍋粥。」
「金博士我們當然非敬不可,」光頭佬打手勢開始分兵。「旨酒嘉肴,咱們捨命陪君子,不辭一醉。」
「讓我幫你的忙,」光頭佬也起身離座。「想不到他會當場現彩的。」
「這是公家訂的,還是私人訂的?」陳搏問。
陳搏苦口苦臉飲完第二杯。歪頭也要求援例敬酒。
「我們則不然,」主人摸著起疊的肥下巴。「假如無法控制她,或者,假如她不乖乖地聽話,我們就站在反對的地位。我們決計不輕言妥協。」
「道理正和您為什麼不可以到廣州去一樣。各人有各人的困難,各人有各人的苦衷,因此,總得有一方要稍微讓一讓步。」
「對不住,這杯我要暫時寄下。」
「可能還染上了粟粒性結核。X光片將會解答這個問題的。我不能不朝壞的地方打算。」
「都只怨我妹妹不好,」吳劍霜怯怯地說。「她死活都不肯離開金素如。罵所有的人都沒有良心。誰也拿她沒辦法。」
主人和陪客陸續離座,踱到大廳右角來了。大家都有薰薰醉意,談話越發無拘無束。主題仍然是萬變不離其宗——遊說和勸駕。
「沒有帶來。您到了廣州,自然可以看到這些東西的。」
「都怪你直走不走走彎路,」吊頸眉毛用高亢的聲調說。「如果是我,哼,早八百年已經弄妥貼啦。」
陳搏還來不及制上。兩人的酒杯已空。「你們真有喝伏特加的快速動作,」他大聲嚷。「飲酒也要一套人海戰術。」
「這是第二度菜,」主人開言。「菜式是梅花鮑翅、金銀寶錢、玉簪田腿、仙鶴鮑片。外加點心一道——酸辣湯。各位務必盡歡,別冷落了場面。」
「我已經在騰雲駕霧了。」陳搏說。
「主客不敬敬陪客。你們真挑水找錯了碼頭。」陳搏嘀咕道。「空心急酒,醉倒神仙。我哪裏是那麼一塊料。」
「當然願意。不!我渴望同她當面談談。」
陳搏首先鬆人。他躺到鋪著大紅繡花錦緞椅帷的躺椅上喘氣去了。他把那件灰布長衫左裹右裹,仍然感到涼颼颼的,特別不舒服。
「看過囉,老弟,」光頭佬陰陽怪氣地說。「再要在地上爬幾爬嗎?」
「為什麼?」
「他到底是個什麼人?這麼鬼鬼祟祟幹啥?」
「只怕你有來無去!」
金秋心也瞥了瞥陳搏。二十年前的那副睡相,猶宛然在目。只是缺少了那撮向上翹起的黃鬍子。——一個毫無城府,直上直下的好人,一個經常遭人誤解的怪物,竟被冷酷無情,荒謬透頂的時代染白了頭!讀書人是不好隨隨便便得罪的,他想。鼻尖惻惻發酸。
「也許還有,呃呃……。」陳搏翻起眼睛瞧住他。
「你是知道我不會喝的。烏龜吃蕎麥,白白裏糟蹋糧食,何苦來啊?」
「是同鄉。其它無可奉告。」
「既然這麼不肯給面子,那你總得表示表示。」
「我已經先乾了,」馬臉說,「請陳先生賞光,你不好分厚薄彼此的。」
「起先不是聽說過,要把金家小妹妹送到鏡湖醫院去嗎?」主人和顏悅色問。「怎麼臨時又變了卦,不送去了?」
「我不願意孩子離開澳門。如果有誰在她頭上打歪主意,我跟他勢不兩立!」
金秋心邊說邊提起他的西服前襟,用力一搡,人已經推出大廳的門,跌了個四仰八叉,頭撞在對面的牆上,像敲打著一面爛鼓。他轉身,正待入座,槍聲響了!
「護理人員多的是,不必要我親自出馬的。」
陳搏明明知道被光頭佬鑽了空子,只好硬起頭皮灌下一杯,順手把杯子對跪著。
「醫生必須掌握真實的資料https://www•hetubook•com.com。」
在座的大多數人,莫不怒形於色。其中尤以吊頸眉毛最沉不住氣。但他敢怒而不敢言。憋住一肚皮的惡氣無處發作。他的牙巴骨咬得格登格登作響。兩撇吊頸眉毛,陰鬱地拖齊眼角。
兩個人的調門越拉越高。越到後面越尖銳。假面具撕開了,猙獰的面貌顯出來。爭辯簡直蛻變為雷公和閃母的對吵,不斷飄散在大廳之中。
「問題是他不能來。要不然,也不必浪費唇舌,這麼轉彎抹角繞圈子啦。」
「還沒上頭道菜,你怎麼就打退堂鼓?」光頭佬用平靜的調子說。
「金博士不點頭,我敢保證,誰也不敢動她一根汗毛。」
「有此必要嗎?」金秋心半醒半醉,舌頭打卵。
「時間」在刻意經營中,被拖回十九世紀。用光頭佬的話來說,那就是「故國文物」。當百姓們在啃樹皮草根,淚眼巴巴地吞吃著觀音土拌芭蕉心,或者小球藻的時節,這批「故國文物」的愛好者,卻心甘情願奉獻出胃袋,過份沉重地盛滿各種名貴動物的屍體。他們要在一天之內,遍嘗全中國「飛潛動植,山珍海錯」之奇。而生命,假如把時間因素抽開,不把十五六個小時吃一頓東西當一回事,那應該是很快活的。那完全是抒情詩的節奏,寫意之至。騎在人民頭上的滋味卻原來是如此這般美好,難怪誰都要伸長脖子,乾喊幾句時下流行的口號了。——就事論事,咱們中國人不能不算是一個講究吃喝藝術的高貴民族,因此,歷史上大大小小的飯桶,就從來沒有絕過種!時代變了,飯桶依然。不同的只是:過去僅屬於帝王們的享受,如今「民主」到了平民,一頓飲食花費五千元港幣,只不過要耍一耍「無產階級的豪情!」
金秋心堅持不肯回廣州。任何遊說都不能打動他的心。對方堅持不肯送病人來澳門,而且一再拒絕說明理由。起先還是你一句我一句,在散兵線上作戰。到了胖子主人和金秋心正面接觸時,已經是一句緊接一句,變成了火辣辣的爭辯了……。
「可是可以的。不過我們到底不大放心。最好您親自回廣州去。」
晏度士臉紅紅的,微笑著,思索了一小會。「我想金博士的臨床診斷是正確的,」他用英語迅速說。「假如是你們料想的那種病,抗生素注射是無能為力的。可是——可是,它居然奏效了。醫生只能從醫療效果上來推斷正確或不正確。能兌現的支票纔不是空頭支票,我的全部看法就是這樣。」
「至少至少,」光頭佬緩慢地說。「我們的時代並不缺少活力。」
「血濃於水。我女兒比同鄉重要得多。」
「兩害相權取其輕。我女兒的病要緊。」
「金博士您仍然在原地踏步,捏住一寸不肯放鬆半分哩。」
「你們要用人質來逼迫我嗎?」
光頭佬對直瞧住吊頸眉毛遞眼色。「嗨,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他平靜地說。「大家都必須要學習容忍不同意見的海量。我想金博士多少受到了您這位老同學的影響,是嗎?有時,一種帶有偏見的言論,往往比公正的言論更具備說服的力量。因為『偏見』和『強調』是個雙胞胎哩。」他添說,偷偷地掃了陳搏一眼。
「這樣至少可以表明您的善意和決心。」
「那可能已經進入手術禁忌的範圍啦。——你們身邊帶有病案紀錄嗎?」
夥計用銀勺子開始佈菜。光頭佬利用這個機會,隔著吳劍霜跟陳搏碰乾了杯,把杯覆在他的面前。「你爸爸當年在柏林,豪飲沒有撞到過對手。——老弟不可留量。百年行樂,為歡幾何?今天大家都要開懷暢飲,不醉無歸。」
攻擊的矛頭集中到了金秋心身上。開頭是一對一,落後變成了兩對一,三對一,或者是全體乾杯,陳搏雖然醉了,他心裏還是明白的。「秋心,」他含含糊糊地說。「提防……失言,不要上了別人的圈套。」
光頭佬機警地揚手作勢。「席面上再談吧。」他說,「時間很充裕,總會得到結論的。」
「也許你故意掩蔽真相。」
「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我也勸金博士您親身到廣州走一趟。一則可以安慰尊夫人的渴想,再則可以順便救一位同鄉。」
陳搏一怔。他發現他這位老同學已經踏近了危險邊緣。「這句考慮的話,還是不答應的好,」他終於插了嘴。「你看,這是今天的港聞。洪長庚和那個姓周的汽車經紀,在中環的斑馬線上撞了車。還沒有脫離生命的危險。事實的真相沒有弄清楚之前,我勸你把那句答應的話收回。」他說,把當天那份報紙遞過去。
陳搏剛把一小碗燕窩吃完,由光頭佬掛帥的車輪戰,已接二進三發動了。
「那好。報紙暫時借給我看一看。你們只管吵嘴,我不放棄我的精神食糧。」
金秋心用眼睛盯住主人,一本正經地說:「醫生是不能分心的!」
「至少這桌菜是貨真價實的,毫無欺詐的意味,」主人收斂起笑容說,把話題巧妙地引向具體事物上邊。「有許多材料,都是用飛機運過來的,單單這筆運費,已經十分可觀了。」
「你這是什麼話。香港九龍汽車出事,一天少說點也有七宗八宗,難道都要問個來龍去脈?」
「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我也只能勸hetubook•com.com李先生,把我的妻子和那位同鄉,一起送到澳門來。您知道我的女兒是不能耽擱的。」
金秋心頭也不回,昂然走向大街之上。
大家又散散懶懶地品嘗了一下。菜花黃盤子不見了,桌面上像變戲法一般,燦現出一式成化窯藍瓷器。
「說不定他還受了吳劍慧小姐的影響,」陳搏補充道。「博愛和仁慈,尤其以行動方式表現的博愛和仁慈,他格外容易受感動。我發現他是支持吳小姐最力的一個。」
「我們有權利自衛。」
夥計們應諾連聲。趕緊撤換碗盞傢俬桌帷等物。主客陸續離座。活動中心移到了大廳一角。大家都帶著飯後的那種飽足心情,心平氣和地慢慢談到正題上來了。
「有沒有新奇士檸檬?」
「小妹妹的病,究竟怎樣啦?」主人問。
金秋心也只好跟著站起來,依樣畫葫蘆,囫圇灌下一杯。酒的勁道很大,他頗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人心都是肉做的。我們難道不可以把她運回廣州,請您就近照顧嗎?」
「其它的手段究竟指些什麼?」
歪頭親自酬酒。「這是用飛機運來的百年陳茅台,特別為金博士準備的。」
「不可以把她送到澳門來嗎?」
談話中,各式精美點心,已經四大盤、四中盤、四小盤的,擺滿了一桌子。光頭佬豎起象牙筷子,同席面上點了幾下。「大家隨意吃點兒,」他說。「祗需點一點心,淺嘗輒止。往後的花樣正多著哩。——可惜歐牧師不能來,否則,請他欣賞欣賞中國的烹調藝術,也許他會記上一輩子。」
「得啦,得啦!別老開黃腔!」吊頸眉毛幾乎吼起來。「你這是一種什麼態度,公然……。」
「你覺得怎麼樣啦?」金秋心關切地問。
「第三度菜:鹿耙水鴨,竺食豆蔻,海屋添壽,王蟹大翅,點心一道糖銀果露。」金秋心還辨別得出那是胖子主人的聲音。而陳搏,鼻子齁齁聲,已經爛醉如泥了。
「李先生您也是,怎麼不肯稍微通融一下啊!」
「噢,那是什麼道理?」
「您既然答應了我們,就不妨用行動來表示表示。」
「盼望你們派人到廣州去,把病案紀錄帶來,先讓我仔細考慮考慮。」
臨街的一面,塑膠百葉窗帘撤走了,換上蜀錦鸚哥綠窗帘。下邊安放著四扇貼金屏風,金光耀目,曄曄生輝。兩張方桌併成一張,珠圍翠繞,煞是壯觀。方桌兩端各擺著一隻擦得雪亮的錫燭臺,高燒起一對大龍鳳燭;燭影搖紅,滿堂煥采,氣氛格外靈動。
「兩個無辜的人也受了我的牽連!他們對一個不相干的人,竟下毒手!」
「當年卞福汝主教在聖經邊上批了兩句話:醫生的門,永不應關;教士的門,應常開著。醫生是無法拒絕病人的啊。」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陳搏已經呀口呀嘴,把瘦長頸子委屈在躺椅的繡花枕頭上,酣然入夢了。夢涎膩篤篤地,從嘴角斜掛向灰布長衫的前襟。呼吸不大均勻。鼻子無腔無調哼唧著。涎水習習顫動。驟然望去,像扯牛皮糖絲。
「舒服多啦,」陳搏說。「剛才你們爭吵些什麼?」
光頭佬收杯。吩咐夥計斟酒。舀起一匙燕窩送進嘴裏,連聲讚好。「到底是京朝名廚,好,好極了。不湯不水,就是這麼爽口。」
「一代人的墮落,不便完全暴露在外國人的眼睛跟前的。如果歐牧師發現我們宣揚的不是文化,而是欺詐;你騙我,我騙你,談些不著邊際的空話,他可能受不了。這樣一來,反而比較好些。」
「假如我到了廣州,說不定要擔擱半月一月,豈不誤了我女兒的療程?」
「我想還是送醫院比較好,至少免得大家操這份閒心。不能說服你妹妹嗎?」
「只要少來點美國鮑魚就好了,」陳搏笑得很甜。「滿漢全席橫直不上狗肉,我完全無所謂。不過金博士這位稀客,假如花費十五六個鐘頭,裝一肚子石斑和牛仔肉,那才叫冤枉囉!」
「不會這麼『化學』的,」馬臉說。「這個你儘可以放心。包管你吃的都是地地道道的正貨,保證滿意。」
吊頸肩毛一躍而起,攘臂相向。「容忍也有個限度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別胡說,你我都是中間人,一身力氣都用不上。」
「不,絕對不!假如您是真心實意回廣州探望親人,我們馬上給您妥當安排。倘若帶一絲一毫勉強,我們拒絕簽發入境證。」
「你願意飲就飲,不必喊冤一般的嚷。」
「以後我會向她解釋的。」
到過澳門和香港的人,還會有興趣看你們在嘴巴上飛躍嗎?金秋心皺起毛茸茸的眉頭想。「事不離實。吹牛的青蛙即令把肚皮吹痛了,也畢竟不是一條件。哦哦——一天等於二十年啦,十五年趕上英國啦,放衛星全民大煉鋼啦,結果怎麼樣?亂蹦亂跳,像隻無頭蒼蠅。把民間有用鐵器煉成了一堆鐵渣。煉得怨聲載道,騰笑萬邦。你們也得替中國人留點顏面,替湖南的小學教育和中學教育遮一遮羞纔對。治理一個堂堂大國,連半點近代知識也沒有怎行?」
「我必須預先聲明,」主人鄭重其事地說。「凡屬在此地說的話,不准再在其他地方引證。我們只是要求了解,嚴禁用套取口供的方式,故意羅織別人。——大人不見小過。剛才不到之處,務必請金博https://m.hetubook•com•com士海涵。」
主人姓李。歪頭和馬臉對他都很恭敬。開口李先生,閉口李維老,底下是一連串的「是是是」。但他究竟姓什名誰,祇有鬼知道。這個人也是屬於營養過份那一類型的。六十開外的人,找不到一根白頭髮,望之不過四十出頭。有一個掛著「卒中體質」招牌的粗短脖子,和一張紅光滿面,肥鼓鼓的笑臉。底下大,上邊小,笑起來下巴疊成三疊,簡直像死了一隻蝦蟆。他滿嘴長沙腔,可是仍然夾帶點兒湘潭尾音。他雖然沒有自封為「全權代表」,但片言九鼎,一諾千金,神氣卻儼然以「全權代表」自居。
「劍慧這小妹妹用心是很善良的。她受人之託,忠人之事。大概我的妻子有話囑附她,叫她好好照顧這看不見媽媽的孩子,她答應了,並且堅決執行。這種認真負責的態度至少是值得尊敬的,應該予以鼓勵。」
金秋心根本心不在焉,有一搭沒一搭地漫談著,始終沒有肯定的答案。吊頸眉毛呲牙裂嘴,三番五次都想發作。但上級在場,礙手礙腳,只好在肚子裏發悶脾氣,奈何他不得。
「好說好說,」金秋心咬了咬結實的牙齒。「他有他的氣憤,我有我的言論自由。希望大家少動肝火,多談真話才不致浪費時間。」
「既然如此,」主人點頭含笑低聲說,「何不早出早歸,免得尊夫人懸念。」
「那病勢也不算十分之輕囉。」
爭論的焦點是:金秋心希望他們把白傲霜送回澳門。他們願意竭盡全力,在澳門給廣州的那個病人治療。保證真心真意,和他自己的女兒一視同仁。
「病人是不好騙醫生的。」
所謂「滿漢全席」,是擺在濠江大酒家二樓「瑤池廳」裏邊的。瑤池廳臨時被佈置得古色古香,富有古典情調。一色大紅錦緞全繡桌圍椅墊,一式龍鳳呈祥紅木傢俱,參差有致地排列著。整個色調,予人以熱烘烘的感覺。
「醫藥不全,醫生束手。你們何苦捨近圖遠?」
「我當然要遵守這種職業道德。我答應竭盡全力,為這個同鄉治療。只是有一個條件。他必須到澳門來。」
「歸您親自到廣州去,陪伴尊夫人和我們那位同鄉到澳門來如何?」胖子主人提出折衷的辦法。
金秋心不甚起勁地動了動筷子。「歐牧師是不大願意花費整天的時間,在口腹之慾上頭的。追求的是屬靈的生活。這個我很能體諒他。」
陳搏早已醉得糊裏糊塗了。他覺得整個體腔,像一架內燃機。天在旋,地在轉,只要眼睛一睜開,就能夠看見無數的黑洞,在前後左右打漩渦。他曲起左手手肘,支撐著脹得隱隱作痛的頭,靠在圓桌面上不斷地舂米。此時,任你龍肝鳳髓,他也不屑一顧。談笑聲從他耳邊浮過,另外還有碰杯的聲音,咀嚼的聲音,聽起來都好像距離很遠,或者隔著一道厚玻璃牆壁。
「那邊八仙桌上另擺碗筷。四熱葷、四冷盤擱在上頭,誰願意吃誰就伸筷子。」
「你必須回廣州辦理領人的手續,」主人說,「否則我們決不放行。」
金秋心正端起蓋碗飲茶,不知什麼緣故,茶水竟潑到西服上來了。「不,不如想像的那麼嚴重。」他亟力掩飾著,把蓋碗輕放到茶几上。
「昏昏沉沉的,想要作嘔。」
「食譜上並沒這項規定啊,」歪頭只有一邊臉在笑。「那你一定要先飲這一杯。」
「這個我需要鄭重考慮。」
吊頸眉毛的激憤和氣燄,忽然降至冰點。好像一團火熱的岩漿,驟遭凍結,滿腔怨氣無處發洩,擠迫得整個胸部扎扎作痛。
三個人重新歸座。被岔斷了的話頭,又被連接起來。大概是經過了一段調整,虛假的客氣再次出現在談話之中。主人的話裏邊,夾混著一連串金博士;而金秋心的話裏邊,也重複出現了李先生。總之,氣氛比較緩和得多了。
「照您昨晚的說法,令嬡不過是感染的支氣管性肺炎,那無論如何有三兩個月就足夠了,也犯不著要半年周載的。」
「你這是綁的肉票!」
「這個我知道。」
「為什麼不能來?難道澳門真是一隻老虎嗎?」
「皇帝吃不吃狗肉?」陳搏瞇起一隻眼睛,突然發問。
「病人的病勢很嚴重。舟車勞頓,很不方便。而且,一旦感冒風寒,還會病上加病。我們負不起這個責任。」
茅台在銀酒杯裏鼓著小泡沫。酒香瀰漫一廳。
「當然不會像流行性感冒那樣容易根治的,」光頭佬插嘴。「我始終懷疑,她能再拖上半年一年。」
「千里送鵝毛,聊表敬意,」主人說。「這是從內廷裏邊抄出來的正宗滿漢食譜。頭度菜包括嘉禾官燕,炒鱘龍片,金銀鴿蛋、鷓鴣熊掌,外加長壽米點心一道。我們最好趁熱吃。讓我先敬金博士一杯。」他雙手捧住酒杯,慢吞吞站起來,一飲而盡,亮了亮盞底。
「送我的女人出來,」金秋心說,「這是先決條件。」
殘羹撤下。跟著上了「炒鱘龍片」。嫩滑可口,味道和石斑魚也差不多。陳搏因為要墊底,狠狠地塞了一些到嘴裏。
陳搏對直盯住吊頸眉毛。「表示什麼?」他疾言厲色反問。
「那麼,」馬臉說,「我敬你一杯如何?」
「好心對病痛,不見得有多少幫助啊,」主人仍然和顏悅色地說。「金博士您是專家,您總該考慮到這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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