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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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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陳搏嘔吐大作,而且不止一次,從鐵床上滾到艙板上。跌得臉青眼腫。
光頭佬用手托住下巴,愁眉苦臉站在一邊。「金博士,」他訕訕地說。「恐怕無能為力啦,我們暫時告退吧。」
陳搏的思路上擋著一塊大石頭。他眼中閃爍著憂鬱的光。「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況之中,我也只好丟一丟包袱囉。」
「他不是說禮拜六開船,禮拜一可以到香港嗎?」江南怔怔地望著他。「有什麼不妥當嗎?」他猛吸了一口雪茄。
「提前休假,也是為了小鬍子嘛。」
「最頭痛的問題是:我們還有一個人質留在廣州。而送到澳門來的,卻是個救不轉來的活死人!」
吳劍霜的嘴裏,好像含著一粒精酸精酸的梅子。南瓜臉上的肥肉,輕輕顫動。有如樹葉顫動在不斷的微風裏。連他那副金絲眼鏡,也在顫顫悠悠地跳舞。他的手心沁汗。額角也是如此。他的神色,正像一個上流社會的紳士,當場被別人從口袋裏,搜出了扒竊得來的贓物,那樣無地自容!
「假如金素如掉換了陳大妹,你也忍心把個病孩子,丟在澳門不理嗎?」
「嗯,嗯,我們那邊,許戈揚是個漏洞。好在江總經理已經把他停職,送請警備部偵查。」
而隔壁官艙裏,吳劍霜和光頭佬也正在翻江倒海,嘔得一塌糊塗。不知什麼時候,光頭佬的玳瑁邊老光眼鏡,從床頭檯上甩下去了,鏡片砸得粉碎,只剩下了個空框框。這越發增加了他的模糊混沌之感。金秋心可以隱約聽到他的抱怨和嘔吐。
「請你陪劉老伯和陳先生,到餐廳裏去隨意用點什麼。擱久了,早餐會涼的。」
「哦哦,暫時還輪不到我們身上。他們正在自己咬自己。」
窗外。豪雨如注。大地交響起一片「地獄幽靈的吶喊」。一切都在暴風雨的脊背上,盤舞,飛奔!來吧,強烈的風暴,帶著你的怒吼蹂躪這悲慘的世界吧!用你的烈怒摧毀一切,蕩平一切吧!整個時代都陷落在苦悶之中,你憂鬱的吼叫,會找得到同調的!
江秀醒了。蒼白瘦削的枯臉上,微翹的長睫毛輕輕開闔,抖落了奇異的夢,泛起了一絲微笑。若干年前,當青春和活力還飽滿地貯存在她身體裏邊時,這位遠近馳名的美人,那種將醒未醒的睡態,是格外迷人的。蓓蕾初放、嬌豔清新、嫵媚無比。美|腿修長、晶瑩如玉、圓渾而富有彈性。如今這兩條腿無力地擺放在雪白的床單上,像兩條枯藤,起著乾皺。腳趾上光潤欲滴的寇丹,和那雙小小的虬結著青筋的灰白色腳板,全不相稱。那幾乎是夕陽殘照中廢墟的形象,人們可以追懷當年勝概。但人們的眼睛,不能不泛濫鮮亮的淚水。
為什麼陽光不永遠在淺水灣的幽谷編織彩虹?為什麼一度顯現的竟然逝去?為什麼生與死、恐懼與恬靜、真實與夢幻,要在快樂的生命中投下暗影?為什麼人世有這麼多的愛和恨、希望和憂愁?三個人淚眼相望。沒有誰願意說半句安慰的話……。
「啊喲,口氣真不小啊。」
「問題發生了,當然就有解決的辦法。可惜小鬍子不能忍痛犧牲。」
「迷迷糊糊的真急死人,」江南說。「連我她也幾乎認不清啦。——這不會是迴光返照吧?」他自言自語說。
「他在樓上。正陪伴她妹妹。——哦哦,真該死。我幾乎忘了。」黃華堂大聲說。「秋心,即刻到樓上去看看吳太太吧。她恐怕不成了。昨晚有好幾趟……。」
江秀小嘴微張。她突然和*圖*書想到要吃點什麼。她的灰黑色眼珠子逐漸向上移動。而那縷微笑,慢慢固定在嘴角兩端的皺紋裏,機械得很。然而,假如灰白色時間能夠倒流轉去十個年頭,那縷蕩漾在嘴角的微笑,該是多麼令人心醉啊。
吳劍霜滿面羞慚之色,怯怯地偷瞧著江南。江南餘怒未息,臉色紅得像關公,怒火在小眼睛裏邊閃爍著,一副兇相。「為人忘本,恩將仇報,沒有好下場的!」終於他咬牙切齒說。
「都是這老不死的!這老賊!」吳劍霜側轉身去,戟指著光頭佬的鼻尖。「你精心佈置陰謀陷阱,你與所有的好人為敵,看你會得到個什麼結果!」
大來輪航行在夜海之上。
「她的眼睛已經不很對頭囉,」金秋心附在江南的耳朵邊,悄悄說。「要早作準備纔對。」
吳劍霜的淚水,漣漣而落,滴在江秀的枯瘦的手臂上,「秀妹,當妳軟弱的時候,我也軟弱。如今妳快要硬了,不,快要硬起來了,我也會硬起來的。」
一輛的士疾馳而來。吳劍霜冒與攔截住了他。在一片混亂之中把四個人塞進前後座。的士撳響喇叭,從大道中盤進大道東,衝著呼嘯的風雨,朝淺水灣開去。
「總該不是他們下的毒手吧?」
「你倒說得很輕鬆。」
「這個我知道。快點走吧。」黃華堂揮動著粗短的手臂。
急雨迸濺在光滑的柏油路面上,交織成一匹輕紗。雨腳瘋狂地跳躍著,彷彿七月的鄉村。小蚊子嘯聚在牛屎堆上。沿中環至灣仔一帶的海濱,旋風搏擊起滔滔白浪,剛勁有力地翻上電車路,吐著憤怒的泡沫。
「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
「不管偵查有沒有結果,他的效用已發揮得淋漓盡致了。——你知道那個做海員的洪長庚的下落嗎?」
「誰瞞妳?」江南說。「三天來,妳就一直昏昏沉沉的,老在夢裏。」
金秋心因為身體壯碩,比較匡得住。他雙手握緊鐵床兩邊死死不放。在白得發青的電燈光下,他的嘴唇發烏,呼吸顯得有些迫促。
陳搏反身把瘸腿老伯扶到沙發上。然後同黃華堂相繼入座。
黃華堂冷冷地愀住他。「可惜忙沒有幫上,」他說。「反而把我的幾個老同學,全拖下水。——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衝著江南忿忿不平地添說。
「你們被咬過嗎?」
「孩子並不是棋子啊。」
「你知道洪長庚的下落嗎?」黃華堂突如其來問道。
的士煞在大廳的門口。吳劍霜拉開車門,招呼其他三人下車。
江南點頭。「如果歐牧師在這兒就好了,」他說,撇轉臉去,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他很可以跟她談談心的。」
「我知道的,」吳劍霜打斷了他。「我知道的!」他重複著。兩手左右開弓,挽住金秋心和光頭佬的胳膊,對直走向鋪著猩紅色毯子的寬大扶梯。
吳劍霜心如刀絞。好久好久沒有做聲。
江秀的嘴唇顫動了一下。眼光呆定地盯住江南。「大哥,真的是你嗎?」她面有喜色,嘴裏喃喃不清地說。「不嗎?好像啊……。」
首先發現金秋心的,是瘸腿老伯。那時,他脅窩下邊拄著雙拐,站在靠近大廳門邊的玻璃窗下,抬頭仰望鬱鬱的雨絲。他看得見狂風驟雨蹂躪著花園裏的樹木花草,可是,他欣賞的是默片。只有很微細的聲音響在耳邊。
「昨天你有沒有看報?」
「事到如今,還哩哩啦啦,怨這怪那幹啥?」
「強辯!」江南一反平日和顏悅色的常態,用手指hetubook.com•com在眼睛上抓了一把。「算我有眼無珠,認錯了人!如今,自己的妹妹活活被人拖死不算,又一口氣連累了三個好人!你這人面獸心的東西,叫我如何向朋友交代!」
「我們能不能夠馬上看看他?他真是個爛好人。喊聲有個一差二錯,我們在良心上都要負責的!」
風暴展開翅膀,繞著輪船狂吼。整條船就是一隻搖籃,顛簸得像拌貓飯。風暴從搖籃裏喚醒了恐怖,從胃袋裏喚出了食物,而使乘客們的惺忪睡眼,鼓得像地牌。風尾掃起巨浪,好比火揚起了煙。南中國海的聲、光和泡沫,永遠在變化。橫風斜雨,閃爍如夢。
陳搏很欣賞他這位老同學,拖長聲調說話的那種吃粉筆灰的職業腔。「那位江先生呢?」他問。並且掃視了大廳一輪。
光頭佬最後一張王牌不靈,只好夾起尾巴滾蛋。他走起路來踉踉蹌蹌的。顯然,精神已經全部崩潰了。
「噢!他的人呢?」
「危機深不可測。吉凶禍福,暫時還看不出來。」
「他這兒有毛病,」黃華堂拉扯著自個兒的耳朵。「有時連打雷也聽不見。你不必浪費唇舌。」
「秀妹醒轉來了,」吳劍霜說。「這次她比較清醒。她想同你談談。」
「有這麼嚴重嗎?」
「金夫人和金小姐,出了事嗎?」江秀警醒地問。「哦哦,別老下貓尿。劍霜,你要好好兒回答我。你騙我幾十年,最後,總該說句把真話吧。」
吳劍霜攙扶著光頭佬,走在前面,金秋心一隻手攔腰抱住陳搏,木然相隨。四個人八條腿全變成了棉花匠的彈弓。而碼頭上的整個景象,卻頗類激戰之後的野戰醫院。
「今天恐怕不成了,這麼大風大雨的,隨時都有響風炮的可能。讓我先撥個電話到瑪麗醫院去,問問他的傷勢有沒有起色。」
江秀亟力思索著。「也許,大哥,也許我真在做夢。一個好奇怪的夢。」她氣息弱微地說。「白睡袍,赤足,一條小路——隱向遠方……。」
「大哥,」江秀的聲調變得更低沉了。「囑咐他們彼此相愛吧。叫那些,用欺詐、謬誤、引導人走岔路的人,遠離開我們。祝你們快樂。我,我不能帶給你們幸福,我總盼望能夠看到幸福落在你們頭上……。」
「醫生們搖頭的時候,也正是牧師們點頭的時節。可惜他不在。」
「大哥,這難道能怪我嗎?——即或是我搭錯了一條賊船,像我這種本份人,做好事都做不像,哪有資格為非作歹呀!」
「生死交關,不宜耽誤,江兄請自便吧。」黃華堂說:「我們在樓下靜待好消息。」
「那是辦不到的,」黃華堂連連搖頭,「那決計辦不到!他們金家有了四代的傳統,總是犧牲老的成全小的。人的行為也有他自己的慣性。要他在另外一條新跑道上起步,恐怕是難上加難。」
「然而希望一旦消失,跟著來的,就只有絕望啦!」
「黃先生,趕快過來,」瘸腿老伯扯開喉嚨喊。「金醫生回來囉!」
逆風逆水,船行甚慢。船抵大來碼頭時,已是八點半了。對海,土饅頭式的天文臺上,六號風球高高懸掛。強風加劇。大有猛撲香港的可能。
「謝謝黃博士幫忙,」他尷尬地說。「謝謝您的美意。」
「響槍時我也怔住了。落後一想,那是過慮。正動派不真心實意保護反動派,歷史也不致變成毫無意義的糊塗賬啦。」
瘸腿老伯不斷揩拭老花眼,思索漾現在面部深褶之中。
陳搏起身離座。踅和-圖-書進小會客室去了。
「劍霜,事情的原委,我們已弄得一清二楚啦,」江南發話。「你玩的三面鼓,最好適可而止啦!」
黃華堂坐在大廳右邊的沙發上看報。他聽到了瘸腿老伯的叫嚷,但並沒有聽清楚他叫嚷的是什麼。——風聲夾和著雨聲,轟鳴著,單調地反覆著,搶奪了一切音域。他把頭從報紙上邊伸出來,瞧住瘸腿老伯發了一陣子征。
「要注意到時間效用。他們可迫不及待啊。」
「秀妹你……。」吳劍霜哽咽欲淚。
「七月十九,禮拜二。我們一下飛機,就設法打電話跟你聯絡。你的同事回答我們,你正在休假。所以我們就逕直到這兒來了。」
「你還記得起我嗎?」陳搏指著自己的鼻子問。
「一別將近二十年,又碰到這麼一個牛鬼蛇神的局面,不老都要脫層皮的。」
「把一個病得要死的孩子塞在虎穴裏,掉頭不顧,我不曉得你們安的什麼心?」
「那兒是最安全的。他們必須加倍地保護她,好保持一個接觸點;而我們,也正想利用這個接觸點,交叉過去,把白小姐勾出來。」
「他是十四號下午,趕到中山南路柳家的。他告訴我們的話,我也源源本本地寫信告訴了你。據他自己說,貨船是十六號下午開香港,此刻想必也該到了。」
光頭佬勢單力孤。但困獸猶鬥。「銀行都是個空架子,經不起幾個擠提風潮的。你不必吃裏扒外,自討苦吃。」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黑良心的!」江南氣得鼓眼暴睛。
陳搏聳了聳肩。「謎底沒有揭穿之前,一切推斷都應當暫時保留,人家是利在速戰速決,我們卻一開始就喪失了機動性和主動性。——他們的消息過於靈通,我們的消息過於不靈通;他們是用組織力量對付個人,我們卻是用個人力量對抗組織。糟成這個樣子,已經不太容易啦。」
「問題的關鍵在哪裏?」
「進行得還順利嗎?」
大大小小的雨點,在擋風玻璃上拼湊出斑駁的圖案。水撥不停地刷動。急雨仍然在玻璃上蕩漾。車子拐進赫蘭道口,高大的鐵門半隱半現,在乳白色雨屏後顫動。那是個空虛的實體。暴風雨把生氣賦給了一切靜止的東西。
「香港這麼一塊彈丸之地,大小車輛挨近七萬輛,」吳劍霜解釋道,「交通失事也是家常便飯。犯不著盡朝不好的地方猜想啊。」
吳劍霜陪著江南,慢慢從扶梯上走下來。兩個人的腳步很輕。心情很重。樣子又疲倦、又難看。
沉默突然塞進了這憂慘的大房間。
「後來嘛,」江秀說,「我發現那條小路……很寂寞,很寂寞。萬物沉醉不醒。那兒靜得很古怪。連寂寞本身,也變成了一種怪異的……聲音……。」
「還不是時候,」金秋心連眼角也沒有瞧他。「我的女人和孩子,真是『影子』住進吳公館的嗎?人證就在你跟前,這筆閒賬我們還有得算!」
瘸腿老伯邊嚷邊打手勢,叫他走過去。
「唉,有一個字時時被人濫用,我真不想再濫用它。——那就是愛。不錯。父女情深。素如是他生命裏邊的生命,可是,要恢復白小姐的自由,除非忍痛犧牲金素如。」
「憑我這兩個字,」江南伸出兩指,打了個V字手勢。「老實告訴你,在香港金融界調一噸兩噸頭寸,想必不難!哼,像你們這種小風小浪,爺們真滿不在乎!」
「陳先生到哪裏去了?」
「他在哪裏?」江南問。並且用一隻袖子。亂揩著滿面淚水。
「人實在太疲倦和_圖_書,天氣又悶得慌,沒有閒散心情讀報。反正昨天今天都差不多,老狗總耍不出新把戲嘛。——你問這幹啥?」
「道理簡單之至。交涉的結果,並不符合他們的願望。——有人帶醉拔槍。也有人帶醉開火。兩粒衛生丸子了結了一條生命。他們只好用油布層層包裹起來,派車子拖回拱北關。這當然祇是一場序幕戰。他們咬了自己。」
一切突然崩陷了。願這垂死天鵝的歌唱,能夠比較長久地飄忽在灰色的時流之上。
「胡說,昨兒晚上我留她們的。甭提啦,你處處騙我。說出來可真害臊。」
江秀茫然搜索著。「是金博士嗎?我,我聽得出你的聲音。你夫人呢?還有,你千金呢?是我留她們……在這兒過夜的。——劍霜,你要好好招待她們啊。」
「阿秀,覺得輕爽些嗎?」江南捧著她的瘦骨嶙峋的手,把嘴唇湊近她耳朵邊輕聲問。
黃華堂懶洋洋地站起來,跟吳劍霜握手。不知什麼緣故,他對他懷有一種敵意。至少,他有了被人欺騙訛詐的感覺,他臉上半點笑意也沒有。
「你們是什麼時候到香港來的?」陳搏問。
「因此我又多了一個反對者,」陳搏用困惑的目光對直瞧住他的酒糟鼻子。「一個人要力排眾議,實心辦事真難。在澳門,歐牧師和吳劍慧小姐夥同一氣反對我;在香港,如今又添了個黃華堂博士。好傢伙,這一下子真成了四面楚歌!」
「為什麼局面會弄得這麼糟的?」
「我看還是少說話為宜。」光頭佬打斷了他。
「他在澳門。他正照料著金素如。」
吳劍霜的頭,幾乎低垂到胸脯上。「秀妹呢?」他有氣沒力地說。「別忘了她也是被害人之一。如果一旦不幸,這筆賬我同他們有得算。捨得一身剮,皇帝打下馬!我同他們豁了!」
警察和移民局官員查驗過回港證。海關人員逐一檢查好行李。大家相率魚貫而出,麕集在碼頭出口處,嘁嘁喳喳之聲,幾乎掩蓋了漫天風雨。
「中間是不是可以插入一點別的?比方說,失望,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有的。有兩個。大的叫陳大妹,小的叫陳細妹。一大一小,總共不值半文,我也不想多要了。」
「誰知道?當今之世,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的糊塗官司可多著哩。」
她喉嚨一陣痰響,走了。留下了一個靈魂中的靈魂,所發出的一段深邃的遺言,半睜著眼睛走了。她灰黑色的眼珠裏,擴散著一種像是眼淚,又像是生命火燄的殘燼的東西,深深地灼入江南和吳劍霜的骨髓。
「分明是違心之論。胖子決不會因為胖得難看,把身上的肉割下一大塊丟掉的。不懂哭臉的也不會懂得笑。親子之情是大自然的一種本能,它的別名是『愛』,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讓人中立。因此——」
「你也是個智多星啊。找到解決問題的鑰匙嗎?」
「等他轉來再說吧。我肚子一點都不餓。」
「後來呢?」江南追問。
黃華堂同瘸腿老伯,面對面坐著,開始沉默。大廳外,橫風斜雨哧哧擦過窗子,震撼得窗玻璃格登格登亂響。風暴捲掃著。風暴響在黃華堂的心窩裏。
「愛比死更強。劍霜,」江秀的口齒比頭先更清楚了。「要有自信,別怕。在世上被人迫害的,天國的門為他們敞開。我聽得到那種音樂,悔改永遠不會嫌遲的。」
「秀妹,請妳寬恕我,」吳劍霜也捧住她的另外一隻手。紅腫的眼睛,https://m.hetubook.com.com映現在眼鏡上,像兩粒胡桃。「錯只錯在我愛妳過了份,別人就捏住這個弱點,得寸進尺,致弄成今天這不可收拾的局面。」
「壯士斷腕。當機立決。這種氣魄,秋心並不缺少。為什麼他會失水準的?」
「那你們……為什麼要……瞞我啊?」
江南怒色稍霽,正待開言。護士小姐匆匆忙忙趕過來,附在吳劍霜的耳朵邊輕言細語了幾句,又跌跌撞撞離開了。
「別人的頭上沒有緊箍咒,你的頭上卻有,」光頭佬平靜地警告他。「別人可以亂說亂動,你是不可以的。做事——要放明白些。」
「我並不認識你啊,」江秀眼睛翻白。眼中那一團柔情的火燄,慢慢黯淡下去。「你是誰?哦哦,可憐的老人,讓我為你……滿頭霜雪祝福吧。」
「如今老狗卻耍了個新把戲,」陳搏瞇起一隻眼睛嘲弄地說。「洪長庚在斑馬線上,被一輛私家車撞倒了,據說傷勢不輕。」
「一個自食其力的海員,一個可憐兮兮的女教員,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女孩子,礙你們什麼事?要用這麼殘酷的手段對付他們!你們也有半點人氣嗎?」
黃華堂剛扔下報紙,還來不及起身,陳搏那個陸軍頭和那張啞白的臉,正從門縫裏伸進來,一下閃進了他的眼簾。
「怎麼不呢?」陳搏嗅了嗅鼻子,頗不耐煩地反問。「會搖尾巴的也會咬人。而且,尾巴搖得越勤快的往往越容易咬人至死!」
「最要緊的,這是場會戰。」
「大哥是前天中午,乘飛機趕到香港來的,」吳劍霜插言。「他專誠來看妳。」
「他的事情有了點眉目嗎?」
江南完全沒有理會他的解釋。「洪長庚現在在哪裏?」
陳搏摸了摸白如蔥根的短頭髮。「答案全在這上頭,」他苦笑著。「老啦!」他突然大喝一聲。
「他正在打電話。」
吳劍霜霍然出手,一把揪住他頭上那幾十根白頭髮,狠命一撏,一下子真剝成了一個光豬。頭頂紅通通的,像隻蕃茄。「老子立刻攆你走!你同我滾!」
「那是什麼道理?」
吳劍霜感到了這個。
「嘖嘖,得啦,得啦。情況瞬息萬變。我們都得權衡輕重,努力眼面前的事。」
「這是人性的共感。」
「華堂,陳先生呢?」江南問。「早餐已經安排好了,請你們都到餐廳裏去。」
「人都是在搖籃裏,聽老虎外婆的故事嚇大的。劍霜,別怕!」江南氣勢洶洶地拍著肥胸脯。「我給你撐腰。擠提風潮歸我應付。」
黃華堂笑得直淌淚水。而陳搏,一本正經,面無表情。
他一躍而起。踏著細碎的步子,趕緊迎上去。「希夷先生,」他親切地喊,用肥厚溫暖的手握住陳搏冷冰冰的手。「想不到山水也還有相逢之日。你好嗎?」
「人已經送進瑪麗醫院。昨天的報紙上刊載,還沒脫離危險期。我們頂著這麼一場大風暴漏夜趕回,他交通失事,是最主要的原因。」
「在哪裏?」黃華堂喝道。「在瑪麗醫院的病房裏,說不定還會有性命的危險!」
「老早已經水落石出了。此刻正在雙方鬥法,各顯神通。」
「洪長庚在斑馬線上撞了車,你看蹊蹺不蹊蹺?」
「假如——噢,你有沒有千金?」黃華堂突然掉轉談鋒。
江南走攏來。把手指縫裏夾著的雪茄,在煙灰紅邊敲了幾敲,將一大截煙灰敲落。「這位就是我的朋友黃博士,」他用緩慢的略帶嗄啞的聲調說。「你到東京去邀請金博士的介紹信,就是他的手筆。為人古道熱腸,是一位篤實誠懇的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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