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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線上

作者:趙滋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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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老人慈祥的眼睛裏噙著一泡清淚。他跟黃華堂握了握手,十分感動地說:「時代不同啦,孩子們。歷史的這副千斤重擔,挑來挑去,擱到你們肩頭上來啦。」
大家的眼睛一陣發花。連瘸腿老伯也能感到它的威力。雖然迴盪在他耳朵裏的,只是一陣布鼓。
「可能的嗎?」金秋心興奮地說。「這是可能的嗎?」他重複著。
「我會好好應付的。」
「真是天翻地覆,」陳搏低語著。白圈子在他的眼睛裏跳動。「也許已經響風炮了,可是我們聽不到。」
在永夜和時間深處,展開了永恆的平面。在那兒,折磨人的希望和絕望寧息了;再也不會有痛苦或恐懼,來擾亂心靈的平靜。在那兒,多少激|情、多少塵世的綺夢被遺忘了。漆黑和枯萎,將吞沒一切。在那兒,任你風華絕代的美人,秀目柔光中舞蹈的並不是星星的精靈,而是蒼白的蛆蟲。生前有喜樂。死後有悲哀。而一切神聖的必然是行將腐朽的。這其間包括了生命的終極意義。
「好的。一言為定。」
「然而權力的濫用,正標誌著一個荒誕而徹底墮落的時代。凡是向上發展的歷史,都是權力遭受壓抑的歷史。權力最先摧殘人性,毀滅人道,蹂躪人權,末後腐蝕良心。它是萬病之源。」
「開了這麼寬一條裂縫,難道他們能夠迅速彌補嗎?」
陳搏拖住金秋心,昂然披開擁簇的人群,將光頭佬和吳劍峰擠在兩旁,分別攙扶住老人。「爸爸,讓我們送你老人家登車。」
「殯儀館的事,交我們辦好了,」金秋心說。「你們可以騰出時間和精力來,專門應付眼面前的緊急事件。」
下午一時。吳劍霜跟銀行高級職員第二次通了話。對方的回答是:一切正常。
「你猜小洪和老周這次交通失事,有多少成份是他們幹的?」
江南和吳劍霜站在大廳門口,遙望著車子絕塵而逝,兩人相對地吁了一口長氣。
「我認得的,」老人伸出一隻枯手,同他緊緊地握著。「花在孩子們身上的心血,總算有了交代。少年奔放的熱情,與老年成熟的智慧,結合在一起,遲早會開出奇花的,哦哦,別難過,我很高興……。」
「吳總經理。」
金秋心點了點頭。陳搏輕捷地走向吳劍霜身邊,說:「車子停在哪裏?車匙呢?」
「沒有。——你不曉得,在裏邊,談話也是要經過批准的。她很惦念你的女兒,所以她特別懇求我,過澳門時,一定要看看你的女兒。我還代她捎了一封短信給金素如。」
「載玻片上的東西,我也看到了。」老人痛苦地說。「小原始粒細胞上的白血病性裂孔,是十分清楚的,」他改用德語迅速地說。「我把它們一起扔進了抽水馬桶裏邊!」他添說,不斷地揉擦著老花眼。
「斬草並未除根啊。譬如說:光頭佬退出了吳公館,但潛伏在這裏的工作人員,你曉得有幾多!」
「那為什麼?」
「我給他撐腰,」江南插言。「這種小小風潮,我也司空見慣了,算不了什麼一回事。」
江秀直挺挺躺在床上。她是個知足常樂的好人。有一點兒就滿足,多一點兒就快活。她決不因為想為吃蜜纔去養蜂,也不為了橘子而去種樹。風趣而富有智慧。高貴而顯得自然。然而好人總歸是寂寞的。今朝她無言歸去,只有風風雨雨,高奏著驪歌。
「涼血世界。這是沒有辦法的事。」陳搏勸慰他。「每個人都有火熱的真感情,但集合在一道,應付一個罪惡集團的挑戰時,hetubook.com.com卻冷酷無比。這是時代的真相。生不逢辰,我們倒楣倒定了!」
「您真細心。」
兩個人幾乎是把老人抬離地面,邁開大步,搶到那輛和斯尼冷氣轎車旁邊。金秋心以高大的身軀屏衛著老人。陳搏打開車門。他們聽到了背後的竊竊私語和大聲吆喝,可是沒有理會。逕直把老人塞到車頭座上。
「好說,好說,」光頭佬笑嘻嘻地說。「少川兄還是五十年前的辣椒脾氣,就是這點子值得人回味。」
「他們提議過。我一口回絕了。」老人說,慢慢踱進大廳「我一生喜歡拿真面目示人,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要我玩假的,我可不幹。」
江秀直挺挺躺在床上。暮色模糊了她的形象。明燦的笑容永遠不再回來。一種可怕的寂寞,正在喧囂風雨中擴散。這是一種可以使黑夜心軟的寂寞。它凝聚著冰冷和死亡。它靜得彷彿連寂寞本身,也帶有一種微妙而奇異的聲音。
「十年難碰一個雙圍啊,」陳搏橫眉蹙額說。「這筆恤金,也不算刻薄啦。」
在大廳門口,他的兩位學生左右鵠立著,用含淚的微笑歡迎這位「學不厭,誨不倦」的老師。
陳搏沒有再說什麼。
「這是我唯一的好行頭,」老人帶著嘲弄的微笑說。「在內地,有這種行頭的,已經可以劃進資產階級成分囉。」
陳搏昂然越過這兩輛轎車。「爸爸,」他喊,「不准回頭看!」
「以後的話,到澳門再談,我們就此告辭了。」
「暫時無法猜測,」陳搏喎起嘴巴一連吐了好幾個煙圈。「是的,也許是突擊也許是奇襲,暫時確實看不出來。」
「那我們一齊去!」江南用吶吶的打顫的聲調說。「無辜的人,往往是最不幸的人。譬如說,洪先生和周先生,我妹妹,他們都可以置身事外,結果,不獨遭受牽連,而且首當其衝!我真弄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黑良心下這麼重的毒手?」
客人們相繼入座。僕人奉茶。
幽暗慢慢加濃了。江秀直挺挺躺在床上。
金秋心呆望著老師的枯瘦身體。呆望著他那營養不良而發青的臉色。三十年前那種過時的寬領西服,像理髮師的淌刀布,皺綢綢的,發著鏡面光芒的領帶,以及補疤纍纍的襯衫,不覺鼻子發酸,老人發現了這個。
車子箭似地領先開出去了。草地上淡淡地遺留著一抹輕煙。
「我妹妹的屍骨未寒,」江南哽咽著說,淚水不可約制地流下來,擦癢著鼻子和腮。「做哥哥的連盡最後一份心的機會也沒有,這到底是個什麼世界嘛。」
「小子糊塗!」老人在牙齒縫裏罵。但他老臉上溫軟的微笑,卻帶有相反的表情。「如今只有集體,哪有個人的自由?」
「這次不好再讓他們伸進一隻腳來囉。」
金秋心睜開眼睛望向玻璃門外。黑色的夜幕懸在陽台乳白色欄杆上不到一公尺的地方。陣雨刷刷地在欄杆上飛濺著。「也好,」他說。「洗不掉的,也許可以沖刷掉。這個世界,也實在太齷齪了!」
「是指銀行的擠提風潮呢,還是指不利於金博士的行動?」江南用鎮靜的語調問。
「那我們該怎接辦呢?」黃華堂問。
「是的,又不是的,」陳搏說。「權力作祟。掌權的人總以為他們的生命,要比其他的人高貴得多。——其實,二十九種化學元素構成一個臭皮囊,死了,再還原為二十九種元素,有什麼分別!」
「二十號下午五點,我在廣州市碰到你的太太,人和-圖-書很體面,不過很憔悴,她托我帶口信問你的安。」
「謝謝您,老師。」
「這麼大風大雨的,又沒有電燈,」金秋心說。「我提議大家輪流休息。閒談就此打住如何?」
「中央大酒店贏來的那七萬多美金夠不夠?」金秋心問。「橫直是淌來之物,十分鐘不到賺來的。」
「如果嫌少,我這兒可以補充。」
通陽臺一角,江南、黃華堂、金秋心、陳搏和瘸腿老伯靜悄悄圍坐在圓鼓桌四周,諦聽著漫天風雨,近了,又遠了。誰也懶得說話。江南的雪茄,照亮了他黯淡的前額;而陳搏和黃華堂的紙煙,卻隱約現出他們的鼻子和眼睛,像患了嚴重的流行性感冒,又紅又溼潤。瘸腿老伯和金秋心對飲著酒。琥珀色玻璃杯子裏閃動著世事滄桑。金秋心的炯炯目光時不時移向江秀的床上,小鬍子有了輕微的顫動,大眼睛突然泛溢著錫箔似的光。
「老師的吩咐,只要能遵命的,沒有不遵命的道理。」
老人瞥了瞥歪頭,緩慢地說:「秋心,今天我奉人民之命,代替人民勸駕。當然,當然,」他突然嗆咳起來。「說不說歸我,信不信由你。我八十出頭,風前殘燭,只欠一死,何必妄口欺人。」
江秀直挺挺躺在床上。死神冷酷無情的手,摘下了這朵鮮豔的花。霹靂振憾不醒她的沉沉大夢,而人世所有的溫柔,再也透不進她冰冷的心扉。死亡遮斷了一切。她跌進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那個世界,使睡眠和長夜合而為一,使誕生和幻滅失掉意義。那個世界是一切生物的老家。
大家的面孔都是嚴肅而冷淡的。像陪審員離開會議室,重返法庭的神態。
「他的傷勢比較輕多了。據說,一兩個禮拜之內,可以出院。」
「是嗎?當真的嗎?」
「前天下午飛抵廣州。還來不及稍微休息一下子,又十萬火急,把我專車送到澳門。」
「傻孩子,千里送行人,終須一別。百年春夢,何苦斤斤計較這一兩分鐘。」
「我不過是隨便舉個例子。如果他們要歪纏,辦法多的是。」
光頭佬趨前,搶著打開車門,招呼老人上車。
「這個容易,陳先生,這個容易解決。風暴一停,我立刻換人。凡屬是一九四一年左右的老人,通通留下:新補進來的,通通解僱,加發兩個月的工錢就行了。」
「我倒不作此想。拯救活人比抬回屍首重要得多。假如第二階段的鬥爭猝然爆發,我們一定要集中力量,看準他們的弱點,好好回敬他一買賣。」
「老學長,你總不好幫倒忙啊。」
「這個不好起動你的,」金秋心搖著頭說。「明後天可能是一個大難關,你必須集中精力對付纔行。」
在死亡之前,時間是唯一的哲人。萬語千言,都不過是詭辯。時間,糾正了我們錯誤的認識,考驗了所謂真理。雖然它拙於言辭,而且往往顯得遲緩。時間,指出了悠久中的短暫,指出了實體中的空虛,雖然它默然無語,永遠面帶笑容。
「那是不可以的,我們都急於知道小洪的安危。」
「不,決不,」大胖子李先生說。「明天晚上,我們安排一個機會,讓你跟你的夫人,在澳門見面。」
天亮時,颶風的威勢顯然減弱了。大雨仍然鬆一陣緊一陣在咆哮。整個上午,吳公館所有的人幾乎是全體動員。幫忙把江秀的屍體搬上萬國殯儀館的靈柩車,前前後後忙著打掃房子,分派做喪事的工作,大家忙得團團轉。
光頭佬和吳劍峰,左右挾持著陳少川,慢和_圖_書慢走向大廳的正門。客人們擁簇著老人,形影不離。
「我要重複我幾天前說過的一句話,」陳搏停了一下,從容地說。「在老鼠的眼睛裏,貓,比獅子兇惡一萬倍!他們的不幸,老早已經注定了。」
「爸爸,另換一支吧。差不多要燒到嘴唇上了。」
陳搏用搜索的目光,來回注視著金秋心和江南。「另外發生了新的事故嗎?」他問。
「此刻我們談交易,不是談交情,」老人把固執的目光,落在金秋心的獅子鼻頭上。「暴虎憑河,死而無悔,那是匹夫之勇。」
「這樣也好,」陳搏點頭。「不要使好人過份寂寞,一切善舉,我總歸舉雙手贊成。」
「等風暴一過去,第一樁事,就是趕到瑪麗醫院去看看他們。順便問問那次交通失事的詳情。」
「難道他們不替你換一換嗎?」金秋心問。
「有了大蛇纔會孵育出小蛇,萬事萬物都是成套的。」黃華堂說。「不行春風,何來夏雨?值得詛咒的,豈止權力?」
「結果當然十分不妙,」陳搏接住話碴子。「所以只好悶在肚子裏。」
金秋心從桌子下摸出酒瓶,嘩嘩地倒酒。「適度的酒精,能夠幫助談話,」他說,把一隻玻璃杯推到黃華堂跟前。「我擔心洪長庚的傷勢。不知他現在怎樣了?」
「難道這些微不足道的角色,會妨礙他們的陰謀詭計嗎?」
黃華堂手掌搓手掌。「有沒有成功的把握?枉費心機,徒勞無功,那是不上算的。」
黃華堂的胖臉,僵硬地抽搐著。「誰說的?」他問,顯然是等候回答。「誰說的啊?」他焦躁地重複著。
「你真黃牛!」陳搏在他肥肩膊上賞了一巴掌。「橫空盤硬語,見機而作,那需要神來之筆嘛!」
「我這都是坦白。——坦白有罪嗎?」老先生收斂起笑容。「大不了你們又把我戴頂右派帽子,下放到公社去看牛好啦。」
第二輛車裏鑽出三個人來。走頭的是那個大胖子李先生。他的背後,併肩走著兩個人——歪頭和馬臉。
「假如洪長庚真的殘廢了,姑無論他是遭受意外或故意,我都要表示表示我的一點誠意。我想送他一筆錢,好讓他下半世的生活,比較有點依靠。」
「老婆子的胡說,」陳搏一臉正經,「假如一個權力無限擴張的時代,也叫做偉大的時代,那我寧願選擇渺小。」他滑稽地擠起一隻眼睛跟他辯駁。
第一輛車子中,鑽出四個人來。前面開路的是吳劍峰夫婦。後面跟著兩個高大的老人。其中之一是光頭佬,他新配了眼鏡,而且頭頂上戴著一頂寬邊雨帽。另一位是個高高瘦瘦的老人。滿臉深皺,留著一撮花白的山羊鬍子,微駝、氣喘、行動蹣跚、週身老態。他就是陳少川教授。陳搏的爸爸!
陳搏對直盯住黃華堂。「百分之九十五,」他嚷。「只要你能瞭解他們的動機,你就不難把握他們的行動。——突如其來,是他們行動的最高指導原則。而出其不意,往往可以弄得他們手忙腳亂,啼笑皆非。」
當老人龍龍鍾鍾掉轉身子,面對著金秋心時,陳搏說:「他就是金秋心,你總該有比較深刻的印象吧?」
「因為他毅然拒絕,和他們同流合污。他的銀行,要宣布起義。」
老人顫巍巍拾級而登。神情十分疲憊。
陳搏沉思著。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煙。他知道「忍耐」和「時間」的妙處。——那是在歷史上從未碰到過對手的兩大策士。
「她有別的話嗎?」
「死神之前,人人平等,」江南說,「貴賤貧hetubook.com.com富權勢,在死神的眼睛裏,究竟是一視同仁的啊。」
「你要不要同她碰頭?願不願意跟她見面?這個,完全由你選擇。」
「傻孩子,」老人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人在福中不知福。你嘗過乾芭蕉葉淋煙槍水製成的紙煙嗎?」
陳搏臉色發白。兩眉之間新出現了一條橫皺。他用飄滑的細碎的小跑步,迅速趕到石階下,攙扶著老人。「爸爸,」他顫聲喊。「怎麼您居然也有這番雅興,來湊熱鬧呀?」
「你有國際駕駛執照嗎?」陳搏附在金秋心的耳邊,悄聲發問。
江秀直挺挺躺在床上。她的閨房,原本佈置得像皇宮。可是此刻的氣氛,即是一座古埃及金字塔裏邊的寢殿,瀰漫著灰色的霧。沒有光,一切幽暗而冷漠。吳劍霜伴靈。他的背景在幽暗中顫動,悲思的淚水黯然垂落,但聽不到啜泣的聲音。他追懷的幻影就在他身邊。他陪伴著死寂和絕望。他雙手捧住江秀的僵硬的枯手,感覺上,那不過是條死蛇;然而不知什麼緣故,他反而覺得他捧住的是一團火,炙透了他的骨髓。無窮的和有限的東西。在他心靈的透視中裸|露著。——那是兩條永恆的光,疊在一起時,叢生出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陰影!
「對啦,一點都不錯。正是那個白小姐的事。他們說:有情人終成眷屬,破碎的可以重圓。話倒是很動聽的,只是附帶有些不太苛刻的條件。」
「他們一切的行動,都在為『決定性行動』製造條件。我們,憑自由意志作戰,必須切實掌握時間,必須具備高度的忍耐。兩者恰巧針鋒相對,旗鼓相當。步步為營,時時戒備,此刻尤其大意不得。」
金秋心肅穆地垂下了眼睛。「那個姓周的汽車經紀呢?」他關切地追問。
九號風球仍然懸掛。雷電交作。大雨滂沱。挨近黃昏時分,淺水灣區突然停了電。風暴轟鳴著,咆哮著。香港與九龍,行人路斷,整個兒癱瘓下來。
金秋心嗒響嘴唇,點著頭。但他始終沒有說什麼。他的眼睛裏閃耀著激|情的火燄,射出堅決和憤怒的光彩。——當閃電在玻璃門上,露出一列烈怒的白牙齒時,同時也映現出他的可怕的臉色。臉色紅中透青,雙頰不斷顫動著。
一道閃電,白得發青,從通陽台的玻璃門上撲進來,照耀得滿室通明。陽台外,縱橫風雨亂晃著殘枝。室內,江秀的屍體好像從灰白色死霧裏騰踊而起。而霹雷,轟隆隆一聲怪吼,似乎直摜到她的床上。
「你看,他們的下一步棋如何佈子?」黃華堂拖長著字音說。
「您幾時從上海動身的?」陳搏興奮地問。那道新出現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不錯。正是這樣。」陳搏忿然拍著自己的胸脯。「他們需要爭取時間。恰巧,他們三個人都是絆腳石,非預先挪開不可。比方說吳太大,假如及時動了手術,也許可以延長三兩年壽命。可是,一旦手術失事,要纏上法庭的時候,說不定一拖就是半年一年。因此,他們一定要千方百計,予以阻撓。我真懷疑,吳太大的死,是不是真正含有職業謀殺的成份!」
「有一樁最要緊的事,溜到嘴邊,我一時又忘懷了。老秦,你給我提個頭吧。」
「當然送到了,」老人一臉尷尬的苦笑。「我還給你臨時做了一次義務醫生。因為你女兒又腹瀉,又作嘔,我已經鄭重告訴歐牧師,叫他將劑量減半,隔日口服一次,作為維持量。」
「是不是一定要我回廣州走一趟?」
「他叫黃華堂,」陳搏介紹道。「和_圖_書也許沒正式選修過你的課。」
吳劍霜從西服口袋裏摸出車匙,遞到他的手上。「車子停在大榕樹下,祝你好運。」
「經過緊急輸血之後,性命保住了,大概要犧牲一條腿。」
「你們如何回答的?」
生命。花籃提水。畢竟是一場空幻。
「護士長,」陳搏低聲說,「朋友的妹妹。」
「嗯,這他們不會輕易放過的。光頭佬老謀深算,怎麼會漏口風的?」
「哦哦,」光頭佬弄得手足無措。「那是關於白傲霜白小姐的。」
「又要加害誰?」
黃華堂困惑地睜大一雙充血的眼睛。他用期待作為回答。
兩點四十分,雨霽天青。大家吃完午飯,坐在沙發上靜待局勢發展。遠遠傳來汽車喇叭聲。接著,兩輛嶄新的小轎車,沿著前花園的噴水池,相率停下。
老人點起一枝煙,輕咳著,一連吸了幾大口。灰白色煙灰約有半寸長,在山羊鬍子上邊輕顫,像條僵蠶。「好煙,好煙,上十年沒抽過了。」他終於說。
「我們攆走秦醫生的時候,」金秋心抬起頭來,迅速地說,「他忿忿不平地聲明,一定要報復我們。」
「你以為他們真會這麼幹嗎?」金秋心問。
「兩事都可能發生,」陳搏冷淡地回答。「但有一事可以肯定,那就是他們不會在同一時間,進行兩面作戰。」
「機會是人創造出來的。我們永不放棄營救白小姐的希望。逆襲並非逞強。我們有我們自己的動機。」
「這次他不是害我們。」
「秋心,也許你會錯了意,」陳搏嚴肅地說。「這是一組十分準確的判別式。假如明後天,銀行開始了擠提風潮,那證明對你的壓力大大減輕了,這是他們準備放棄的訊號。我們要迅速通知歐牧師和晏度士醫生,叫他們立刻搶救金素如。反過來來說,如果明後天銀行平靜無事,那他們仍然在你身上打主意,我們還得抖擻精神打第二個回合的爛仗。」
「陳老先生您不可以老掀底子。」李先生正色道。
「江湖術士的口吻,」金秋心插言,「你幾時學會這一套的?」
「你以為光頭佬那隻老狐狸,損我們損得還不夠嗎?」
黃華堂和金秋心碰了碰杯。「他上午跟瑪麗醫院通過電話,」他對直盯住陳搏。「結果沒有下文。」
「他那幾十根白頭髮,被人撏光了。大概是怒火衝昏了頭腦,他聲言要用擠提的方式,迫使吳總經理就範。」
「我們有統一的目標而無統一的行動,有切實的人而無切實的組織,當然要吃虧的!」陳搏苦笑了一下,繼續說:「在散兵線上,配置這麼幾個游勇,你以為真能和他們周旋到底嗎?」
「陳老先生,您在這兒是有影響力的,我們只好借重閣下啦。」
「什麼時候抵達澳門的?」
「為什麼?你說,為什麼?」陳搏的言語顯然錯亂了。他必須停止下來整理他的思想。
「二十一號早晨三點半,」老人略為思索了一小會。「也許還比較遲些。總之是個漆黑漆黑的長夜,衝寒冒暑,晝夜不分,完全像充軍。可憐我這把老骨頭,也夠受啦。」
「別發牢騷,」黃華堂突然覺得有淚水湧進他的喉管。「你以為偉大的時代,是太平無事的時代嗎?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這種例子。我們必須單獨忍受痛苦——無窮的苦難,還望不到盡頭哩!」
「信送到了嗎?」
「為什麼我們處處是被動的?」黃華堂痛苦地說。
「半虛半實。可真可假。」陳搏意味深長地說。「準備工作,刻不容緩。我們必須做到:先為不可勝,然後求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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