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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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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茶房!」
茶房進來後,她便問道:
屈小姐臥室的外間,是她的會客室,和她的裏間臥室同樣大小。新式木器,軟椅沙發,配合適襯,要人的墨跡,名家西畫,錯雜的掛在粉牆上,哪怕是細微到一套茶具,甚而一隻盛烟灰的小碟,全保有特別精緻的特點。那位個子矮小,在替屈小姐購買香烟、水果時常常偷賺一點小錢的四川茶房,由於他認為她的進項並不正當,便對於自己不道德的行為,反而覺得合情合理了。他這時剛剛擦完閃亮的地板,忽聽房外有人在敲門。
她對鏡扭動身腰,且在作一個跳舞姿勢,隨後以極頑皮的樣子,向自己笑笑,便默然不語的回到裏間屋去。
「茶房!」她急促的喊。
「還未起來麼?」客人問。
屈小姐嘴裏儘管說就去,她的行動不會這樣快的,梳洗化粧的工作,必須花費點時間,即或連絲|襪旗袍都換妥了,她總不能不吃早點就出門的。
「不行,我下午還有事呢。我給她留個字吧。」客人隨即坐在桌旁,掏出自來水筆,在一張名片上默默寫起來。
「茶房,」客人開口了,「屈小姐住在這裏吧?」
這時茶房的第二步工作,是運用一張抹布,普遍的把屋中木器擦拭一遍,然後再擦擦那緊關著的玻璃窗。彷彿成了習慣似的,他所擦的玻璃,總是那麼固定的幾塊,其餘略高的則在按例從略了。
如她所自鳴得意的,她可以在許多男人之間佔有優越的地位,不僅引起多少人向她的顧盼和慕戀,且還要進一步把她的形象,保存在他們不樂忘懷的記憶中。當人們樂於多多和她接近時,這種接近往往就被男人看成稀有的光榮,於是那些引為光榮的騎士們,在湊巧的機緣中,自然而然的就情願為她施惠一些需索了。如她所說,只要你能夠設法在男人面前表露出你的優點——那種使他們永遠存留記憶裏玩味咀嚼的優點,你就總不愁沒有擁戴你的慕眾,正如同一朵鮮豔的花朵不乏蜂蝶的招引一樣,幾年以來,這位小姐的生活,便被這樣擺佈過去了。她自己常說,女人的王冠依憑的就是年輕,而年輕正www.hetubook•com.com是女人的驕傲;所以,好好的使用年輕,擺佈年輕,玩弄年輕,便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環。把握這生活中重要的一環,加以周到交際手腕的運用,無論幾年來陪都物價如何上漲,無論官場中如何浮沉,屈小姐絲毫不受影響,過她那奢華到頂點的生活,結交著各種各樣不同的朋友。
「XX部專員屈文啟。」
茶房一下明白過來,這位來客,原是屈小姐的哥哥。早知如此,他就應該留下客人,再到屋裏把屈小姐喊醒,哥哥跟一般朋友不能相提並論的。但當他追出門外,找尋那位客人時,一點影子追尋不到了,正如他匆匆的來了一樣,他又匆匆的去了,茶房只好悄悄走進屈小姐的臥室,把名片放在她的枕邊交差,一面又偷偷端詳一下她的睡態,這才慢慢的退出屋去。
習慣又使屈小姐喝完牛奶,再吸支香烟,飯後一支烟,快樂似神仙,這支香烟的效能,正和飯後的香烟等量齊觀。這支香烟,奇妙的使她回憶起早晨連成一串的怪夢。她抿著嘴默默笑著,腳步下意識的走到穿衣鏡前。她經久不移的端詳她美麗的面孔和軀體,如她自己所下的評語——毫無缺憾的一件美術品,一面,半紅著臉心中說道:誰知道哪一個才有福享受呢。黎將軍那老不死的廢物想接近她麼,最好等下一世轉生罷;至於胡委員,也不必在她身上打算盤,有工夫還是每天到部裏開開會的好,免得白拿政府的薪給;說到拍賣行羅經理,那怪夢真作得不倫不類,百分之零點一的可能都不存在啊!真有這樣一件事實,該不笑掉熟朋好友的大牙。多少人都會在她身後指點著說:「所謂有名的交際花眼光不過如此,未免太丟人了。」是的,那真太丟人了。和她作成配偶的對象,起碼也得次長以上的人物,否則聲名一落千丈,她會遭到遏制不住的物議的。
帶落後眼光的道學夫子們,可以把這種現象看成為暴殄天物,如同鄉下父老們教導子女吃飯時所強調的指示,要把碗中飯粒打掃乾淨。擔心孩子們不遵行這條律法,還威www.hetubook.com.com逼說倘若你不照作,那你便命定要娶上一房痲子媳婦,或是嫁上一個痲子丈夫,孩子們兢兢遵行之外,哪敢違背,而這行為也真的成為眾人眼中的美德了。但在都市文明社會裏,見解在這方面就容許多少有點出入,喝牛奶剩下碗底,不僅不為過份,且表現當事人的文雅和雍容,和在宴席上剩下半碗飯不足為奇一樣,對於一個自命身份很高的女性,這種舉動彷彿適足以顯示她的高貴,即或是一場豐盛的西餐,也容許你剩下盤底少量食物的。屈小姐喝牛奶必須剩下一點碗底,實在是她早已養成了的習慣了。
目的是要拿手提皮包,然後便可以走出旅館,奔赴XX部會晤哥哥了,這位哥哥,可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因為自從抗戰開始,他們就已失了聯絡了。
「等屈小姐起來的時候,請你把這片子交給她。」
奢華到頂點的生活,自然是缺乏嚴肅的成份了,就以屈小姐來論,她不能過一天正常生活原是不足為怪的。這位小姐如果真正想到了做事,她就不免忙得連休息機會都沒有了,由於她成為婦女界中小有聲譽的人物,她可以從早到晚,參加各種無謂的集會,為發言而使嗓子瘖啞,也可以把她累得十分疲憊。但當她忽而厭倦生活的無聊——那些掛名的虛銜和無休的參加集會,不足以給她精神安慰時,她便會為了尋求刺|激,出入跳舞廳或參加宴會了。當她以嬌媚打扮坐在人們面前時,為著驚服於她動人的美貌,多少人都設法和她表示親熱,她也就自自然然成為交談的對象,人們也就可以直感的認為,她是一位高貴而潔緻的女神。總之她所能留給人家的印象,標緻而難忘,如果真有某種缺點,她也不會暴露於外的,譬如這一刻,當她晏臥未起時,有些弱點便不能取得慕戀她的高貴人士們的讚賞了。一隻長統絲|襪放置枕邊,穿髒的襪底,正對準她褪色的嘴唇,這是很不衛生的,至於那另外一隻,正可以把那長統淹在床邊痰盂裏,而此刻的痰盂,因為前夜擔當了小便桶,正在發散難聞的氣味。但這種缺點她既不會擺和-圖-書給外人欣賞,因而她留給別人的印象,便也永是漂亮、年輕。
「啊!是他呀!」她看著名片興奮的叫起來,「真是巧極了。可是他走了,不要緊,我去看他,就去。」
他把對方打量了一下,不耐煩的拉著長腔說:
他再細看那名片上的官銜和人名,是:
「起碼要十二點,下午來麼。」
茶房端著痰盂走了,屈小姐當真起床了,她梳頭時,才發現了枕邊的名片。
「請你給屈小姐說一說,我預備會會她。」
「能咯起得這樣早麼?」
這是一位約有三十歲的青年人,從那身中山裝穿戴上,茶房斷定他是部院中級職不高的小公務員。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羅經理愛撫的笑臉,而是王小姐摺疊好被蓋的床舖,屈小姐明白過來,她作了一個可笑的夢,時間不早了吧?伸出左手,手錶指正九點。不早了,她該起床了,當她剛一起身,猛然發現半截落入痰盂的絲|襪時,便高聲的喊道:
「你看你,怎麼不把痰盂倒出去!襪子也掉裏面了!」
「四妹:費好多力量,才打聽到你的住址,然而我來得太早了,偏是你還未起床,不便打擾你的清夢,又因為還有其他事情,所以不等你了。我的住址如名片,歡迎你來。」
「我就端進來。」
「牛奶熱好了麼?」
屈小姐的住室,是XX旅館臨街三樓兩個寬敞的房間,其中裝飾,可說吻合了現代化的條件。只有一個美中不足的缺點,那便是從竹板釘成外抹白石灰的牆壁裏,時常竄出一些討厭的耗子,打擾她睡眠,或是咬碎她價值昂貴的服飾。雖說如此,她仍然住了二年以上,原因是她不能找到比這更合適的居停。她因此成為這家旅館的長客。王小姐和她同住,兩張鋼絲床,並排安置向陽的窗口邊,打開那淡綠色窗帘,便可以躺在床上,接受和煦的陽光。不過這機會慢慢的少了,因為再過去短的時間,每年必有的霧季,馬上就將降臨整個的山城,於是,每天在廣闊天空上,你只能看見一片陰霾的霧氣,陽光簡直成了稀有的點綴。這時街外的市聲,正在撲打屈小姐的窗子,彷彿是給晏起人送來通知。若和_圖_書在往日,屈小姐差不多快起床了,但今天她還靜靜睡在鋼絲床上,彷彿還正停留在甜夢中。王小姐早就上班去了,她那床上鋪著漂亮的印花床單,一對繡著「甜蜜的夢」府綢枕頭,放在閃亮耀眼的川繡紅被上。昨晚的酒喝多一點,屈小姐雖不曾醉倒,那種頭腦昏沉的感覺,她確是體味到了。她多麼滿意於自己的成功之作——把那肉團灌醉得有如一團爛泥啊!她深心之中有著說不出的快慰。愈是她發現將軍太太有意提防她,她愈要回報惡意的戲弄。教她屈服於像肉團這樣女人之下,她絕對不能容忍,只有給對方以無情的打擊,把她打得屈膝不能爬起,才可使對方驚服於她手腕的高明了。
「就是麼。」
這天早晨,晏起的屈小姐,作著一連串的美夢,對象則是昨天晚宴中的人物。如同走馬燈似的,他們在她面前旋轉,頭一個扮演出場的角色,正就是將軍自己,他跪在她的腳下瘋狂的吻著她白|嫩的手,那樣子極像大孩子向她小母親討取糖果,而實際上則是向她求愛。從他那多鬚的乾癟嘴唇間,說出來一連串甜言蜜語,頌揚她的美麗,說明他娶她的決心。她自然不願放棄這個微妙的機會,於是就說明,只要那個肉團可以滾蛋,她決定和他開始一個新而有趣的共同生活,那肉團當場被他踢開了。第二個場面轉到胡委員的身上,彷彿正是他們的訂婚宴,好多人都為她高舉祝賀的酒杯,客人且在要求這位未來的胡太太,為答謝眾人雅意,唱一曲艷麗的名歌。這以後,不知怎的忽然就出現了她和拍賣行經理結婚的場面,伴郎是那位大學生,王小姐作伴娘,晚報的特寫欄,正在登載徐小姐的婚禮紀實,醒目而有趣——「交際花下嫁四維公,拍賣行從此添皇后。」這動人的一幕,達到最高頂點,過度激動的感情,使屈小姐一被刺|激,就從夢中驚醒過來了。
客人去了,他低聲唸誦著:
連客人的貴姓都未曾問一聲,茶房只顧沉下臉說:
「好的。」他拿過名片說。
客人把寫好的名片交給茶房:
「這麼早又來了客人。」他不愉快的說,隨即從屋中拉開板門。屈小姐m•hetubook•com.com的訪客,他早已認識不少,且可以分出等次和類別,以及誰和屈小姐的關係看來更親近些。從他的等次、類別表中,他可以對待某些訪客十分客氣,也可以對某些人擺出不屑而卑視的態度。來人是個生客,面對這位生客,他就援用後者辦法來對付了。
茶房推門進來了,屈小姐斥責道:
吃早點的地方照例是外屋。彷彿早經安排好的節目,當屈小姐出街之前,先把裏外屋的臨街窗子全部打開,於是,那迎面的冷風便活躍的奔竄進來;這種新鮮而帶潮濕的冷風,當它全然戰勝原有的惡濁碳氣時,便也是屈小姐從心之深處,醒悟於清晨之寶貴可取的時候。有時她還像感染到回復學生時代的生活,每天一早起來,伸出雙手迎向清晨,她心花怒放的為觸及生命的實質而快慰。然而這種快慰的回味,只不過閃電一般亮一下就消逝了,繼之而來的,仍不免是怎樣把自己打扮得更美麗些,好引起別人對她的注意。牛奶放在桌上了,茶房的工作是打掃內室,這四川人雖在躬身掃地,但當他瞧見屈小姐摸到烟盒時,照例奔過去給她先擦洋火。這也幾乎成為老例子,當他轉身打掃房間時,多半是屈小姐佇立窗前俯覽街景的時候,而她急於向茶房討索的牛奶,則可以不動一動的聽它無聲的擺在那裏。似乎又總是當茶房把臥室整理完畢,退到外屋,提醒她注意說那杯牛奶如若不喝就要冷了時,她才有可能回過頭來,向那尚有一絲熱氣冒著的杯子打量一眼,腳步就跟著轉移過來了,於是她那吸了半截多的香烟,就被丟進痰盂裏,開始喝這杯牛奶。似乎有些人都在公認,摩登小姐的飲食份量,小得過份的斯文,且可使一個鄉下人不相信他眼見的會是事實,反而言之,鄉下男女的飲食量,便顯得大而粗俗。自然也許有人懷疑,小姐們的食量是否能夠支持需要,進而不免為之擔心,但當你明白,所謂營養,貴精不貴多,小量飲食足可在愛美女性體質上得到了滋養時,你就可以預見這種道理的奧妙可貴了。基於這種緣故,對於屈小姐每早所喝的牛奶,一定要剩下三分之一的份量,也是不足為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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