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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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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題?」她急急的追問。
「比以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不,」堂兄不同意的說,「我覺得你的話還未談完,因為我們還未得到正確結論。男人固然有些人無恥到極點,卑鄙到極點,但你自己總不能作個不事生產的寄生蟲。一個最不應該忽略的原則,倒不是所謂男人女人問題,而是每人都該做些工作的問題,為自己、為國家、為社會,擴大說為全人類。至於你花某人多少錢,從某人手中拿錢作生活開支,這都是枝節問題。尤其是那些來路不正的財物,你能加以無情運用,原不能視作罪惡。怎麼,你吃好了?」
「好的,」堂兄說,伸出去右手。「那麼再見。有什麼事需要我盡力麼?可能範圍,我一定願意效勞的。」
「當真?」
「但我認為——這是我歷年以來運用最成功的交際哲學,對我有很大幫助。」
「該到結婚時候了。」堂兄說,一面喊工友倒茶。
但屈小姐並未厭煩堂兄的饒舌,她諒解那是堂兄對她的關心,而這種關心,無論兩者意見有多大出入,動機出於純真愛護,則是無從置疑的。他們這種愛護,繫於家族的血統,也惟有這種血統的關聯,才可以證實其中的珍貴。以同樣立場和同樣關心,屈小姐出於自願,現在樂於探問堂兄這幾年的生活了。嫂子的為人,她問得非常詳細,大概一般小姑,全不缺少對嫂嫂的特別關心,如同這種關心本來就是她們的本份。屈小姐詳詢了嫂子的出身和治家,然後談到孩子身上,她笑著說:「真想不到,十幾年前你自己不過是個大孩子,現在竟然作小孩子的大人了,十幾年的日子,倒像作了一場大夢。我想小侄子和侄女們,一定都聰明漂亮罷?」說到這裏,屈小姐點燃一枝烟,慢慢吐著烟圈,再追問其他身邊瑣事和抗戰七年生活方面的經歷。話語一時半晌不能結束,似乎完全沉醉於有趣的探問之內了,但當堂兄發現只差五分就到他上班時,他一邊說明原委,一邊付過飯錢,便陪同堂妹走出了飯館的大門。
「也許——」她故意拉長聲音,半晌說道。「也許你猜得全錯了。」
「趕不上我?我還漂亮?」她追問。
「無所謂。」屈小姐說,掏出她的金駱駝,讓堂兄吸烟。
車子這時已經拉上一個小坡,速度減慢了,車夫彎著上半身,拉出四十五度的角度,天似乎要落雨,屈小姐當真覺著雨點像是打落臉上了m•hetubook•com•com。「回去麼?」她問自己。「不,」她緊接著給自己以回答,「不要緊,看樣子落不了大雨的。」她本想喊車夫拉回去的,這一來便取消了原有的打算。
「畸形的現象。」
「我不抽,」堂兄回答道,「你怎麼學會抽烟了?變動太大了。」
「就因為你是我妹妹,所以我對你才特別關心。怎麼你還有礙口之處麼?」
「也許說對了,」堂兄截住話頭說,「是麼?」
「沒有關係,」屈小姐說,「無關宏旨的談話,無所謂談完,無所謂不談完,隨時可以,隨時可以收場,也隨時可以開始。」
屈小姐嚼完一塊裏脊,開始端詳起堂兄的面孔,那種凝注不移的眼光,如同要在堂兄的臉上,觀察出某種特點似的。就這麼的凝注兩分鐘,她不知怎樣,竟然不能自制的笑了出來,一面在怪責的說:
屈文啟是位健談的公務員,隨時隨地他都不肯放棄談話機會,他由於對堂妹幾年以來的生活全不明瞭,所以就慢慢把話頭引到這上面來。這位公務員眼光銳利,當他從經驗上判斷堂妹的生活,將是一種特殊人物生活時,他愈發增厚了對她探問的興致。
「你猜呢?」她頑皮的反問,不作肯定回答。
「你是否也結婚了?」
雖說把出行的事情經過一番周密考慮,心理方面有點猶豫,屈小姐最後還是坐上一輛車子。她放眼街面,掃視一下,確然發現還有不少男人,以貪婪的眼光注視著她,她便有點心有所慰的發出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微細笑聲——她自滿於她的標緻總算獲得了正當的報償,而這種報償,恰恰正是如她一般女性所欲取得的空洞的虛榮。
「自然不是假話。」
堂兄慢慢的點點頭,作了回答,一面反問道:
但實際坐在車中看報,卻是一件難事,因為重慶的街面本不十分平坦,加以當時陪都的人力車,全都剪用汽車胎改作輪胎,缺少彈力,所以非常顛簸,車上看報,除了大字標題外,其他新五號排印的新聞消息和副刊文字,只能看出模糊的一片罷了,再加以當地手工製造的土紙,常常不能勻稱的把油墨印在紙上,就顯得益發模糊了。
屈小姐原意要到XX部會見多年失掉聯絡的堂兄的,她一經走到街頭,問題就馬上推到她的面前,第一是她發現陰雲籠罩整個天空,不免擔心會不會落上一場雨,重慶的雨水落得那樣容易,https://m.hetubook.com.com而一經落雨,滿街稀泥,當真使得行人裹足,值得斟酌。其次,她想起去XX部的路程雖不太遠,卻當真要拐上幾個大彎,還要爬個大坡,儘管她可以坐車,也可以坐滑竿,但那又多夠叫人討厭啊!於是,我們的屈小姐,不禁深深皺著眉頭,又想到她口中抱怨的老話了:「重慶這鬼地方,簡直不是人住的。」
「這一點我不贊成,」屈文啟攔住話頭低聲說,似乎並未經過禮貌上的考慮。「我的意思,生活應該正常點,尤其是你這種生活態度,我認為有欠嚴肅,我這樣說,你生氣麼?」
「一個人的變動算得什麼,你看國家變動又有多大。再過幾天,說不定這裏都會踏上敵人的足跡呢。」
「也許——」
「但人總是不能不結婚的,」堂兄說,讓著堂妹走進一間叫做「樂露春」的江蘇飯館,因為裏邊的食客還不太多,所以他們談起話來,相當的方便。
「不再到部裏坐坐?你的話像是還未談完呢。」
「那麼,我可以問問你的運用之妙麼?」堂兄仍然不肯放鬆。
「請恕我好問,你所說很隨便的生活,究竟隨便到什麼地步?」
「不,」堂兄仍在搖頭,「請恕我唐突,全部都是問題。」
任何一個人——無論男人女人,大概都不缺乏一種找尋消遣的心情,用以排遣連自己也感到無聊的時間,作為個人暫時的安慰。就以目前來論,我們的屈小姐當她坐上車子覺著有點兒無聊時,她也就樂得買上一份報紙看看,來消磨時間了。她買了一份《新民報》,這小型報倒是有得是豐饒的材料,不僅大小標題,可以發現它獨出心裁的特點,單以副刊來論,其中文字尤能吻合如屈小姐這般人的胃口,今天她自然要購買這份報紙了。
「我想哥哥該已結婚了?」當他們在會客室中坐定了,屈小姐笑著問。
「哥哥,你怎麼問到這些話?我是你妹妹呀。」
「別開玩笑吧。幾個小侄了?」
行人的擁擠,自然可以想到汽車通行的困難,若用實例加以說明,那便是往往有些汽車,如同顧客一般闖進店鋪,把那些用竹桿木板建築的牆壁撞毀。雖然如此,街面上整天還擁擠大群的人,和扯成一長串的車輛。重慶繁榮了,一別五年的當地人重行回來,他會全然陌生,認為他在跨進一個新的都市。五年前這本是個十萬人上下的小城,但五年後的今天,不但人口增和-圖-書加到八十萬,就是提到重慶這名字也必然叫人連想起華盛頓、莫斯科和倫敦,使它一躍而成為世界聞名的都城了。
「謝謝你,妹妹怎麼可以生哥哥的氣,本來個人的生活方式,無可厚非,也許你不贊成我的生活,我自己倒頗滿意自己運用之妙呢。」屈小姐鄭重的說,臉上報以勉強的笑。
「我的生活麼,」屈小姐很自然的說,「沒有什麼,很隨便的。」
「三個了,一天到晚亂糟糟的不得安靜。」
中國社會裏有句流行話——「靠天保佑」,我們的屈小姐總算靠天保佑,沒有淋到雨,也許上天對她這位小姐偏愛了吧,因之把該落的雨點收束起來,使得我們的交際花在換乘滑竿後,順利的到了XX部。她不須經過傳達通報,便直接走進專員室。
堂兄看見堂妹放下筷子,立即停了談話,堂妹自尊的矜持,彷彿遭受毀傷,陷入不快的沉思中,他簡直有點兒後悔自己太多嘴了。
「好了,好了,不談這些吧,讓我們好好吃完一頓午飯不好麼。」她說,移開話頭。「好在以後見面機會多,隨時可以談,有機會我還想看看嫂子,那時再談也不遲。」
她的出現,引起全室辦公人員的注意,多少人都在抬起深埋桌上的腦袋,盡心竭力用探勝的眼光追逐著她,從下往上瞻賞她漂亮身軀和秀美的面孔。她馬上就被堂兄認出來了,而她也就作出極優美的手勢,和他打招呼,三腳兩步如同一個年輕姑娘似的奔上前去。她和堂兄緊握著手,一面問他怎麼打聽到自己的住處,堂兄說那是一個極為偶然的機會,然後便把來客讓到公共會客室去。
若是你們承認南方人比北方人喜歡吃甜食,那你就不難猜到他們總要吃個甜菜了,一點不錯,屈小姐要個糖醋裏脊,那位堂兄叫的雪裏紅炒肉絲,榨菜湯,十分鐘後都端上來了。
「我要走了,」屈小姐說,「謝謝你,改天看嫂子和侄子侄女們。」
「我就是顧到這點才不結婚的,年輕人還是清靜幾天好。」
「怎麼趕得上你。」堂兄笑著說。
「不。」屈小姐大大方方說,伸出筷子夾菜。「我不是那種意思,不過我認為哥哥無須在這上面分神,但如果你真的希望知道一點,我也一定可以滿足你的希求。我跟你說,雖然我至今還未結婚,但我並未斷絕和異性的往來。而且我還可以負責報告你,那些異性朋友,正是我個人生活方面有力的支柱。……」和-圖-書後一句是壓低音說的。
這時有點薄霧,以輕描的姿態,在市空盤踞著,似乎給人們一個預告,霧季快要開始了。作為新中國抗戰的神經中樞——這華西的霧都,每年秋末冬初,就是霧季的開始,由於多年以來,都是保有這一規律,早已無人把它當成奇蹟了。而且依靠霧季的庇護,在幾年抗戰中它當真替國家盡到消極防空的任務,也減少敵機空襲的次數。但今年的霧季,就算已經開始,估計它所能給與我們戰時首都消極防空的幫助,恐已小到零點,那是因為第一,敵人的飛機生產量非常貧弱,而他們需要供給的戰場如索羅門群島、加羅林群島、馬紹爾群島、菲律賓群島以及印緬戰區,必須保有優勢空軍,才可以握住制空權,尤其需要把第一線飛機增厚力量,才可以打擊英、美、澳的空軍優勢,由於這種緣故,我們的敵人權衡輕重,必然的趨勢則在使他們把中國戰場的空軍力量,轉移到上述的戰場上去。用一點實例作證,自從湘、桂戰事爆發,敵人雖然也曾出動空軍攻擊,但那只是一種配合作戰集中攻擊的戰略空軍罷了,用後仍要返還原基地的。這就是敵機為何經久不來空襲重慶的原因。第二,又彷彿該被作為一個主因了,那便是我們的華西空軍基地,建立起雄厚的空軍實力,加以駐華美國空軍協同作戰,使劣勢的敵人空軍,不敢輕臨巴蜀,妄作無謂犧牲。今年的重慶市民,由於上述原因,入夏以來就很過些不為空襲所擾的日子,正因為這樣,當地人今年對於霧季的認識和情感,也與往年大為不同了。比如往年,大家可能全在歌頌濃霧,今年則不免對之感到厭煩。最充滿這種感覺的人,屈小姐就是其中的一個,儘管她僅只看到一點薄霧,她仍不免感到有些遺憾。
「這種辦法不算好,」他說,「因為這不算是正常的生活方式。」
堂兄稍稍沉思一會,連吃兩口飯,終於不以為然的搖搖頭。
屈小姐對重慶的霧和雨最無好感,一如她對於整個四川生活缺乏好感一樣,她常常因為想到家鄉明媚風光,而在一個人默默發呆,她覺得只有她的家鄉,才是全中國最優美的地方。儘管如此,她依然在這裏不愉快的住下了,而且,究竟什麼時候才可以離開這裏,彷彿也是她不敢想的事情,充其量也不過是因為抗戰,別人都來戰時陪都,所以她也來了,你這樣,我這樣,她也這樣,人就在這裏越和圖書聚越多,把這小小的城市,變成為一個名都。
「我猜想你該找到一位好妹夫了。對麼?」
「嫂子漂亮麼?」走在路上時,屈小姐問。
茶由工友手中送到訪客的面前,烟也點燃了,於是他們就從目前戰局開始,足足談了四十分鐘。談話範圍非常廣泛,但也正因如此,就顯得缺少系統,譬如他們明明談著家鄉趣事:親戚故舊的打聽,資財田產的轉移;忽然就會轉到重慶的居、食上,從重慶的居、食上,他們又會談到武漢撤退,談到引人發笑的關係,各個人戀愛的趣事上。總之他們無往而不談,正如同湧出的泉水一樣,滔滔不絕傾吐出來,直到下班的鈴聲響起,他們才離開那間會客室,由這位堂兄陪同屈小姐下坡,到一家小飯館去用午餐。
屈小姐無可奈何的把報紙折疊起來,放進精巧高貴的手提皮包內,安然坐車瀏覽街景。重慶市街窄小,有些僅能並行兩輛汽車,加以過分曲折,人又那麼多,使每個路人,不因上坡下坡而苦惱,倒由於每走一步,須要顧及躲閃來人,以及如何擠過前面的人而加快幾步,才真的感到是一件耗時傷神的事情。
「一兩句話無法解答這個問題。」屈小姐說,伸出湯匙喝榨菜湯。「但我可以這樣對你解釋,世上既有些野心男人,無聊男人,有著花不完的錢,迷戀我的才貌,樂於供我需索,我又何樂而不受!哼——我真正看透男人的偽善了,當他們服裝整齊出席集會時,可以發出最動聽、最感人的詞句,那詞句可以誘引多少聽眾熱淚傾流;但當他們為著討我一笑,任何卑劣動作,都可以扮演出來而情願做對我效忠的奴僕時,你說有趣不有趣?結婚麼?成為一個人的專有品,每天關在家裏,那是我不能容忍的生活,就這樣的,於是你來攀我,他來看我,才越顯得我的高貴,生活方面也就特別的自由。我的哥哥,無論你持怎樣看法,我總算由於你對我的關心,把真情實話都說給你聽了,這赤|裸的自白,你滿意吧?」
「謝謝哥哥,」屈小姐也伸出手來,兩隻手緊緊的握著。「若是我有什麼困難,一定來找你,放心罷,少不了麻煩你的。希望你有工夫常來玩,尤其希望你把嫂子也帶來。」她面向街心喊道,「車子——車子——」
當車子停到她的面前時,她依然像早上出門一樣,以極優美的姿勢坐上去,一面擺闊綽的把抽剩很長的金駱駝扔到街心上,一面和堂兄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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