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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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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小姐止不住在笑了。
「那麼你擺定測字攤了。」
「譬如最近流行的俏皮話,『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前方要啥沒啥,後方要啥有啥。』類似這種情形,不是早被我們看得明明白白麼,這又叫作什麼現象?」這些話是她從辦公室內聽來的。
跳舞節目正式開始了,時間是傍晚七點。
「你坐那裏,只管喝茶看熱鬧,不參加跳舞,不等於是測字先生麼。」羅經理作著解釋。
音樂在高度旋律中停下來,緊張到極點的高潮猛然降到零度,一切所有的動的活力,跳著的、看著的、動著的、笑著的、歌唱的,都得到正式的休息。屈小姐和羅經理手牽手回到座位上,王小姐和胡委員同聲讚頌。胡委員更在放膽的說:
「這話誠然不錯。」
屈小姐和羅經理早不知在什麼時候進入舞池跳起來了,那是慢狐步舞,當音樂收場時,他們本可回來坐坐的,但因為要等待下一節的快狐步,就站在那裏不肯離開了,看他們的手還在緊緊的拉著呢。
沿舞池四周,有一面作為樂師們的奏樂場所,其他三面安放些方桌圓桌,專供舞客休息喝茶使用。從那些漂白的桌布上,使人們引起來鬆快之感。這時已經絡繹進來不少男女客人,他們均在找尋各自喜愛的座位,要一杯紅茶或是牛奶,還有人喝啤酒和白蘭地。靠近舞池的四五張方桌,桌上倒放幾把椅子,表明這些座位,已被別人訂下了。舞|女們身穿單薄漂亮的衣服,並排坐在特設的座位上。她們的衣服,全保有一個新奇的與眾不同的特點,無論是中國旗袍或者西式洋服,必然是長短肥瘦恰當而合度。那些衣服未必屬於上品質料,顏色方面卻作到爭奇鬥艷的地步,如同在面孔裝點上她們也均能加工修描得很適度一樣。她們身上發散出香水香粉的味道,有如溫煦的春日晚風,一陣陣透進客人無法安定的深心,而寧願接受這種有彈性的誘惑。她們確乎知道怎樣作出一種美麗的姿態或談吐,以便取得客人特殊的注意。另有幾位舞|女陪同客人進來了,猜得出她們和客人已經建立了深厚的友誼,而她們彷彿也在引以為榮,正好藉此抬高自己的身位,炫耀交際方面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廣闊。說到跳舞這門功課,當時的重慶只是一種新興的玩意兒,而這種新興的玩意兒,若不是為著迎合盟邦的交際習尚,恐怕還沒有公開的可能。因為我們舉國上下,均在聚精會神為抗戰而工作,每人的生活皆極嚴肅,這樣還恐怕工作不能達成美滿任務,若是再打算到消遣娛樂上,未免近於奢想。我們的敵人,不是每天都在大聲疾呼全民總動員麼,人家作為戰爭的發動者,還在上下一體競競以赴,我們這被侵略的國家,為國土完整,為民族解放,自然更該萬眾一心同力以赴了。但話是不能同一而論的,正如事情作法,也儘可以並不完全一致一樣。我們固然在抗戰陣營中,看到不少可歌可泣的場面,使我們看見偉大的洪爐,鍛鍊出不少結實的成品,然而你也儘可從許多事實中,為那些不如意的現象而搖頭。囤積居奇的國難商人,無時無刻不在希圖更大的發上一筆財;野心的政客各處找尋機會,希望搭個更能爬高的階梯;還有不少人混混沌沌的討求不明不白的生活,甚而昧著良心作出若干違反法紀的醜事,你能不為這些隱伏抗戰陣營中的贅瘤而擔心麼。陪都重慶遲遲才設舞場,看是不無原因的了。
「最好多看點光明面,免得煩惱。」胡委員說,把抽完的烟頭扔到痰盂裏去。
「不行,不行!」羅經理連聲的喊。
那些遠涉重洋來到中國戰場參加共同對日作戰的美國友軍,他們在緊張工作後,據說極需在餘暇之時找點消遣,為了照顧他們的社交習尚,我們的舞場便以嶄新姿態出現街頭了。起初只准那些外國朋友出入,但過後不知怎樣我們中國人士——一般高等華人,公子哥兒、太太小姐,也樂於到來觀光,漸漸養成了流連舞場的習慣,終於變成有力的支柱和常客了,這樣一來,即令沒有盟軍光顧,舞廳的老闆照樣可以從眾多的中國舞客中,賺到了他的利潤。
「好,好,我來測字罷,這叫作盛情難卻,捨命陪君子。」胡委員說,無可奈何的跟著一道來了。
「這幾天的局面,一天比一天緊張,戰事倘不好轉,看來重慶又hetubook.com.com該準備逃難了。」王小姐說,從玻璃杯上伸過尖尖的嘴巴,湊到胡委員的面前。「現在謠言很盛,有人說政府要遷都西康,還有人說遷蘭州,辦公的時候,大家都在竊竊私語,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之概。」
「是的。」王小姐承認有理,把視線轉移到舞池中去。「胡委員!」她低叫道,一面伸手在胡委員的肩頭上拍著,「你看,屈小姐的舞姿多美妙啊,可惜這位經理先生,太不相配了。」
參加第一個節目跳舞的舞客,向例不大踴躍,但舞池也並不顯得寂寞,因為這一幕開場率多由舞|女們檢伴互跳,用以支撐場面。舞|女們也正可藉此顯示自己的舞技,以便討取舞客的注意。此外凡是真心喜歡跳舞的男女們,一聽到音樂起奏便不由自主的有點腳癢,正如同一個嗜好唱戲的人,常常會為胡琴名手的演奏,止不住嗓子發癢,樂於唱上幾句了。兩者道理是完全相同的。
「不行,我不能去,一個不會跳舞的人上跳舞場,最無意思。」
「但事實總是事實,」王小姐接上來說,又把她聽見別人的說話照樣搬了過來。「光明固然為人歡迎,黑暗也無法加以抹殺。老實說,只有光明和黑暗的矛盾、發展,才可以產生出進步來的。」
「你喝了罷,」她向羅經理說,「我的面子。」
「屈小姐,我真覺得你就是嫦娥仙子了。」
「不,謝謝你的好意。」
他們坐好了後,兩位小姐要兩杯咖啡,羅經理和胡委員喝紅茶,另外叫了汽水和白蘭地,烟麼自然還是金駱駝,有拍賣行經理在場,金駱駝不會缺少的,而且今晚他口口聲聲宣傳一切由他作東,這就更要顯得闊綽些才對。
王小姐喝完咖啡,用緋紅色麻紗手絹,在塗紅的嘴唇上慢慢擦拭。
聰明的讀者們可以推想這新奇功課如何的受人觀迎了,本來世人全有好奇的習性,跳舞既然是當時的新鮮玩意兒,它就格外的受到了人們熱烈的歡迎。那歡迎的表現,叫人感到了當真有些過於瘋狂呢。
「劉老老進大觀園,完全是觀看景緻。」
「但願如此,還算有辦法,否則到了不能自拔的時候,金錢、精神,都要多多消耗了。」
雖說如此,當m.hetubook•com.com你細心向整個舞廳觀察時,便可以發現,這多采多姿的建築,原是就著一座古廟改裝的,儘管那黃色粉牆如何漂亮,仍然看得出固有的椽頭,這也許有點不大調和,但那些一心跳舞,尋求刺|激,尋求快樂的舞客們,他們的歡快既然建立在舞|女的臉上、腿上、腳上和笑容上,他們的眼光中自然不會看出不調和的缺點了。多虧建築師的苦心,他總算把一座舊屋,改成了巍然的廳堂,說起來倒是頗不容易的。
前面介紹過,羅子亮經理雖說由商店夥計,一躍而為委託商行經理,且又依靠特殊辦法賺了點錢,使他今日能夠攀扶到屈小姐之類的交際花,朋友似的經常往來,但在摩登的社交場面上,他還欠缺經驗和老練。倘若我們承認,一個鄉下青年,不易在短期內變成都市闊少,那你們便該在這種學習上欽佩羅經理如何煞費苦心,如何熱心向上的值人讚許了。就說今晚罷,羅經理自然是興致勃勃,希望盡興跳跳的,然而他今日能在舞場上試試身手,卻完全是屈小姐一手包辦教育出來的。這不是一件輕而易為的舉動,當屈小姐每天在固定時間內去到羅經理的會客室時,在留聲機伴奏下她便從啟蒙一直教會了狐步舞、華爾茲舞以及探戈舞,而他也就樂得每天特別為這小姐預備一頓上好的飯食了,且在不止一次的把連號的新鈔票,一疊一疊的送給她,每次又總是運用抱歉的詞句說:「太少了,但總可以買點零用東西。」其實零用東西早就由他就行中所有的新奇貨色送過去了。
「什麼叫擺測字攤?」胡委員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反問道。
XXX舞廳的開場音樂響起了,正是日暮黃昏時候,舞廳中由於強度電光的映照,顯得多采多姿,使你彷彿感到進入了神祕的仙境。
「擺測字攤。」屈小姐說,牽著胡委員的袖子。「走,快。」
「不敢當,」屈小姐說,倒滿一杯白蘭地,放到胡委員的面前。「喝一杯。」
胡委員轉過臉去,在亂擠的舞客群中,費了半天工夫,才算找到對象。這時他忽然發現酣舞的人群裏似有一位相識,但又不能馬上想起他的名姓,他便緊皺眉頭追思一下,希望能在那裏搜出和_圖_書一點線索,但結果沒有一點辦法,後來連那熟人也不知又舞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明白,王小姐,你所講的是最實際的哲學問題。依照哲學方法論說,矛盾的本身正是社會發展的原素。可是我們無須在這上面多費工夫,喝杯汽水不也很好麼。」胡委員說,笑著給王小姐的杯中倒上汽水。
「我可沒有這種勇氣。」胡委員搖頭苦笑。
說這話,是在說明,胡委員那杯白蘭地不能不喝了,但他是沒有絲毫喝酒意思的,儘管如此,他仍然慢慢端起酒杯,斟酌一會,先把杯中的酒,倒給羅經理的杯中足有一半多,請他代喝,這才把那很少的一點酒,自動的喝光。
「就是因為你誇獎我,我心裏高興,才請你喝一杯的。」屈小姐說,仍然堅持她的要求。
舞池中早開始了快狐步,舞客頗顯擁擠,摩肩擦踵真像這是一件樂事。忽然廳中的燈光轉暗了,但不一會又亮回來,這種燈光明暗的交映,給舞客們感受緊張、輕鬆兩種不同的心情。
「下去兩回就壯膽了。」
「我看今晚的測字先生,倒是大有人在呢。」胡委員看看身邊說。
胡委員深知屈小姐的脾氣,當她高興到極點希望你作件事情時,你若能滿足她的要求,如她所願作完那件事情,她對你便有得是感激和說笑,倘若你拒絕她的要求,置之不理,她便可以聲色俱厲,和你提出絕交的言詞。而她也確有一種把握,使她的請求,從無遭受拒絕的一日,如同一般人所說,她什麼事情都是一帆風順的。
「人心動搖倒是事實,」胡委員承認著說,向四座掃視一眼。「有些住南岸的人,貼出賤價出售房屋的廣告,其實這未免太神經過敏了,打仗不是賽跑,哪會那麼容易!」
「謝謝,我的話還未說完。我是說,萬一真逃難,你準備怎麼辦?」
重慶舞有個特殊現象,就是每客入門都要買張門票,生意經上,這自是一種最好的打算,因為無論跳舞也罷,觀舞也罷,甚或你連一杯茶也不沾唇,最低限度一張門票錢是落入業主進項之內了。就是這樣把買賣門票作為入場客人的限制(恐怕這也真是一種實情),仍然常常出現人滿的現象。
「完全外行,了無趣味。」胡委員說。
和-圖-書「怎麼辦?」胡委員重唸著,「沒關係,陪都不保,我決定協同黎將軍作游擊戰,上次宴會上不是也談到一兩句麼。」
「也不見得太困難,」她不同意的說,「像這次戰爭開始,衡陽保衛戰算是有聲有色了,我們正以史大林格勒自居,準備久守予敵重大打擊的,不料四十多天的前功終不免最後一敗。我們究竟不能明瞭,為什麼就不能再守兩個三四十天?為什麼我們援軍不能及時趕到?衡陽一失,桂林、柳州,每況愈下,柳州以西聽說敵軍竄到宜山,還有人說到了獨山的,即使是行軍也未必這樣快,這可怎樣解說?」王小姐伸手指著舞場說,「你說罷,前方戰事,朝不保夕,後方還這麼花天酒地,不調和,太不調和了。」這位小姐似乎有了很深的感觸。
「這可不行,」胡委員推託著,「我誇獎別人,反而受罰,未免太不公道了。」
這時走進幾位男女來客,分在舞池邊預訂座位中坐下了。女客是屈小姐和王小姐,男客是胡委員和羅經理。他們同路而來,在兩位小姐和羅經理說,原是一種預定計劃的實現,胡委員則是以一種偶然的相遇被他們拖拉進來的。這位老革命家,對於革命事業雖是老手,但對跳舞則是一位毫無經驗的門外漢,說得再實在點,自從抗戰陪都開設舞場之後,他還是首次光顧。臨來之前,他一再謝絕他們好意的邀請,連聲推托著說:
「沒有關係。」王小姐說。
「胡委員下去試試吧?」王小姐忽然改變話頭問。
經過這麼一個小小的前奏曲,屈小姐這才心滿意足的坐下,開始交談,音樂又在奏出慢華而玆曲了。
若論王小姐的舞技,那還差得很遠,她只能跳簡單的狐步舞,實際她對這門交際酬應,還未感到多大興趣。至於她今晚來到舞廳,與其說為了跳舞,倒勿寧是為著要調和久坐辦公室的沉悶空氣,希望在一個新場合中找點刺|激更好一些。她現在正和胡委員談時事,聲音很低,彷彿生怕旁人偷聽了去似的。
「好得很,」王小姐讚許著說,「不過我也不太悲觀,你單只看最近後方的民眾,如何踴躍輸將,如何樂於慰勞過境官兵,就可以猜出民心不死了,民心不死,軍民一致,還愁打不敗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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