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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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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著翻看雜誌,就編排和版式加以比較,為自己的雜誌作參考。他精心計算,排兩欄文章,每行應該排多少字,排長欄文章,又應該每行排多少字,以及三欄文章,每行又該排多少字,所有這些文章,每面是否保有共同的行數,還是允許小有出入。用字方面原則上應多變化,新、老五號並用,特別還要在標題上多加工夫,譬如作些有趣的小報頭,以及倣宋字、老漢字、方體字、正楷字、美術字給予適當的配合。當他想到這裏的時候,劉芹先生的頭腦昏亂得簡直不能自持了,彷彿那裏面有些無形輪子盡在旋轉,轉得他疼痛難忍,他只得閤上眼睛,且作暫時的休息了。
「好,好極了。」劉芹說,感到仍然有點頭痛。
「改天見。」
這段冗長介紹到了收場的時候了,對於劉芹先生,與其單單加給他一些敘述性的介紹,莫若讓讀者們在實際生活中去認識去評價更為好些,其餘再多的言語,也許變成為不必要的累贅。雖然如此,我們多少總算得到些概念的認識,以之作為一種參考,諒來還是不無小補的。
「誠然,」劉芹說,忽然轉過話頭問,「你們學校不是有不少同學,為響應政府十萬青年自動投軍的號召,參加這一愛國運動麼,你們有沒有參加?」
「來得及,」張瑞珍輕輕抬起手腕,看看腕錶,慢慢的點頭。「還差一刻鐘。票麼,讓哥哥去買好了,他在電影院門口排隊,二十分鐘就成,哥哥你就去罷。劉先生,我常常想不通這種道理,為什麼前方戰事這麼吃緊,我們後方電影院還會有排隊購票的擁擠現象?我又在可笑的想過,倘若抽壯丁,從軍,也能這樣踴躍,那我們還怕打不勝仗?劉先生,我說的話對麼?」
「早場電影怕來不及了?」他於是又開口說,「而且電影票也很難買呢。」
劉芹先生翻看報紙,他是想在那上面找尋一個合適地位,準備給他的雜誌登個廣告。他打算以嶄新姿態,別開生面的風格,把《展望》雜誌貢獻給出版界中。作為一個雜誌編輯人,他需要從許多細微地方分心,計劃廣告只是其中之一,此外關於雜誌的字數和形式,內容和編排,裝幀和印刷等等,都值得編者多花精神。劉芹先生對於這些,早經有過細密思考,而他對於這方面的失望也非常大,因為當時作為出版書報使用的四川土紙,首先在印刷方面,就不能作到盡善盡美的地步,https://m.hetubook•com•com至於那種土紙易於毀壞,以及絕對不能耐久,鋅版製造的諸多困難,也曾經使他為之搖頭。一個再好的雜誌編輯者,當他面對重慶印刷條件的困難情形,也不敢說有多大把握。雖說如此,我們卻不曾對誰有過抱怨,因為我們正和敵人長期抗戰,對外交通全被封鎖,外貨進口斷絕,平素仰仗外國紙張印刷書報的出版界,不改用土紙將就一下,還有什麼辦法?
「矛盾的現象,畸形的發展。」張瑞珍接上來說。
擺在作家劉芹茶桌上的報紙,共有四份,大公報、中央日報、掃蕩報和新華日報,另外還有幾冊十六開本的文學雜誌。他坐茶館已有一點多鐘了,前一天晚上他整夜的構思,不曾睡眠,此刻雖在看報,頭腦中老像在轉圈。一個缺少適當睡眠的人,必然要影響個人健康的,那本是一種合理現象,因而他此刻顯得過份疲倦,正該是咎由自取,怨不了別人的。
「太對不起劉先生了,」張雲青抱歉的說,和妹妹就著茶桌旁邊坐下了。「冒昧是有點冒昧的,但我們太高興了。因為這個不期而遇,正是我們心中的盼求。」
哥哥端起么師送來的沱茶,喝了一口,然後回答道:
今天的張瑞珍小姐,雖然仍舊穿件藍布旗袍,卻在外面加上一件灰色套頭的毛線外衣,愈顯得十分漂亮。她那一對有神韻的眼睛,每一轉動,當真使得我們的作家,感到自己的蒼老和愧疚。張瑞珍小姐還有一副雪白、齊整的牙齒,這便是每當她裂嘴一笑,就會贏得對方極端讚賞的原因。她還具有一種無形的潛在力量:使每個認識她的人,都願意和她保持多多接觸,彷彿誰多和她往來,誰就會得到言說不出的快慰。
讓作者把作家劉芹先生再搬到讀者諸君的面前罷,他——你們所認識的劉芹先生,此刻正在一家茶館裏喝茶,一面翻看幾種日報。這是一家面臨中山公園較為清靜的茶館,全室坐有三十多位茶客。若我們承認,四川人有喝茶的奇癖,那你也就無從否認,四川人擺龍門陣本領更為高強。事實上只有喝茶時候,才是擺龍門陣最合宜的時候,而茶館又正好是擺龍門陣的好去處。惟其因此,這家茶館儘管相當清靜,卻無從杜絕茶客間的交談,仍不免使人感到有點煩囂。
作家劉芹的日常生活,可說是缺乏規律性的,不,這說法似乎還不怎麼恰當m•hetubook•com.com,與其這樣解說,倒勿寧爽爽快快說他日常生活根本沒有規律性,比較更為合宜。類似這種沒有規律性的實例,真是不勝枚舉的。讀者們也許讀過岡查洛夫的大作《奧勃摩洛夫》吧,這位破落的小地主,他可以從早到晚躺在床上與你交談,儘管他隨時準備起床,隨時準備辦事,也隨時都發覺時光不早,但結果仍然不明不白的挨延下去,把一個可貴的白日輕輕地打發過去了。我們的作家劉芹,正具有奧勃摩洛夫的這種習性,縱有不同,充其量不過是程度不同而已。劉芹的不能整日躺在床上,也許要歸咎於他身邊缺少一個老僕吧,換句話說,由於他的事情必須親身處理,所以他總算不能在床上躺那麼一個整天,而把那可貴的時日,隨隨便便打發掉,但事實他和奧勃摩洛夫不過是五十步百步的相差罷了。若是遇到賭錢的機會,譬如打撲克,作家劉芹非到在座的人紛紛離席,他從不先離開那個寶座,倘若四個人湊一起打麻將,他頂少也得來上二十四圈彷彿才過癮。他外表上給人的印象,總像不屑與人多談,且又有點萎靡不振,使每個人對他存有戒心,但當他坐近牌桌,開始爭取運氣時,他不僅可以精神矯健,始終不懈,並可以不停嘴的說些逗人發笑的言語,而使得每個人共同感到他的可親可敬了。在賭博上,作家劉芹很少計較輸贏,彷彿他只要有機會成為牌戲中的一員,那便是他最大的安慰。至於談到他的本行——怎樣寫文章,他則是難產的一個,千小心萬仔細的,他從不肯輕易落筆。這本是個創作者應當具備的良好德性,由於態度嚴肅,認真不苟,纔可產生良好作品,和那些速成之作的濫竽充數,不能相提並論。我們應該特別表示對他創作態度認真的尊重。但問題是認真之外,他不能在工作時間上給以合理的支配,未免又是美中不足了。譬如說,他可以面對一盞孤燈,構思半夜,人就那麼和衣而坐,把後半夜排遣過去;也許在睡得正甜的深夜裏,他猛然坐起來,開始了寫作工作,烟士披里純既然來到了,他就任什麼都不屑顧忌了。本來有人說,從事文學寫作的人,多少應該有幾分神經質的,劉芹先生也許該是其中的一位吧。
茶客交談,似乎有個共通點。那便是大家都關心時事,如同軍事形勢的轉緊,中樞人事的行將更動,以及市面人心的紊亂、動搖和_圖_書等等,成為談話的主題。從此可以看出,人民對於國事如何的關心,如何的不能忘懷了。
「沒有。」張瑞珍答。「一想到軍隊中那些層出不窮的黑幕,就減少了我們自動投軍的勇氣。自然,在抗戰中我們也曾收到一些新的成果,但那實在太少了,卻是在任何部門任何角落,隨時隨地都使你發現這些腐爛現象。我們不是不愛國,反之比任何人還愛國些。以前在東北看見亡命的朝鮮人,遭受日本人的種種虐待,無人出面主持正義,無人保護,就徹底認識國家的可愛了。作為一個中國人,愈覺得中國的親切可愛,它之可愛絕對勝過親生的爹娘,否則我們不會跋涉千山萬水忍受顛沛流離,拋棄山海關外土生土養的家鄉,來到內地,來到抗戰大後方了。問題是腐爛的儘在擴大腐爛,新生的寥寥無幾,在這種情形下,與其叫我們參加一件愛國工作,還莫如先把這工作作一番仔細考慮的好。這話似乎有點不忠於國家,實際上青年本身也有缺點,揭竿而起,這是受到熱情的鼓勵,以後的事情,可能很快就發生厭倦之感了,工作便因之而受到牽累。這又是青年們值得注意的通病。」張瑞珍一口氣說完這段話,端起茶杯連喝兩口茶。「劉先生,你笑不笑我這幼稚的見解?」她又追問一句。樣子是很為不安的。
「在原則上,我們主張言論愈多愈好,意見愈多愈佳,但須注意一個大前提,那便是所有言論,應該以整個國家民族安危所繫為基準,違反上一基準的言論,最好不要提出。現在正是人心動搖國是垂危的時候,大家應該多多貢獻寶貴意見,以便挽救國家的最後難關。……」
茶客們的議論已從時事轉到物價的波動上,他們熱心的發抒意見,認為某種物品縱然目前看落,過幾天還不免要上漲的,還有某些東西,無論如何不會跌價,反之,它必將上漲不已,人心儘管動蕩不定,市面儘管混亂不清,希求生活指數低落,那是絕不可能的奢想。
么師替他解決了問題,但他再也無心憑窗閒眺了。他默然的又行坐回他的原位。
「快到開演時間了,」她說,「我該走了,免得哥哥等得心焦。改天見。」
「真的,」妹妹附和著,「劉先生,我們正想找個機會和你談談的。自從上次分手,又有好久不見面了,而我們覺得只有和你才談得來。」
「改天見。」
劉芹回答了這句話,喊么師再來倒茶。張小姐https://www•hetubook•com•com卻在這時站起來。
「當茶館之中,遍貼『莫談國政』紙條,而仍然制止不住一般茶客在同一題目上熱烈發言時,」他用這句話開頭寫道,「就可以明白一件不可抹滅的事實的存在了,事實是到了今天,誰也不願三緘其口。因為國政決非一二人的國政,反之它是大群人民的國政,所以在人人關心的情況下,人民就樂於談論國政不願後人了,這該是一個良好的現象。只有從前軍閥秉政的時代才禁止人民談論國事,如果談論國事就等於違反禁令;現在我們生逢民主時代,甚而我們這次戰爭,也是為民主而戰爭,又有誰不願意民主政治的實現!基於這種緣故,人民能夠關心國政,熱心談論,正吻合了民主政治言論自由的原則。
「很好的一段雜感材料,」他掏出了自來水筆和本子,開始寫了起來。
「一切都還不算晚,」劉芹先生心中說,「生活必須要調整一下。」這就馬上消除了自慚形穢的心情,他振作起自己的精神來。
劉芹先生就頗有這種感覺,相應的他發現自己生活沒有規律的缺憾。雖然這問題從未重視過,今天當他面對一雙精神飽滿的青年,他們那麼有規律的打發生活,充滿新鮮的朝氣,他便認為他該把自己的生活,加以合理的調整了。生命是有限的,除了你必須為信仰保持始終不歇的奮鬥,你還應在生活中去發現趣味,去尋求快樂——那屬於生活上的正當消遣。把健壯精力和時間,消耗在熬夜上,消耗在賭錢上,真是一種不可饒恕的過失。
但他這暫時休息,卻不能給他有用的幫助,因為當他閤眼假寐時,他驚覺於肩上遭受重重一拍,眼睛就猛然睜了開來。他向四外搜尋,究竟是誰和他開這玩笑,於是讓他看到兩具笑臉,在他的面前閃個不停,到後他終於辨認出來,他們是張雲青和張瑞珍。
也有些人預測,戰事會不會轉到川黔邊,甚而不幸連陪都也發現了敵騎。誰也沒有把握,判定我們的大軍,是否可以擊潰黔南敵軍的主力,誰也沒有把握,保證敵人不能佔領陪都,因而大家都在斟酌一個共同的問題,那就是陪都不守,應該做些什麼準備。對於這一問題,他們全在熱心討論,各自說明各自的意見,大體上歸納起來,最好是把自己躲藏到遠遠的鄉區去,彷彿這便是良善的辦法。至於怎樣積極以個人力量貢獻國家,支撐政府,出人出錢,用最大犧牲,促進軍民合作,挽救危難和_圖_書於狂瀾,則又似乎不是他們份內的事情了。
「嚇了我一跳,」劉芹說,慢慢站起來讓座。「請坐,請坐。」他喊道,「么師,兩碗沱茶。」
剛剛寫到這裏,又把筆放下了,這是因為第一,他感到意見將要有所修正;第二,身邊環境鬧鬧嚷嚷,使他不能靜心。於是他閤上本子,收起他的自來水筆。
他信步走到窗邊,窗外的公園,籠罩一層薄霧,籃球場上有四五個球員在練球,他們跳著、叫著,顯得非常熱鬧,旁邊偏右那個六角亭,有些遊園的人坐在那裏看報,還有些上山的人們也多半在亭邊歇歇腳步,緩上幾口氣。對江遠方的南山極巔,矗然獨立的文峰古塔,連綿不斷的山峰林木,和顏色新鮮的建築物,都隱伏在霧靄之下了,僅只看得見烟霧淒迷的海棠溪車站。今天的天氣,稍稍有點寒冷,迷漫在空氣中的潮濕氣息,彷彿又在說明,大有可能落上一場雨的。
劉芹先生感到這位小姐很天真。
「不敢當,」劉芹說,慢慢坐回原位。「你們兩位今天這麼有興致,怕是進城來有事情吧?」
「是這樣的,」妹妹解說道,「今天有兩位同學結婚,我們特來參加婚禮,一方面希望看看早場電影,就是這麼一點打算。」她看看哥哥,彷彿在徵詢他,她說的話是否合宜。
「事情倒是有一點,但也不怎麼要緊。」
「對是對的。」他慢慢答道,「不過其中原因,恐怕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完的。其實這也無須我來解說,你們比我還清楚。」
「不僅不幼稚,正是你的老成持重。」
「這鬼地方,真他媽的悶人。」唸誦出這句時常掛在嘴邊上的老話,劉芹不自主的搖搖他仍感疼痛的頭。他把雙手支撐在窗框橫邊上,但他馬上又發現,這是一條骯髒的窗框,及至他撤回的時候,兩手均已污了一層黑灰。「么師,」他不愉快的大聲喊道,「拿帕子來!」
「這就正是一般小市民的心理。逃避,逃避,永遠的逃避。」劉芹悄悄的對自己說。
目送對方走出茶館,劉芹先生彷彿心中丟失了一件東西,感到過份空虛,剩他一個人坐在那裏,也似乎有點冷清了,但今天這次的會晤,卻有助於他們感情方面、認識方面的接近。
劉芹先生也還企圖在今天的新聞中,選擇幾條最重要的消息,作為雜誌「半月大事」摘要述評的一部分。多日以來,他就著手這件工作了,那些報紙上被他用紅鉛筆作了記號的地方,便是他將來可能使用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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