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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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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馬場坪了?」將軍急聲問道,彷彿忘了對於來人厭惡的感情。「報上沒有啊。」
「好辦?看不透。」
「你說我起來了?」是鼻子裏哼出來的聲音。
天保佑,到後總算養好了傷,但他那隻胳膊如同殘廢似的再也不能彎轉了。他曾經一再請求將軍救助他,將軍厭棄他的請求過多,所以剛才一見他的名片,就打心裏往外感到了憎懨。
「為什麼?」少尉湊近將軍的嘴巴問。
「你給郭清山預備一張床。」
「我是說,他是你老的部下……」
「不見?」副官覺得有點出乎意外,且顯得有些慌張。
「你來了半天了,是麼?請坐。」他倒是先開口了,大模大樣揚著肥下巴。「哦,好久沒有見你了,你這一陣好麼?真是日本人吃高梁米,沒有法子,大家都躲到四川來受清風,這鬼地方,再有三分志氣也不受這洋罪,哪天能夠打回老家去?那可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你老別那麼想吧。」少尉坐下之後,打斷話頭說。「再過幾天說不定敵人把咱們這最後的老窩都給佔領了。貴州那邊的戰事,聽說已經到了馬場坪,貴陽市內人心慌慌,來重慶一條汽車黃魚十五萬,這可成了什麼世界。」
論到將軍的脾氣,則又不是一兩句話可以敘述周詳的,不過我們單從那位靜立門旁的副官身上,也就可以猜出一二來,惟其如此,那位副官才半晌也不開口。副官的所以走進臥室,自然是有事請示才這麼作的,當他靜待一刻,猛然看到將軍放下筆管時,他這才壯著膽子,把一張名片放上案頭。
「這個我沒有說,我只對他說,我看看你老起未起來,再回他話。」
但事實則完全出人意外,這位將軍不僅未再大發脾氣,且再一變溫順的把事情自動解決了。
「你老沒有輸過錢,倒也是實在的。」
「我說的是真話,可是你老說的是假話呀。」
他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為這中間的牽連太多,使他感到了茫然無主。
他再點燃了一枝華福牌,這位來客不待主人相讓,自動的也點燃了一枝。從他們的薰黃了的手指上,便可以推斷出,他們全是香烟的嗜吸者。將軍自然不能不顧慮軍事發展的,這因為他是個軍人,顧慮軍事情況是他的本份,同時,他又不能不考慮即將迫在面前可能發生的危機,就是說,倘若敵人迫近川邊,甚而佔領陪都,那他又將開始無從想像的逃難了;幾年以來剩下來的一點東西,譬如這座小樓,以及樓中陳設等項,若是再丟掉了那就什麼都光了。另外的問題,那就m.hetubook.com.com該涉及到一件預約的如何兌現上,說穿了這件事情,就是他答應和胡委員合作,在陪都近郊發展為一個游擊根據地的事情,當時他們說得非常容易,彷彿施行的時候也非常容易,但今天,當他把許多枝節問題都仔細想過之後,他便怯怯於如何著手才可以成功的了。第一是幹部問題,幹部決定一切,但沒有幹部那便任何工作全不能推動。第二是思想問題,也就是領導問題。他須要用什麼樣的思想才能得到正確而適度的領導?第三是經費問題,經費問題不得解決,一切工作不能開展。第四第五,多著了,還有許多想到的未想到的問題,當有一天推到他的面前時,他將如何解決?……
將軍仔細的看了一看,馬上興奮的叫道:
「你聽誰說的?」將軍追問道。
「你還嘴硬?」將軍的脾氣上來了,「還說沒有說什麼,沒有說什麼你怎麼說我在家?」
太太不耐煩的眨眨眼,少氣無力的說道:
「什麼部上部下?」將軍沉下臉來說,「我用得你來當家麼?」
「為什麼,因為我不比你富有。」
「完全胡說!」將軍把他那肥大的手掌向桌上拍了一下,那巨大的聲響馬上把睡得正熟的太太驚醒了。
「你聽我說,」將軍又坐回原處,「郭清山,若論你本人,曾經在槍林彈雨中救過我,我自然很知道,可是你不該以此為功,向我有所要脅,再說我歷次對你的資助,若說報償你救命之功,早都綽有餘裕了,何況搶救自己的上司,正是軍人的職份,還有什麼話說?」
「是的。」
「又發了你的脾氣了,越老越不知好歹!」
他隨即向著將軍迎合的笑了起來,順口說道:
「他等你回話麼?」
「瞎說,我打牌從未輸過錢。」
將軍猛然站起來,走到通達內室的門口,他伸手拉門,但又中途縮回,卻倒背兩手,仰面朝天的踱著步子,一面不停的搖著他笨重的頭。
「得啦罷,你少張嘴好不好?」
「希望你在這裏好好住著就是了。」將軍說,喊來了他的副官。
「報上怎麼會報這些呢,這一點你老還不知道麼?動搖人心的軍情是不能發表的。」
「請。」
「窮?」
「是。」
少尉的本意,準備借上三千塊錢的,現在既然有了食宿之處,鑒於將軍的吝嗇,他也就不再多嘴了。
客廳的正門推開了,短時的回憶被打斷,將軍接待著他的訪客。因為來人僅只是一位小軍官,所以他無須使用客氣的禮遇,直等他的少尉行了最敬和_圖_書的軍禮,他也未稍稍欠身,因為將軍是應該有將軍的威嚴的。
相反的,他的客人卻在有計劃的打算說出他周詳的詞令,準備向他的上司開口,以便借到一點錢。儘管他在陪都多少也認識幾個熟親舊友,但他卻十分明白,能替他解決經濟上的困難的人物,仍然要推舉他的老上司是最適當的人選。
「老是跟我搗亂。」將軍又移坐到另外一隻椅子裏,彷彿這樣一來就可以減去了麻煩。
「可以商量,」將軍答應著,「不過你也總得儉省一點才行啊。像我罷,一天到晚什麼閒錢也不花。錢不容易賺啊。」
「不是這個意思。」副官向前邁一步,怯怯的說。
「我沒有說什麼。」
但他的部下緊跟著趕了過去。
「你老討厭我嘻皮笑臉就好辦了。」
於是,副官和少尉一前一後的退出門去。
將軍止不住噗哧笑了一聲。
「快點借我幾個打發走,不就完事了嗎!」
副官趕忙跑出門外,不一會送來一張名片。
「我不是剛剛說過麼?」
「可是我總不能不來看看你老呀,萬一你想見他,我給你擋了駕,不是耽誤正事了麼。」副官斟酌一會終於這麼大膽的解說出來,因為他覺得他有正當的理由。
「他說有事情。」副官加上一句。
少尉跟上前去,半彎著上半截身子說:
「那麼這樣,你先在我這裏住幾天,萬一將來我離開重慶,你就給我看房子。先給你一千塊零花。以後也許還有事情找你擔任的。」將軍說完話,錢也就交給了他的部下。
門鈴在這時被按響了。
他深深的鞠了一躬,表示謝意。一面在馴順的問道:
當副官悄悄走進將軍的臥室時,前者站在門旁,小心翼翼,一動也不動了,將軍這時正在聚精會神的習寫大字,如果有人打攪他,他會發上一場暴躁脾氣的。
「求我?」將軍停下腳步問。
「是的,因為你老本來就在家的。」副官答。
「所以你不要亂說話,」將軍高興了,「因為,一個人說話必須自己負責才行。」
「還說呢,你老拔一根汗毛都比我們的頭髮粗。」
「老是嘻皮笑臉的。」將軍沉下臉來,木然的坐回原處。
「你老別苦窮啦。」
將軍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了,對著嬝嬝的香烟,他瞇縫著眼睛,回憶起一段過去的往事。
「可是我不想見他。」將軍說,顯出十分不快的樣子。
「你老看看吧。」副官趁此加了一句。
「我明白。」少尉挨近將軍的身旁說。
「早知道你要說這句話的,你就不肯替別人打算打算。」
「是。」副官hetubook•com•com看看少尉,少尉看看副官,兩個人暗暗作著鬼臉。
「有臉笑,手痛麼?」太太關心的又問了一句,重行閉上眼睛。
儘管少尉親眼看見他的上司如何輸過錢,甚而還可以把輸錢最多的數目記得十分清楚,他可以像管家那樣一清二白的開出一筆清單,作為有力的證據,但將軍既然矢口否認,他為著討好上司,為著把錢借到手裏,自不能多加爭辯觸發將軍的脾氣。換句話說,目前他最好是運用悅耳言詞,取悅於他的上司,他便可以完成他的願望了。
副官悄悄的向後退了一步,惟恐他的上司再給他以更甚的難堪。按照平常的經驗,當將軍拍手發威的時候,他將更要大發雷霆的。
「這話倒難說了,反正是人人都這麼說,所以也就無人懷疑了。」
「啊!太太。」將軍發現他闖了禍,趕忙跑到太太床邊,低聲下氣的說。「對不起,驚動你了,嚇到了麼?偏是老王這東西,大清早的叫我生氣。」
「郭清山,」他不耐煩的唸誦著,「他來了,他來見我幹什麼?」
「我求你老一件事情,」他說,「請求你老……」
「是。」副官答應著,心中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早上將軍還不願會見這位部下的,想不到現在竟然又留人家住下了。
「並不是搗亂,」他解說道。「實在因為不能不向你老求借。」
雖然由於金錢借用的事情,將軍曾經和他起過劇烈的爭執,且曾經有如決鬥似的伸過拳頭,但少尉自有他的主意,那主意便是大的原則一成不變。這就是說,將軍是他的上司,他是部下,他曾經搶救將軍性命於危難之中,因而自己的胳膊落了殘廢,將軍比他有錢,他比將軍窮,這是原則也是事實,是對他最為有利的條件。因此少尉認為向將軍借錢,實是一件最合理的舉動,談不到憐憫,也無須表示感激。好了,少尉就此站起身來,走近將軍的面前。
將軍把雙眼瞇縫起來,彷彿在養神,一聲不出的吁著氣。忽然,他想到了一件事情,這事情就是他準備重用他的來客。他想萬一陪都不守,他可以派這位部下看守他的房產。這是其一;此外倘若真能實現游擊計劃,少尉仍是他親近的衛士,有用的人須要設法準備的,這是二。……這麼想過之後,將軍決定借給少尉一點錢,並把他的意思露出一些,試探對方是否願為舊日長官而效忠。
將軍慢慢翻了翻眼睛,皺起眉毛來。
「跟你住一間房子,」將軍繼續說道,「一道吃飯,你有伴了。」
「那麼你的意思?……」將軍用不快的聲調www•hetubook•com.com反問。
「請他來罷,」他交代副官說,「我在客廳裏等他。」
自從上次宴會以迄現在,將軍和我們久違了。靠上天保佑,他健在如恆。這位將軍雖然脫離了軍隊,自不免也有他的日常工作,而每早習字,就是他必修功課的一種,不過這中間也不免偶有例外,那便是當他在前夜作過通宵牌戲時,次早這門必修功課就將缺課了。一個沒有隊伍指揮的老將軍,閒居在萬花繚亂的都門,當他無事可作時,為什麼不可以找點消遣呢。說到消遣這宗玩意兒,個人有個人的嗜好,進跳舞場、彈子房自然是一種消遣,聽大鼓看電影也有異曲同工的妙處,至於論到我們的將軍,多年的生活習慣,早把他的興趣傾注到鬥牌上來了,這也就是他樂意花費時間鬥牌的原因。我們的將軍還有一種另外的嗜好,這種嗜好怎樣養成的,他可記不清其中的經過了。但他卻忘不掉一件事實,那便是他時時憎惡他的嗜好,偏又時時丟不了他的嗜好,這嗜好,使他成為一個鴉片的忠誠吸食者。鴉片這東西實在具有一種無比的魔力,它使每個和它親近的人,都願和它結緣!說到我們的將軍,每當有人談到這件嗜好上時,他就不免在生人面前感到臉紅,他極力避免別人洞悉他的內情,尤不願聽別人說到這個字眼,彷彿誰在他面前談到鴉片,誰就是有意揭發他的短處。其實這正是所謂作賊心虛,如今是到處流行奉承的時代,人人懂得說些花言巧語,博取對方或是上司的歡心,有誰願作傻瓜,當面揭發你的短處!沒有了,這種自討無趣的人實在太少了。即令世上並不缺乏這種傻瓜,他們也多半喜歡背地裏竊竊私議,以不負責任的辦決,海闊天空說一陣,便算完事,至於當面加給誰以難堪的言詞,真可說是寥寥無幾。所謂世故也者,當他在封建社會遨遊時,它可能給每個人戴上一具假面,迫使容易動搖的人,忘卻真理,誠心誠意甘願為虛偽敷衍而獻身,就在當今社會裏,它不是也仍然具有很大的威力麼!
「你老還有什麼指示麼?」
「謝謝你的關心,我的手很好。」將軍回答著,離開床邊,走回副官的身前。
將軍似乎還有一件憾事,使他心中不能坦然,那便是他的年輕而又來路不正的太太,儘管他給她以滿足,儘管他把她當成唯一至寶,但當舊日的老友們聚會一塊,用一意味深長的眼光打量他或是太太的時候,他便感到襲來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堪。他曾經在這上面花過不少工夫,希望得到一個正確的解答,實際他所獲得的和_圖_書答案,則是排解不開的苦惱。他為之而怏怏不快。
「負責麼,那麼好,我就來跟你老說負責的話,沒有法子,還是剛才說過的,請你老幫幫忙。」
「怎麼,不見不行?」
將軍把肥胖的身子站直,用力伸個懶腰,隨即拿起一支華福牌,副官趕忙跑去擦著火柴,然後垂立一旁。他希望將軍快點交代完這件事情,將軍偏偏若無其事的走向尚在酣睡的太太床邊去,他在那裏呆站一會,再深深吸了兩口烟,這才重行返回原處。
那時,他正在遠遠的一個地方,遭受到敵人意外的圍攻,關於警戒的疏忽,那應當是他的責任,尤其叫人不敢信任的,是在敵人的猛烈砲火轟擊下,他不僅未能下令官兵死守陣地,予敵人以嚴重的打擊,且在聽信王半仙的慫恿,妙想求助於奇門遁甲,結果造成了最大而又最為可笑的損失。敵人是絕不給被攻擊者以喘息的機會的,當他們已經攻近了司令部的門前時,我們的將軍才發覺到危險臨頭,那班平日護衛左右的隨從們,卻早不知在什麼時候都逃散了,只剩這位郭清山少尉——求見的客人,他揹起他的長官,兩手開槍,衝出後門,騎上兩匹劣馬,闖出重圍,才免去被俘的危難。突圍了,脫險了,受傷的馬匹最後靜靜的死在道旁,少尉的左肩也中了敵人的槍彈,等到他們找到部隊的時候,這位傷者曾經斷絕了三次呼吸。
「這回你算說了真話。」將軍制止不住的笑了。
「你老輸一場牌,夠我過半年了。」
「等了有兩點鐘了,」副官低聲說,「天剛亮他就來了。那時因為你老還未起床,所以等到現在。」
拉開寫字桌對面的旁門,便是那間客廳。這是一間小巧的房子,裏面安放著桌椅沙發之類的家具,因為未曾經過細心的佈置,彷彿總像有點不大適襯。衣架頂上,盤據一層塵灰,靠椅墊子沾染些污漬。這間客廳其實會客的機會倒並不多,實際上多半用為打牌的場所。你只要看見桌布和椅墊上燒焦一些小的窟窿,就可以猜測那些牌戲參加者,由於一時的疏忽,乃至造成了香烟頭燃燒而引起的損失。房子座落在半山之上,雖然並不朝陽,像是有點遺憾,但當你一經憑窗遠眺,就可以把對面的山村整個看在眼內,以及那裝點適度的園林、古塔、蜿蜒的公路、朦朧的霧靄,以及晴天的白雲……全都浮現在眼前,你也發覺出它的可愛之點了。
「你說我在家麼?」將軍半歪著臉問。
將軍不自然的哼一聲,隨即把片子拿到手裏,緊緊貼近眼邊,然後又拿得遠遠的,看了好半天,才把片子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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