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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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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對的。」她決然的回答。
一見屈小姐,將軍的太太就回味起胡委員晚宴那一段不快之感,屈小姐故意給她難堪,她過份的不快。尤其當她發現將軍和屈小姐特別親密的樣子,更使她冷心。所以那夜她喝了過量的酒,一直把自己醉倒了,不是沒有原因的。然而這都已成為過去的陳跡了,輕烟一般慢慢的飄來,又慢慢的飄去,留下來的蹤影,卻只有將軍事後對她發出的誓言——他在這世界上所愛的女人,只有她一個!她寬心了,她滿意了,今天接待著屈小姐,在先雖還覺著不夠滋味,到後卻終於自動掃除了那片陰霾,裝扮出一副笑臉,歡迎著客人的光臨。
「但願能有那一天。」羅經理說,也在笑著。
「你還不是可以作一位寓公。」屈小姐朝著將軍說。「看來都沒有關係,小姐仍然當小姐,太太仍然當太太。」
將軍並未馬上回答,卻慢慢在室中踱著步子,屋角茶几上蹲伏的一隻花貓,正在不顧一切的打著鼾聲。
「真對麼?」羅經理走到她的面前問。
「屈小姐!」她忽然想到解圍的辦法,拉起屈小姐的手。「到我們臥房裏坐坐,別跟他們談什麼國家大事,還是說點咱們娘們的話罷。」
「那麼只有我是不對了,」羅經理頹然的坐回去,「可惜我的金駱駝,僅只換來你們對我的攻擊。你們既然同聲一氣,我只有住嘴大吉了。」
「你別揀便宜,」屈小姐在羅經理的肩上按了一把,「大經理,錢麼,也許你多得很,說到和我結婚麼,最好先別作這夢。但這也並非說你大經理不配討我這樣的女子,正相反,你應該討個比我更漂亮更有學識的太太,那將是你的幸福,你的快樂。至於說我自己,老實直到今天還未想到過結婚,所以也不敢高攀你。」
「不是這種意思,你誤會了。」
「不敢,」將軍欠身謙遜著,「事情是要大家共同合作的。上次所談的那個雜誌,什麼時候可以出版?」
「謝謝你們的誠意。」將軍謙遜著說。
「亡了國也還可以作買賣呀。」將軍說。
女主人親身倒茶,表示出她的恭敬,她以十二萬分的真情,歡迎兩位客人以後多來走動。她拿出兩盒華福牌,擱在客和*圖*書人的面前,拍賣行經理馬上掏出他的金駱駝。
羅經理仍不同意屈小姐的見解。
「快請吧。」將軍起來讓著她們。
「贊成!贊成!」羅經理接上來說,「真有那樣一天,我情願跟將軍牽馬隨鐙。」
將軍慢慢走近窗前,輕輕打開一扇窗子,一股冷空氣立時奔竄進來,卻又從屋中竄出一陣陣的輕烟。
「這可不那麼簡單,」羅經理離開安樂椅的把手,打了一個圈子。「買賣人家有句成語,所謂早晚市價不同,你明白這個意思麼?」
屈小姐搖頭說:
屈小姐對於將軍太太沒有絲毫好感,一想到那個臃腫的肉團,就叫她嘔心。雖然如此,今天她來作客,除了應說好聽的言語外,極力避免挑撥感情,看來又是大有必要的了。
將軍肥胖的臉上裂出一些橫的皺溝,他捋捋鬍鬚,順手把香烟頭丟到痰盂裏去。
「錢我準備就交給胡委員,至於哪天出版,我還沒有確實的消息。」羅經理答。
這一來,她簡直成為屈小姐的同情者,愈發瞧不起這位拍賣行的主人。
「嘔人?」屈小姐引用原句問,一面跟著說。「叫你看的是文章,不是看人!」
「什麼好風把你們兩位吹到這邊來?」落座之後,將軍開口說,臉上盤旋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看你們這種親密的樣子,倒像在度蜜月的呢。」
「不行,不行,亡國的滋味嚐不得,」羅經理說,連吸了兩口烟。「猶太人那麼有錢,沒有了國家,還不是到處受欺負,我是不願當亡國奴的。」
將軍的太太不喜歡將軍支持屈小姐,即令屈小姐所說的話全是實情,也無須他來多言,可見一個再老的男人,面對著漂亮女人,總不免樂於獻些殷勤。也許她氣量太小了,是個弱點,但她把握這個弱點,才更易於監視自己的男人。可是她也並非同意羅經理的言論,正相反她堅決反對將軍和商人接近,因為她看過許多見利忘義的商人,羅經理雖然還不那麼討厭,若以他來和屈小姐相提並論,尤其他們還在跨著胳膊一同走路,實在又有辱屈小姐的高貴了。
羅經理作著手勢說:
在烟酒不分主客的原則下,我們的男女主人和屈小姐便都樂於吸食金駱www.hetubook.com.com駝,而冷淡了華福牌。
「不會寫文章倒也好,反正那也不是發財的玩意兒,只要你有錢,什麼好文章全可以買得到;再說那些寫文章的人,我總覺著有些不順眼,頭髮蓬鬆著,皮鞋不上油,衣裳稀髒的,真有點嘔人。」
他癡癡望著窗外的山景,精神貫注如同發現了某種祕密,這麼過了一會之後,他忽然轉回身來,用快速的步子回到他的原處坐下了。
「就算那樣,」羅經理承認著說,「但你也不能因此就冷淡我。在商言商,三句話不離本行,買賣不成仁義在,無礙於我們的私交。」他在解說著道理。「何況我本來是為人作嫁,並不負任何的義務。」
「我想跟你打聽一件事情,你一定能回答我,因為你和他們有來往。……」
屈小姐立即把自己面孔伸到羅經理的面前,以便引起他的注意。
將軍的太太半晌插不上言語,只能呆呆的聽著。在一般家庭婦女中,說些庸俗的言語,或是交換些挖苦的詞句,她也許還有點才智;她的眼界,她的閱歷侷限著她,使她只能發揮那麼點見識。有人稍稍談到一個專門的問題或是固有的名詞,那就不是她的智慧所能理解的了。類似這樣的情形,她和將軍之間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她曾經為此感到過份的苦惱,也曾試想解除這種苦惱,但她的嘗試到後來全歸失敗。現在她才明白,作一個將軍太太,享用上雖然優裕,接待來客常在交談上受窘,到底不大自在。她真的認為副官太太的生活才更安適些。
「對於目前時局的發展,我個人沒有什麼意見,」他回答道。「因為我自己沒有半點實力,徒託空言,無補於事。至於那些當政的人物,倒真應該好好花費一點腦筋才對。時局確乎嚴重到極點,戰火眼看就燃燒到川邊,萬一陪都不保,八載抗戰可說是前功盡棄。但意見我是有的,我是說,時局轉變到目前這樣的惡劣,當政諸公應該負有責任,至於如今人民情緒的低落,失掉抗戰必勝的信心,也是不可掩飾的事實。這——全是問題。」說到這裏,將軍換上另一支金駱駝,太太馬上給他擦著火柴。「我個人麼,早已經打算好了,真是和-圖-書到了川邊緊急甚或陪都都不守的時候,我將拼老命來開闢一個游擊根據地,再和敵人周旋一下。」
「十個人再加上影子,豈不是二十個?」屈小姐說,向羅經理噘噘嘴,那意思是你看對不對?
「什麼也沒有少來,」羅經理說,上身後仰,那隻疊在右腿上面的左腿,如同機械一般搖動起來。「想想吧,仗快打進四川了,長期抗戰落到這麼一個下場。自己天天誇說四強之一,人家別的盟國處處打勝仗,只有我們自己,天天向後轉進。作了亡國奴,活著有什麼意思?還不如痛痛快快玩玩的好。」
「是的,」將軍馬上接著說,「對於一位忠言的小姐加以抗議,那實在是一件遺憾。」
「不修邊幅的人,他的文章也不會出色的。」他加重了語氣說。
「這叫作專誠拜訪。」羅經理說,朝他的同伴瞟了一眼。
「別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吧,」屈小姐譏諷著,「十個商人有二十個沒有國家觀念的!」
「抽我的吧,」他說,把香烟送到男女主人面前。「這烟到底好一點。」
屈小姐接下來說道:
拍賣行經理偷偷看了屈小姐一眼,接上來說:
「哼,」她不滿意的用鼻子哼了一聲,「真是高論,可惜我不知它應該吻合那一套的邏輯。」
「對不起,我們要說點知心話了。」
「是呀,那是為什麼呢?」羅經理隨著加了一句。
「好了,好了,」他冷冷的說,慢慢探探頭。「我明白了。若說是好講好賣,我可以大包大攬替你促成,若說是賤價巧買,那我可不敢效命了。」
「請容我攔你一句,小姐,」羅經理插|進來說,「即令如你所言,商人缺少國家觀念,但也不能十個人中倒有二十個相同的啊。」
「價錢又有什麼問題,憑貨賣錢,憑錢買貨。」
「哈哈哈哈!」將軍高聲的叫起來,「可是你們兩位今天怎麼這樣有興致?」
羅經理也站了起來。
他悄悄湊到將軍的身旁,把屁股坐在將軍所坐的安樂椅橫把手上,低下頭來小聲說:
「饒了我吧,小姐,」他最後說,「高論雖然當不起,卻總是不無道理的。」
「我不是十歲八歲的小孩子。」將軍淡淡的加上一句。
「有啊,」將軍馬上答應著,「你和*圖*書準備買進麼?」
「又何必多此一舉呢?」屈小姐輕輕的說,朝著將軍使了一個眼色。
「雜誌是說話的機關,頂重要不過了,屈小姐的文章是否脫稿了?」
「近來有什麼消遣?」將軍抽著了金駱駝,向客人問。「打牌麼,還是常跳跳舞?」
將軍陪襯的也站起來,似乎還想說幾句,但當他的太太在身後捏了一把之後,他便不了了之的笑了一笑,默默的坐下了。
「那好極了,」將軍霍然站起來,和客人重新握握手。「多了沒有,六七座洋房保準買得到,而且家家都有防空洞。」
「防空洞有沒有不關緊要,美國的黑寡婦比防空洞還保險。主要的一點還是在價錢上面。」
「見笑了。」將軍說,大概是聽到內室輕微的腳步聲了吧,他離開了座位,走去拉開那扇通達臥室的門,一點不錯,恰在同時,那位矮胖的將軍太太慢慢走了出來。她在和客人招呼著。
屈小姐硬被女主人給拉走了,當她走到臥室門口時,一面用跳舞的姿勢扭扭屁股,一面和屋中的兩位男先生招呼著說:
「好!」屈小姐高聲叫道,「我們擁護你!」
「倒不是我準備買,我是受人之託,有人想買,叫我過來問一問。」
「我根本就不會寫文章。那是拿鴨子上架。」
「太挖苦人,我要向你提抗議了。」羅經理這回坐直了身子,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
「你是說昨晚上睡晚了一點?」屈小姐跟進來問,一面在老將軍的臉上不懷好意的瞧著。「那是為什麼呢?」
「要得。」羅經理順水推舟說了一句,屈小姐趁此引到正題上來。
這倒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話。他雖說是專誠拜訪將軍,卻是想談一件生意的。
「不行抗議!不行抗議!」她竟然變成屈小姐的撐腰人,一連聲的說。「屈小姐的話是對的!」
我們的拍賣行經理稍稍楞了一下,說老實話,他是不明白什麼叫邏輯的,但他也不便當著將軍的面前,向屈小姐請教,那似乎太不光彩了。可是他也不能不回答一句,否則便要暴露了自己的弱點。
「一點不錯。」將軍陪著站起來,又把客人拉在身邊坐下了,他擦起火柴點燃了烟,哈哈的笑笑,然後慢聲說道。「我明白你,你別上火,怎麼,和圖書你真想講生意麼?可以的,儘管早晚市價不同,買主也總得出個價錢。請先看看我這所房子罷,我那些朋友們,他們的房子和我的房子一模一檥,看過我的房子,就等於看了他們的房子。好,請罷,先看我們的臥室,然後再………」
她不願參在他們中間遭受折磨,這種難言的苦衷,使她難受千百倍,她就此轉回自己臥室麼,不,那有點失禮,然而她卻也全無樂趣,心想倒不如一個人去摸摸骨牌的好。
「你偏心!」羅經理不同意的站起來,朝將軍說。「對小姐客氣本來應該,但不能縱容。」
「豈敢,豈敢,她馬上就會來的,我早已通知她了。」將軍說完,把身子向前躬了一下。「實不相瞞,昨天晚上睡得晚了一點。」
「自從上次胡委員請客之後,我就想專誠拜訪的,完全真話,絕非虛語。昨天和王小姐約好,決定今天到府上來,想不到王小姐臨時有事,不能如約過來,還請我代向賢伉儷致候的。就在這時,經理趕來了,自告奮勇替我作伴,盛情難卻,我就和他一道來了。」
「太太呢?難道她不歡迎我們來訪麼?」屈小姐問。
進來的人是拍賣行羅經理,這位矮個子國難商人,跨著和他同路的屈小姐的胳膊,以極度愉快的表情走到將軍的面前,用久別重逢的老友一般的熱情,在緊緊的握著手,自然也包括屈小姐在內。
「住嘴倒不必住嘴,」將軍說,「我是說我們還大可以談點別的。」
「見仁見智,」他說,「各有不同。」
「好得很,」他擺擺手說,「我們也要談點知心話的。」
「我想要問問你,」她向將軍說,「你對於最近時局的發展,取著怎樣的態度?」
「是的,」羅經理鬼祟的朝屋子裏看看,彷彿怕被別人偷聽了,故意把嘴巴湊近將軍的耳根說。「我是說,你的那些同鄉們,他們在這邊都多少有一兩座房屋,萬一陪都不保,他們準備作什麼打算?聽說近來很有些人賣房子的,是不是他們之中也有人打算過?」
「開門見山你就直說罷,」將軍說,偏過半個臉去瞧著客人。「何必繞那麼大的圈子?」
將軍用鼻子笑了一聲,把身子仰到安樂椅的靠手上。他順手拿起一支香烟,但並未放到嘴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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