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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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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請你喝牛奶去。」劉芹說,張小姐同意的跟他走了。
「道理是有道理的,見解也有見解,」她說,「不過麼——」她說到這裏止住話頭,看看書店裏面別的顧客。
「看過了《前線》之後,」劉芹繼續說,「你就可以了然於人家為什麼會打勝仗。同時,你還可以看出來,人家雖不乏表面倚老賣老,內裏一無可取的高級指揮人員,在那裏貽誤戎機;但由於最高指揮部英明果敢,終於毅然決然實行了新決策,放棄了那些落伍的指揮大員,提拔了新的青年將校,以及士兵的勇於犧牲,而獲得了一個會戰的勝利。這是真正的寫實,很可以給我們的軍事指揮人員作個良好的借鑑。我雖然對於軍事很外行,但我覺得凡是在《前線》上所描寫的缺點,我們的軍隊應有盡有,而那中間的優點,我們卻還未曾發現。應該向人家學習。」
用眼睛把這位小姐送到不見蹤影的時候,劉芹又混進滿街雨水的行人裏。他默默的向前走著,為這兩件事情擾亂了他的心緒,那個在咖啡館中向他伸手的江蘇難民的苦臉,和那位小姐求他賣戒指時的為難,使他深深感到了不安。難民的產生自然是因為打仗,這是普遍的現象,但如何安置這般難民,則是國家應有的責任。女學生們賣訂婚戒指,算不了稀奇,但儘有多數學生托庇家庭的優裕而竭力揮霍,自然也是叫人不平的問題。一切奇形怪象,都出現在我們的國度裏,正如同我們這裏原是一座豐饒的寶庫,可以從裏面提取多種多式的財富。當茲目前各國均在對敵作戰,人家別的國家真可以說是集中全力於軍事,一切為軍事,一切為軍隊,軍隊享受最高優待,可是在我們這個國度裏,雖然也有著軍事第一的口號,其實正和軍事不著邊際。穿最壞衣服的是軍隊,吃最壞飯食的是軍隊,只有達官顯貴投機商賈等,才享受最高的物質生活,統制呀,專賣呀,其結果總是適得其反的。這叫人要怎麼解說才行呢?
「你說你有點事,」他開始說:「我還想找你問點事情呢,今天真湊巧。自從上次一分手,足有二十多天不曾見面了。」
「我很冒昧的推薦了,」他鄭重的說,「希望你讀完它,一定不會失望的。」
「再見。」
「你不信?」他追問道。
「等一等。」她輕聲說,伸出右手在玻璃板上無目的的劃著。
「我是想問你,」劉芹和_圖_書看看左近的茶客,壓低了聲音說。「關於沙坪壩的情形,聽說學生不滿政府,到底怎樣?」
「你來多久了?」她問,伸出她白白的手。
「問題太多了,」他感動的說,「非要有一個徹底的改革,是無補於事的。」
「這其實不成其為問題的。」
「謝謝你,沒有了。再見。」
「說不出道理呢。」張小姐說,她走在劉芹的前面。
「你很細心,」劉芹說,把那本雜誌放回原處。「我很贊成。徐小姐給《展望》寫的那篇《陪都秋景》特寫稿,也夠精采了。」
「這也倒真是實情,」徐小姐跟著說,「所以麼,我們壞就壞在這裏。」
書店顧客比其他店子少些,即令也有些主顧翻閱書報雜誌,倒多是作為臨時的讀者,希望在不出代價的原則下獲取一點知識,若說是拿錢買貨,這種顧客較為稀少。
劉芹更為興奮,終於止不住說道:
「我已經交印刷所付排了,今天就是去看校樣的。」劉芹報告著說。
這話把店員和三四位看書人都說得為之神往了,他們聽得很入神,眼光光的看著他。
「可以,可以。」劉芹說,一面替張小姐解釋。「沒有關係,憑貨賣錢,有什麼不好意思。」
徐小姐接受了,問店員有沒有這本書。店員說書已經賣完多日,他決定去別家書店買下來。
屋裏和外面是絕對不同的兩個世界。儘管街上落著連雨,屋裏卻充溢著溫暖的氣息。懸在牆上的油畫,襯著綠絨的玻璃板桌面,光滑的地板,綠色的電燈,和那些白衣侍者,穿戴講究的顧客,結成了和諧的氣氛,使每個人都樂於忘記了室外的一切。
「是的,這是個問題。」劉芹承認著說。「是不是你要我幫你上金店?」
「學生總是有熱情的,熱情澎湃的結果,自然容易形之於行動,」張小姐也在壓低聲音說,「不怕你見笑,在到處都是一片黑暗的社會裏,恐怕想發現到一點真理和正義,也只有在學生身上找尋了。」
「什麼事?你說罷。」
這位小姐笑著看看她的手,不好意思的微微低下頭。
「真獻醜。」
雨水阻住他們的腳步,劉芹先生就順便問徐小姐,看到一篇名叫《前線》的翻譯劇本沒有。當徐小姐搖頭作答時,劉芹先生負責的把這名著推薦給她。
喝完了牛奶,張小姐把身子向後靠了靠,朝著劉芹繼續說道:
「一點不錯,我一個人不好意思去https://m.hetubook.com.com呢。」張小姐說,抓過了她的雨傘。「現在我們可以走麼?」
重慶的印刷商人,他們在生意經上另有一種新的發展,儘管排工印工都在提高價錢,但他們寧願把工作閒在那裏,白白的發給工資,卻不願接印零星小件的來貨。他們看得非常明白,只要花錢囤上一點印刷器材,譬如生鉛,報紙之類,過些日子,他們就可以由於物價的上漲,而白白賺上一筆進帳。
「戰局緊張,通貨浮動,人們都樂於在金子上多打主意,因為這總是硬貨。」張小姐說。
「什麼問題?」劉芹追問。
「等——等一會罷。」她看看身旁,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勝利,勝利,這名詞彷彿變為盟國的專利品,中國麼,卻沒有一點緣份。」劉芹說,止不住笑起來了。
今天金子的牌價,飾金每兩賣出三萬八,買進三萬三。
他們慢慢的喝牛奶,一面細心看看近旁的客人,這些客人和茶館的茶客不同,他們全都穿得非常整齊,擺出來特別高貴的樣子,他們也在說些有關國家和戰局的言語。
「我何嘗不覺著奇怪呢,」徐小姐說,接著又拉回話頭。「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想我們的生產,我們的管制,我們的軍事指揮,我們的行政效率,足可以給我們證明,我們不打勝仗,完全吻合學理。你看了那篇對時局呼籲的文章麼?」
那人嘻嘻的笑著,向他伸出污黑的手。劉芹掏出兩張鈔票,把那人打發走了。
濃重的霧氣彌漫著陰沉的雲幕,籠罩住整個天空,天空拉出一副暗淡的愁容,俯瞰這失掉了光明的大地。在無邊的大地上,開始落起連綿的秋雨,如同寡婦哀哭丈夫流出的眼淚,一滴滴打進人們淒愁的深心,偶然颳來幾陣不關痛癢的秋風,它即無法颳散濃重的雲霧,也不能颳走人們心中的煩愁。
「國內消息沒有什麼好報告的,」徐小姐說,把手中翻閱的書本放下,那是一本描寫某國婦女如何和法西斯德國軍人鬥爭的小說,書名叫《虹》,曾經以此榮獲了文學獎金。「外國的消息麼,在西歐方面,盟軍突入華沙,造成光榮的勝利,今天的晚報就可見報了。」
「明白了。」劉芹說,攔阻他別再多說了,免得更多的引發出他痛創的感懷。「我們都是一樣的。」
賣晚報的報童,在街上喊出叫賣的聲音,當劉芹把報紙買到手中時,徐小姐和-圖-書指著說:
「你看,西歐方面盟軍獲得輝煌的勝利。」
「別提了,傷透腦筋,也許永無出版的一日。」
「這二十多天的局面,變他得太多太大了。」張小姐加上一句,用茶匙在牛奶中慢慢攪動著。「劉先生,你要問我什麼事情?」
「劉先生,你不必多解釋,我對於你認識得很清楚。你剛才所要問我的,我可以給你一個切實的回答,那便是多數同學因感到目前時局的嚴重,政府方面仍不能給人民一個具體的表示,所以就流露出極端不滿的情緒。確有其事,但這正是一種愛國的行動。」
「我是從廣西逃來的難民,」他說,「二十多天死裏逃生,總算留下了這一條命。可是我的家人六七口都在金城江炸死了。我不敢想,一閉上眼睛,他們那慘死的樣子就來到我的眼前。我本在桂林開了一家西菜店,買賣不算壞,現在落得朝人家伸手。這仗再打一年,不說敵人來打,自己餓也餓完了。江蘇逃到漢口,漢口逃到長沙,長沙逃到桂林,現在又逃到重慶,將來還往那裏逃?為什麼我的命運這樣苦呢?……」
他湊到案邊,翻閱一本最新出版的雜誌。雖說只是一家小書店,當時流行世面的出版物,無論是半官的刊物,內容新奇的譯著以及鴛鴦蝴蝶派的章回小說,大致是應有盡有了。
他忽然聽到有人叫他,抬頭一看原是徐小姐。
店員和翻書的顧客們都在不約而同的圍了上去。
「一樣?」那人不明白的搖頭,「你先生也太客氣了。」
「我是因為有事才進城的,啊,劉先生,我還怕要勞你駕呢。」
「是的,你覺得怎麼樣?」劉芹反問道。
「才進來,是避雨的。」劉芹說,靠在書架上。「今天有什麼重要消息麼?」
「徐小姐太客氣了。」
「不敢當,」徐小姐謙遜著,「那是一篇不成形的東西,還請劉先生多多斧正。」
雨下的漸漸大了,如注的雨水從傘邊一直傾瀉到街面上,街面的雨點打出翻滾的泡沫,人們急急的躲進舖子裏去。劉芹也要躲上一躲的,恰好不遠的路邊有一座小書店,他便一跳竄了進去。
徐小姐剛想問他什麼緣故,接著就恍然大悟的說:「啊,我明白了。」她從店員手中,收到了書,然後向街上望望。街上仍然傾注著暴雨,雨點打出來暴躁的聲音,凹陷地方早已經變成了汪洋。
他在雜誌上看到一篇醒目的社論,一個最生動的標和-圖-書題——《我們對於當前嚴重局面的呼籲》。文章分成三段:第一段說當前局面的所以嚴重,由於以前種種,才種下今日的後果;第二段說既然當前時局嚴重,任何人不該再行緘默,以及第三段呼籲的提出幾點重要的辦法,希冀挽救既倒的狂瀾,喚起國人共同的注意,為這一辦法而努力,任何人都不能也不該忽視這個嚴重的問題的。
正因為這種緣故,我們的劉芹先生進書店後,得以從容的收下雨傘,從容的掏出手帕擦他的濕濕的臉。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兩腳,一雙皮鞋沾滿了骯髒的污泥。
十分鐘後,他離開櫃台,把手中的鈔票交給張小姐。
「真是好買賣,」劉芹說,「下這麼大的雨,還有這麼多的買主。」
街上的雨小得多了,但並未停止,因而街上仍是到處稀泥,行人毫不減少,彷佛都有著辦不完的事情。他們在一家金店門口停下了,那裏擠滿了顧客。
劉芹先生總算擠上了一個位置,他把兩個戒指送到夥計的手裏。
在許多來往的行人中,我們的作家劉芹也是其中的一個,他打著一把雨傘,讓褲腿的邊上沾了些泥點,聽任腳步踏著雨水和污泥,他只顧慢慢的趕著路。
「是的,」張小姐跟著重唸著,「問題實在是太多了。且不說國家大事吧,以我個人說,剛才說要求你的事情,正是要解決一個問題的。」
「問題的徵結是有些同學,還在不顧一切的揮霍,這就教人感到了不平。」
「不過還應該補充。」她作著結論。
冒雨前進的劉芹先生,忽然在眾多路人中發現了一個熟客,他剛想開口,對方卻搶了先。
「啊,徐小姐,」他和她招呼,一邊走上去。「久違,久違。」
「問題是我們不僅不向人家學習,就是想揭發一點軍隊中的黑暗,恐怕都還辦不到的。」
「你還有什麼事要我幫忙麼?」他問。
他們等了一會,苦於沒有伸手的機會,到後就去另外的一家。
人們形成了一種共同的苦悶,感受到共同的威脅,也激飛起共同的憤慨。這個巨大的洪流,拼力的向外傾注,彷彿總有一天,它要衝破那道阻攔著的堤防的。
就在這時,一個衣服襤褸面容消瘦的男人,走上他們的面前,伸出來一隻污黑的手。
「問題太多了,」他最後對自己說,「一個以問題最多且最聞名的國家——整個的社會不能安定,整個的國家也就充滿了危機。」
劉芹和張小姐相對www.hetubook.com.com的坐著,他們要了兩杯牛奶。
「是的,」劉芹說,「再來一個新的五四運動才是需要的呢。可是你剛才說有事找我,你可以現在說給我聽麼?」
交易所門前仍然擠滿了人,黃金交易成為最受歡迎的買賣,儘管價錢節節提高,仍然有人大批購進。苦悶固然是當時普遍的現象,立意要藉此發上一點財的仍然大有人在。
他是準備去印刷所看校樣的,《展望》創刊號的稿子,已經發排十天了,按照老闆的說法,五天之後可以送上小樣,由於這份小樣並未如期送到,他就不能不親身察看一下了。「問題是有了,」他心中在想,「不是沒有排出,就是根本沒有排。」幾年以來由於職務上的關係,他曾和印刷商人有過不少往來,其中能使他感到滿足的,僅有很少的一二家。基於過去的這一點經驗,他對於交給印刷所的稿子,就不能不去追問追問了。
張瑞珍小姐也打著一把雨傘,雨水在傘邊向下傾流,她朝後退了一步,回答著說:
「不過——」劉芹等候徐小姐的回答。
「啊,張小姐,你怎麼趕下雨天進城?」
徐小姐把那本《虹》翻了幾頁,然後又放下去。
「劉先生麼?」
「我說的都是實話,」徐小姐把那本《虹》交給店員,一面付出書價。「劉先生,你那本《大時代》出版了麼?」
「幾個遠離家鄉的同學,由於接濟斷絕,不得不狠心出賣她們的訂婚戒指,我今天就是順便替他們辦理這件事情的。」
號稱一百萬人口的戰時陪都,陰雲像鉛塊似的重重壓在人們的心上,多少人都在擔心目前嚴重的戰局,又由於物價的普遍飛漲,人們心理上認為它比戰局嚴重更受威脅。
如同方才在別個客人面前所講的言語一樣,他不待盤問就用江蘇口音滔滔不絕的說了出來。
「劉先生,是你呀。」
「是的,我並非否定學生的熱情行動,反之我倒十分的關心,我對學生的看法,和你具有同樣的眼光,這就是我為什麼想向你打聽的原因。來,喝點罷。」
連雨儘管不住的傾注,一點也不能限制人們的活動。重慶是個秋天多雨的城市,作為一個重慶市民,你若是因為連雨而怯於邁步,那你將把什麼事情都耽誤下了。這就是說,雨儘管下得再大,街上仍然有得是來往不斷的車馬和行人。
「有道理,」他看完後點點頭,「這是人民的聲音。」
雨仍在下著,但他們不一會就走進了一家咖啡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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