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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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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小姐馬上和羅經理碰了杯,並立刻戴上那隻戒指,一面把她白|嫩的手放在桌上任憑大家觀賞。
「這就是我給你的頌詩。」
「若是劉芹在這裏就好了,」他接著說,「他寫的東西確乎不壞。」
王小姐喝乾這一杯,胡委員端著酒杯向著女主人說:
大家都在賞識戒指,並稱讚說,只有像屈小姐這樣的手,才配戴這樣的戒指,連那端菜的夥計也止不住從旁探出頭去。
但胡委員卻沒有這興致,他不僅不觀看戒指,且在厭煩的走到窗邊去。
「小姐的錢呀,哼,還不知出在誰的身上呢。」
胡委員話未說完,就被屈小姐給攔住了。
她在每位客人面前斟上酒,和他們乾了一杯。客人則用共同乾杯來向她祝福。
如同上次胡委員的夜宴一樣,依然是將軍坐首席,從年歲和名望說,他也是最合適的人選。將軍雖到應該休息的高齡,他對任何人從不表示出他的老不可為。就以他住到陪都這幾年來說,他給人的印象,便是他無時無刻不在準備為國效勞,克盡軍人的天職。縱然直到如今,他仍未離開陪都一步,他的雄心壯志實在叫人欽佩。第二席該屬於胡委員,因為他究竟是革命的元老,但他竟把坐次讓給羅經理了,這位拍賣行的經理一再謝絕,為的再次坐位可以挨攏屈小姐,並且他也還想和她交往幾句秘談,但結果卻讓胡委員佔了便宜。那完全是屈小姐的意思,她自動請求胡委員坐她身邊,故意說有話準備和他談,羅經理察言觀色,就只得讓了步。屈小姐的另外一邊坐著王小姐,她雖然很少發言,眼睛卻始終跟別人的言語在轉動。今天她穿了一件古銅色的夾袍,新修理過的髮捲和擦在臉上的勻和脂粉,使她平添了無限美麗。她不時在一邊偷偷的笑著,當別人問到她時,她又閉口不言了。
總算將軍為幾句好言解除了疑慮,但羅經理為屈小姐揭發秘密確實受到重大的毀傷。他心理上激起慣恨的怒火,準備和她斷絕來往。「這不要臉的東西,」他在暗暗罵道,「她這樣對我不留情。」甚而他想把她重重打上一頓,才夠洩憤。可是他稍加熄下盛怒的火焰後,到底虛心的承認,這仍是他的錯誤,因為在這宗交易上,他答應付與屈小姐的佣錢,事後不曾兌現,抹殺了她側面幫忙的功績,使她傷了自尊,於是遇到這絕妙機會時,她就給他一個打擊沉重的報復。他是和_圖_書惹不起她的,最好的辦法還是跟她講和,而講和也就是履行諾言。他決定這麼辦了,隨即朝著屈小姐說:
羅經理不得不特別湊近將軍,向他剖白。他說那天承將軍介紹成交的兩座房產,確是他朋友買的,一點沒有他的份。至於屈小姐為什麼在大家面前出他的醜,他卻猜不出是什麼原因。「小姐們的事和小姐們的嘴,你只有馬虎一點算了,」後來他用了這句話來收場。他誇說將軍人格如何偉大,如何負有名望,因此,他才高攀將軍,結為朋友,希望將軍的提拔還希望不到,怎能在將軍面前撒謊呢。「開玩笑,」他低聲說,「不可信的亂說。」
「小姐都是窮光蛋,」王小姐加上一句。
「要得。」羅經理在一旁拚力的鼓掌。
「謝謝。」屈小姐笑著回答,「希望明年我的生日,諸位仍然能夠光臨。地方麼——」她停了一停說,「最好在上海。」
「你的嘴巴硬是要不得,」羅經理急得說出一句四川話來,「小姐也要出錢的。」
將軍的心裏也在暗暗的打算盤,他直盯盯注視討饒央告的羅經理,心中在罵道:
「沒有了,沒有第三杯了,」她急急說,「我要喝醉了。」
屈小姐毫不猶豫的喝下了,人們共同叫好,稱道胡委員的周到。
「謝謝羅經理了。」她說,滿意的笑笑。
「不可能,你這是妄想。」胡委員不同意的說。
「簡直是莫名其妙,世界上什麼怪物都有,倒像是有神經病。這小子,不是人。」
這是一個晴朗得使人過份的興奮的下午,的確,由於前半月的連雨,多少人的心中,都被那惱人的雨水給澆陰冷了,因而迎接這麼一個乾乾脆脆的晴天,人們自願表示最大的歡喜。時間約有四點鐘,那一抹跨越山嶺斜射進屈小姐屋中的秋陽,給她的屋子塗出燦爛的光芒。正是由於晴天的緣故,氣候方面也就顯得緩和了些,人人似乎都有這麼一種感覺:「今天才是一個真正理想的秋天。」而我們的胡委員,當他打開臨街的窗子,更徹底的放進秋陽時,一直在讚不絕口的說,這個美好的秋日,正象徵著一個過生日的人將因之而得到更為美好的生活。他說他自己不是一個作家,否則一定要為這位女主人獻上一首讚頌詩的。
恰好將軍也走到窗口,他靠攏胡委員的身邊悄聲說:
現在這個人事更動,總算給世人一新耳目,即令有些地方和-圖-書還不能為人贊同,卻到底看出政府方面不能不採納輿論的呼籲和民眾的要求了。所以這次人事更動,還得把它看成良好的現象的。
「請喝一杯。」
「你怎麼不來告訴我呢?」屈小姐不滿意的說,「你總是這樣糊塗。」
「你不能這樣說,」胡委員糾正著,「文章自古都是窮而後工。據說一位作家,倘不在窮苦中磨難,就不會產生偉大作品的。」
「不要緊,」王小姐說話了,「局面穩住了,雲南優良裝備的軍隊,空運貴州兩個整軍,重慶也盛傳空運一個軍去,前方敵軍聽說已經開始撤退了。」
既然到處都以政府人事更動作為談話中心,胡委員一群——包含屈小姐、王小姐黎將軍以及羅經理這些人,在屈小姐屋中談到了這個題目,自然不足為奇。恰值今天是屈小姐的生日,大家既然有機會聚到一處,誰也就不願放棄這個談話機會了。
「沒有什麼,」屈小姐很自然的回答朋友的問難,「春天是我的第一個生日,秋天的生日是我的第二個生日。這有什麼稀奇。我有一個朋友,她一年的生日之多,連她自己都記不清楚了。」
他微微覺得不大自然,因為屈小姐彷彿特別對胡委員親熱。幾天前和屈小姐同遊同舞的人,不正是他羅經理麼,不上幾天,就被她冷落下來,他有些懷恨,且在打算和她絕交,給她個重大的打擊。但接著他又推翻了,新的決定是,他不僅不和她絕交,且要進一步的把她重行奪回,甚而不惜巨資娶她過來,使她作羅太太,那才是他的光榮,他的勝利。此後他永不令她提到胡委員三個字。「是的,」他心中在說,「我就要這麼幹的。」
「瞎說,瞎說,同盟社的消息。」羅經理矢口否認。
飯桌擺設在屋外,上面鋪著一張漂白的桌布,飯館的小夥計,正在擺著碗筷,碰出來輕微的瓷器互撞聲。
「還有這第三杯……」
「這還像點人話。」屈小姐同意的笑了起來,她心中正在轉旋這麼一句話。「你想戲弄我,好,先教你嚐一點小厲害。」
「怎麼,羅經理買房子了?」胡委員探頭問,「恭喜,恭喜。」
屈小姐不能拒喝這杯酒,不過當她喝完時,半喜半怨的托起胡委員的下巴說:
「一點不錯,真有點莫名其妙。」胡委員說完,把將軍重行拉回到座位上。
「屈小姐開玩笑的。」羅經理仍在否認,卻止不住有些臉紅和-圖-書了。
「好,算了,客人們,我們準備入席罷,請。」
「你這狡猾商人,不講人情,不講道義,就只是認得錢,管錢叫爸爸,缺德的傢伙!」
胡委員和屈小姐碰杯,然後說:
「他打電話來了?」屈小姐問。
「然後我再請你喝第二杯,」胡委員第二次和屈小姐碰杯,「我不但希望明年能在上海喝妳的生日酒,並且希望那也就是你的結婚酒。」
「你喜歡作家麼?」當他坐回原處時,屈小姐半歪著臉問。
「別作那夢吧,過幾天重慶保不保得住,還不敢說定呢。」拍賣行經理跟上來說。
窗外馬路上,來往著穿梭的車輛和行人,公共汽車站上,乘客排出長長的行列,人人臉上流露出焦急盼待的神情。壁報欄那裏本也擠些看客,但因為出來一個生人,把黏貼的報紙都撕走了,準備收去作包貨用的,看客們也就自動散開了。電燈亮了。
「沒有錢為什麼買房子?」屈小姐說,揭發了他的秘密。「這啊,才叫作天知道呢。」
屈小姐陪著端起酒杯,沒有馬上喝,似乎要聽聽胡委員還有別的話說沒有。
一件使多少人興奮期待的事情,終於在報端上披露出來,那便是中樞人事的更動。據說人事方面的更動,完全是迎接嚴重戰局的需要。戰局確乎到了最嚴重的頂點,八年以來從南京撤守以迄武漢放棄,任何階段全不能和這個時期相比。儘管八年之中,人人喊著到了最後的關頭,實際上今天才是真正的最後關頭,這最後關頭倘若不能支撐下去,八年的艱苦抗戰也就功虧一簣了。想想罷,若是陪都不守,我們還能退到西康和青海麼?倘若真有那麼一天,不用敵人來進攻,只消用極小的兵力封鎖了交通要道,我們就將要坐以待斃了。
我們那些執政的權貴顯宦們,他們究竟作出些什麼德政來,無從得知,但他們今天不能不掛冠而去,自然證明他們的服務,未曾吻合舉國的需要,既然如此,還有什麼理由戀棧?
「誰教你想起這麼多的花花道兒。」
「不夠朋友,不夠朋友。」將軍連聲說,不停的直搖手。
「那一國的洋理論?沒有聽說過。」屈小姐說到這裏,酒菜都端到桌上來。「好,客人們,請。」
「屈小姐,喝這一杯。」將軍在一邊勸說。
「請你留點情好罷,我們的事情我跟你私下解決,保你滿意。」
茶房推開門,半躬著身子,用低低的聲音報告https://www.hetubook.com.com,說酒飯完全預備好了,桌子也放齊全了,請問女主人是否可以讓客入席。同時報告屈小姐,她的哥哥剛打電話來,說因為臨時有事,不能趕來參加盛會,叫他代為轉達一下。
「怎麼,那些房子原來是你買呀?你不是說你朋友買麼?」
屈小姐生日是不是這一天,正如這是她的第幾個生日一樣,她自己既然記不清楚,同時也不輕於告人。我們只能說,且隨她的高興罷。她高興說今天是她的生日,那麼今天就是她的生日,她高興說今天是她第十八個生日,今天就是她第十八個生日,說它是就是,說它不是也沒有什麼不可,這樣就得了。但我們也記得屈小姐的生日出過小的差錯。她曾經邀過一位老友參加她的生日宴,雖然這個人僅只參加過兩次,差錯就出在這兩次上。他頭一次參加生日宴是在春天,第二次則在秋季。他是個老實人,不能理解其中的奧妙,隨即提出他的疑問。
「不是我糊塗,」茶房接上來說,「屈先生說他無須直接跟你說話的。」
「得啦罷,」屈小姐不同意的搖頭,「一看他那副窮酸樣子,我就不敢領教了。」
「好。」大家一齊鼓掌,屈小姐喝了酒。
「祝你青春永在。」
這是一件最重要的新聞,四五天來,人人爭道。平素以擺龍門陣擅長的茶客們,他們都不願放棄這個題目。大家的意見顯然並不一致,有人認為這次人事更動,政府方面已算盡善盡美,得到適當的配合,今後只要能夠合衷共濟,努力以赴,定可應付目前嚴重的難關。有人認為目前的人事更動,仍不免是一種過渡,須要再經一番改組。還有人一方讚頌,一方又認為做得還不夠徹底,最徹底足以應付一切難關的辦法,是應該網羅國內各黨各派的賢達,參加整個改組後的政府,在這樣健全的新政府領導下,中國才可以渡過難關。
八點鐘時,酒宴結束了,大家似乎都有點醉意。但客人們並未就此告辭。他們按照白天說好的計劃,開始了撲克的遊戲。
自從上次夜宴之後,胡委員雖然常來屈小姐房中坐坐,扯一點長談,有時還故意坐攏身子,說些低得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出的語言,可是像今天這樣,五個人全遇到一起,這還是第一次。胡委員對於兩位小姐,可說是盡了最大的助力,他給屈小姐在他們機關裏弄了一個掛名職位,地位高,月薪雖不算大,照例可以領上和*圖*書一份平價米,實際是多了一筆收入。王小姐自然也不落空,同樣掛了名,多了一筆收入。她們感激胡委員的熱誠相助,彼此間就加多了來往。
「屈小姐,」他負氣的開口說,「對不起,我既沒有讚詩,也沒有口才,怕也討不到你乾杯。但我早已經替你預備了一件禮品,卻願意當場獻給你。」他從袋子裏掏出一個精緻小盒,打開盒蓋,便閃出燦爛的光芒。「這是一個鑽石戒指,希望能戴在你的手上,永久作我祝福你生日的紀念,並請你賞光和我碰一杯。」
「商人也不一定都有錢。」羅經理頑皮的注視著她。
「這第三杯酒,希望你婚後生活極端美滿,但有一宗,可別忘記眼前幾位舊友,如此而已。」
八年抗戰,雖在若干部門中,我們都或多或少得到一點收獲,但實質上仍然是到處堆積腐爛的渣滓、貪污、腐化,無形中減少了我們和敵人對抗的力量。這是不是一件最大的缺憾?
他們談論政府的人事更動,意見方面稍有出入。將軍認為並不怎樣合乎理想,彷彿這回未起用他到軍事部門擔任工作,對國家對個人都是遺憾。持穩重見解的是胡委員,具體的評論,他一點不說,卻只表示能有這麼大的人事更動,就是個難能可貴的好現象。他常常徵詢屈小姐說:「你的意見怎麼樣?我說的對麼?」當屈小姐贊同了他時,他就會高聲叫道:「是麼,真所謂英雄所見略同。」除此之外,對於這幾位新上台的人物,他都在一一的加以介紹,從他們的家庭環境,談到他們的私生活,和專有的嗜好。論資歷,他們該都是他的晚輩。羅經理的談話最少,彷彿這事與他痛癢無關,他希望上台的新人,能替商人設想,減點雜捐,就已心滿意足了。
這差錯的發生,要怪罪那不懂世故的朋友,不該多加發問了。本來麼,小姐們的事情,除了讚賞外,最好不要認真的追問,因為她們的奧妙之處男性們是無法理解的。
「好消息,」將軍說,端起他的酒杯。「大家為王小姐乾杯。」
恰在這時,將軍插|進來向他問道:
「吝嗇的經理,頂怕出錢,」屈小姐說,伸出手指連連點劃他。「商人不出錢,國家靠什麼打仗!不怪人家罵奸商,良心真是不好。」
胡委員跟著點點頭。
「這第三杯也就是我今天對你祝福的最後一杯。」胡委員說,伸出酒杯。
「是的。」茶房承認著,給剛剛拿起香烟的將軍擦著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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