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那麼第五麼，就是我們的婚期，我的意思是明年我的生日。」
羅經理這才明白他被捏的原因。
「那麼第三，將來打完仗要住到上海，你有意見麼？」
「對麼？」他問。
「一點不錯。」她答，把東西放在一邊。
「好，好，好，」羅經理求饒了，「我的錯，小姐，請你在約法六章上簽字罷。」
「你再出聲我就揍你！」
「啊，」羅經理叫了一聲，知道他忘記了一件事，就趕忙把兩張填寫好的本票遞給她。「一百五十萬，中央銀行的本票。」他說，伸手摟她。這是他應享的權利。
「你說罷。」
另外那位軍官，也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末後說出他們共同的要求。
「害羞麼？」他輕狂的說，「以後的日子長著呢。」
「打麼，打麼，你打麼！」
但這回情形則又很為意外，一方面，由於軍官把事情的經過解釋得明明白白，使稍為明白一點事理的人，知道誰該負責，一方面這兩位軍官，究竟是現職的抗戰軍人，不比平常腳底下人那樣可欺，於是這些擁進的助手，就只有面面相覷了。
「不行！」屈小姐生氣的噘起嘴來。
「那麼請簽字罷。」
「這倒不是，」她廢然的說，「因為你還未履行條件呢。」
點燃一枝金駱駝，她對那裊裊的煙絲出神。
「我也是這個意思。」
羅經理剛剛向前追兩步，恰好和那位走上樓的賬房先生碰個對面。從這位賬房漲紅的臉面上，羅經理彷彿預感是發生了意外的事故，他調侃的心思一下子被壓下了。
「太好笑了，」她忽然不自主的暗暗說，「簡直像作了一個夢。」
那時在重慶地方，也可以說在四川地方，保有一種濃重的排外思想，他們看自己為「高頭人」，而所有外省人被呼為下江人，甚而更難聽的叫「腳底下人」。平常他們自己，儘管打出人命，問題總好解決m•heｔuｂｏｏk.ｃom.com；但一當牽連到對外，他們就大家一心共禦外侮了。譬如在日常生活中，一個外省人和四川人發生了糾葛，只消四川人喊上一聲「打人了」！其餘的四川人就可以一擁而上，把那外省人打個半死。風尚既經造成，讀者們就可以明白小店員的叫喊，其目的正是要想爭取外援的。
「我倆經過長久認識，和友情的增進，志趣完全相投，因此願結為正式夫婦，現於本月Ｘ日在重慶訂婚，特此敬告諸親友好。」
「去。」屈小姐推開他，跑到另外的座位上坐了。
羅經理馬上下樓，屈小姐和他作鬼臉，但他沒有看到。
「說到第四，也許你就辦不到了。」
「哪兩套衣服是你們的？」羅經理問，由於店員受辱，他顯然生了點氣。臉色很難看。
樓下門市部中，兩位軍官和店員起了爭執。起因於軍官在寄賣物品中，認出兩套華達呢軍裝正是他們三天前被竊的物品。他們據此和店員交涉，希望能知道寄賣人的姓名住址，以便進一步查究一下，因為店員不僅不肯答應，且在言語間露出輕篾的口吻，隨即引起軍官過份的不滿。當兩位武人舉起拳頭時，賬房先生正好跑上樓去。
當屈小姐鄭重其事觀看約章時，羅經理從旁偷看她的眼色，有時看看她默唸詞句的嘴唇，然後又看看她白|嫩的雙手。屈小姐這兩隻白|嫩的手，認識她的第一天，他就對她發生了好感。現在這兩隻手和她整個人終於成為他——羅經理的了，他多麼幸運啊！什麼理由使屈小姐作羅太太？很簡單，他能滿足她需索的金錢。他滿足了她，他自己也滿足了。
羅經理向後掙扎著，卻脫不開那隻茁壯的大手，那小店員卻溜出門外大聲的喊：
「嗯，你又叫我羅經理了，不好，不好。」
羅經理看看啟事的末尾，馬上抱歉說：
「快
和_圖_書去起草罷。」「哼，」屈小姐笑著撇撇嘴，「錯處本來就在你身上，你應該勇於認錯才對。懂麼？」
「翻悔麼？」他不安的問。
「那麼你還有什麼理由呢？」
「太沒禮貌了！」軍官之一憤憤的說。
「你說什麼？」軍官之一跟進來質問，「你的衣服能叫得應麼？」
想到這裏，屈小姐已看完兩份約章。
「第二麼，我們結婚之後，我個人行動完全自由，你不能干涉我，就是說我有我的社交。」
「不行！不行！」彷彿找到了幫手似的，羅經理咆哮起來。「太野蠻了！」
「好極了，我的羅經理，那條訂婚啟事也由你擬罷。」
「得，得，我聽了。」羅經理一看不對勁兒，連聲承認著，緊緊拉住屈小姐的手。
「不行，」屈小姐高叫道，「要把我的名字放在前頭。」
現在他們雖未打在一起，但那緊張的一幕，直到羅經理下樓才算鬆下來。
屈小姐歪過臉去，但仍為羅經理強接個吻。
「先生啊。」
於是，她樂觀的在屋中徘徊起來，一會走到窗邊看雨，一會對著某件器具出神，看厭了，就仍然坐回原處，無所謂的把報紙拿來看，卻不能看進眼裏一個字。
「是的，」屈小姐說，「這是羅經理的錯處。讓我來給你們和解罷。看熱鬧的人先請出去，」她對那些觀客們說，然後向羅經理下達命令。「拿出來你的登記簿，把寄賣人的姓名住址告訴這兩位軍官。」屈小姐真的在替羅經理作解圍的工作。
「打人了！打死人了！」
「好了，好了，小姐，請看。」
雨繼續落著，澆冷了人們含有秋意的心，小老鼠在夾皮牆中囓嚼著板條，就像囓嚼了屈小姐的心，屈小姐的心中，猛然推出一個她未曾仔細考慮的重大問題，那就是她和羅經理結婚之後，會不會幸福。她不僅未考慮過，也未曾思量過，中國有句成htｔps://m.ｈｅｔｕｂｏoｋ.ｃｏｍ•coｍ語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她的近憂將要出現麼？馬馬虎虎處理一件事，說不定造成嚴重錯誤的。
屈小姐用鼻音笑了笑，卻沒有動手。
「請經理下去看看，」賬房先生直麼喘息，「出了一點事情。」
「不行這樣叫！」屈小姐抗議。
店員如同訴冤似的，向經理報告事情的經過，把衝突原因推到客人的身上。
「第四是你所有的財產，完全由我經管，因為我是你的太太，這就是我的權利。」
他急了，拚命想在未婚妻面前，顯示一點騎士的勇武精神，隨即用力向前撞了過去，打算一下子就把對方撞倒，也就等於自己爭了面子，卻不想那隻大手一提，反倒把他像隻小雞似的提起來，連逃脫的機會都沒有了，還多虧屈小姐的解勸，那一位才算鬆了手。
「太過慮了。」再對鏡看看自己的身影，屈小姐心中說，「什麼問題也不會有的。」
雨街上又湧進來一些好事的觀客，羅經理彷彿得救似的吼叫道：
「完全同意，你再往下說。」
「悉聽尊意，這就是你的約法六章麼？依我看一點不成問題，我馬上就去寫，把他寫成兩份，然後個人簽名，再由律師作證。」
那位賬房第二次上樓，請下屈小姐來，他是準備替經理解圍的，但羅經理反而過份的窘迫，尤其當他半天掙脫不出，顯得極度狼狽時，他直覺受了重大的侮辱。雖然一位將作丈夫的人，不必計較在未婚妻面前遭受別人欺凌的丟臉，但這到底也是不光彩的啊！
門外進來幾個過路的人，收了雨傘，用好奇的眼光看著熱鬧。
羅經理向後退了一步，不屑的用鼻音說：
「沒有什麼，」他笑著說，「早晚還不是我的太太。」
「怎麼樣，第一個條件？」
「你不聽麼？」屈小姐問，開始走向門口。「好，再會。」
他把那訂婚啟事稿鋪在桌上，屈ｍ.heｔｕｂoｏｋ.com.cｏｍ小姐壓下紛亂的思緒，慢慢的唸誦道：
「說話客氣一點。」另外那位軍官彷彿提出來警告。
窗外落起連綿不斷的秋雨，那雨點澆出來不少煩愁。屈小姐斜躺在綠絨沙發上，面對死靜的屋子，聽窗外不休的雨聲，她不禁暗暗的笑了。直到如今，彷彿還不相信自己會作羅太太，屈小姐笑她自己像在白日作夢。她還記得胡委員請客那晚上作過的怪夢，夢見她和羅經理結了婚，於是小報上就把她作為取笑的材料。她也記起前些天在將軍的客廳中，她曾說她絕不會作羅太太的話，但今天她卻自食前言！愛他麼？她第二次的又在暗笑了，半閉著眼睛，她用慢慢的搖頭作了回答。他有錢麼？她認識的男人中，能夠和他比較財富的還多得很。人又長的不夠漂亮，尤其是那矮小的個子，幾乎和她平身，太不相襯。那麼到底是為什麼緣故呢？……
「那要在訂婚啟事登出訂婚酒宴吃過後，我才能這樣稱呼你的。」
「啥子？啥子？」他打著四川腔問。
這是我們的屈小姐和羅經理的一段對話，時間是屈小姐生日過後的第八天，地點在羅經理拍賣行三層樓臥室。自從屈小姐生日宴席親獻鑽石戒指，羅經理就把追求屈小姐，以及進一步娶她過來，當成一件大事。他決定不惜金錢上的重大損失，把這事辦成，他覺得只有這一天實現了，那才是他的得意傑作。而最使他不能忘懷的，莫過於當時那幕緊張情景，他覺得意外的勝利，而胡委員狼狽含怨的失敗樣子，使他在心理方面愉快到極點。有志者事竟成，這句成語當真有道理，羅經理八天之中居然用飛快的速度，取得最後的成功。今天，當屈小姐提出約法六章，他全部同意了，並動手去草擬訂婚啟事，這豈不是說，社會上又將出現一對新的未婚夫婦？……
正在這時，三腳縮成兩步，羅經理跑到屈小姐面前，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興奮的叫道：
「打你幹啥子？拉你去講理！」軍官之一說。
「完全同意。」
另外那位軍官，不憚絮煩的向屈小姐述說一遍，他責斥羅經理太過蠻橫。
「難道繡在衣裳裏子上的名字還不夠證據？」軍官之一上去糾住羅經理的領帶，「不客氣怎樣？現在就對你不客氣了。走，窩藏竊犯，我們打官司去。」
「笑話，客氣怎樣，不客氣怎樣？」
「第六，你不准在外邊結交女友，否則我隨時提出離婚。」
他把名字次序用鋼筆鉤了過來。恰在這時，屈小姐伸手挖挖他的腋下，他不禁高叫了一聲。
「不必跟他細說，」軍官之一仍在憤憤的說，「他不把寄賣人的姓名住址交出來，我們就把他帶到衛戍司令部去，太可惡了，窩藏竊犯，豈有此理！」
羅經理氣咻咻的不肯答應，顯示他的倔強。
「沒有問題，完全照辦，一百五十萬法郎，算得了什麼。你說第二條罷。」
「對不起，我疏忽了，因為我是從別人的結婚啟事中抄來的，請小姐——我的太太原諒，我遵辦。」
說句良心話，她滿意於這幕喜劇的扮演，她也承認這是她的得意之作。把一個活玩具放在自己手心裏，眼看他隨自己心意轉，即令他有微小的缺憾，也大可不必挑剔了，何況羅經理聽說聽道，怕還是中上之品，她老實該引以為快了。她走到穿衣鏡前仔細觀看她的身影，秀緻麼還算相當秀緻，但她那躲藏鬢角之中微現的皺紋，也在確鑿證明，她已在年齡上跨過三十大關。只有如羅經理這傻瓜，才心迷一竅把她當成少女，但這也正是他的可取處。倘若說到優點麼這就是他的優點——他絕對信服她，聽從她擺佈，像一隻馴順的綿羊。
兩位軍官把兩套衣服指明給他看。
「那麼叫什麼呢？」
「小姐，請你慈悲一下。」
「你們能叫得應麼？」羅經理再問。樣子是傲慢的。
「百分之百的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