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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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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是的,我也看到報上登載的啟事,只覺有點滑稽。」
他聯想到屈小姐,這位交際花,她現在說不定正在精心精意的塗著口紅,喝著白蘭地,揮霍那筆雜誌費呢,似她這樣的女性,該屬於社會上的那一階層?她們對於人類社會有何貢獻?她們比那些寄生蟲又好多少?……
「胡委員是不是說羅經理?」劉芹問。
久雨新晴的秋陽,以極度灼熱的光度,照進屋子裏來,於是這間木板釘成的樓房客廳,便馬上把灼熱的感染,傳到人們的身上,我們的委員和作家,不得不揮動蒲扇。若在北方,正該是秋高氣爽的季節,陣陣涼風,捲來幾片落葉,掠空而過的孤雁低嗚,都在說明一年的時序,又向前邁了一步。但重慶這戰時陪都,雖在久雨新晴之後,它還在遠山的邊角,浮遊著一層薄霧,混混沌沌叫人感到有點不快。北方成語說「立秋把扇丟」,誠然千真萬確,但在重慶卻又大大不同,當你吃月餅時,扇子依然還是需要的,不過這情形,並不能從單方面講,也就是說,遇到陰鬱天色,也可能冷得像冬天呢。
作家劉芹懷著不快的心情,趁久雨新晴,走進胡委員的客廳。作為一個同鄉和熟客,劉芹的腳步踏進胡委員的家門,早就免去了所謂「通報」或「傳達」那一套了,不僅如此,逢到胡委員的男僕給他端上茶水時,他可以攀過對方的肩頭,命令著說:
「好極了,我正想找你呢,你倒先來了。劉先生,我們的雜誌還有幾天好出版?大概不會太久吧?印刷所你去過沒有?關於校對一項,無論如何不能馬虎,否則錯字連篇,人家看也不願看了。時局一天比一天緊,人心一天比一天動搖,政府改組也罷,美軍增防也罷,不把貴州當面的敵人打退,什麼仙丹妙藥也治不好這病了。」
作家劉芹不因胡委員虛心接受他批評而滿意,反之,由於羅經理的失信,他須要密切注意這個問題。經費本身渺茫到不知所之,雜誌如何能夠順利出版?簡直是作夢!太欠考慮了。本來麼,像他這個寫作者,和從政多年的胡委員以及掌握兵符多年的將軍周旋,自不免有些格格不入,實在很少拉扯到一起的可能,現在既然拉扯到一起,倒只有怪他自己失著了,適可而止,抽身而退,該當是他最好的辦法,其餘一切全不必談。
「你趁早別想罷,」劉芹在心中說,「我不再跟你扯了,建立游擊根據地也罷,文化宣傳也罷,大家根本就沒有合作的可能。胡委員,恕我不能接受你的挽留,」劉芹最後鄭重其事的說道,「我向來對人沒有半句虛hetubook•com.com言假語。」
「緣故麼,當然有緣故,」劉芹答道,順手點燃一枝香烟,用耐人玩味的眼光,注視他的對手。「但卻不是一兩句可以說得完的。不過你也不必急,既然我來找你,萬不會再吝惜我的唇舌。我要慢著,因為我要加點穿插。譬如說胡委員要出雜誌,這是一件善舉,遇到好心記者,他還可以讚揚你如何的熱心文化。然而問題也就正從這裏開始,開始要說的話,是既然出雜誌,就該給人家錢、稿費、印刷費、廣告費,哪一樣也少不了,可是說來羞愧,你不曾撥付過一文錢,雜誌怎麼能出版?不付印刷費,雜誌出版豈不是遙遙無期?還有呢,」劉芹把身子仰在躺椅上,似看不看的說。「你胡委員送交印刷所的大文,因為我事前未曾過目,又非我發稿,所以不能排入。關於稿件,編輯操有取捨之權,他應該過目,否則權責不明,以後的牽連太多了,……」他不完而完的就此打住。
但胡委員今天不在家倒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說得再明確點,他昨晚都不曾回過家的。為什麼沒有回來,這位男僕也不清楚,當他伸手搔頭緊皺雙眉思索著時,終於在案頭翻出一張請帖,遞給來客。「王委員請客,」他解說著,「胡委員是到他那邊去的。」接著他很有自信心的關照客人,不要著急,說不定胡委員一會就會回來的。話不過是隨便說說酬應一下罷了,卻不想胡委員當真在這時回來了。他看見客人,口不連聲的說道:
稍加休息,主客之間到底開始了正式談話。究竟要向胡委員說什麼話,作家劉芹其實早就有了盤算了,正如俗語所說「夜貓進宅,無事不來。」因為他現在面臨著一個嚴重的難題,若果他不從胡委員身上商量出妥善的辦法,他便無法突破那個難關了。
「慢慢談是可以的,」作家劉芹接上來說,「因為我們是談事情,而不是搶快慢。再說今天如不談出頭緒,我也不會離開你的客廳,所以麼,我倒是一點也不忙。方才我已經說過了,雜誌未能出版的原因,怪印刷所自然要怪他們,主因卻在於未能付款。稿子我完全發下去了,我可以說,雜誌不能如期出版,我不負任何責任。至於胡委員你那篇大作,剛才我不是提到了麼。……」
「去!給我拿香烟來。」
胡委員離開安樂椅,背著兩手慢慢邁著步,有時看看來客,又像趨避似的歪過頭去。
他一連氣的說完,似乎感到有些口渴,而當他猛然明白,他此時並非出外作客,也就是說,他大可以在寓所中舒舒服服休息一刻www.hetubook.com.com無須再忙時,他這才想起應該坐到安樂椅裏去。男僕適時送上一杯清茶,他不禁打從深心之中,透露出對於佣人真正的感謝。難怪我們的胡委員如此忙碌,聰明的讀者們想想罷,幾天連雨固然惱人到家,胡委員竟在連雨中連吃好幾天酒席,你能說這是清閒工作麼?實在也真夠這位革命老前輩招架了。一個鄉下人偶然大嚼一頓豬肉,自然要感激他的口福,但一位都市要人,每天往來於宴席之中,他不僅感到過份麻煩,且會認為名師烹調的美饌,反不如一顆花生米更饒有滋味呢。但這些又彷彿是閒話,若把閒話收住,我們就仍得回到我們作家的身上。
雲彩俯瞰著泥濕的馬路,馬路以最大的忍耐,載伏著滂沱的泥水,泥水則以頑皮的笑臉,粗暴的向四外飛濺,打得每個路人都在埋怨。
前面的人走出大門去了,胡委員也跟到大門口,晚了,一切都無補於事了。
「胡委員,」他到底開口了,「請恕我疏忽,方才我未即作答,是由於我在盤算一個難決的問題,『什麼問題呢?』也許你會這麼問的。好,我告訴你,我和你一樣關心雜誌,你也知道,我前幾天冒雨奔忙,就是為此。作官的人最望加官進祿,買彩票人最望中彩,編雜誌人最大的快慰,莫如眼看親編成的雜誌早日出版;可是現在,我告訴你雜誌還不能出版,甚而說句難聽的話,也許要遇到了難產。……」
「什麼地步?」劉芹重唸胡委員的原句,「啊,有了,」他了然一切的說,「一定是把雜誌錢移用為訂婚費了。」
「印刷所排稿子,當然聽我的,如果別人送上一篇稿子,就可以付排,那可亂成什麼樣了?不成樣呀!這是對於編者的輕視!」劉芹把末句話音特別提高,彷彿那是他的嚴重抗議。
「對不起,實在不敢恭維。」劉芹站起來,溜到窗口邊,背著身子說。「若論及胡委員當年的革命精神和官場酬應,我自然佩服五體投地,至於說到大作麼,恕我不客氣,老實說那還不夠水準呢。」彷彿明白這批評足以損傷胡委員的自尊,我們的作家馬上改口說出較為緩和的詞句。「但這也並非說胡委員的大作如何不行,不過是多年未曾動筆,不免顯得生疏罷了。我另外也還有個看法:一個人不必多方發展,一門專長就足夠發揮了,中國人的通病,總願作完全人,似乎樣樣通,才最受人歡迎,其實樣樣通的傢伙實在樣樣全鬆,沒有一點值得敬佩之處,我是說,胡委員儘可在宦途上求發展,不必在文字著述上求顯達,這才可集中hetubook•com.com精力,也才容易收到效果。」
「滑稽?簡直是胡鬧!」胡委員第二次站起身來,向窗邊踱著,歪著脖子朝客人問。「你想胡鬧到什麼地步?」
長久站在一邊,把所有情形都看在眼內的男僕,縱不了然他們的談話,但他卻看出來,他們之間確有小小的爭執了,倘若評論個裏表的話,一定是他的胡委員理屈。按說自從他來當男僕起,雖然僅有二年光景,但他還未看到任何客人,對他主人有言語上的衝突和爭執。多少客人都是千篇一律的為這位委員說些頌揚的詞句,修養方面的如何使人敬仰,體質方面的如何值人羨慕等等……每次每次都把胡委員說得喜笑顏開,只顧頻頻伸手摸撫下巴,彷彿那些讚詞就是他的安慰。每遇這些情形,他不禁發生了懷疑,那就是人生在世,是為專門說諛頌之詞才活著的,還是把逆耳之言也流露於唇際?若按一條道跑到黑,怕不太為乏味?譬如日常飯食,你吃膩大米、白麵之後,何嘗不可吃高梁、小米換換口味。吃慣香甜菜蔬的人,也有一天想到嚼幾口辣椒的。感謝自己的好運,這位男僕今天居然在主客之間,給他自己的懷疑找到了答案。由於這答案的獲得,別人心地不快時,他反而感到特別的高興。他贊成作家劉芹這一不同凡響的言談,覺著他賦有與眾不同的見解,他很率直,且又很大膽,這全是他的優點,至於胡委員麼,真可憐,他直到這時還默坐在那裏未發一言,但客人卻又在接著開口了。
「不是他還有誰?簡直是人間的敗類!更想不到屈小姐竟會和他訂了婚,天知道!天知道!」
「於是,這就影響到我們的雜誌。」劉芹作結論說,也站起來。
「是呀,已經排進了吧?」胡委員急急追問。
「沒有的話,」胡委員開口回答,似乎並非出自本心。「拿香烟來。」他呼喊他的男僕,當他吸著香烟之後,吩咐僕人再換點新茶。「我不僅不生氣,老實說我很感激你的批評,因為你很直率,真是當今罕有的人物。但我也並不完全同意你的說法。因為有些事情辦起來,常會生出意外的。我何嘗不想把印刷所的款子交去,那麼雜誌怕已擺到書店裏了,問題是答應拿錢的那個不講信義的壞貨打了退堂鼓,因而連累我的諾言不能兌現。對商人我一向就有戒心,這些惟利是圖的傢伙,為了達到發財目的,可以出賣他的祖宗的!」
作家劉芹說到這裏,人跟著走到門口,他堅決辭職,確給胡委員很大的打擊,胡委員剛剛壓下屈小姐給他的痛苦,又從這位作家身上,接獲了沉痛的刺|激,和-圖-書實在難以招架。雖然如此,他認為劉芹辭職,總有挽回的餘地,所以他跟在劉芹身後不停嘴的說:「慢點走,慢點走,你先別辭職,我們再來好好商量一下。」
那位羅子亮經理就更可笑了,一個發國難財的小商人,穿起西裝,妄想攀扶一個交際花,抬高自己的身價,這又多麼奇怪?……
那位男僕儘管在生人面前,常常喜歡擺點小架子,然而他在作家劉芹面前,卻永遠是一頭馴服的綿羊。而且當他轉身覓取香烟時,我們的作家還正可以罵上一句:「壞蛋!老是這麼記項不好!」至於胡委員的男僕,為什麼對作家劉芹如此客氣,那簡直是任何人都不能解說的啞謎。這位男僕其實是自己明白自己的,那便是當某次劉芹前來作客,他曾請這位客人代寫了一封家信,這總不能不說是人情,人情需要答報,他便用恭敬服從,作為對劉芹的答謝了。
「請胡委員回答我呀?怎麼不開口?」他深入一步追問,「莫不是我的言語衝撞了你,使你生了氣不成?」
在街面上,在樹梢上,在山頂上,吹著透骨的寒風,這寒風,到處散佈初冬冷森的氣息,但當那多日以來隱蔽在雲幕之後的陽光再行出現時,它那溫暖的氣息,又把人們的感覺,帶回秋的記憶裏來。
「不是這意思,別人如何,我不想多加評論,我不過把自己加上一番剖白罷了。話說回來,我仍然貫徹我的初衷。對不起,我——告辭了。」
「不過不要緊,我一定另外設法,」胡委員說,「我想法子是能想到的,頂多不過晚出幾天罷了。至於說我的那篇不像樣的東西,承劉先生批評,真是汗顏之至。前些年,也曾經寫過點東西,不過這些年久未動筆倒是事實。我並非想作著述家,其實是出於一時高興,既然內容不行就作為罷論,還祈不要見笑才好。一句話說回來,今後我們須要密切合作,才能展開我們的工作。」
「劉先生,請你批評一下,我那篇拙作怎樣?我們先不講合不合手續,先講我的稿子,是不是達到了水準?合乎了要求?」
梯田裏存滿雨水,長青樹露出傲視一切的神情,歡迎那羽毛新鮮的鳥兒,在枝頭上歌唱,轎夫們不因腳上多沾些泥巴而少吸一口香烟,茶客們依然在茶館中佔領座位,消度悠長的歲月。
作家劉芹對於胡委員的發問,他不會回答半個字,他一直在觀察對方說話的神態和落坐的姿勢,一如他對此發生了興趣,不過說到興趣,那還像有點離題太遠,倒勿寧說是他覺著胡委員有點好笑,因為他究不明白,這位委員每日赴宴,到底是商討什麼公務,而公www•hetubook.com•com務不是在辦公室中全可解決的麼,又何必要花上一筆大錢請酒席?這是很可笑的。其次,由於胡委員答應他的條件,迄今無一兌現,言行的不能一致,使他不免有所懷疑,這是第二點。也許這位委員先生,本就充滿了可笑之點,甚而他多年以來的生活,也全在這個字眼中消度了,那麼,這不該是一位童話書中跳出來的奇異人物麼。
「那是?……」
「胡委員,」亂想了一陣,劉芹到後說。「對不起得很,關於雜誌的編輯職務,我決心詞卸,請你另選賢能。這倒不是因為經濟不充裕,影響我工作情緒,實在我的心情有了改變,我想我好好安心,好好寫上幾篇東西,比我編雜誌恐怕更有意義些,我決心這樣作了,因而我要請你諒解。答應我辭職,是你高明的辦法,否則我會一走了之不再見面的……」
但胡委員一點不急,他四平八穩地追問道:
「那你是說我缺少真誠麼?」胡委員提出他的抗議。
「何必這麼性急!」一會他走到劉芹面前說,「事情沒有不能商量的,別忙,我們慢慢談。」彷彿這是小小的例外,胡委員原把劉芹看成一位寬厚的人物,不是喜歡爭執的角色,但今天他這看法須要修正了。自然他心裏什麼都明白,明白劉芹對他的不滿,完全由於他未能履約,但他認為一位委員的面子,總還要保持點尊嚴,倘在女性面前,如同屈小姐其人,受她一點搶白,倒可以認作難得的恩賜,至於同是男性的作家,向他提出諸多的不滿,胡委員就該有所斟酌,不能同一並論了。說到屈小姐,現刻也不能得到胡委員的諒解,因為她已在報上,登出了訂婚啟事,今後再有往來,他無須對她客氣,必要時候還可以把給她弄到的掛名職務撤銷的。屈小姐竟和羅子亮訂了婚,胡委員夢都不曾夢過。「這怎麼會可能呢?這怎麼會可能呢?」看過報紙還不信這是真事。
「一點不錯。」胡委員轉到劉芹的面前,「你猜得再對沒有了,多麼混蛋!……」
「為什麼?」胡委員插|進來問,挺直了上半身。「什麼緣故呢?」
「對不起,還壓在抽屜裏呢。」劉芹冷冷的答。
「這可不行,」胡委員趕忙阻攔著,「讓我慢慢想想看。」
胡委員聆聽對方發揮的理論,儘管認為有些道理,他卻不能完全同意。但他也不會給對方難堪,譬如形之於語言反擊的一類,因為每人都保有他的體面,你尊敬別人,別人自然也就尊敬你,抓破臉,兩敗俱傷。胡委員到底有涵養,他不理會對方的惡言惡語,壓伏下內心憤憤之感,在回答客人一聲淺淺的冷笑後,隨即坐回原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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