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霧都

作者:李輝英
霧都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十二

十二

「哼,人家還未開口呢。」
「有趣,有趣,」過了一會兒,他終於還是開了口。「太有趣了。」
雨在淅淅瀝瀝的滴落,雲仍然沒有散開,天已近傍晚了,遲遲不見電燈的光亮。
她放下酒瓶子,趕忙湊到報紙邊看了一眼,然後走近窗口,看看雨勢,似在估計這場連雨會否影響她的活動。
「啊,我明白了,」王小姐高聲叫道,「劉先生是說羅經理沒有在場,有點美中不足,對麼?」
「不是這意思,我是慰勞王小姐。」劉芹為自己的提議作解釋,「屈小姐也要陪一杯,」他轉向屈小姐,「彌補這小小的美中不足。」
「希望能有那樣一天。」王小姐淡淡的說,依然不同意。
「這可不行,未必人家猜對了,還要受罰。」王小姐提出異議。
屋裏空氣有點悶人,充塞的香烟氣,顯然在壓榨人們的呼吸,但當屈小姐打開屋門後,空氣流通了,他們也就獲得了片刻的舒適。
「客氣?」屈小姐認真搖頭,「一點不客氣,而是百分之百的事實!」
「也不,」屈小姐笑了,態度十分自然。「我的意思是,訂婚並不能算為大舉動。而且我們這件事,成得又非常偶然,不怕你劉先生見笑,這中間並無所謂愛情,不過是因為羅子亮有求於我,他又答應我的要求,條件方面既全吻合,我們的婚約就算訂成。我想劉先生一定笑我過於兒戲,但事實究是事實,我不願對作家有所隱瞞,不過我要求劉先生,別把我當成人物寫進你的小說就好了。來罷,請喝茶,這是上好的雲南普洱,一個朋友託飛機師特地帶來的。」屈小姐趁茶房端茶時,讓著她的客人。「雨下得大了些,我們趁下雨擺擺龍門陣倒是好的。王小姐,我記得你好像還有一盒花旗糖果,可不可以拿出來招待我們的共同客人?」
「這可不行,」屈小姐抗議道,「非吃不可,晚上若是不下雨,我還要請劉先生看話劇呢。」
「不,我不坐車了,」她付完車錢說,「到我的住處坐坐罷,就在前面。」
「饒了我罷,小姐們,」劉芹冷冷的說,「最好請你們高高手,少說兩句,我就過去了,若是能賞賜我一支好烟抽,看我多麼感激。」
「劉先生明白我,他也會了解我。」屈小姐轉到劉芹身上。
當茶房買好洋燭點燃了時,菜也由夥計送進屋來。
「劉先生說沒有住處麼?」王小姐問。
「好。」劉芹順便附和了一個字。
「你可別說和*圖*書了,劉先生還是我硬拉才拉來的,」屈小姐譏刺著說,「就像我們房子掛的有殺人刀,怎麼也不肯賞光,一個作家大概擺點架子就可以抬高身價吧?對麼?」
「吃川菜罷。」王小姐提出意見。
「劉先生,怎麼還躲著走?」她笑著說,「是不是我的長像太叫你害怕?」
不是他過於信任別人,實在是他失於細察,這一來,就算上了當,深心之中的憤慨,還是自消自滅了。再說人生旅程,原沒有多少坦途,遇到一二丘崗和山嶺的阻攔,那又有什麼希奇!
「不刻薄。」屈小姐仍然堅持己見,「他真是君子其面小人其心,也許這正是他革命徒有歷史事業方面永作光棍委員的原因。我不傻呀,」她嫵媚的笑,又遞過去金駱駝。「劉先生,我什麼都看得十分的清楚。」
屈小姐徵求劉芹意見,劉芹回答說不吃,他剛剛吃飯沒有多久,一會雨停還要到別處去的。
「這就是所謂『盡在不言中』,一點沒有錯。」屈小姐說完,徵詢著客人,「劉先生你說對麼?」
「不,說什麼也不叫你走。」屈小姐修好臉譜,不由分說拉起他的胳膊來。「請罷,劉先生,恭敬不如從命,還是先讓我們看看話劇的好,如果不多看兩回,將來戰事逼近陪都,想看都看不成了。」
上一次當,必可增加個人的經驗,那經驗,誰說不是寶貴的收獲!以此為例,作家劉芹雖未編成雜誌,中途流產近乎可惜,但他從幾位來往人物身上,得到一點體會,將來攝進作品中,刻劃成某一時代的典型人物。不是很好的報償麼?……
「我不贊成胡委員,」屈小姐開口道,「這位老先生送他四個字評語最好:『老奸巨猾』……」
「不要緊,就住在我們的外間罷,」屈小姐答,「劉先生今晚別走,回來我還有話和你商談呢,不過睡地板委屈了你,我叫茶房多加一張行軍床好麼?」
茶房送來兩份晚報,一言不發的走回去。
「不得了,屈小姐,你太厲害。」
「答應我他已經了解我了。」
「屈小姐,恕我給你道個晚喜。」劉芹抽著金駱駝說,用深含意味的眼光,掃視對方的臉。「你一定很幸福!不過我未喝到這頓喜酒,倒覺著十分抱歉。」
雨雖未停止,但已經小多了,倘若不再落得大些,至少不致耽誤看戲的計劃。
「鬼地方,老下雨!為什麼不可以多來上幾個晴天?」她詛咒著,臉上流露出hetubook•com.com來不快之色。猛然的她放下手提皮夾,負氣的躺到室內的床上。「劉先生別見怪,」她覺得不妥,忽然站起來說。「我有時候常發小孩子脾氣,太不好了,請坐,請坐,大概有十幾天我們不曾見面了。」她走出外屋,在劉芹的對面坐下了。
「好,準備吃飯。」屈小姐說,動手去開那隻酒瓶。「天有點冷,正好可以多喝上兩杯。」
「叫粵菜,蘇菜,還是川菜?」
「簡直見鬼,好模好樣上了這個當,知人知面不知心,這句話真有道理,太過於信任人,不免要吃虧的。」作家劉芹低著頭在街上踽踽獨行,回味胡委員客廳中的一幕,止不住在心中重唸出這番話來。
「不,你看得太單純,有一天你會懂得的,到現在為止,王小姐你還不了解我。」伸手點著她的好朋友。
「這是沒有法子的,水電公司天天還喊著賠錢呢。」劉芹輕輕的加上一句。
「這可不行!」屈小姐嚴重的提出異議,「你有意和我疏遠,我向你抗議。」她猛然伸手拉起他的胳膊,發出她的命令。「快請。」
他們的相並而行,引起不少路人的注意,從路人的眼中,劉芹知道那是錯誤的猜測。路人把他們看成幸福的一對,天知道他不敢有那種幻想。朋友往還都很格格不入,說到配偶,談何容易!
他們坐定了,隨即舉杯互道著祝福。
作家劉芹剛想回話,卻讓屈小姐搶了先。
「菜是美的,酒是美的,」劉芹端起第二杯酒說,「主人也是美的,只是有一點美中不足……」
「恕我不能奉陪,」他拒絕了,向街邊退後一步。「我有點事情。」
屈小姐把作家劉芹領到她的樓上房間,恰巧王小姐準備出去會見一個朋友,但天不作美。就在這時,陰沉的雲幕中落下一陣小雨,看樣子怕還要下一場大雨的。王小姐朝著窗外呆注一刻,終於收束了她的打算。
「今天我們這一區停電!」屈小姐猛然醒悟了,走到日曆前面看看。「一點不錯,今天是星期二。茶房!茶房!」她連聲喊道,等那茶房走過來時,她吩咐他趕快買幾支洋燭來。
「很好,我來為你們祝福。」劉芹稱頌著。
「不行,」劉芹突然說道,「看完戲我怕要作馬路天使了。」
「喝一杯是可以的,但我不承認有什麼美中不足,老實說直到現在,我的腦袋沒有轉過羅經理的影子。好,我們來共乾一杯。」屈小姐說,一口把杯中酒和-圖-書乾了。
「屈小姐別挖苦人,實在我沒有看見你來,你若怪罪我麼,最好怪我的近視眼。」劉芹解釋著,作著分手的準備。「怎麼,屈小姐到什麼地方?快上車罷。」
劉芹慢慢搖著不同意的頭。
這麼思考過了,我們的作家也就樂得接受交際花的邀請,不感侷促不安了。作為一個辛勤的文藝工作者,劉芹多年的生活,全是在數著字數的作品上活過來的,文章市價較比一般物價的低落,真無法用比例的數字來加以計算,普遍的現象,便是一般文人都在最清苦的情況下掙扎生活,幾乎常有朝不保夕的憂慮。但作為一個交際花,生財之道多麼容易啊!一個有神韻的顧盼便可以取得重大的代價,一個嫵媚的微笑可使別人為之發狂,這情形,使多少勇敢騎士,樂得花費重大支付,藉以討取女子的歡心了。也許守舊的人為之搖頭,彷彿辱沒了婦女的操守,其實人生在世,誰不希望物質上有滿足的享受呢!
「茶房!」屈小姐喊。
這樣把自己和別人作個比較,作家劉芹認為吃她們一頓飯,還嫌有些不夠呢。良心上他也決定不說感謝話了,對她們感謝,那是他的錯覺。
王小姐答應了,她把那些精緻糖果用細瓷碟子盛著,端給客人,再給客人特別選了兩塊。
「謝謝你的盛意,其實沒有什麼,如同在作戲。」屈小姐輕輕說,彷彿她並未當作一回事。
「因為胡委員付不出經費,所以就關門大吉了,本來他還拖我幹,我斷然拒絕了他,不再上第二次當了。」劉芹解釋其中的經過,一面冷眼注視屈小姐,似乎他還想再露骨點說。「你知道麼,小姐,那筆雜誌費移用為你的訂婚定錢了。」但他並不曾說出口外,因為那將有傷她的體面,過於不友誼了。而且把雜誌費移為訂婚費,那只能由發國難財的羅子亮其人負責,屈小姐並不是主謀。
那一個縱有滿心的不快,也只得停下腳步應付一下了。他們互相點點頭,算是行過見面禮。
「重慶這地方真討厭,」王小姐放下晚報說,「常常停電,哪像一個首都!」
「真正貴州茅台,請我們的作家喝。」她說,當她看到報紙標題時,猛然叫起來。「怎麼,貴陽建築防禦工事?天呀,重慶真要準備搬場麼?」
「來了,來了。」茶房重行走回來。
我們的作家默然一笑,算作回答,這回答屈小姐滿意到極點。
「和羅子亮訂婚,就是很好的例證。我始終不贊成hetubook.com.com你這一決策。」
「一點不錯。」劉芹說,「猜對了,請王小姐喝一杯。」
「謝謝兩位小姐,現在還不晚。」劉芹說,他起身要走,在她們這邊住一夜,多沒有味!
作家劉芹依然不答,他避免發言,把身子仰到坐椅後面,盡興伸懶腰,一連吸了兩口烟。
屈小姐微微的笑了,用筷子指點客人說:
「答應你什麼了?」王小姐問。
「你看到報紙的啟事嗎?」屈小姐不答的反問道,「劉先生,你對於這事有什麼意見?」
「沒有關係,」王小姐說,「反正有得是陣地可以轉移,最後勝利總是我們的。」
七點鐘時,他們才吃完這頓晚飯,三個人似都有點醉意,但精神還算清醒,屈小姐一邊對鏡修飾她漂亮的臉,一邊催促客人準備,同到戲院去看話劇。雨居然止住了,似乎正給他們一個最大的方便。
「流產了?」王小姐不信任的問,「那不就是說不能出版了麼?」
作家劉芹本打算過江的,當他眼看這幕驚險情景時,便自動打消了原意。恰好他走近熟友的家門,決計去作一位訪客。就在這時,讓他迎面看見坐在洋車上的屈小姐。「真是好運氣,」他心裏說,「又夠見鬼了。」他實在不願再和屈小姐見面,因為他卑視這個寄生蟲。決定轉身避開,另走相反的方向。屈小姐卻把作家劉芹看得準確,遠遠的她就揚起手來向他招呼,然後停下車子,追到他的面前。
「所以啊,」屈小姐承認道,「劉先生是了解我的,至於王小姐麼,實在是道地的好人,我麼——」她停了一停,「可實在是道地的壞蛋。」
「隨便什麼菜都行。」劉芹後來說,順手拿起一張晚報。
雨下得越發大了,偶然一聲雷鳴,整個三層樓都震撼起來。玻璃窗外沾滿了水珠,慢慢的水珠連成一片災區,肆無忌憚的汎濫起來。三個人不約而同的把目光轉注到窗子上,窗子上敲出來雜亂暴躁的聲音,彷彿擊碎了玻璃,那才是最理想最稱心的傑作。
房裏一坐就坐這麼久,還要吃頓晚飯,甚而再看一場戲,作家劉芹認為出乎意外,他覺得太過打攪了,因為論他的交往,還不夠有接受邀約的情誼。接著他又建議自己不必這樣認真,特別是面對一位交際花,她的邀請最好就是從命,無須不安,也無須多謝。因為她們對你表示好感,或是獻點殷勤,全是一時的高興,或是出於她們的任性,倘若你追究企圖,那卻很難說定了。女子hetubook.com.com們的心理變態,常使經驗豐富的男人莫測高深。你因為身受賞賜心中不安麼?殊不知她們也許看作過眼雲烟,並未想對你留下半點留戀呢。
「訂婚也可以比作作戲?」劉芹不以為然,提出他的疑問。「這樣說來,你是對於訂婚另有異議了?」
「什麼美中不足呢?」王小姐問。
「劉先生,最近有什麼新作?」王小姐說,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接著問道。「可是你主編的《展望》,到底出版沒有?」
劉芹終於還是屈服了,他用點頭表示接受她的請求,默默的並肩走去。屈小姐一向不甘沉默,也許這就是交際花的本色,她這時一邊前進,一邊絮絮不休說些沒有系統的話語,譬如某個朋友的最近動態,某個熟人的生活情況,以及某個女性的豔事等等,說的津津有味,一如這是她生活中的最大快慰。
「給我們叫幾個菜,雨下的太大了,不能出去吃飯。」
「我不成。」劉芹聲明道。
「何必妄自菲薄,」王小姐說,「太客氣了。」
「我不說,你反正不是好人。」
「你這話太刻薄。」王小姐搶著加了一句。
「別提了,」劉芹答道,送到口裏一塊糖果。「雜誌流產了,正因為籌備雜誌,時間全花費到這上面,所以什麼東西也沒有寫,胡委員真坑人。」
「哪有的話,李白斗酒詩百篇,文學家和酒有不解之緣,誰也離不開誰。」屈小姐說出她的道理。
「有的,有的,還是金駱駝呢。」屈小姐說,把香烟遞給她的客人。
「何以見得?」屈小姐把面孔伸到她面前問。
天慢慢陰沉起來,那一副失掉光明和歡笑的苦臉,有如寡婦臉上清掃不去的愁容,當她落淚時,天上大概也就下起雨來。多日連雨,匯流到嘉陵江裏渾黃的水,漲到了高潮,水面翻滾著浪花,浪花衝擊峻峭的兩岸,岸邊浮游的泡沫和碎木雜物,一股勁兒傾流下來。船夫們簡直是些大膽騎士,駕著一隻隻小船,和大水拼力搏鬥,向渡江客人要求高於平日四五倍的船價。
「劉先生已經答應我了。」她高興的說。
屈小姐說出幾樣川菜,把茶房打發走了,她走進內室,摸出一瓶酒,拿到客人的面前晃晃。
「還是叫屈小姐猜罷。」他向她挑逗起來。這完全是臨時襲來的靈感。
「得了,得了,」屈小姐高叫道,「我聽厭這一套了!」
「你簡直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王小姐接上來說,「你說你把什麼都看得很清楚,我看你比別人精明不多少。」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