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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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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十三

「恐怕有趣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劉芹並不同意。
「是的,有趣的人物應該是我,」屈小姐承認道,「因為我和羅子亮訂婚就是一件趣事。熟朋友中誰都認為沒有可能,但我們竟然出人意外的捏在一起了。太離奇了,太容易了,所以也就被劉先生看破了,那麼我今天跟你說句實話罷,羅子亮不是我理想的配偶,但他願在我面前扮演一幕趣劇,作為劇中的一員,我自然沒有拒絕的必要。橫豎吃虧上當的是他而不是我,我又怕什麼?」
「什麼事情值得你高興呢?獲得理想的良人麼?」劉芹問,悄悄向旁邊躲閃。
「你又何嘗不可以改日再看?」屈小姐馬上撞回去,顯得很不快。「跟你好說好商量,你總不答應,可是我已約好人家,還能打退堂鼓麼,你想想,情理通不通?既然你不同意,你在這邊看好了,丟人丟這一回,我們三個人一道回去。」
「劉先生,你到哪裏去?」她問。
前面的舞台,為一幅巨大的布幕所遮蔽,不能看到幕後的活動,有時可以聽到釘錘釘擊聲和搬動器具的碰撞聲,使台下觀眾猜到那是在作佈景工作。抗戰多年物資貧乏,就連演戲都受到不少限制。但是我們大後方的劇人卻始終不懈,樂為戲劇而工作,真是好現象。總算依靠這些人的艱苦奮鬥,他們給話劇打開一條光明道路,使原本偏愛舊劇的觀眾們,也樂於接近這門新的藝術了,並且是每次演出,賣座鼎盛,去晚了就買不到戲票,誰會相信這是事實?
「弄格不快麼?」車夫操著四川腔說。
「不敢當,」羅經理說完,掏出來金駱駝。「來,先抽一支。」
「雖不那麼精確,輕重究竟分得出。」屈小姐說得頗為自然。
「也許你會認為意外的,」劉芹說,慢慢站起來。「告訴你說,這事情我不能答應。文章可以請人代作,我還未聽說過。不能幫忙,不敢從命。」話語生硬,態度倔強。「對不起,再見!」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這無須解說,屈小姐剛才發揮的高論,就是很好的證明。」
「歡迎,歡迎。」屈小姐點點頭。
屈小姐站了一會,似乎還不大舒服。
這劇本一共三幕五場,預計要演出五個鐘頭。當第一幕閉幕時,屈小姐把作家劉芹拉到門外去。
至於那些演出的劇本,多半出自名家的手筆,他們迴避諸多限制,使用文字上的巧妙筆法,和取材方面的強度暗示,製作出一些吻合現實的作品,每次上演,必然獲得意外的成功,話劇運動蓬蓬勃勃,人們對於話劇真的在刮目相待了。
「能聽從我的命令,就是我的好良人。」屈小姐接過戲票www.hetubook.com.com笑著說,「好,一切都等明天再說,明天我保你滿意。」
順從的陪她慢慢下著石階,劉芹不知究竟怎樣是好,他彷彿成為一個玩偶,任憑屈小姐高興怎樣擺佈就怎樣擺佈,自己沒有一點主見。「太好笑了。」他止不住重唸出來。
風從碎玻璃窗洞中奔竄進來,微弱的燭光閃爍不定,公共汽車馳出沉重的輪音,樓板都有些顫動了。壁角上耗子趁熱鬧嚼著東西,響出叫人生厭的聲音,牠們也在天棚上肆無忌憚的蹦跳,嬉戲著、嘶叫著。……
「這鬼東西!」她心裏罵起來,「真討厭!」
「你懷疑你的愛情麼?」劉芹插|進來問,「愛情不容懷疑,人類如果沒有愛情,請想想,那成了什麼世界!」
「那麼你將來怎樣打算?」劉芹更深的追問一句。
王小姐慢慢剝廣柑,她說她多喝了一杯,所以顯得稍稍頭暈,但她自信吃下點廣柑就會好些的。屈小姐也有了醉意,想到方才驅逐羅子亮那一幕,還在沾沾自喜。只有劉芹有些不自然,因為他眼見屈小姐擺佈羅經理不免有些替後者可惜,一方面他敏感的想,羅子亮為了討好交際花,自己甘作奴隸,到底可有什麼道理?……
劉芹看過原件,他明白屈小姐今天糾纏他的道理了。一種被侮辱的感覺,流遍他周身的血管,他幾乎要敲桌子大罵了:「無恥的東西!」但他並未發作脾氣,卻忍氣吞聲的把原信放下了。
屈小姐說完,跑進內室,兩分鐘後帶出一封來信,交給了劉芹。
「我高興是因為——」屈小姐用貪婪而嫵媚的醉眼瞧著他,「因為你的賞光。」跟著又把胳膊也擱了過去。
「對不起,愛情也可以用秤稱麼?」劉芹認真的追問。
「過獎,過獎。」劉芹笑了,「羅子亮總有他可愛之處,未必你給他打零分吧。」
「這個麼——」屈小姐又躺下去,有趣的笑笑,彷彿心中說:「傻瓜,追問這些幹什麼。」但她終於又回答了,「卻不是一句兩句可以說明白的,不過我可以說,愛情確有真偽之分。真的愛情沒有約束義務,海枯石爛其情不變;偽的愛情只有相互利用,隨時隨地都有破裂的可能。」
「都不要客氣。」王小姐說,「還是抽支金駱駝罷。」
「算了,我回去不就完了麼,」羅經理到後終於屈服了,「我的小姐,請你別生氣好不好?票給你,我遵從你的命令。」
劉芹感到有趣。他進一步問道:
秋夜的涼風悄悄吹著,劉芹感到他的心也涼了。
到戲院去的車子,須要穿過一條吵鬧而窄小的巷子,車子停下了,還要再上一二十級石階,才hetubook.com•com能走到戲院的門口。巷子兩邊,就著稀爛的泥路,擺出些橘柑、廣柑和地瓜擔子,在水電的光亮下,露出新鮮的顏色。王小姐買幾個大廣柑,隨後他們就在不明的路燈下跨上石階。
「這倒真過獎了,」屈小姐把兩隻胳膊藏進被窩裏,「依我看,他不僅打不到零分,而且還在零分以下呢,換句話說他不夠水準!」
外面黑沉沉的,風冷進人們的肺腑,天上抖動震顫的繁星,遠望江北山坡,電燈密佈的光亮活像織就的一面大網。
「子亮,我跟你商量一件事。」屈小姐把羅經理拉到一邊,說是和他商量事情,實際是上司對下屬下達命令。她命令他即刻回委託商行休息,把他那張票送給作家。他務必接受她的命令,才是她的良人,否則她會因此生氣的。為了償付他今晚的損失,她答應明天去委託商行給他一個滿意的長吻——這話是她壓低聲音笑著說的。
「太客氣了,這我可不敢當。」劉芹把她的胳膊推回去。
劉芹並未馬上回答,因為他一直都在思索這個不可解的女人,譬如剛才她說出「未作具體的思考,要慢慢再看」這話搪塞他,不給他確實回答,分明是故弄玄虛的狡辯。作為一個小負盛名的交際花,果應具有這一特點麼?相應的劉芹也為那國難商人在擔心,後者必將在她身上吃些虧,也將是在數難逃的事實。世上還有比被人家欺騙而不自知,且把騙子當成知己的更可憐的人麼?……
「換換空氣就會好的。」劉芹說,把她領到窗口邊,那裏,刮來一陣冷冷的晚風。
「對不起劉先生,我簡直忘記斟茶了。」她抱歉說,自己也沖了一杯。
酒醒了,熱退了,屈小姐感到有點涼,來戲院時那樣的匆忙,以至忘記穿上夾大衣。愈是感到涼,那涼風似在開玩笑的愈緊緊包圍她,糾纏她,她到後便把兩手抱緊,和涼風對抗了,一面催促車夫加快點腳步。
「那麼容我再問一句,愛情的真偽又怎麼判斷呢?」
「走,」她說,坐到車上。「管他貴賤,只要有價,我們照付就是了。」
「不是說好住下的麼?」
「大家都這麼抽,我們也只有抽了,好,請。」王小姐把打火機一開,便燃出如豆的小小的火花,他們先後抽著了。
「何以見得?」屈小姐反問道。
「不然,小姐本身並不神秘,」屈小姐否認道,「如果真有什麼神秘,那是環境造成的。現在我們不談這些了,我倒是願意把一件真正神秘事情託付你,請你替我服務服務,承蒙慨允,我實在感激之至。」
「傻瓜!」屈小姐這回真的說出口外,嗤嗤的直笑。「和圖書你真有趣。」
「你太壞了,」屈小姐指著他說,「文學家太刻薄。」
羅經理無可奈何的和劉芹、王小姐道別,為著掩飾,他推說有事須待處理,所以不能奉陪。
「給你道喜,」劉芹說,「你是幸福的。」
「回去。」他答。
戲院名叫「抗建堂」,內中行政全由軍委會政治部主持,因而堂門外站有荷槍的崗兵。抗建堂不能算是理想的戲院,那還差得遠,但在當時的陪都,它卻是話劇演出的大本營,雖說道門口銀行俱樂部的銀社,也是一個出演話劇的場所,規模上就小得多了。
「饒了我罷!」
「王小姐呢?」他問,覺得同來的人,還是一同回去的好。
劉芹也伸出手去,和他輕輕的握著。
「沒有吸烟室真是大缺點。」劉芹說,接過烟。
王小姐把剝好的廣柑分給他和屈小姐,這時距離開演只差十分鐘。後面的座位已坐滿了人,大家都向舞台拋出期待的眼光。
「這樣說來,屈小姐和羅經理的愛情,請恕我冒昧,恐怕要打點折扣了。」
「吸烟室是需要有的。」坐下之後劉芹說。他挨著屈小姐,屈小姐那邊是王小姐。「外國劇場萬不會這樣的。」
那是一封徵稿信,某婦女雜誌因為屈小姐是女界名流,請她抽暇寫篇短文,望她「萬勿推託」,藉以「增光篇幅」。
「單說吵鬧也夠受了,」屈小姐說,朝後面望望。「哪是看戲,活像是在鄉間趕集。」
戲院的規矩是對號入座,她們買的第三排票子,很容易地找到地方,後面進來些看客,亂哄哄的喊人「對號」,不免有些吵鬧。霧迷濛,屋中空氣顯得十分惡濁。
秋夜確乎很涼,儘管白天秋老虎肆虐,甚而熱過夏天,但夜裏天氣大異於白日,季候的變化順應自然規律,人力很難改造的。我們的作家也感到有些涼,進屋之後一連打了三個噴嚏,這還不是有力的證明麼?
「恕我不能回答,因為我還未作具體的思考,要慢慢再看了。」
「是的,你是猜得到的,不過也不要猜了。頂多頂多,我不過覺得小姐們帶點神秘罷了。」
「劉先生,你在想什麼呀?怎麼一句話也不說了?」屈小姐向前探探肩膀問。
「請不要見怪,我是說,你對於羅經理太不客氣了,他會因此生氣的,那會不會影響你們的愛情?」
「你也冷了,劉先生?」屈小姐說,「太對不起了!」
「實在受不了,腦袋痛死了。」她抱怨說,盡興伸了個懶腰。
基於一點同情心,作家劉芹稍稍動了點感情,這感情的激動,不一刻也就自消自滅了,因為對於一個廢物分心,無異是一種多餘的偏勞。像羅子亮這種發國難財的和-圖-書暴發戶,當他由於財富的攫取到手而沾沾自喜卻又吝嗇到家的時候,他遭到意外耗損又何足惜。他不援助胡委員,本不能加以責備,要緊的是他既然答應人家,卻不履行諾言,那便是他不顧信義的最大壞處了。
「知道了,」屈小姐催促道,「快去罷。」眼看羅經理走出巷口,她又說道。「土土氣氣的,一點不開展。請罷,」她招呼劉芹和王小姐,「時候不早了。」
「不客氣,」劉芹說,「沒有關係。」說這話,他想到羅子亮的可憐相。她為什麼那樣對待他?他又為什麼必得順從?他們相互的需要究竟是什麼?……「屈小姐,我問你幾句話可以麼?」他隨即開口問。
幾聲鑼響,戲正式開場了,舞台上出現一個古老的沒落家庭的客廳,佈景方面裝飾出古色古香的味道,全個劇情告訴觀眾,這個家庭在如何腐爛,以及新生的一代,如何百折不屈和陳舊的一群在對抗。陳腐的家庭到後終於毀滅了,新的一代則在步上光明的前程。體裁似乎墜入公式的圈套,但故事本身吻合現實的情況,發展得頗為自然。
他們走到巷口,足足走了十分鐘,兩輛洋車迎面拉來,車夫向他們索討昂貴的車價。劉芹說是一段短路,不該索討過多,屈小姐卻把他止住了。
「沒有關係,」屈小姐笑著說,「你說真情實話,他會認為你造謠。結果——費力不討好。」
「你等等,」她說完跑進屋去,兩分鐘後重行跑出來。「走,我們回家坐坐罷,戲我不想看了,已經告訴了王小姐,對不起,劉先生,請你陪我回去,我一個人走石階會摔倒的。」
劉芹接著認為他的想法簡直變成多餘,一個如同羅經理這樣吝嗇的國難商人,也只有如屈小姐這樣的角色才能從他身上榨出血來,別人想討便宜,那全是妄想,聰明閱歷兼而有之的胡委員,到後還不免遭到欺弄,別人還有什麼話說!
二十分鐘後他們回到旅館,因為停電還未解除,仍得點著洋燭。屈小姐一回到寓所,三腳兩步跑進內室,立即躺到床上去。她蓋上兩床被子,聲說方才坐車受了寒,所以現在須要取暖,慢待了客人,希望能原諒她。她把客人請進內室,坐近她的床邊,送他金駱駝和糖果,竭誠的招待他。
「請你代我寫一篇,署上我的名字,就是這意思,劉先生幫幫忙好麼?」屈小姐微笑著說。
「我們國人的文化水準差得太遠了。」王小姐作結論似的加上一句。
「別騙人,我猜到你是想什麼事的。」
「等好久了。」羅經理答應道,看見另外兩位來客。「久違,久違,」他和劉芹招呼著,慢慢伸出手去。
作家劉芹用和*圖*書報紙塞住窗洞。洋燭的光芒馬上不顫抖了,屈小姐看看腕上手錶,才只九點多鐘,人已經暖和了,就從床上下來了,披上夾大衣,陪客人坐到外間去。她親自動手,打開熱水瓶蓋,為客人沖了一杯紅茶。
「謝謝你的好意。」屈小姐說,慢慢坐起來。「若不是好朋友,不會這樣關心我的。但有些事理,局外人難得了然,也許你今晚認為我對羅子亮有嫌過火,但我看真是恰到好處。打個譬喻,羅子亮是鎖在屋裏的囚徒,我是開鎖的鑰匙,他想開門出來就非聽我擺佈不可。明白了麼?至於像劉先生所說的愛情兩個字——」她拉長了語尾不出聲,默默注視他,彷彿在想什麼心事。
「我覺得有點頭痛,」屈小姐說,把肩膀靠到劉芹那方面去。「真不該喝這麼多酒,可是我太高興了,所以就過了限量。」
「劉先生!劉先生!」屈小姐後面緊追,劉芹已經走到街口了。正好,從戲院回來的王小姐,和他碰個對面。
「現在自己做的是什麼事情?」他接著反問自己,回答是馬上就有了。「是遇上一件可笑的遭遇。」糊糊塗塗走進屈小姐的住所,糊糊塗塗吃頓晚飯,現在又糊糊塗塗陪她們看戲,直到最後還要留宿,她還跟他有話說,看來整個的一幕都是可笑的。但他畢竟也有點收穫,那就是他對人物觀察又多添了一些經驗。
「子亮,」她喊著,慢慢走上前去。「才來麼?」
屈小姐對來信考慮再三,她如不寄稿子,聲名不免小有損失,反之如果交了稿,人家便會讚揚她的精明和才氣。但問題在於她不能寫稿,如果貽笑大方,反而聲名狼藉了。最後她想到劉芹或可替他執筆。她雖然鄙視過他,卻認為他定能勝任,不過他能否答應,她直到現在尚無把握。
戲院賣票的櫥窗附近,照例有些來往的人,或是急於搶著買票,或是有人在等人。羅經理就是等人中的一個。他已經等候多時了,人的個子短小了點,張望起來顯得有些費力,但屈小姐到底把他認出來。
「但愛情有分量輕重和真偽的不同啊。」屈小姐答,對著燭光抽烟。
「若是我告訴羅子亮知道呢?」
劉芹本不想答應她的請求,因為你既來看戲,就該終場,否則何必多此一舉。可是還未等他開口,已被屈小姐生生拉走了。
「她看完第二幕就來。快走罷,我的腦袋硬是痛得很咯!」她急得說出四川話來。
「這我可實在不明白,」劉芹接上來說,看看屈小姐。「既然他不夠水準,聰明如屈小姐者,為什麼和他訂婚?」
「不好改日再請劉先生麼?」羅經理有點不大同意。
「什麼也沒有想。」他輕輕的敷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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