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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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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十五

「不,我還有事呢。」劉芹謝絕了,因為他還要去借電話和張瑞珍通話呢。接著他想到委託商行有電話的,到那邊去坐坐,正好也就可以借用電話了,就馬上改了口。「好的,我去坐坐,借電話用用,再叨你一枝金駱駝。」
「我真愛她了?」他用低到只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不,不可能。」他接著給自己以否認。「沒有關係,」他馬上又轉了念頭,「希望會使你年輕的,而且,我憑什麼不可以愛她呢?……倒是要好好的愛她的。」
「報上不報前方的戰訊,這就是吃緊的現象,」劉芹說,「年來作戰都這樣,愈是前方消息沉悶,就愈是戰況不利,否則早就大肆宣傳了,什麼秋風掃落葉,什麼雷霆萬鈞之勢,那些記者們把詞句誇張到極點。」
但作家劉芹的視覺裏,彷彿發現到濃霧之後正在閃射著光明。
「這我倒說不出理由,」羅經理顯出不安的樣子,「但總之一句話,這是一件錯誤的舉動。」
當他在人群之中前進時,忽然發現了那位矮小的委託商行經理,他正站在另一家同業的玻璃窗前癡癡的觀望,好像在觀察那家同業櫥窗的裝點,以便作自己改善的參考。作家劉芹在他的肩頭用力拍了一把。這本是純粹順乎自然的動作,相熟的人到一塊不免都要招呼一下的,但他幾乎又在同時,後悔起他這一舉動的欠缺意義了。自從他認清了這位經理以及屈小姐、胡委員一流人物的醜行之後,他認為和他們疏遠才是最好的辦法,無謂的往還,除了往往耗損個人精神之外,一無是處。
「你先別打電話,」羅經理讓劉芹坐好之後說,「我有一件事情想提前向你請教一下,希望你能給我一個滿意的回答。」
經過再一次的考慮之後,為著減少麻煩和避免無謂詞句的堆砌,他決定連信也不回了,簡捷而妥善的辦法,是給她打個電話,告訴她說:信收到了,問題俟到校時面陳,後天準時到校。
第三次的他把來信又拿來觀看,像鑑賞美術作品的藝術家,他經久的仔細推敲著字句。是一件無疵的完善的美術品。他想到柴霍甫的短篇名作《一件美術品》。作者鋪展的故事,在小說法程上講,堪稱結構完美。故事發展的最高頂點,就是那個短篇的收尾,很有意味。柴霍甫的那件美術品,最後的結局是不歡的場面,但對於這封來信的作者,劉芹希望從她身上找到現實的春天。
把這封信看完第二遍時,作家劉芹又一次的感到信似乎還寫得不夠多,若是再多寫上一兩倍,他也會把它一口氣看完的。有趣的姑娘,她天真的有什麼話就說什麼,一點不掩飾,一點不做作,他當真樂於服從她的命令。當他明白了胡委員的欺騙以及屈小姐的卑劣之後,他愈發感到一個天真少女坦白處世的可貴。在攝取材料搜求對象刻劃人物上和-圖-書,胡委員、屈小姐和黎將軍一群,不失為完好可用的對象,談到見解接近,他毫無疑義應該和這位小姐作朋友。
「我無須詳說,這事情只要一兩句就夠了,」羅經理沉默了一會,似在斟酌他應不應該實說,後來他終於告訴了他。「我是說,我跟屈小姐的訂婚,不是我們的幸福!你說對不對?」
現在可不容許他再多在這上面打算了,那位暴發戶國難商人已經裝作很有禮貌的樣子,適時的伸出他的手來。
於是,作家劉芹決計給張瑞珍寫封回信以便討取她的歡心。在這封回信上面,他除了把她所問及的三個問題,給以滿意的答覆外,他要特別強調,為服從她的命令緣故,他一定在星期日準時到校,後面須要客氣幾句,說他雖然寫些東西,全無任何價值,至於說作專題講演,那就更不敢當了。再後便是具有非常意義的結尾話,希望以後多多聯繫,以便有個共同研究的機會。說到研究那倒絕不是屬於單純的客氣,他不僅要研究她的個性,發掘她的特點,且要細密的把她加以認真的觀察,如同對於任何人物似的觀察她、研究她,才是正理。
信重行放在一邊,他想到詩人雪萊的一句話:「希望會使你年輕的,因為希望與青春是同胞兄弟。」引用這個名句作例,他在張瑞珍小姐面前感受的蒼老的悲哀,正可以由於新的希望來臨而年輕了,於是凡屬年輕人的打算和希求,也就跟著推到他的面前。
這時正是上午九點鐘,濃霧按例的張開大口,把整個山城都吞沒了,行路的人,辨不清南北西東,從江面上不時傳來機械的刺耳的櫓聲。
抽著香烟,他們並肩前進。
劉芹用點頭給了他以回答。
「算了,算了,我們不談了,」羅經理不耐煩的說,把抽了一半的香煙,一下子扔到痰盂裏去。「打電話吧,你打給誰呢?」
「早知道你最後要吃虧的,」劉芹心中說,但他答覆羅經理的話卻是另外的一套。「沒有什麼,今日的約束和壓迫,正是他日最有意義的代價。」
從繁亂的思緒中清出這麼一條辦法,作家劉芹隨即離開他的住室,把腳步走到街面上去。外面的濃霧稍稍顯得稀薄了些,在空氣中充塞了使人不快的惡臭氣息,從人們目力不及的地方,或是某些角落,悄悄的颳出冷冷的秋風,地面則在飄落一些枯黃的樹葉。街面仍然是舊日的街面,街上的行人似乎也是那些常在街上來往的行人,就連那陰沉的天和濃重的霧,都在保有著一成不變的老樣,只有他劉芹自己這一刻的心情,完全和平日不同。像是有一副沉重的擔子,擔在他的肩頭,然而他卻感到意外的愉快,彷彿通身上下都非常的輕鬆,可又不能用適當的言語加以形容。……
「你愛她麼?」
為這新的啟示所誘引,作家劉和*圖*書芹有些不能自持了,雖然他已經下了決心,卻仍不免懷疑這件事的可能性很為渺小,客觀上說,他們之間還不怎樣接近,心理上一時的衝動,不一定就有可能。
「確實麼?」劉芹不信任的問。
「確是真話。」羅經理裝出非常認真的樣子。
「一個聰明的姑娘,」他心中說,把來信放在一邊。「我回她一封信。」他須要回她一封信的,那表示他禮節方面的周到,至於她的通知,不成問題他要遵行的。來信確使他過度興奮,他那喜愉的情形,正有如迎接到久雨之後的一個晴天。他那屬於中年人的冷漠之感,彷彿因之而得到實際的安慰。惟其因此,他這才發覺自己不正常生活的可慮,而思應加以適當的糾正、改善。現在他似乎是從清冷的秋日獲取到寶貴的溫暖。
「聽說——」羅經理只說出兩個字,就拉長聲的停下了,然後湊到劉芹的耳邊,壓低了聲音說。「聽說貴陽已經不在我們手裏了。」
一個人當他未曾感到飢餓時,他對於食物的要求,不會有過高的奢望,正如同一個睡覺的人,未必想到他要作夢一樣,但當他既感到飢餓,需要定量食物解決問題時,他便可能刻不容緩的希圖達成目的了。除此之外,他對任何事物都不發生趣味,正如那個睡覺的人,當他知道他將作夢時,必將希望他能作上一個有趣的好夢一樣,此外也不會再有其他打算了。因此我們對於作家劉芹萌發了對於張瑞珍的愛情,致使心緒方面不能安定,自不該引起無謂的責難。他這一刻最熱切的期望,實是和她即刻晤面,後天似乎時間距離太長了。關於時間,支配它的人們,反響常常不能一致的,當你無事散步時,你可以感覺這段路走得相當充裕;但當你忙於奔赴某一目的趕路時,你一定會抱怨你的腳步為什麼走得那樣遲緩。這是你當時真正的感覺,但事實卻又不一定真正如此。通常和朋友約會三天以後見面,為期不算遙遠,但今天對於張瑞珍小姐的約會來說,作家劉芹認為很遺憾,儘管如此,他仍得寫封回信,如前決定的步驟給她以回答。另外再說說自己的感想。本來這是輕而易舉的。可是他要用什麼手法,才能表出他熱烈的感情,提起她的注意,確實則又成為他的難題。儘管他平日動筆一千兩千字毫不困難,遇到要把真正感情剖白給別人時,他倒怯於下筆了。
「你一定很奇怪的,當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信這麼開始,鋼筆字非常秀麗,每行之間間隔均勻,每個字同樣大小,彷彿是一件專門展覽的美術品。「因為在你的朋友中,你猜不到這是誰的筆跡,事實上我既不敢高攀你為朋友,也未曾給你寫過信,所以你我的想法一樣——一切陌生得叫人不敢置信。但是先生,請你無論如何花點工夫把這封信看完,因和-圖-書為它既不是一杯毒藥,使你望之生畏,也不是一件不祥的報導,平白給你勾出不快的感傷,而實在是一個仰慕你的讀者,對你真誠而坦白的傾訴。請允許我一個小小的要求,就是當你不曾看完這封信時,千萬別好奇的先看後面的署名,倘你當真違背了,那我絕不原諒你的過失。但這也不過是一種無意識的舉動罷了,究竟有什麼意思?倘若你反問到我,我可能無法找出完滿的解答。見笑麼?這倒輪到我向你請求饒恕了。廢話似乎說多了點,讓我就來開始要說的話罷。可是一經提到正題,我不由自主生出了膽怯的思想,原因是自己對於文學,雖有著極度的熱愛,卻外行到極點,這樣一個一點文學修養沒有的人,和先生——一個久負盛名的作家,開始筆談,真不知如何心驚膽顫。你不會否定我這真誠的自白吧?真的,我現在握筆,手中還在抖動呢。我想向你請教的,大概有三點,明知我將打攪了你,耽誤你寶貴的時間,但我仍然決定給你添一回麻煩,倘蒙不棄,給以回答,我是感激不盡的。第一,今後製作文學作品,自應吻合現實主義要求,才是應循的途徑,對於那個殘存的舊社會,應該要怎麼反映呢?豫才先生說過這樣的話:『對於舊社會和舊勢力的戰鬥,必須堅決持久不變的。』他的道理是『舊社會的根抵原是非常堅固的,新運動非有更大的力量不能動搖它什麼,並且舊社會還有它使新勢力妥協的好辦法,但它自己是絕不妥協的。』因此,我又想到一件事情,就是有些人常常說:『文學是最好的戰鬥武器。』然而如何使用這最好的戰鬥武器,把它投向敵人,使它發揮戰鬥效果,是很值得研究的。自然,你可以這樣回答:『寫出成功的作品,那便是你戰鬥武器發揮了它的力量。』可是一篇成功作品的製作,並非輕而易舉,因而第二,就是當我準備以文學學習者的身份出場,開始寫作時,過程應有一段什麼樣的經歷?任便你做什麼事,都不簡單,投機、取巧、速成,……全是聰明人的傻想,你不花費長久時光,不用細密思考,你就不能作出成績。因此,今天當我真要開始文學寫作時,先生,我請你給我個滿意的解答;這解答如能引我走上正確的文學創作途徑,我永世感激不盡。也許你會笑的,笑我為什麼熱心文學,又準備獻身文學?好多文人發表談話,反對後人繼續父業,而我竟想鑽進這個網絡,怎能使你不笑呢?千萬別這樣對付我,那你就將失去一個良友,追悔也將追悔不及的。現在提出的第三,是文學上『內容』『技巧』的論爭,這問題雖在雜誌上常常出現,各方都說得頭頭是道,才更使我這初學者感到了頭暈目眩,不能自解。但世上真理只有一個,這點我非常明白,兩種道理並存,可能性非常之小和_圖_書,所以我必得從兩者之間分別輕重,如今猶豫不決,想請你指點一下。可以答應麼?我一向迷戀文學宣傳力量的巨大,文學作品影響社會的潛力也是無法估計無法描摹的。儘管文人常受窮困威脅,儘管文人遭到卑視,我卻自始尊敬文人,重視文人。看看那些有名文人留下的寶貴產業罷,如同法國的左拉、巴爾扎克、莫泊桑、俄國的托爾斯泰、屠格涅夫、杜斯妥也夫斯基、高爾基、以及較後的蕭洛霍夫、綏拉菲莫維戚、法兌也夫……他們那些紀念碑般的作品,不是經萬古而長存的麼!有限生命不能長存於世,把幾部有價值作品留給後世,那實是最大的安慰。先生,你說對麼?現在我該告訴你我是誰了,這人在你面前,一點也不陌生,我們第一次見面,在一個酒席宴前,彷彿說了不少話,第二次晤面在中山公園茶館裏,那一天你像是前夜未曾得到適度的睡眠,所以顯得萎靡不振,第三次邂逅,我請你一同到金店賣過戒指。『哦!原來是她呀。』你一定猜到我了,那就請你看信末的署名罷,和你的猜想一點不錯。既然如此,就請你抽暇給我個滿意的答覆。一個初學邁步的孩子,當他準備多走一段長路時,無論如何也要別人善意扶持,才免去摔跌的危險的,同樣道理,我今後在文學旅途上向前邁進,極需要你的領導和幫助,這就是今天我最坦白最熱烈的希求!其次,我還要向你請求一件事情,這事情不僅你必須答應我,同時我相信你也樂於答應我,就是在後天上午十點鐘時(要記住就是星期日)請你到我們學校來一趟,我們一百多人的一個文學團體,請你來講個與文學有關的題目,也就是說期待領導的不僅我個人,而是另外還有很多人的。我不想跟你說多餘的話,客氣似乎又太過虛偽,因此我倒願意老老實實給你一個通知(請恕我魯莽),通知上的詞句是:星期日午前十時來校,作一文學講演。下面的附註是:到校後一切找我接頭。因為你一定能夠賞光,所以以此作定,同學們不再等你的回信了。後天再見。還有一句話須待補明:星期日你如果不按時到校,我可就丟人了,以後我們也就不必見面了。」
「局面這麼緊,誰還買貨。」羅經理說,指著街上的人。「你看看,都很慌呢。」
「久違,久違,」他連聲說道,「走,到我那邊坐坐。」
考慮之對於我們的作家,仍然是需要的,縱在開始,他仍須小心為是。
五分鐘後,他們回到委託商行,天又在落起淅瀝的雨點了。
「我是說我同屈小姐的訂婚,不是我們的幸福!可對?」他順從的又說了一遍。
「願聞其詳。」
「張瑞珍。」他悄悄唸著信尾的簽字,不自主的就追想到那天茶館匆匆相見的一幕。當時她那一對有神韻的眼睛每一轉動,他就感到自己的蒼老和愧疚m.hetubook.com.com,她那套藍旗袍外罩毛織衣的裝束,把她打扮得異常標緻。他記得從此之後,他的頭腦中就時時浮現她的影子了。他彷彿閉上眼睛,就依稀的看到她的笑臉,他彷彿靜一刻,就可聽到她的笑聲,以至於有一天他對著迷漫的大霧,幾乎連自己也不信任的提出來那如同迷霧一般的疑問:「我難道陷入和她之間迷霧樣的愛河裏了?天啊,」他自己接著說:「別給我不寧靜的精神以攪亂罷,我要驅除這不應有的邪念。」
「你們訂婚不多幾天,就鬧了意見?不,不,要互相諒解才好。」
「買賣好吧?」劉芹問。
這已是第二遍了,作家劉芹手拿一封來信,默默念誦著。
「張瑞珍。」劉芹回答道,拿起來電話機撥電話。
「客氣,金駱駝不須到舖子裏就先可上口了。」羅經理說,馬上遞他一枝金駱駝,且把打火機也給他打著了。
此外還須加上些什麼詞句呢?那些屬於頌揚、誇獎、阿諛的語彙,用在她的身上都將是一種損失,庸俗到家的稱讚,會為正直人所不齒的。因此,寧缺勿濫倒實在是他回信時所應遵守的重要原則,詞句能用得恰當其可那才是最大的成功。他不能把自己這一刻遏制不住的感情表現到書信上,即令他有這種打算也不可不保有各自的矜持,免得給對方遺下洗刷不掉的笑柄。
「有此一說,但不敢說定。我隨便說說,你也就隨便聽聽算了,傳出去定我個擾亂人心的漢奸罪,我可受不了。」
「張瑞珍?是不是胡委員請客到的那一位女學生?」羅經理追問著。
「什麼?請你再說一遍好麼?」劉芹裝出未聽清楚的模樣。
霧散了,但雨下得更大了。
「在我這邊吃午飯,」羅經理說,「反正電話已經打完了,沒有什麼事,趁雨天我們好好喝兩杯,劉先生你不知道,我這幾天心裏實在不舒服,也好,你的幸福卻在開始了,可喜可賀。夥計,預備半斤上好的大麯——上好的大麯!」
「百分之百的事實。」
「意見倒沒有意見,不過真正感到了不快了,說得再明白一點,我感到受了些約束和壓迫,有時覺著像連一口自由空氣都呼吸不到,請你說說,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味?你說這可怎麼好?」
「請教?別客氣了。」劉芹笑了一笑。
「為什麼?」
「我希望你這是一句笑談。」劉芹以真當假說。
「現在——還談不到。」劉芹說,那邊的電話已經接通了。「請找張瑞珍聽電話,」他回過頭來,面向羅經理。「你太神經過敏。戀愛不是一件容易事情,經理先生,戀愛也不是買賣,可以講斤論價,其中有一定的發展路程的。啊,你是張小姐麼?好,啊,是的,是的,信我收到了,後天一定準時到校,你提出的三個問題,我當面答覆你。啊,不忙,我沒有什麼事。你們很忙吧?好,再見,請多保重。啊,不敢當,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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