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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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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六

「確實。」男僕說出四川話來。
「你不願聽麼?」胡委員追問一句。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理由勞動這位先生分心,貢獻出少說話少煩惱的箴言呢?……
前邊曾經介紹給讀者們,說作家劉芹是一位標準的賭徒,真的是嗜賭如命。然而例外事故,終於也還是可能發生的,十天以前,當那位委託商行的經理在雨天中陪他喝麯酒,在酒後苦留他打八圈時,他毅然決然的給以認真的謝絕。委託商行的經理覺著有點稀奇,他卻不知我們的作家下決心再也不湊近牌桌了。
「是的,第四是我們之間的舊案重提,請你仍然屈就原任。」
「不,還有第四。」
等那男僕把泡好的第二碗茶端上來時,慢慢用帶著髭鬚的嘴唇吮了一口,胡委員繼續開口說:
作家劉芹焦躁的踱了一圈,最後又坐回原處。
在日常生活的細微節目上,此刻很顯然的有些地方劉芹和以前大大不同了,至於這種不同,起因於什麼力量,連他本人也不能給個適當的解答。事實終究是事實,你只要看看劉芹先生喜歡把皮鞋擦得亮亮的,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穿得相當的整齊,就可以證實他在生活習慣上的轉變了。
「毫無問題,」話說得硬硬氣氣的,「我一定盡最大力量。但我究竟還不明白事實的經過。」
「胡委員的意思怎樣?」劉芹追問,「你怎麼不說話?」
「話越說越遠了,總之一句話,我實在不能從命。」劉芹說完這句話,向前走了兩步,把視線移到一張風景畫上。
夢是終於不會久長的,當夢境破滅時,就可以證實夢的怪誕而虛幻了,但胡委員信上告訴他的則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當作家劉芹使用最快的速度走畢了路程,踏進胡委員的客廳時,不僅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簡直還出了一身大汗。
「我愛的人,」開頭寫上這四個字,之後覺得似乎有點欠妥,年輕的少女,喜歡接受人家施給她的是含糊詞句,太直率的用語,她們會有不愉快的反應的。
「怎麼辦呢?總得想個辦法探詢一下才是,胡委員,少不了你多多分神了。」
「那不就糟了麼!」劉芹失聲的表露出他的惋惜。
作家劉芹此刻正陷在情感與理智極端矛盾的漩渦中,如同一個不能自拔的落水的人,只有聽憑自然浮沉卜求最後的命運了,命運倘真給他助力,可能他在水中抓到一塊木板,使他從危難中得到復生的救助,倘不然就遭到滅頂的危險。現在誰能為他伸出救援之手呢?當他自己樂於浮沉水中,彷彿那奔放情感的迸發,正可以增厚他泅泳的樂趣時,他確乎早將生命置之度外毫無顧忌了。什麼外力能阻止他用真正感情愛她呢?誰能限制他對她的思念和關懷呢?……
「我總不願給人家怠工,那對不起我的良心。」
「第四?」劉芹問,希望快一點明白他掛懷的人的下落。
「委員請你呢。」他說,滿以為和圖書對方一定過份興奮的。
「自從上次我們不歡而散以後,我個人感到萬分抱歉,時刻找機會,準備和你談,請你原諒,這也是我願在這裏說明的第一點。」胡委員說完,命令男僕剝幾個頂好的橘柑,彷彿提防說話過多嗓子乾燥而想加以潤濕似的。
「但總有你願意聽的話,今天要從我的口中說出來的,也許不須我多費唇舌,你就會自動朝我發問了。」胡委員說,朝他的對手意味深長的瞟了一眼。「現在我要跟你說的,就是張雲青兄妹失了下落。……」
「這用不到客氣了,」劉芹說,心裏正在想念張瑞珍小姐。「何必跟我送這枚甜棗吃呢,」他心中極不愉快。「若果說到抱歉的話,」他給對方以默默的回答,「那我應該是主要的一員。」接著他問道,「請問胡委員的第二點呢?」
原因自然有,那是由於在趣味方面有了小的轉變,使他無心在牌桌上消耗精神,而願意騰出時間,來對某個人思念、回憶,這似乎更富有無窮的趣味,趣味因之慢慢的增加了。
「我關心你近來有無新作產生?好久未讀大作,總覺得像是有點遺憾,這就是我向你說明的第二點。」
但信是總得要寫的,那就等於清理了他的一部欠賬。可是當他重行拿起筆來的時候,那位對他頗有好感的胡委員的男僕,卻帶著一具歡笑的臉,跳跳鑽鑽的走進他的房門。
幾乎也就是在同時罷,他開始把那些不良習慣,一下子都清除出去。苦修者中女主人公給予的啟示,足可以為他作有力的證人。他每每在作品中暴露社會的黑暗,譏諷畸形發展的惡果,而自己卻不能排除惡習,那真是他最大的短處。馬馬虎虎把幾年生活胡混過去了,追也追不回來,展望未來的生活,他仍然要有一個新生才對。……
「這就是霧都,叫人不愉快的戰時陪都。」他默默的說,表示出他不快的感覺。
「事實的經過,是他們的同學給我來了一封信,報告了這件事情,信中還說你曾經到學校講過演,你所發揮的文學見解,得到學生熱烈的擁護,你給他們留下很大的影響。他們說張小姐稱讚你為人忠直,作品結實,認為你們之間可能已有深厚的感情存在。你想一個作過多年革命工作的人,他還能缺少各方的情報麼?所謂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我自然有許多方法知道的。」
那是一個難以遺忘的會晤,從那難忘的會晤中,我們的作家刻劃下對於一個人仰慕和思念的記憶,他的生活因之慢慢引起了變化。
橘柑送到桌上時,劉芹讓也不讓的就伸出手去。胡委員所說的第三點,他還不十分明白,他想如不是講演失敗,那便是發生了問題。
「對不起,我告辭了。」劉芹急於脫除羈絆,張小姐的事情也不想託他設法了,剛剛說完話,人就跟著走出門去。「真見鬼,」他對自己說,「m.hetubook.com.com可是張瑞珍的事情如何是好呢?有辦法,」他想起來了,「託她的同學打聽一下就行了。」他覺著身上似乎輕鬆了不少,用力的呼了一口長氣。
「好極了,只要你能說出這句話,就不辜負我請你來的苦心了,怎麼辦才好呢?有人說他們怕是到別處去了,一方面不滿於現實生活,一方面又為別種外力所誘惑,極有可能他們已經走上了遙遠的長途。」胡委員說,給這事情以合理的判斷。
那麼最合適的詞句是什麼呢?親愛的?可愛的人?愛人?這些在外國小說上見慣了的稱呼,在外國儘管是恰當的語彙,但應用到我們這個古色古香的國度是否相宜,卻須要多多斟酌了。
前面是一片迷離的大霧。霧中的濕氣正窺視他的窗口,彷彿準備進一步佔據他的整個房屋。濃霧使人減低了對於光明的感覺。
「怎麼樣,劉先生,我不騙你罷?」那男僕從旁加了一句,「回信麼?」
「請我?」他不信任的淡淡的說,「別開我玩笑罷。」
被一種難以抑制的好奇心所激動,和對於某個人鍾情而爆發的特別懸念,又在記憶之網銘刻了難忘的烙印,作家劉芹徹底覺察到最近以來情緒方面有點茫亂無主了。感覺之對於他,如同一杯白水,但它也可能攪起一點波瀾和反應的。
胡委員翻著半個眼皮瞧他一眼,無聲的轉過頭去,似對這個問題,不願再多發言。但稍稍過了一刻,他又把目光移到對方的身上。
作家劉芹猜想,胡委員來信所寫的言語,不外乎兩件事,第一件是請他仍編刊物,把《展望》用最快速度印出來,再不然就是第二件,胡委員抱洩忿的心情,斥責他傲慢,痛罵他不通世故,從此和他斷絕一切往來。除此之外,胡委員還有什事要給他寫信?……
他猜錯了。事情是這樣的,信上說大學生張雲青和張瑞珍兩兄妹於三天以前出校,迄今不見歸來,行跡如何,一時不能判明,希望他抽出工夫過去共同研究一下,好作個準備。信後在「又及」的上面,寫著「速來勿誤」,旁邊加著雙圈。
「由於你到學校中去講演過,我想你多半對此感有興趣,不過這年頭就是口舌的年頭,少說話少煩惱,這是我個人的見解,不知你的看法如何?這是我要向你說明的第三點,也許我太過慮了,請不要見笑才好。」
「玩笑不好隨便開的,」胡委員說,把扣在一起的手,捏出一串輕微的響聲。「再說,這也是非同小可的消息。」
情感所循的前進途徑,往往不如理智方面的正常,前者的進度容許有曲折的突變,後者一成不變的原則,恰如數學上告訴我們的定理:「兩直線相交,所造成的對頂角相等」,相等就是相等別無例外。一個人如能使情感和理智得到適當的配合運用,自不難在生活上面發掘出趣味來的,否則不論你注重情感也好,或是注重理智和-圖-書也好,失於偏頗,都難以得到正常的發展。
「算了吧,說什麼身體好不好的,我完全明白,你們文人有文人的一套,其實這又何必呢?」彷彿有點不勝惋惜,胡委員勸解對手說。「請,我們還是回去坐,好好商量一下。」
於是他開始給她寫信了。
「你看,」男僕摸出一個印著機關名稱的公用信封,遞到他的手裏。「不信你看罷,我不會騙你的。」
事實上作家劉芹一點也未表露出過份的喜悅。
「真的麼?」劉芹以急遽的語調插|進來問,且在聚精會神的期待著回答。
胡委員相伴的跟上兩步,在他的肩上用力拍了一把:「老弟,別太死心眼罷。」
作家劉芹面臨著這個難題,放下了筆,只顧對那裊裊的香烟脈絡呆呆的出神。今天他彷彿特別感受用字和造句的困難,空費了許多推敲時間,也不能得到適當的運用。
劉芹一抬身走到窗口邊,彷彿上次他也曾走到窗邊,不歡而散,兩者如出一轍。窗外的遠天,遨遊著濃重的霧靄,迷糊不清。他該怎樣回答呢?其實那只是簡單的事情,甚而也可以說是簡單到極點的一個字——不。從任何方面說,他都沒有理由再續作《展望》的編輯,那不僅關係條件的是否兌現,而是他根本沒有和對方合作的可能,兩者之間意願各不一致,兩者之間做法上有更大的距離,當他已從深坑中拔出沾滿污泥的腿腳後,當他已自認上當後,他除了為正確目的而工作外,不容許再和胡委員周旋了。先前那一段,已經過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歷史的重演,未必成為一件善舉,那麼今天擺在面前的問題,及早引退,誰說不正是他最好的善後辦法。
「讓我想想看,」胡委員過一會說,「先別著急,辦法一定會有的,全放在我身上,我也能擔起這副擔子來,我看我們把這事擱下,談點別的題目好不好?」
「不,」他最後這麼決定著,把身子轉向屋裏,恰好胡委員也在這時湊到他的面前來。「胡委員,恕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意,因為,」他想他該說上點理由的,便可證明不是他的推託。「因為我近來身體壞到極點,醫生勸我下鄉去靜養,我正為此準備,所以編雜誌寫文章看看校樣這些繁重工作,我就不能承擔了。雖然如此,胡委員對我的高看,我卻是不能忘記的。」
劉芹依然站在那裏不動,使用冷冷的眼光,很久很久的注視這位顯得頗為周到的委員。
「閒話,閒話,」劉芹第二次又踱了一圈,伸手抓著他的頭髮。「我們趕快探求線索就是了。啊!我明白了,」他忽然和胡委員面對面的說,「不會是遠走高飛的,如果那樣,他們一定和你說明的,現在可以判斷,事情的發生是一個突變!」
「別的題目?」劉芹重唸著,坐回到他的原位上,陷入極端不安的狀態中。「也好啊,就請你談罷。」
那回演講之後,作家劉芹和-圖-書和張瑞珍小姐有過一次難忘的會晤,他們在一家點心舖中小作傾談。話想到什麼地方就談到什麼地方,誰也不會感到拘束,於是兩者之間的意見,就漸漸的接近了,張小姐並且把她的一篇處女作,題名為《苦修者》的五千字短篇小說,交給作家劉芹,請他在過目之後多加批評。在取材方面,她已經抓到一個要點,形容一個大學窮女學生,雖在物質條件極度惡劣環境下,不為任何不良外力所誘惑,而在專心致志研讀功課,但到了第四年時,她發覺已往苦苦用功,似未求到真正有益的學問,而她周遭的環境,激烈的變化,使她明白了這最後一年,求學上應該把握新的方式,向現實社會找尋材料,把自己再進一步參加進去才是正理,否則她的苦修終是苦修,她得不到絲毫的代價。而當她把周遭的環境重新認識了,行動上準備有所作為時,苦修的途程上終於為她而閃現出一點新的曙光。這是作品中故事的梗概,描寫上、敘述上以及結構的舖陳上,雖出於一位新人之手,卻已顯示出作者手法的純熟和老練了。作家劉芹為這篇新作所鼓舞,打從深心之中發出熱情的愛戴和不可抑制的喜悅。真是有些出人意外,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能夠寫上一篇這麼完整的作品,可見平時她在文學著作中,一定有著廣泛的涉獵了。劉芹就從這裏跟她談起作品的喜好上來。「我驚佩於托爾斯泰語彙的豐富,喜好屠格涅夫文字的優美,讚賞柴霍甫苦笑之中的眼淚,仰慕高爾基作品的結實。」她說,在注視著他等候回答。「誠然不錯,」劉芹回答道:「你的意見很正確,你讀了不少文學巨著,這一個主要的因素——從許多寶貴原料中攝取最好的滋養,就成功為你這篇完滿作品的源泉,張小姐,你的文學生活有無窮希望,我願以此勉勵你,並為你祝福。」在對方的謙謝之下,他們的談話又轉到別的方向去。
「沒有什麼商量的,」他後來說道,「很簡單,我不能從命。」
一個人對於另一個人的影響,確乎在生活上可以引起重大的變化。那種變化的結果,順應自然的趨勢,恰如高處傾注的水流,必將放逐於凹地,以及經過風吹的樹木,必將搖擺枝頭,是一模一樣的道理。
「我是說,那樣一來怕就見不到他們了,說實話,我對他們具有特殊的好感的。」劉芹解釋他的道理。
「我確在愛她了,」他心中說,「因為她真是可愛的。」
「恰恰相反,我對於講演不感興趣,」劉芹否認道,「我笨拙的口才,就限制了我發言的順利進行。但當我遇到可以發言機會時,我也樂於嘗試一下,壯大膽子,看看自己的本事。至於說口舌之爭,謝謝你,我知道在這上面保有分寸。胡委員的題外話,恐怕止於此了吧?」
為張瑞珍小姐分心,為她而掛懷,只是最近幾日的事情。六七年的日子,都那麼平平穩穩過m.hetubook.com.com去了,近幾天的時光,卻是他生活史上最長的一段旅途。若果能為她負起重擔,為她犧牲一切,那實是他心甘情願的快事。因此,當他接到胡委員的來信後,他自然就急於探詢究竟了。
胡委員放肆的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一連吸了三口烟。
「說這些幹什麼,一切都已過去了。」劉芹代答不理的說,彷彿這話題引不起他什麼趣味。
「是的,」他承認著說,「你和他們有好感,特別是和那位小姐。」
「真羞愧,直到如今連一篇短稿都沒寫成,謝謝你的關心。那麼請問你還有第三點麼?」
「一個沒用的廢人!」他在自卑的說,「願意效法那位能說不能行的羅亭呢,還是那個英沙洛夫第二好呢?先生,到你選擇自己途徑,使用自己勇氣的時候了。」
中年人的愛,到底和青年人的心情有很大的不同,膽子儘管大,著實在考慮方面要花費不少工夫的。
「雜誌經費完全有著落了。」胡委員說出另外一番道理,「請你放心,不會重蹈覆轍的。」
「久違,久違,」胡委員迎接他的客人,為他送上一支華福牌。「劉先生,謝謝你的賞光,你還記恨前次那不快的一幕麼?」
「對於某一個人的鍾愛,不一定是取媚於她,」作家劉芹有時為自己生活習慣的更改,發生疑問。「最正確的觀點是兩者互相的認識、瞭解、尊重和信任,否則都將是虛偽的。」雖說如此,他仍然願意為他所愛的人多分點心,這樣他認為是心理方面莫大的安慰。
「你怎麼知道?」劉芹急聲問,裝作非常鎮靜的樣子,但很明顯他那不自然的態度,正在說明他已經不打自招了。
「為什麼?」胡委員直注著問。
「自然要學英沙洛夫第二,」他堅決有力的回答,「挺直你的腰板向前邁進罷。」
這是一個他不樂聞的消息,太突然了,令人有些不能置信,於是那不安的焦慮,立時在他的情感方面,引起劇烈的反應,他覺著過於玄妙,玄妙得有如剛才醒來的一場大夢。
「但這邊的事情並不多呀!」
「大膽去愛你所愛的人,用真正的感情去思念去關懷你所應該思念和關懷的人,這該是一成不變的原則。」想到這裏,作家劉芹便覺得一切屬於理智方面的顧慮,都該一掃而空。他最好的辦法,就是給她寫封信,使她歡心,使她興奮,在濃重感情的籠罩下,運用巧妙的手法,避去正面的敘說,表達出他的真誠的、罕有的、可貴的愛,他便有如完成一件善舉,而通身感到舒適了。
「算了,算了,」胡委員哈哈的笑起來,「別跟我強嘴吧,你的表情告訴我你已經承認了。現在我是說為同鄉為朋友,倘或須要你效力,你願意不願意算一份?」
「也許是的。」劉芹漫不經意的答。
「你先回去,跟委員說我就來。」匆匆回了一句話,匆匆送走來人,劉芹使勁掩上信紙簿,極為不安的考慮這件意外的奇事。
「謝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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