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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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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十九

「不,」王小姐堅持著說,「他會回答我的,小孩,你很冷吧?」
「贊成,贊成。」三個人同聲附和,汽車已經開下了坡路,這時在橫街的街口上,正在通過數不清的增援黔南的軍隊,延伸出一條長長的黑色的人流。
「你就一點留戀都沒有?」徐小姐癡癡的望著屈小姐,「依你所說,你和羅經理果然沒有真正愛情麼?」
「你太冷啊,看你那樣子!」王小姐第二次說,彷彿還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暖尚未完全散失。
「愛已經不存在了,而且我可以大膽的說一句,我們之間自始就無愛情可言。」
山城的夜幕既經張開,原來閃燦空中的星芒,便不免減色,因為那些裝置在建築物中熾亮的電燈,交織成一幅光閃奪目的大網,竟如同遮上了一面傘蓋。有時發現三五招搖的火把,又使人追溯到一兩世紀前黑夜行路的情境了。
「還用說麼,社交場中有名的人物。」徐小姐加進一句。
「有沒有親人?」屈小姐插上一句。
「能者多勞,」徐小姐讚賞說,「屈小姐可謂當之無愧。」
車子向前開行,顛簸不平的馬路,使車身不時的跳動。
「那是什麼!」她叫道。
「我不睡在這裏又睡在哪裏呢?」
「這位次長真夠派頭。」王小姐說。
誰能承認像屈小姐這樣的人,也是參加抗戰的一員?比比胡委員麼,他還常常參加一些帶有專門性的會議,以專家的身份,發表些自認頗為重要的言論;比比作家劉芹麼,他在日以繼夜的使用一支筆,描繪出打擊敵人的詩篇;就連王小姐還在作一名公務員,總算給國家盡到服務的職份;惟有她屈小姐,應該列入那一類人物中才合適呢?這真是一個疑問。可是你以前儘管對屈小姐有多種疑問,儘管把她看成為社會上的一條寄生蟲,儘管卑視她無規律的反常生活,但從今晚起,認識這兩個字,可以用另外眼光加到她的身上了。因為她今天夜裏,正以一個伴舞的角色出場,慰勞盟國的空中武士,而在給我們的國家真正服務。在工作的表現上,她是一位奮勇的戰士,她以不感疲乏的精神,陪伴每個和她求舞的來人,最後使她也在替我們國家流了一點熱汗。只有為工作所疲倦的人,他才知道其中的美妙的。屈小姐今晚當真獲得了最大的安慰。
馬路疲倦的酣睡了,夜風像偷兒似的,推動那些未關好的房門,路燈懶得挑不起眼皮,便宜了耗子們狂妄的竄來竄去。
孩子臉上缺少表情,他自始都被動的站著,有如一個沒有生命的木偶。
「請。」她讓著其餘三個人,彷彿她是這小單位中的主人。「每人都痛痛快快喝一杯。」
「我例外,」徐小姐端起汽水杯子來,「陪一杯和*圖*書汽水好罷?」她隨即說出她的理由,「因為我本來不會喝酒的,加以還要回報館去發稿,喝醉酒就耽誤正事了。」
「好哇!」中國觀客們同聲叫好,那些盟友們報以不絕如縷的「頂好」的歡呼,彷彿他們獲得一次絕大的勝利,無法控制自己迸發的感情……
大量的援軍,由湖北船運重慶,趁夜晚,他們從疲憊的長途中伸直腰幹,一步步登上碼頭,明天天不亮,搭上備好的汽車又跨上增援貴州的遙遠征途。這是些來自河南的弟兄們,遠離家鄉,讓命令主宰他們的命運。戰爭對於他們,已經成了家常便飯,因而雖在不久以前,他們在中原會戰逆轉的局面中潰敗下來,經過整編又抱起槍桿,擔負起打擊敵人的又一重任。埋怨麼?思家麼?怕死麼?這些他們全然都具備著,但他們更明白一個最大的任務尚待完成,那就是:把敵人趕出去!只有把敵人趕出去之後,一切幸福和快樂,才可以盡量的分享。
這是人間世上極樂的一角,所有周旋在屋中的人物,他們的感覺絕對不知什麼叫苦痛,什麼叫悲哀,除去目前的聲色刺|激,他們可以忘去世上的一切。就是眼前,他們也忘記了大廳之外的中國戰區,太平洋戰區和歐洲大陸還有激烈的戰爭。
「實話。」王小姐也加了一句。
這一場慰勞舞會,直至午夜二時才結束,每個人似乎還未盡興,若是繼續到天亮,似乎那才更稱心如意。熱烈的握手和感激,道別的言詞,更添上一番惜別的滋味。門口警戒的憲兵頻向高級要員舉手致敬,汽車一輛又一輛的打開亮燈。
「我向你請求一個吻可以麼,小姐?」上尉說完,低下頭來笑。
「我可以在這邊坐坐麼?」空軍上尉用英語極客氣的問。
杯子放下時,徐小姐朝著她的對手回敬過去。
「豈敢,豈敢,我絕不奪人所愛。」
「這是我最坦白的說明。」屈小姐用叉子叉起一塊西點,輕輕咬一小口,又重行放回細瓷碟子裏去。
但孩子卻點點頭作為回答。
「不容易,不容易。」胡委員說,「小姐心腸是不能成事的。」
這位空軍上尉有一副強健的體格,湛藍的眼睛有如兩顆名貴的鑽石。他的白|嫩的面皮上,沾染一層為酒精所燃燒的紅色,那隻伸出的右手,遍生著短而粗硬的汗毛。當他知道徐姐的職務時,特表欽敬的和她握了第二次手。
「真累人呢。」她說,不停手的裝飾自己。「可見世事沒有一件輕鬆的,只要你去作。」
來賓席上,三位久為我們熟悉的人物,須在這裏補敘一筆,他們是胡委員、徐小姐和王小姐。胡委員的眼光,自始至終都在屈小姐的身上轉動,也許屈小姐今晚穿的和*圖*書緋色夾袍,太過漂亮奪目了,他有時樂得作出會心的微笑,但不一會又可能作出非常不自然的樣子,半天半天拉下皺攏的臉,慢慢的搖頭。徐小姐和王小姐低聲傾談,如同在討論某一個問題。以一個外勤記者的身份,來參加這個盛大的舞會,徐小姐準備約略記上幾筆,或是寫上一段特寫,交給編輯部去發表。她認識的人實在太多了,為著免去麻煩起見,便故意和胡委員坐在屋中的一隅,藉以減少無謂的酬應。就這樣她還被一些官宦發覺了,先後走來和她寒暄,有一位次長甚而對她親切的問道:
空軍武士搜出最後一包口香糖,還有一盒駱駝烟,一下子交給孩子了,憐憫的心情使他投出自願的施惠。
「徐小姐喜歡麼?」她歪著脖子注視著說,「我願意出兌。」
「連親人都不知道?」胡委員問。
「這我可要抗議了,」徐小姐說,有趣的笑笑。「如果承認記者必須會喝酒,那我就可以說,小姐們都該會跳舞了,但眼前的我就當真不會在舞場上邁步。好了,好了,維持原議,我陪一杯汽水。」
「確然不錯。」胡委員加上說,似乎身上輕鬆很多。他端起酒杯爽爽快快喝了一口。
他們跳到人叢中去。
但這幾位大人,卻非常有興味的把他喊醒,胡委員且用手杖戳著他的胳膊。
屈小姐故意歪過臉去,用沉默作為她的推託,但那粗硬的短髭終於刺上她的臉皮。
「我不知道,」孩子說到這裏,馬上低下腦袋,彷彿久已忘記的舊事,又為別人提起來,使他受到意外的刺|激。
晚秋的斜陽,慵懶的偎著遠山的尖端,打從山樹的空隙中,放射出一條條顏色不同的光彩,谷口的背後隨即掠上一層陰冷的暗影,如同一隻熨斗熨出的一條邊痕。晚風輕輕吹過喧囂市區,在無人注意的巷口停下疲憊的腳步。斜陽一經沒入天際,晚霞幻變出稀奇鮮艷的顏色,美麗的花紋,獨特的線條,儼如一幅壯觀的圖案。活的霞光構成的設色,勝過任何藝術家的塗描,等那背後的襯景——那偉大的黑色布幕拉下來時,整個的世面都為之吞沒了。
「承你誇獎了。」屈小姐用英語回答,覺得那一隻大手把她抱得更緊了。
「記者先生,」他湊上嘴巴說,「你還要探本溯源麼?可不行在咱們朋友之中尋找材料啊。」
屈小姐吸著一支香烟,把烟絲吐出一串烟圈。
「啞巴!」胡委員不愉快的加上一句。
「我們的大兵記者恩尼.派爾,是一位了不起的傑出人物,他用一枝筆,說出我們軍隊中的喜怒哀樂。」他說,一面送上橫印的英文名片。
「我回去給我們司令部提個建議,請司令部商請市政府,把這些可憐的孩m.hetubook.com.com子們收容起來,贊成麼?」
「請。」
「好厲害的嘴。」次長說完,轉到胡委員、王小姐面前,作出彬彬有禮的招呼,隨後以十分合宜的姿勢跳著走開了。
「歡迎,歡迎,」屈小姐和王小姐同時說道,一面給他作簡短的介紹。
「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胡委員說出不滿的口吻,「不過是會說幾句英文,會吃幾口西餐,會跳幾種交際舞就是了,若說是處理政務,還差得遠著呢,但是他會這一套,他就作了官,有什麼道理可講。」
「沒有的話,」王小姐不同意,她今晚為這孩子深受打動。「只看你做不做,單說不做,永也做不成。我看你這委員也別這邊開會,那邊訓話,或是辦雜誌了,專來收容難童,不也是有意義的工作麼。」
這孩子並不因為汽車停下,四個人來到面前而驚奇,他僅只翻翻無力的眼睛,便又把兩隻細瘦的腿,更緊的縮縮,繼續瞌睡。
「胡委員又發牢騷了,」王小姐說,作出一副鬼臉。「你看,你看,屈小姐跟你笑呢。」
「哪有的話,」她笑著說,「我成天閒著,不比你們要人,每天忙到晚,國家真要把你們累壞了。可也不要緊,」她轉開話頭說,「能者多勞,應該,應該。」
「我麼?倒不用你耽心,」故意的湊近了臉面,徐小姐說。「我倒確確實實認為你那位經理先生,服服貼貼像一隻綿羊,不失為理想的耽心對象。」
音樂停了,燈光回復了,全體人員都在休息。這休息的一刻,廳堂反而顯得特別熱鬧,人們頻頻的握手,歡笑中流露出漂亮的英語,空氣彷彿更為緊張。名媛閨秀成為大家注目的人物,她們的身後站滿了殷勤侍候的男人。白衣侍者蝴蝶似的飄來飄去,把些高貴的點心、飲料,放置到每個潔淨的桌面上,刀光叉影緊對著細瓷的杯盤,閃出來皎潔華貴的光芒。
好奇的空軍上尉馬上停下汽車。
「我是說屈小姐倘若自始就無愛情可言,為什麼和羅經理訂了婚?」
「請恕我魯莽,我想打攪一下,可否容我問你另外一件事情?」徐小姐謙虛的提出來。
王小姐送他兩張鈔票,那孩子朝他道了謝。空軍上尉也給他一塊美金。
「爸爸呢?」王小姐搶著問。
「沒用處,」胡委員說,「窮孩子太多了,救濟也無從救濟起。」
都市的夜晚並不停止活動,人們彷彿總有各自忙不完的事情。特別是我們舉國作戰的時候,那些大的工廠——兵工廠、紡織廠、麵粉廠、酒精廠、煉鋼廠,都在整夜的趕製出品,以便供應作戰。那些高大的煙囪,伸長了喉嚨噴著氣,和馬達的聲音相伴運動,為靜夜增添了極有規律的節奏。
屈小姐回到胡委員身旁的座位和*圖*書上,他一面和他們招呼,一面對著鏡子照看自己的臉,拿出小粉撲,撲著香粉,然後又用美國口紅,塗抹她漂亮的嘴唇。
忽然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原來有兩對奇怪的人物出場,引起大家的讚賞。那便是在擁擠的人群中,出現了兩對戴假面的男女,盡情的跳動著腳步。
一個蜷伏的裸|露下腿,約有十歲上下的男孩子,頭髮長得像一面豎直的矮牆,臉上和腿上沾滿泥垢,用一小片破蓆,把自己縮成一團,寬心的睡著覺。他那單薄的單衣擋不住秋夜寒風,冷得他全身不停的抖動。
「真的嗎?」徐小姐有點不信。
「家?」孩子似在追思一段往事,然後慢慢說。「家沒有了。」
今晚的慰勞跳舞會,情形熱烈到極點,多少人的臉上都浮動著美滿的笑容,國別和種族的界限不復存在,大家夥共同的一點,就是向著快活沉落。燈光一陣暗一陣強的,音樂一陣高一陣低的,腳步一陣緩一陣急的,就在那有節奏的旋律中,傳出來親切的笑聲。……
但憐憫心卻在空軍上尉身上引出來,當汽車開動起來時,他用英語鄭重的提出意見說:
這倒是實在的事情,屈小姐抱著那位空軍上尉跳到近邊時,她給胡委員一個有意味的笑。
音樂奏出來了,人們在香檳酒的刺|激下,先後移進舞池。空軍上尉朝屈小姐行個請舞禮,他們立刻擠進人群中去。
「記者的嘴巴就是厲害,」屈小姐說,終於不甘示弱的加上一句。「徐小姐,你不但很會說,還很能說,我倒很替你那位好人耽心呢。好,我們快乾。」
屈小姐本打算說句什麼話的,用以轉轉大家的注意力,恰巧那位新大陸空軍上尉,踏著輕飄的腳步,在這時走近她的桌旁,她想說的話便被壓下了。
屈小姐連說兩遍不敢當,結束她的修飾工作,順手端起桌上斟滿多時的香檳酒杯。
胡委員不等屈小姐開口回答,先就伸出手來搖一下。
「記者還有不會喝酒的?」屈小姐不同意。
對於王小姐的發問,那孩子沒有回答,也許他是一個啞巴也說不定,但他那微微眨動的眼球,似在說明他已給了回答,那回答應該屬於這樣的一句話:
「先生,」他的語音是顫抖的,「還有不冷的?人全是肉長的咯!」
那可憐的小生命,第二次點點頭,一面看看藍眼睛給他的東西,一面當真張開他封閉多時的嘴唇。
「怎麼樣?我說他是啞巴,一點不錯。」胡委員似已找到了證明。
「怎麼好多天也不看見你?你都忙些什麼呀?」
屈小姐毫不掩飾,點點頭,低低的笑著。
屈小姐本來準備掏手絹按住塗口紅的嘴唇的,但當她看見外國武士的豪俠精神時,感動得不好再掏手絹了。
「他們已經解除婚https://www•hetubook.com.com約了。」王小姐搶著說,為屈小姐證明。
當汽車上坡時,明亮的燈光照射到一家店鋪的門洞口,王小姐眼看一個不能自信的事實。
「哪裏,哪裏,」徐小姐加以否認。「我只不過是為著好奇罷了,而且,女人關心女人,那是理所當然,所以我才來問問,胡委員,你說對麼?」
胡委員和王小姐半天雖未開口,這時卻不自主的笑起來。徐小姐也笑了,連聲說:
「絕對是一件真事,」她鄭重其事說道,「不出五天,你就可以見報了。」
空軍上尉的吉普車上,加多了胡委員、王小姐和屈小姐,這位上尉接受了慰勞,願意在交通上服服務,他掏出一包最好的口香糖,分贈給同車的乘客。
「壞人!」她責備他,用力反捏他那隻粗大的手。
「知道又能怎樣?」孩子大聲說道,就像增大不少的力量。「媽媽、姐姐、哥哥,都被日本飛機炸死了,偏偏就剩下我……」
「親愛的,你的步法美得很。」那位上尉用英文稱頌一句。
我們也不要忘記慰勞工作的重要,今晚一個大的慰勞場面,就值得記記的。一個大廳裏,在燈光的映照下,在音樂的伴奏下,在小姐們的軟語下,在要人的攀談下,在香檳的痛飲下,在盟友的腳步下,我們的慰勞盟軍空軍盛大跳舞會正式開場。那種忙碌的情形,正相同於工廠工人的製造產品,廣播員精心焦慮的運用唇舌,以及過境援軍忙於登陸一樣,可以說都是在為著抗戰,方式儘可以不必完全相同,最後所要達到的目的,則是完全一致的。
「你怎麼睡在這裏?」王小姐問。
「爸爸當兵去了,總也沒有信。每回街上一過兵,我就細心看,看有沒有爸爸,可是老也找不到爸爸。真有爸爸,也怕不認得他,七歲那年爸爸走的,今年我十三歲。再過七年,我不就長成大人了麼。」他說得那樣有力量,儼然他已經長成二十歲的大人了,因而顯露出倔強的性格。
「好了,好了,他會說話了。」王小姐說,繼續問道。「你的家呢?」
廣播電台女廣播員用標準的國語,開始她的正常工作。她是千千萬萬聽眾的情人,雖然那千千萬萬聽眾,誰也沒有和她見過面,但人們對她的熱誠擁戴和愛護,則是無以復加的。「羅斯福總統任命斯退丁鈕斯為美國國務卿,」女廣播員報告說,「以繼赫爾的後任,赫爾仍將隨時襄助外交,作為羅斯福總統的顧問。」過一會兒又改換題目報告道,「國內戰事,貴州方面無大變化,我生力軍源源到達,大戰即可展開。滇邊我克騰衝精銳部隊,向八莫挺進中。」
孩子不情願的站起來,眼光中充滿了不快的煩厭。這一來更容易感到冷了,他不得不把雙臂抱緊,用以抵禦無情的冷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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