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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都

作者:李輝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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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二十

「麻煩是有麻煩的,請你們平心靜氣想想。劉先生,我不願因為你的善意邀請,給你添上冤枉的麻煩。你和我們生活在不同的環境中,你有你的工作,須要不斷地努力,倘或連累上了,那是你很大的損失,我考慮到這種地方,所以才說出掃興的話,其實是很有道理的。請你們兩位再斟酌一下罷。」張瑞珍說明她的道理,一面在等候他們的回答。
這麼認真解說道理,作家劉芹究嫌有點小題大作,尤其當他明白對面人物原不過是個國難商人時,他簡直認為白費一番唇舌。無論在職業上、性格上、見解上、整個生活上,他和羅經理全是格格不入的。
「好的,好的,」他承認道,「我也明白了,感激你們真正的友誼,今天早晨我還想給你們登廣告的。」他說過之後,隨即又把底稿遞給他們看。「虧得徐小姐勸告,我才收回成命,否則是費力不討好了。」他說到這裏朝街面橫掃一眼,壓低聲音說。「我本想回去寫篇文章的,為你們這幕奇事提出呼籲,因為真理和正義,以及人權的保障,無論如何我們要爭取的,一切犧牲也是在所不惜的。……」
「你在想什麼?」劉芹忽然問了一句。
經過冷酷的嚴冬,暖和的春天終將來在你的面前。不錯,這本來是無可懷疑的,但那嚴寒的冬季,又豈是輕易度得過的啊!多少人對這可怕季候,挫折了進取的勇氣,多少人忍耐不下痛苦的磨難,仆倒下去,不得不向人伸出求助的手,只有那些挺直了腰板,迎接到和煦春天的勇士們,才是人間的寵兒,然而他們是經過一番苦鬥,才收取到滿意的果實的。
作家劉芹躲到街邊一角,默默吁了一口長氣。「這就是青年的可貴之處啊,」他暗暗說,「號召就熱烈的幹起來,但一遇到打擊,也就馬上沉落下去。世故縱然不是一件美物,青年人倘能憑依世故,再深一層認識社會,自然也還是要緊的。」
「是的,又有好多天了,近來買賣好不好?」劉芹問到買賣上。
「啊,雲青!」劉芹跳起來,「你妹妹呢?」
「沒有。」
「有麻煩麼?」哥哥逼進一步問。
「對不起,」他站起身來說,「我其實是有一件事情的,我要走了。」
他為這謎樣的事件,生出不可言說的火氣!一個人倘若連自己的行動,都不能獲取保障,生活方面還有什麼幸福樂趣可言!特別是以清高自許的學府中,竟然出現這種離奇事故,今後一切堂皇辭令,怕都不足以遮掩卑劣的醜態,而事實也將戰勝一切多餘的雄辯了。
「清靜慣的人,偶然鬧熱一下也是要得的。」
過一會又是一件:
「還是另訂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個日子吧。」張雲青說,提出他的意見。
當作家劉芹在報館中會見徐小姐時,他便把那已經寫好的尋人啟事稿遞過去,一面用力抽了一口烟,一面說道:
「劉先生,你好?」他問道,「勞你久等了。」
「大家都一樣,」徐小姐說,「真正軍機怎能外洩,你實在願意多知道一點,當然我也樂得為你服務,只是我沒有正確的情報,歸結是愛莫能助。」徐小姐說完,再看看啟事底稿。
「經理,」他望著那有點發驚的人說,「好運氣呀,我們又碰到一起了。」
從賣零食娃兒的籃子裏買點花生和瓜子,羅經理讓著他的客人。一面問道:
作家劉芹先還以為這位小姐客氣,也許怕打攪他的工作,保有朋友之間所應保有的分寸,那實是她超出題外的想法,彷彿全是多餘的顧慮;但到張雲青說了「很對」的時候,他猛然醒悟過真正的道理,也就不再堅持己見了。
「征糧人員貪污被檢。」
「看記者們的嘴,刀子一般又尖又快。」
作家劉芹決定了應採取的對策,他要使用自己的武器,那枝為他使用多年的筆,向社會提出來一個緊急的呼籲,他籲請大家特別注意一件大事——人權的保障。為著個人,為著國家,為著社會,甚而為著整個人類文明的繼續,任何人不能,也不該忽視這嚴重的問題。這問題的癥結所在,關係政治上的民主作風,必須大家同力以赴,才能爭取真正民主的實現,今後一切不滿人意的故障,才可迎刃而解,類似張小姐的同樣事件,也就不能再次發生了。
「為什麼?」劉芹有點著急。
他信步走進一家茶館,準備坐下,休息休息,用以平靜自己煩亂的心緒。湊巧他竟然發現委託商行經理也坐在一邊喝茶。經理深埋腦袋,像是沉入深思中,一隻左腿橫支在鄰座的凳子上,右手則緊夾一支行將燃盡的香烟,任憑烟絲縷縷的穿過指縫,升騰到半空中去。真巧,又碰到他了,那一次碰到他,曾經在他舖子裏打過電話,曾經喝過一次酒,曾經聽他說出對於屈小姐不滿的話,現在他也許正為她而自己苦惱呢。……
「我感謝你的好意,」他走出大門時,朝著送他的徐小姐說。「你使我又多了一種認識。」
「她也來了。」妹妹當真走上前來,興奮而熱情的握著手。
世界就是這樣的世界,人生就是這樣的人生,到處似乎都是黑暗的陰影,想要遮蔽了光明,但光明,又多麼為人歡迎啊……
「那麼我倒是說的對不對呢?」
作家劉芹馬上走過去,向羅經理肩上拍一下,就在他的對面坐下www•hetubook.com•com了。劉芹想跟這小商人扯點閒談,多少可以混過這一刻難挨的時間。
「自然願意。」劉芹跟進來說,「眼前我就想跟你們詳細談談的。」
「那倒用不到。」劉芹搓著兩手,就像手癢似的。
「我喊劉先生的,」她也在跳著腳,「你聽到了麼?」
劉芹冷冷的笑笑。
「心理上的反常現象,」他心中說,「沒有的事情。」
「我想不會的。」劉芹說。
「你很愛她吧,我想?」徐小姐提高聲音問。
「你又在想什麼?」羅經理也加上同樣一句。
羅子亮經理十分同意劉芹這段解說,「太有價值了,」他承認道,「你真是有學問。」他似乎為這一段話引起興趣,就此打開善說的嘴巴。他表明他一向不大喜歡那些虛套,什麼禮貌啊、謙讓啊、殷勤啊、虛心啊,說到歸終,不過給有心人用為實現自己計劃的手段,它本身並不存在絲毫的價值。至於他的學會使用虛套,正是因為要在社會上交往,所以他就不能不熟諳這種虛偽的禮法。
「我也正有好多話,想跟劉先生請教呢,哪一天都行。」張瑞珍說完話,低下頭去整理她的皮鞋帶。
「不,我看還是不去的好。」
街頭的擴音器中,廣播員用清脆的聲音報告著說:「希臘發生內戰,軍隊在混戰中。」
為怒火所激發出的勇氣,終於在作家劉芹的血液裏沸騰起來,他壯大膽子,面向著他所要奔赴的真理和正義。真理和正義的正確掌握,自然產生無窮的力量——真正的不可摧毀的力量。庸庸碌碌被辱沒而死,任何人不會給你半點同情,反之,如若倔強的向敵人始終不屈奮鬥到底,你可能剷除路上的障礙,開闢出一條萬人稱頌的坦途,而更易於為大家所敬重!
「一切如常。」羅經理把伸出去的一隻腿收回,彷彿發覺到他這動作很為失禮,且在為之解說道,「請不要怪我,我歡喜這樣坐,習慣成自然,其實有點失禮。」
經理少氣無力的眨貶眼,把烟頭扔到地上去。他不曾答話,卻在伸手掏出華福牌,放到來人的面前。
「怎麼,張瑞珍不見了?」她急急的追問,一面喊工友給客人倒茶。
多少人鼓掌,歡送他們,他們回答以純真的微笑,彷彿在自負的說:「不要緊,一切都有我們呢。」
「怎麼,不大舒服麼?」劉芹問,他已然看出今天的經理和往日大不相同。
「你太對她關心了。」徐小姐說,笑著注視來客。「倒是應該替她感謝你的關心的。」
「依我意思,你怎麼拿來就怎麼拿回去,省下幾個錢喝一杯牛奶也是好的,又何必一定刊登廣告?再說這廣告,看來也未必發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效力,那豈不是費力不討好!大家夥慢慢打聽罷,那麼大的人既然不會走失,慢慢總會有個下落的。也許任何經驗閱歷我不如你,但這件事,劉先生,希望你接受我的意見,不會吃虧的。」徐小姐鄭重其事的提了出來,希望客人能夠採納。
「有道理,我明白了,」哥哥點點頭,「很對。」
「到劉先生住處去可好。」
話說到這裏,兩人都作出會心的微笑。在劉芹看來,如同羅經理這樣人物,雖說現在有幾個錢,對於普通學理卻不能探原究理,這樣的人生,可有什麼意味?一個人活在世上果然就是為幾個錢和一口飯食麼?簡直是可憐的動物。他攀扶像屈小姐那樣的交際花,作他的未來妻子,完全扮演一幕啼笑皆非的怪劇,總有一天他要嚐到苦味的。在羅子亮經理的眼光中,也在說明他對於面前人物的認識。就是這麼一個人——一天到晚連個正當職務都沒有,這邊溜到那邊,那邊溜到這邊,說幾句俏皮話,或是講一套道理,就把日子一天一天打發過了,自己承認是作家,作家就是這樣的麼?應該怎樣去衡量他的價格呢?吃不到好食品,穿不到好衣裳,這樣無聲無嗅活上一世,真可憐到極點。若說這樣的人物,也想結交張瑞珍那樣的女子,又如何能成為事實!最後結果,不過是白晝作夢罷了,弄得一事無成。
徐小姐用最短時間看完啟事底稿,慢慢放在一邊。
「大經理也抽起華福牌,你太儉省了。」在香烟上劉芹敲打一句。
「我是個從不知什麼叫禮貌的人,」他接上來說,「因為我認為那全是一些虛套。對於工作並不是增加效率的要素。我常常覺得我們這老大國家,有些地方發展得非常奇特,多少人口不停聲喊前進,實際上那些退步現象,正是退回兩三世紀前的陳舊現象。這種陳舊現象,是阻擋社會發展的障礙,因此,當我們眼望光明前路時,切不要忘記行程中可能展現的重重故障。不清掃這些故障,你便永也不會脫除扯你倒退的諸種牽累。比如你方才抽回你的腿,對我有所解釋,認為有失禮貌,就正是那些牽累中的一種,增多了也就加多了故障。」
「聽是聽到了,可是半天找不到人。」劉芹據實說,他彷彿在枯萎的莖上,看到新開的燦爛的花朵。他看到真正的真理和正義,他也看到迎上來的和煦的春天。……
他朝吵鬧的行人中搜尋著,從街心一直望到街旁,卻不見一個熟人。「也許是自己的聽覺聽錯了?」他不信任的說,一面給自己以有力的回答。「否則不會一個熟人找不到的。但這一聲呼喊,又是多麼熟悉的聲音啊m.hetubook.com.com,不正應該是屬於瑞珍小姐的聲音麼?……」
吃瓜子時,作家劉芹不禁笑起自己來了,他笑自己為什麼會來茶館?既來之後為什麼又陪這小商人陪這麼久?倒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不然又到什麼地方去呢?到胡委員那邊去,請他打聽張小姐下落麼?即令他是個不看重面子的人,他也需要在胡委員面前保持他的體面——一個最正直人的體面!他無須向他求情,那將墜入對方既設的圈套不能自拔了。他是個作正事重視道義的人,凡與他意旨相違的傢伙,他應該毫不姑息,和他們斷絕往來。同樣道理,對於尋找張小姐這件事,他也須要堅持計劃,半途而廢是他的恥辱。為愛奔波,義不容辭。既然如此,他就不該面對小商人,而虛耗了寶貴的時間。
「這我就不大知道了,我只知登個啟事,是我目前對她應盡的義務。」劉芹說完,不停手的翻著案頭上存放的報紙,但目光又不曾在任何一頁停留兩分鐘,看來倒像是精神非常的煩亂。
「勞你掛心。」張雲青說,看看他的妹妹。「我們到什麼地方坐坐?」
兩個人全不須回答的互相笑笑,便喝起茶來。
三個人共同決定了會面日子和地點,隨後劉芹就和他們兩兄妹分手了。當他重行邁開腳步的時候,他彷彿感到腳步比任何一天輕快得多。那些遠山,那些樹叢,那隱伏的霧,彷彿都在為他而閃現出微笑的臉,為他而傾倒出熱誠的祝福。
他走到街上時,打從那陰冷的街口,迎面颳過一陣透骨的冷風。他望望天上,天上罩籠著重重沉雲,幾乎和遠山頂尖的霧氣連到一起了。
「是呀,到什麼地方坐坐?我想我們有很多話要談談的。」劉芹接上來說。
「這可不行,」她忽然接上來說,「『忽然失蹤,耐人尋味,』這話太刺|激人,『當今政治民主,人權應獲保障,』這又是什麼意思?你找人,乾脆就找人,說那些題外話有什麼用?作家先生,你的正義之感反映在作品裏,也許更有用些。」
「說不定會給你添出無謂的麻煩的。」她往後退了一步。
張瑞珍小姐躲在一家店鋪門洞下,把劉芹的舉動看得一清二白,依她意思,還要再看一刻的,但哥哥不同意,衝到劉芹面前,用力握緊他的手。
路上向來少不下些鬧嚷的車輛和行人,正如同他此刻的心緒也忙忙亂亂的不能平靜一樣。作家劉芹從張瑞珍的同學口中所能打聽到的消息,全都使他失望,因而他才想登一個尋人啟事,現在既然連啟事也不再登了,卻無法釋去內心的焦躁。如何是好?
作家劉芹經過一再考慮,他接受了徐小姐的意見,並且即時伸出道別的手。
這些消息並不能https://m.hetubook.com.com在劉芹心理上引起若何反應,他的思想,只有單純到極點的一件事情——如何為某一個人的下落,探聽出究竟來。這是他應盡的義務。他只有盡了義務,完成了任務,才放得下手。
「謝謝劉先生,」她小聲說,「你的話很有道理。我們改天再談好不好?你願不願意有這樣的一天?」
「一點不錯。」劉芹回答。
「劉先生今天還有別的事情麼?」
茶館裏確乎夠熱鬧了,茶客們談話的聲音,結成為浪潮,擊打著牆壁和天棚,穿梭似的進出的人們,有如轉旋的走馬燈。
「我想登個啟事,請關照報館明天登出好麼?」
「我卻看到你了。」張瑞珍說,縮回她的手。「若不是過去那三輛從軍車,我早就過來了。劉先生,你知道我們的事麼?」
他準備回到住處,馬上開始呼籲文字的寫作,可是當他剛剛走上馬路斜坡時,便為一聲熟稔的呼喊,停下了他的腳步。
「很好,很好,」劉芹連聲表示同意,「就到我那邊去。」似乎這已不成為問題了,兩個人的意思,可以影響另外一個人的。但張瑞珍當真不同意的搖搖頭。她說:
經理慢慢點著頭,抽著另一支烟。
世界在鬥爭中才有進化,人生也正需要不息的鬥爭,才能獲得生存,懦怯和退縮,將使你永遠退化,永遠蜷伏在人們腳下,作飲泣吞聲的奴隸。
「好極了,我們大可以多坐一會的。就是稍嫌吵鬧點。」
「好極了,」羅經理直到這時才開口說,「我們這不期而遇,正可以擺擺龍門陣,這幾天太悶了,很想找個熟人談談,卻沒有這麼良好的機會。自從上次喝過幾杯,到如今我們又有好多天沒有見面了。」
「什麼緣故呢?戀愛麼,還是某種牽連?」
張小姐湊近一步,歪著她半面標緻的臉,注視這位發言人,然後低聲的笑了。
他們確都是些青年。激於一片愛國的熱誠,在偉大的號召中,集中起來,他們將以青年人的熱血,來洗滌祖國為敵人所髒污的土地。
「一直到現在為止,我才算放了心。」
「依你呢?」作家劉芹把原稿收回看看,然後折疊起來。「應該修改一下?」
三輛用標語糊滿的從軍卡車,車上坐滿一些年輕人,以牛車般慢的速度向坡上開來,車上有人燃放爆竹,劈劈拍拍的爆響,另有人揮動小旗,說明某某機關歡送青年軍第二次的志願入營。
「這你又教我怎麼回答呢?算了罷,我們壓下這一邊,說說別的好麼。我想問問你,近來的戰事究竟怎麼樣了?總少有前方戰報發表,按之常理,一定是戰況不利,不過實際情形我很隔閡。」
時間是上午十點鐘,那些作夜班的編輯先生們,還沉睡在夢中,因而這間編輯部相當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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