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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姐真有趣，」羅經理趨勢加上一句，「我們現在沒有私話講了，屈小姐很討厭我呢。」

他們相對的坐著，擺龍門陣。王小姐認為羅經理不如往常那般的精神矯健，他那談笑風生的優點也失去了光彩。再說到羅經理的氣色，和以前也有很大變化，正如他自己說的，他的氣色走了厄運。那是一位負有盛名的星相家解說給他聽的，他深信其中的道理。另外他又告訴王小姐摸骨的事情，使他引起大的希望。摸骨名家叫作郭泗海，雙目失明，卻有判斷吉凶禍福陞遷調補的權威。他揣羅經理的結論，是「逢凶化吉」。遙遠長途儘管荊棘滿佈，最後一順百順毫無問題。他本就信奉摸骨，加以這位名家的確負盛名，以及多少特任大員登門就教，郭泗海卻每日僅揣十客，愈使後來者向隅，愈證明他手法的高明和解釋疑竇的可信了。但王小姐不感興趣，反而替善男信女們可憐。可是她樂得順勢說幾句，就便開導他鬱悶的心情。她最後告訴客人，大約再過二十分鐘，他所盼望的人兒就可以回來了，請他安心的靜候一會。

「王小姐，」他猶豫了半天，終於說了，一面裝出十分勉強的笑臉。「我很感謝你對我的同情，可見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正是因為你是一位很好的朋友，你這樣的關心我，所以我想請你幫我一點忙。」

「簡直是無恥流氓，」他止不住在心中罵起來，一面向王小姐問。「怎麼辦呢？」

多日以來，羅經理為這意外（他看成是一件意外）打擊，苦痛達到最高的頂點。從平日言談和行事上立論，他不認為屈小姐能下這麼大決心，和他真正脫離關係。這種斷然割捨，出自像屈小姐那樣善說善笑的口中，完全可以不被當成為真事。雖說如此，屈小姐千真萬確把他藏得好好的婚書偷走了，從這一點看彷彿她又早有佈置，所以一到問題尖銳化時，她就鄭重的提出意見迫使他不得不屈膝降服了。應該承認是自己沒有認清人，所以才上了這個大當，他因此懷恨得幾乎想把她抓來暴打一頓才算消恨。他吃飯時嚐不出真正滋味，睡覺時不得安眠，作事時手足無措，思想時過分煩亂，總之，他似覺渾身上下，全部引起重大而反常的變化，使他苦痛得如同遭受刀砍和槍擊一樣的難受。羅子和_圖_書高經理希圖和屈小姐恢復舊好，倒並非是基於純真的愛情，老實對於愛情的認識，他自己也不能給個及格的分數。他不過希望用和好作為一種手段，討回他支付的一筆巨款，那就等於是滿足了他最大的願望。

原打算跟進內室和屈小姐直接談判的羅經理，稍稍沉默了一刻，便感到腳步沉重邁動為難了，以前，裏屋外屋，他可以隨心所欲的進出，今天他就不能不有所顧忌。他感到非常的困難。

「我想打攪你一會，若是你不厭煩。」他怯怯的說，拋出斜視的眼光。

當羅子亮經理使用最大勇氣走進屈小姐的住室時，當真有一股說不出口的羞怯之感，倘不是為著那筆款子，他何必和自己那樣過不去呢。然而他是為法幣呀，那些由他細心數過的票子，怎能叫他不熱切的思念啊！

他們如果翻閱巴爾扎克的名著《歐貞妮葛郎代》，大概都認出那位葡萄商人——葛郎代老頭子吝嗇奸狡的形象了？作者用他深刻的觀察和體驗，描繪出一個商人，如何為金錢迷惑本性，連自己的太太和親生女兒，都時時的加以提防，時時計算幾個小時，付給的是否適當，而把金錢看成為第一生命。我們這位委託商行經理，雖然還不夠和那葡萄商人比量奸狡，但他們既然都是同業，不肯輕易把拋出的金錢放棄收回，那將是他們具有的共同之點。他們使用多種卑鄙的手段，以及積年累月的艱苦工作，不過是為金錢罷了，金錢是商人的唯一生命，他們將為這生命而耗費畢生精力，直到埋骨地下的最後一刻為止。因此，羅子亮經理的希望恢復舊好既不能責備他曲解愛情，更不能認為他錯了打算。萬一他真收到實效，他這如意算盤，又在他的生意經上留下盈利的記號了。

「你沒有好話。」屈小姐一面說，一面離開床，摸起金駱駝。「經理，」她朝向羅子亮，「抽一支換換口味罷。」

羅經理走進屋中，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

「恐怕也不這麼樂觀，」他終於回答道，「問題終究有問題，屈小姐個性倔強，王小姐比我知道更清楚。恐怕要她回心轉意，相當困難。關於我們的事故，王小姐你可知道？」

「這我可要道謝王小姐了。」羅經理十分感激，忽然生出一種奇妙的思想——「王小姐倒不和圖書失為一位善良的女性，人也相當漂亮，若是討她作太太，說不定倒是終生的幸福。」這思想不僅奇妙而已，簡直像夢似的可笑。

「最好你別見笑，我然後才開口。我是想拜託王小姐，替我在屈小姐面前說幾句好話，把她說回心轉意就好了。」

窗外半陰的高空上，旋飛六架銀灰色的飛機，從每一架飛機邊上，穿過稀薄的雲層和冷冷的秋風，傳出來馬達旋轉的爆響，街面上人們熱烈鼓掌，歡迎這批轟炸歸來的鐵鳥群。

「沒有的話，那正是她對你熱愛的表現，你還能不懂麼？」王小姐說完話，看看屈小姐。

「我一定不提舊事，至於方才，如果在言語上觸及了你，一並請你原諒。王小姐！」他朝著外室喊，「你若是沒有事情，可否到裏屋來坐坐？」

但他也絕不就此罷手，一如他商業上的競爭一樣，不到確乎絕望時，他終將使用最大努力，藉以爭取有利的條件，人是只有在十分危困中，他才不顧一切的奮鬥。困難關口一經衝破，你便真的如願以償，否則只有吞下失敗的苦果了。總得具有這樣的魄力和膽量，才不致為人家所戲弄，所輕視。

但他絕不能失掉這個機會，既然走進這間屋子，就該不顧一切提出準備好的意見，一旦商談有了眉目，他就可以身受其惠了。可是話若越說離題越遠，那又該當怎樣善後？他最怕把事情弄僵，到了不堪收拾的地步，一切希圖就都幻滅了。……

王小姐為什麼不上班，已為羅子亮所忘懷。他只是覺著這一來與他頗為便利，也許是象徵他將有良好的佳兆。一會，壓下內心的不安，他掏出華福牌來。羅子亮經理改吸華福牌，絕非由於金駱駝來源困難，主要原因在於他有另外的打算，他打算不僅在吸烟上，而是在整個生活方面，都要實行合理節約，省下不必要的開銷，藉以多積累更大數目的錢款。尤其是屈小姐那筆巨大款項，若果不能討回，為彌補損失起見，他就更有加緊緊縮的必要。

恰在這時，屈小姐回來了。她一眼看見羅經理，輕輕招呼一下（似乎忘記下逐客令一幕了），就走進內室。

「沒有什麼，請開尊口罷。」屈小姐忽然坐起來，對鏡梳理燙出許多圈圈的頭髮，一面繼續說道。「不過在我看來，我們之間的關係已wｗｗ.ｈｅｔｕｂoｏk•cｏm•ｃｏｍ經搞得一清二白了，一切可以挽回的打算，都已成為過去。其他的解說，全是多餘的浪費。如果說我們之間還有一件未了工作，那便是離婚啟事如何的措詞，或是這啟事，你看是否還需要。」

他推門進去。運氣製造了巧妙環境，他不曾和那人立時碰面，王小姐在屋裏接待這位來客。他稍稍安了心，彷佛也不難堪了。

羅經理的神經馬上緊張起來，他感到有些茫然無主，又似乎覺著有些愧疚難當，以至於他不知怎麼處理自己了。……

屈小姐當真睡著了，睡態那樣安詳，儼如忘了外室的訪客。也許她正作落單的美夢吧，因為在她秀美的嘴角上，正遺留出甜蜜的微笑。她顯然睡得還不太熟，所以，當羅經理的腳步踩到通內室的門口時，她便懶懶的睜開睡眼。但她看了一眼就算完事，然後又如同不聞不見的重行閉上眼睛，繼續她的睡眠。

「屈小姐，」羅經理佇立一刻，終於加足勇氣說。「我可以進來坐麼？」他的語氣溫存，較之那天唇槍舌劍，完全兩樣。

「話是可以慢慢談著的，」羅經理陪著笑臉說，「小姐，先請你消消氣可以麼？我想，就算我們的關係，完得一乾二淨，不是我們也仍是好朋友麼，何況我們還有過一段難於忘懷的過往？」

「你們的事情，我認為沒有什麼問題，」王小姐接著開導說，解除羅經理的難言之隱。「放寬心罷，不要過於介意，偶而發生幾句言語衝突，說清楚了，雙方都會諒解的。如果我們承認，舌頭沒有碰不著牙的時候，為什麼未婚夫婦不可以有相反意見呢！只要問題得到解決，兩方可以恢復舊好的。」王小姐確是說的真心話，但委託商行經理並不太感動。因為他需要的並不是舊好恢復（充其量只能作為一種手段），而是怎樣把金錢討到手完事。

「別開玩笑吧。」屈小姐撇著嘴說。

經過多次的細密考慮，委託商行經理羅子亮先生決定作最後的努力，冀望打開他和屈小姐之間懸而未決的僵局。人是有感情的動物，這道理雖不包涵在生意經中，但他總還明白些，因而他也就樂觀的設想，認為口口聲聲說和他結束了關係的屈小姐，還是很有回心轉意的可能的。他們既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有這樣的看法），感情的外延，可ｗwｗ.hetuｂoｏｋ•ｃoｍ.ｃoｍ能拉回她的外向的心，重回他這方面來，因為他們之間始終沒有惡感，這不就正是可以湊攏一處的主要因素麼。

「請你直說好麼？」王小姐接上來問。

機會萬萬不能錯過，再過十分鐘，屈小姐一回來，他便難於請託了，他非得好好利用這十分鐘不可。

這結果早在羅經理意料之中，有利環境誰都樂於運用，他是屈小姐，也願意把對方擊倒，取得絕大的勝利的！

「得啦，得啦，千萬不要提說那段過往罷，真的，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罷，我永也不會再回憶了。」屈小姐搖頭說，制止他重提那件舊事。

羅子亮經理明白這一點，那便是當一件事情陷入僵局時，最好的辦法，是想法轉旋，以便保留退步，否則弄成騎虎不下的局面，任什麼也無法挽回了。

當王小姐搖頭回答時，羅子亮經理明白他方才的請託又成為白費，她不能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也是再明顯沒有的了，看來王小姐方才答應他的話不過只是些外交辭令罷了。

羅經理鼓足勇氣，到底硬著頭皮，走到內室的門口。

從前，作為屈小姐的未婚夫，他每次進門，從不曾引起任何的反應，正如別人一樣，大家都是匆匆的來了，然後又慢慢的去了，沒有任何不快的顧慮。但今天，讓他確乎感覺到跨進一個屋門，竟是一件難事。非常明白，若是他在門口駐足不前停上一會，說不定他會轉回身子，不聲不響的退回去的，錢項也者，只有隻字不提了。可是，他能那樣麼？那未免太——太難了。

迎接來客，王小姐謙恭的招呼他，憑良心說，王小姐自始對羅經理沒有惡感，頂多不過認為屈小姐和他訂婚，不成為理想的配偶罷了。當屈小姐一再向他攫錢時，她當真覺著他很冤枉，今天，她眼看這位小商人跌到在一位交際花的面前，她簡直把他看成為睡臥街頭的孤兒同樣可憐。

「因為怕你們講私話，所以我沒有進來。」王小姐說，走進內室，坐在床鋪上。

回顧自己經營商業的一段短短歷史，羅子亮寫下一頁光榮的記錄，如同一般人口中稱道的——一帆風順，或是——扶搖直上。羅經理是坦平道路上的幸運兒。一個一直處於順境的人，看逆境幾乎是不可能的怪象；只消善加運用，逆境正可以轉成對己異常有利的條件。但懷疑終在羅經ｈtｔps://ｍ.heｔｕbｏok•ｃom.ｃｏｍ理記憶中劃出深厚的網絡，這便是他第二次又想到屈小姐偷盜婚契的事情上。這使他懷疑，他的未婚妻自始就和他沒有誠意，所以愛情兩字根本就無從談起，進一步，他也就懷疑這是一個騙局——一個由她親手佈置的騙局，誘引他墜入圈套大上其當。他不該盲目的信從她，粗心的供應她，結果使自己成為一個極可憐的角色。懷疑既經引起，羅子亮經理馬上推翻重修舊好的想法，所謂感情，只不過是一種渺茫的幻覺罷了，因此他對這件事情，有加以再認識的必要。不，他要迎上前去試試運氣。

羅經理偶然從王小姐身上，想到一件事情，便是她可以替他向屈小姐說幾句好話，倘或她說軟屈小姐倔強的心，那他就等於尋求到希望的門徑。但他如何開口呢？王小姐若是謝絕他的請託，他便喪失尊嚴簡直無地自容了。但如果真得到她的慨允，那又該多麼稱心如意啊！

回到內室的屈小姐，半天也未走出外室招呼她的羅經理，依照羅經理的判斷，還以為她在對鏡裝扮自己的，後來王小姐探頭一看，回說屈小姐已經睡在床上了，他立即明白，他的希望太為渺小了。屈小姐還在堅持己見，握著有力的把柄，而他，卻像是丟棄路旁的一堆垃圾。

「怎麼，你跟我還有話談？」重行睜開淡漠的眼睛，屈小姐問。

「我知道得非常少，大概情形屈小姐對我說過。男女間的關係錯綜複雜，常常不是正當道理可以解說的，數學上一加一等於二，若用於愛情上，可能一加一等於三，你說錯麼，當事人倒可以認為百分之百的正確。所以你們的事情，不到最後一刻，誰也不能說絕對的話。」王小姐說完，伸手翻翻案上一本章回小說，然後又慢慢的放下去。

「當然可以，」王小姐答道，「我一定盡最大努力，促成你們的好事，老實說我很同情你的遭遇的。」

精神上羅子亮雖然受到重大刺|激，但空氣轉為輕鬆，轉為於他有利，可以容他慢慢提出意見，看來是沒有問題的了。羅經理樂觀的接過屈小姐遞給他的金駱駝，取媚的提出意見，說要請她們兩位到一家新開的西餐館去吃便飯。當兩位小姐答應下來的時候，他打鐵趁熱似的三腳併作兩步走下樓去。他想在和諧的西餐館開始談話，總比這邊好，局面於他有利，也許他可以如願以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