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馬家軍調查

作者:趙瑜
馬家軍調查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 人鼎 第十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三部 人鼎

第十五章 山雨欲來風滿樓

王軍霞和所有的老隊員們苦苦地思索著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她們由於人性的復蘇而厭惡以往非人的生活。請看王軍霞這段時期的幾篇日記,我們按時間推移往下走。
對馬導的不滿時而轉嫁到張娟頭上。
自從去年世界田徑錦標賽上馬家軍震驚世界田壇以來,國內就一直流傳著馬俊仁與國家體育領導官員鬧矛盾的說法。此番,作為中國奧委會秘書長的魏紀中在接受外國記者採訪時作上述評論,是第一次體育高層官員作此評論,很顯然已將矛盾公開化。雖然魏紀中講話顯得很婉轉,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怎麼國事。而且在「理科蟲草王」公司與馬俊仁打官司之際稱「馬俊仁被錢迷住了」,其態度如何更是一目瞭然。
這種抗爭是無法遏制的。在兵變爆發之前,姑娘們所採用的抗爭形式也是稀奇古怪,多種多樣,甚至有些不可思議。比如,當時的隊員們對老馬很仇恨,又一時沒有演洩的辦法,就借助中國農村中最古老的「咒人法」,用剪刀把老馬剪成小紙人,寫上名字,用銳利的鋼針扎,用唾沫唾,或者把紙人日夜壓在床腳下,墊在床鋪最底層。兵變以後,有隊員匆忙間收拾行李,來不及把紙人處理乾淨,竟被老馬事後發現。把個老馬氣得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他憤怒地對我說:把我鋪在床褥子下頭,她們這是幹什麼?這是耍流氓嘛!純粹是女流氓!
——基地裡的男隊員也陸續走光,就剩下一個寧禮民,為啥?
另外,還有許多討論性的文章也讓姑娘們感到了某種支待。例如有篇文章是專門思考馬家軍隊員的經濟待遇的,標題也是直接了當:《別讓她們再窮下去》,文章說,「馬家軍的女選手們都是苦孩子出身,用馬教頭的話說,連雪花膏都未曾抹過,從電視上看到她們的家庭狀況,那低矮的農家小屋,那一貧如洗的生活條件,不能不感慨係之。如今咋樣?她們的家還是那樣困窘麼?她們是否也像從前一樣連雪花膏都抹不上?傳媒介紹是獎金集體使用,獎金用來建基地,給人的印象是國家頒發和企業贊助的獎金似乎還沒有發到她們個人手裡,她們家庭的生活條件似乎沒有多大改善。假如真的如此,我想就有點說不過去。有許多歌星及演個小節目的什麼星,已成百萬富翁富婆,我們馬家軍的姑娘為國爭光,付出那麼大的犧牲,都還那麼窮,能講出道理嗎?」這些議論算是真正說到了姑娘們的心坎上——「此時此刻有關方面的領導要站出來講話,前不久,報載我國有十名專家獲國家航空金獎,在頒獎會上,航空航天部長林宗棠強調指出,獎金全部用於獲獎專家的個人生活補貼,不准搞捐獻,不准在單位內部分攤,接連用了兩個『不准』,關切之情讓人感動。這個例子有普遍意義。效力馬家軍應該盡快改變貧困的生活狀況,選手們也該抹抹雪花膏了!也許有人認為,貧困是馬家軍女選手們走向成功的重要因素,似乎要保持勤奮拚搏的精神就必須再貧困下去。須知,貧困可以錘煉人的意志,但貧困也能所喪人才!體育之星不應鍾情於金錢,卻也決不傾心於貧困。用貧困來激勵艱苦奮鬥的精神是難以持久的,富裕起來也並非必然走向奢侈腐敗懶惰。難道女選手們抹上雪花膏、伎上好房子就不會好好跑了麼?貧窮不是馬家軍的經驗,我們過去窮了那麼些年,又有幾個打破了世界紀錄?」
因事關重大,事關輿論,事關許多世界冠軍的訓練,一向鄭重其事的崔大林覺得處理此事理應嚴肅正規細緻,同時也想現場處理可能臨時出現的雜務事宜,遂決定同孫玉森一道,親自送劉琦前往大連,以便明確一下各自的職責,馬家軍臨時交與老馬以外的人接手,這還是從未有過的第一回。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六日,晚。我現在真不知道該士。何是好,每天只是一味地訓練吃飯睡覺,單調乏味,還不時地受到馬導的吒(斥)責,冷嘲熱諷。即便是我默然不語,不去犯錯,也會受到他那惡毒語言的攻擊。對這一切我煩極了。我好累好累,我明明白白,但我又無力反抗,只有默默忍受著。試想,一個人在(再)有多大的能耐,不受重視相反還處處受到節制、批評。不管我怎麼做,聽到的都是貶義的一面,任誰不心灰意冷,不充滿惆悵呢?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運動員的肝病已經到了疼痛難忍夜不能寐的程度,偷偷去醫院看了一回病,回來就難逃劫難,人人過關,「打不服你不算打!」劉麗被打成烏眼青,還瞞哄家裡大人說不小心在桌子上給碰的。
在中國,年輕而又奮鬥著的女性們,所要奪回的,不正是這些本來應該得到的東西麼?除了這些,她們還稀罕什麼?珍稀財寶?人身依附?醉生夢死?任人宰割?上下五千年,縱橫千萬里,而今,新一代女性正在走向成熟。馬家軍的姑娘們什麼都見過了,什麼偽善都不靈了,什麼大仙都不信了,什麼說教都聽不進去了。說到底,時代的演進,最終決定著中國女性的獨立和解放。女性的命運,只有覺醒才能自己掌握。
有什麼辦法嗎?
——還有一個小隊員叫谷亞男,受打不過,連續逃跑三次,每次都被抓回。有一回馬導親自追到火車站,上了車一直找到最後一節車廂,找到谷亞男,笑嘻嘻連哄帶騙抓回來,照打不誤。馬導用樹條子蘸水猛抽谷亞男,把谷亞男臉上抽得全是血印子,長期消退不下去,谷的父母得知以後嚎啕大哭,要告馬導毀容罪,經過多方做工作才算平息。谷亞男只要看見馬導,就渾身打哆中。
——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
——呂億模著自己脖子後面的大疤,感慨地說:這是我在馬家軍留下的永久紀念。
馬家軍的九三年冬訓當時就免了,要過「調整年」了。老馬那好事情滿得實在堆不下。在中央電視台作報告,在杭州等地做報告,到北京接受霍英東先生的獎勵,在瀋陽接待今日集團何伯權老總談知識產權拍賣一千萬,請律師同「理科蟲草王」打官司,飛到美國領取歐文斯杯大獎,籌建馬家軍基地為財政獨立而奮鬥,浙江聖達即中華鱉精集團那邊還要鞏固合作,廣州這廂出席隆重的新聞發佈會,挺身而出誓把閏福君的第一把交椅來推翻,辭職風波定要見個分曉,瀋陽馬氏集團抓緊成立,親自出任董事長——都這光景了,真的滿滿當當要溢出來了,還顧得上什麼冬訓不冬訓?搞什麼基本建設?
是的,後來的事件曾經使無數善良的人們疑慮重重,許多人總是認為:馬家軍兵變,令人意外,小姑娘們懂什麼?肯定是背後有人指揮策動,不然她們哪兒來的那麼大膽子?中國人總有那麼些人要破壞民族的事業,從背後捅老馬的刀子!
山雨欲來風滿樓。
所有隊員都是從思考自身命運開始,以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滿現狀怨恨老馬告終。她們還小,她們不可能學會分析更深刻的原因,她們看不到老馬同樣也是受害者。一位隊員效仿馬寧寧的作法,給家中父母灌了錄音帶。她在錄音時哭泣不已:「我要通過錄音這種方式,向家人訴說明白。你們是不會理解也不會體驗到我在這個組的心情的,更不會用另一種眼光,去審視馬俊仁這個人。他簡直就不是個人,他是個禽獸,他是個虐待狂,神經病!他對我們的處理手法總是那麼狠毒。馮文慧和古冬梅跟他那麼多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可是他為了他家的兩個親戚,硬是給她倆從瀋陽擠兌到偏遠的鞍山七礦,這對她倆來說,是多麼不公平,而我們的下場可能比她們還要慘!我們退下去能幹什麼?沒有錢,沒有文憑,我們什麼都幹不了。在這個組,只有傷害和痛苦,每一種傷害,都是那麼刻骨銘心,每一種痛苦,都是死去活來。我對往後的人生道路已經徹底絕望了,我只是一天一天盼著,盼到死的那一天!」
「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四日——我幾乎找不到自身的價值,我不知自己到底為誰而活。整個大腦整個身心麻木了,沒有了時空,沒有了審視自己的機會,總想找個朋友傾訴,更想找個肩頭靠著放聲痛哭一場,讓我的心獲得那麼一丁點兒滿足。」
然而基地女隊員們對老馬的聲討正在毫不猶豫地展開。除了一支支刷刷作響的筆在日夜奮筆疾書以外,明裡暗裡的小型聲討會夜夜不停。睡覺晚了無人催問,黎明不起但睡無妨。誰也別管誰,你自己還顧不住自己呢!前途,命運,金錢,愛情,自由,獨立,似乎從來沒有想到過的所有嚴重的問題,一下子推到了每一個人的面前。
基地一樓的營養食堂越來越不景氣了。這個冬季的伙食標準降至馬家軍有史以來的最低點。一日三餐很少見到有高檔些的菜蔬肉蛋。這怎麼能夠決勝日本大扳的國際馬拉松大賽呢?既然已決定報名參賽,時間近在眼前,吃這些東西能跑嗎?——按隊員們後來的話說,當時是蔥頭芹菜一買一大堆,整天是芹菜蔥頭,蔥頭芹菜,單種單一面味同嚼蠟「讓人吃著吃著就想吐,一見蔥頭就堵心!」為了澄清此事,我特地尋訪了當時在基地任職的炊事員孫有巍。我向小孫瞭解那一段時期伙食標準的前後變化,小孫回憶說:「一般來講,運動員的伙食標準每天應達到十六塊錢,馬導平時總說不夠吃的。那年亞運會以前抓緊訓練一陣子,這個標準當然很低。馬導常說那句話,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要受窮,所以他對買菜的事向來很操心,有時候他開車早早趕到金州菜市場,親自買批髮菜,可以便宜多買點兒。他之所以願意讓我到基地做飯,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父親是海產養殖的承包戶,有一條大點兒的船,還有幾條小船。我家裡也為了最終能讓馬導給我解決個正式工作,幾次給基地送海產,一次二百多斤吧,按低價賣給隊裡算我們的心意。這種情況大約過了一個多月,隊伍在一九九四年八月下旬去雲南高原強化訓練。在高原有一個來月吧,伙食標準相應提高,每人每天吃到;十塊錢左右,再高也高不到哪兒去了。馬導最近在報上解釋說後來降低標準是因為亞運會以前的標準太高了,達到二百四十八元,那是太邪乎了,吃啥玩意兒每人每天能夠達二百四十八塊錢?從高原下山直接從北京去了廣島亞運會,返回大連以後伙食標準越來越低,隊員們都有氣,其實就是因為馬導有了其它心思!十一月份以後飲料根本不買,我這邊只有一口鍋燒開水,根本來不及燒來不及用的。要說這段時間的伙食標準,大概也就是每人每天十塊錢左右吧,決超不過這個數,是這幾年以來最低的標準了。特別是已經確定要參加元月份大扳馬拉松比賽的幾個主力隊員,意見更大。一到開飯時間,我總發愁,我怕隊員們有氣怨到咱頭上,可是沒東西你昨整啊?她們在外屋吃飯發牢騷,我躲在裡邊都能聽得見——」
在那些最後的日子裡,隊員們與外界的年輕朋友已經多有聯繫。這些朋友又是如何進入這座大樓的呢?隊員們用什麼辦法告知外界老馬在不在隊裡呢?老馬在,人不來,老馬走,人就到。——這是姑娘們用各種暗號聯絡的結果。最常用的辦法就是,老馬開著奔馳車剛剛離開基地回了家,姑娘們就在朝著大馬路的陽台上掛出了預先定好的信物——紅色的運動衣褲。朋友到達基地附近時,先從遠處眺望,看看那陽台上是否有紅色運動衣在寒風中飄蕩。這情景有點像抗日軍民對付日本鬼子的「消息樹」,又有點像國共兩黨在早期嚴酷的鬥爭中,地下工作者常常擺在窗台上的一盆花。如今是和平年代,姑娘們為了向朋友傾訴,為了朦朧的愛情,為了醞釀新的行動,採用了這樣的奇待的舉措。
老馬已經坐在了火山口上,他過低地估計了隊員們的力量,他認為這幫小姑娘沒什麼了不起,哪一回不是整得她們服服貼貼?除非背後還有特殊人物做後盾!——其實哪兒有這樣的人呢?
——北京那幫拍電視劇的朋友光說這兒凍得受不了,就跟身後邊有狼攆著似的,拍完了鏡頭上車就走,歇也不歇,行動真夠快的,咋就一天也不多待呢?
人在最後抉擇的時候就要陷入偏狹的回憶,而回憶卻是非常慘痛的。「聲討會」往往在毫不在意的情況下就開了起來,而且開得有聲有色。姑娘們七嘴八舌,專揀忘不掉的屈辱激發自己的憤怒,以證明憤怒的正確。她們說:
後來我與姑娘們多有接觸,意外地發現她們中有不少人竟會唱新歌。這在別的運動隊是很自然的,馬家軍的姑娘們會唱就有些令人不解。一問方知,還是在那段時間裡,老馬回家不在樓中,姑娘們圍在王軍霞受贈的一台電視機前,不知疲倦地觀看久違了的各類節目,直到出現「晚安」、「再見」的字樣。光看電視尚不過癮,就有人從外邊借來了錄影機,與電視接通後,放入卡拉OK的錄影帶,徹夜大唱卡拉OK,直唱得東方欲曉,新歌唱成老調,人人嗓子冒煙。她們太需要連嚎帶叫大唱出聲了,她們的生活太無聊,太壓抑了。這事兒在當時,老馬居然一無所知。這也是姑娘們與現實抗爭的一種特殊方式算一種人性的渲洩吧。
就這麼定了——從一九九四年入冬以後,馬俊仁即以多種形式向崔大林、省裡和北京的更高一層領導正式提出了離隊治病的請求。
多麼可惜,舉目世上,人海茫茫,卻已經沒有誰會為他馬俊仁出謀劃策了。事情千頭萬緒,紛爭無論大小,辦法無論好不好,這時候,只有老馬獨家自行策劃自行拍板了。事到如今很有些自謀生路的意味。
——我馬俊https://m•hetubook.com•com仁今年都五十歲的人了,從遼陽大山裡闖到鞍山,從鞍山闖到瀋陽,從瀋陽闖到全中國闖到全世界,沒白闖,罪也受了,福也享了,錢也掙了,名也出了,好房也有了,國家最高領導人也接見了,也算是耀祖光宗了,咱這輩子,夠夠的啦!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五日——倔強的我無時不在折磨自己,痛苦的心靈眼看就要承受不住那一次又一次的打擊。看似完整的身軀已經開始搖曳。不曉得哪一天『咕略』倒下再不用歎息——我是被逼瘋的,是在長期壓抑、忍耐的情況下被逼瘋的——事情已經成為定局,這些破銅爛瓦有誰來拾起,由誰來承擔這不可收拾的殘局?」
入冬以來,老馬一直沒有向隊員們公佈他將要離隊養病的暗中計劃,而種種跡象又說明馬導行將退避三舍,行蹤不定,又神神秘秘的。越是如此,籠罩在基地上空的陰雲更加難以驅散。
說不幹,怎麼個不幹法呢?有什麼好辦法嗎?北京上層人士還熱忱要求咱繼續出成績,在下屆奧運會上打金牌,老百姓還在沒命地嚷嚷讓咱為國爭光、為民爭氣,對上對下,如何交待?——撤,也只有一步一步撤,撤得狠了要出大麻煩,政治上,經濟上,名譽上,我老馬都會蒙受巨大的損失。
——打一開春就幹閏福君,那是誰說的,說;天就能把人家整垮哪那麼容易?人家到底還是個平調,該做啥官做啥官,馬俊仁我得到啥了?
——亞運會打的不是特別好,但也不能算很差,平時常見的記者們最近卻來的少多了,是因為眼下沒有什麼大的比賽任務嗎?
「編筐擰簍,全在收口」。馬俊仁思退意已決。冬訓取消,伙食驟降。基地飄搖如孤島,隊員痛切大反思。從王軍霞日記看心路歷程,從眾隊員書信知天怒人怨。卡拉OK徹夜唱,設立暗號巧周旋。曾經失去多少剝奪多少,去,今就要討回多少。憶苦思悲,兵變在即。
下面這篇日記沒有註明日期,按日記本的順序應寫在一九九四年六月——「——說到笑一笑,我們只能苦笑。我每次笑都那麼艱難。我們實在太累了。九三年大賽一個接一個,到現在還沒有緩過勁兒來,怎麼休息兩眼都發困,我不敢睜大眼睛看人,頭脹脹的,暈暈的,訓練一抬腿就發沉。每完成一節課都是非常艱難的。特別是在做跳的時候,頭痛欲裂。每天沒有鬧鐘就醒不過來。做夢都是在訓練,每一覺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又要訓練了,能再多睡一會兒多好啊,而且每幾堂課下來就要發燒一次——
群風無首的馬家軍衰像已現。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九日,距離兵變只有幾天了,王軍霞寫道:「轉眼間來到馬家軍已經三年多了——我不停地問自己,我該怎麼辦?大腦一片空白。我發現我適應不了那一個個令人窒息的公開場所,我喜歡隨隨便便,但又不得不板著自己,故意做作,所做的事都跟我的心境成反比。我實在不喜歡那些束縛,我願放棄現今的一切,換取我過去的自由與歡樂——,如今我更累了,現在我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榮譽而高興,反而後悔,我的人生要是平平淡淡該多好啊,雖然有很多人羨慕我,圍攏我,但我是孤獨的,我不會花言巧語,很少有知心朋友,我的內心沒有人可以接納,我都快要瘋了,心裡的壓力太大太大了。我只希望日後能夠平平靜靜,來生平平淡淡,不再輝煌!」
說運動隊,年年冬訓少不得滴汗成冰,春夏裡比賽旺季一來,才能身輕如燕。冬訓其實就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建設。
——鞍山田徑學校馬士慧他們送來了剛剛完工的玉雕梅花鹿。匆匆間沒久留,掉頭就走了,為啥?
——大林呢?也許是他真忙吧。自打把個閏福君整走以後,這幾個月體委和學院的大事小事都找他一個人。雖說副省長張椿明兼著體委的主任,實際具體工作還得大林抓。光是搞足球搞俱樂部的事就夠他折騰的,哪兒能老來咱這兒啊。
——有一次在雲南高原訓練,只是因為王軍霞帶隊跑在集體前頭稍稍快了點,馬導就罵她是想在記者面前出風頭,要給她點顏色看看,就地痛打王軍霞一頓,毫不給世界冠軍留情,對著攝影機的鏡頭也要打,「就是要打給記者看!」
王軍霞和她的隊友們窩在幾間小屋中,大夥兒回顧以往,感歎今日,心事難平。
實際上,至少這一次不是這樣,而是馬家軍從內部爆發了無畏的抗爭。
——廠家們該來的早來過了,該出錢的財神也出過錢了,不出的反正是個出不起了。「理科蟲草王」的官司啥時候才能打完?這些日子不會再有什麼正經公司來跟我老馬談生意。錢有多少算是個夠?夠了。
——呂歐長得出眾一些,馬導就要治理她,絲毫不顧忌女孩子的自尊心,除了一頓皮肉之苦以外,還親自動手給呂歐推了一個大光頭,「我讓你再發賤!」
——劉麗是個勤決的資深老隊員,馬導往床上一躺,伸直了雙腳,總是劉麗上前擦腳,剪指甲、摳耳朵、洗襪子,就好像伺候一位老太爺,在打曲雲霞的時候,劉麗僅僅表示了一點點不理解,馬導就說她「你牛逼什麼!」掉頭把劉麗痛打一頓。
老馬平時好說一旬:編筐擰簍,全在收口。考慮過來,分析過去:咱現在不收口啥時候收口?往後,分明是越來越難幹啦。過去曾對報界說過,生平三大意願,打世界冠軍,破世界紀錄,建中長跑基地,當時那麼說說,也是萬幸如今還真的都給實現了,咱還想咋的?這基地,屬實說,風水差,買的時候時間緊沒顧上那麼多,怎麼辦?讓誰來接這一攤子?所顧慮者主要的還不是人選問題,人好選,年輕的教練劉琦他們都不錯,他們都能先替我幹上,還是我總管,大的權力還在咱手上。主要的難題是這座樓將來如何開發利用的問題,說實話,買這棟樓,人家要了七百萬,現在實花了五百多萬,既可以算是公家投的資,也可以算是我馬俊仁投的資,最後產權屬誰,有人說應該歸公家,其實理順丁關係也可以歸到我馬俊仁名下,將來這樓價錢准漲可就不止五百多萬了。當初何伯權買咱的知識產權,給了一千萬,如果上交所得稅,要交四百萬,咱反覆講這筆錢要用於社會公益事業,結果交了一百萬就夠了,當時說這一千萬要幹這個基地,全嚷嚷出去了誰都知道,光稅錢就省了]萬算沒事了,實際上呢,買這樓從前到後也確實是咱自個兒辦下來的。到時候歸了別人,那太虧了,那是說啥也不行的。可是這樓的風水實在差,再幹下去有多大意思呢?——咳!倒也沒啥,這樓的事兒也沒什麼太值得發愁的,到時候再說,現在的關鍵是不能再盲目幹下去了,前功盡棄的傻事咱說啥也不能幹。還那句話,編筐擰簍,全在收口,不能幹了,撤!
馬俊仁這些日子來https://www•hetubook•com•com基地實在太少。他躲在別墅裡,他對於隊員們的沉痛反思並沒有太多的察覺,隊裡竟然沒有人像過去那樣及時向他打小報告,以至於事到最後關頭他還什麼也不知道。他整天的事務就是打長途電話,說看病的事,安排前來接任的新人。
——魏紀中近日在接受採訪時稱,體育官員對中國田徑馬家軍教頭馬俊仁現階段情景表示擔憂,尤其是馬俊仁被錢迷住這一狀況。
小孫還年輕,兵變以後也離開基地去了瀋陽大院。我又從幾個側面瞭解情況,同小孫講的基本相同,伙食標準降至歷史最低點。
「一九九四年六月一日至六月五日。全國錦標賽及亞運會選拔賽——這次比賽總體上看並不好,大家拚搏意識並不頑強,連連失利,從氣勢上很令人著急,最主要的原因是思想上心理上大家根本就振作不起來。看到這種情形內心很是著急,希望馬導趕快收住心神,不然整個隊伍會垮掉的。
轉眼間又到了九四年這第二個冬季,距離目前最近的一項比賽,是一九九五年元月在日本大扳舉行的國際馬拉松賽,馬家軍已決定派王軍霞、曲雲霞等五名主力前往參加。這個冬季並沒有上回那樣忙。然而,冬訓計劃還是無端地被老馬取消。甚至連這檔子事情一個字都不提。對於隊員們來說,這一次再度取消冬訓,性質就發生了變化,變成了一個極其重要的信號:當教練的要歇班,他已經不想繼續帶領隊伍征戰拚殺下去了。
「——這陣子我的心情特別煩躁,簡直要產生輕生的想法,但一想到含辛茹苦的爸爸媽媽,我又猶豫了。我實在不忍心不甘心離開我未完成的事業,我還想打奧運會,還有好多夢沒有圓啊!我總是不由自主地表露出我的悲傷,我發現不光是我,好多隊友都有不同程度的悲觀思想,也許我們都長大了——在奔跑的時候,我是一個自信的高傲的神鹿,如果失去跑的能力,我將一無是處。我對現在的處境感到無限惆悵——我覺得我只有大叫,才感覺到自己還沒有冷卻。」
——痛打曲雲霞,不過就是因為曲雲霞吃飯時顯得為難了點兒,飯在嘴裡打轉,實在嚥不下去,馬導就往狠裡揍,「讓你再今吃不下去!讓你再不好好吃!」其實,是因為曲雲霞跟別的教練多說了一句閒話。
——往日服務於馬家軍的老成員像隊長孫玉森、司機孟會全,隊醫張琦等人,留在了瀋陽,為啥輕易也不來一趟?
整個輿論傾向都有力地促進了馬家軍姑娘們的思考,搖撼了老馬多年來苦心營造的以無知、貧困和封閉為基礎的管理體系。
基地大樓就是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
劉琦教練很快接到了孫玉森的正式通知,當即做好前往大連準備。
馬俊仁與隊員們的矛盾正在逐步升級:「一九九四年六月七日,星期二,晴——想到我們的處境,具是淒涼的很,但是我就要那個勁兒——可殺而不可辱!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戰勝你,讓你知道人的至尊!你欠我的我要讓你加倍償還。逃脫得掉嗎你?看你的運氣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想你無法逃脫一個把死都押上了的我!」
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辦法總還是有的。穩妥的一個辦法,就是在繼續當好總教練的前提下,離隊佐院治病,不再直接任教,調任年輕教練人隊。如此一來,進可攻退可守,大權沒有丟,責任咱不負。輪到大比賽,隊員成績好我領上進攻,成功了大家都高興,成績差了我就不再出面,都知道我老馬還在治病——要提到病,早已宣傳過多時,上下都關心,去年寫《辭職報告》,還有一條說,閏福君用行政命令手段讓我離職伎倆嘛!現在我真到了該伎倆的時候了。這個理由從各方面講,都是說得過去的,對上對下都好交待。
——王有馥老兩口當時說回家去看看,一去再也沒回來,又是為啥?
——扣留我們所有人的獎金,控制在他一個人手裡,你想要錢嗎?只有俯首貼耳唯命是從了,否則不給。
——白白找了一回劉東,在她姐家還談了那麼些話,劉東為啥到底也沒有歸隊訓練呢?
我不厭其煩地摘錄馬家軍隊員們兵變前的日記、信件和錄音,我覺得只有如此才能最真切地表達她們當時的心情和思想,任何第三者的描繪形容都無法與生活的真實相比擬。在寫作中我的心情是很痛苦的,我決不想傷害老馬傷害任何人——在使用這些材料時我已經盡可能地迴避了隊員們許多對老馬較直白的不雅語言。隨著歲月的流逝淘洗,隊員們的心會漸漸平靜下來,時間正在撫平她們心頭的創傷。可是,如果我們要探求她們當時內心世界的全部真實,卻只有依靠這些留給歷史的記錄。
——那一年在雲南高原訓練,有一個小隊員名字叫王小男,因為跟不上隊,馬導衝上去把王小男痛打到泥塘裡,直到渾身是泥是水,打的王小男沒處躲,沒處藏,直往樹上爬,臉已經被打的變了形,直喊救命,沒人敢救。馬導說,這叫強化訓練。
就在寒風中的電話線嗚嗚作響的那些夜晚,馬俊仁已經同遠方崔大林等人說定,處理離隊治病事宜不再越過一九九四年。奔波半生的馬俊仁就要解脫了。這將是他一生中具有戰略意義的轉折。從一九九五年以後,世界上就會退隱一名體壇的巨人。而他偏偏是在事業的高峰期退下來的。誰能知曉這其中的無窮奧秘無窮煩惱啊!
姑娘們在傳看報紙的過程中得到了一個最重要的感覺,就是國家高層體育官員對馬俊仁有意見,這一點過去雖然也有所感覺但是從來沒有公開過,似乎現在情況漸漸明朗。
可歎,在那個嚴冬,老馬很孤獨,很孤獨。
——在訓練中,跑得落在後邊,馬導大罵:怎麼啦?跑不動啦?今晚上該給你過過電啦?非找幾個大老爺們操壞你不可!
北方的原野上,夜色沉沉。腳下,早已凍瓷實了的遼河河道更被日甚一日的嚴寒凍裂開來,在長夜裡發出嘎嘎的響聲一直傳到很遠很遠。山崗,河流,海岸,老樹,黑土,盡在這嚴冬的風雪裡沉默不語。
對張娟的不滿時而轉嫁到老馬頭上。
至於「馬俊仁被錢迷住了」,魏紀中未談及更多內容,但很顯然指的是這階段以來被國內新聞媒介「炒」的沸沸揚揚的「理科蟲草王」與馬俊仁打官司的事。
——李穎是從鞍山第一個跟馬導來到省隊的老隊員,資格最老。因為李穎在組裡跑得不是特別好,沒有給馬導爭光爭氣,馬導抄起大木板子就朝李穎頭上打,皮開肉爛,鮮血直流,隊員們緊急送往醫院搶救,到現在李穎頭頂上留著鮮明的三角疤。
屯子裡的父老鄉親們俱已沉沉入夢,炕洞中的柴火尚有餘溫。忙過了整整一年,人們在熱炕上睡得死去活來。誰也不知道這個冬天將會發生多少人間故事。
有兩位隊員在兵變前半個月即一九九四年十二月五日、和_圖_書十二月六日分別寫給瀋陽朋友兩封信,由於基地離開發區郵局較遠,未及發出,不久兵變終成事實,此信已經沒有發出的必要就留下來了。信中可以看出隊員們在兵變前夕淒涼而憤怒的心情。其中一封寫於十二月五日的信中說:「——自從離開瀋陽離開你們那天起,我就不再是原來的我,一句話,一首歌,都會令我聯想傷感,使我默默地哭泣。我具的太想念你們了,從到大連至今,逃離苦海的念頭一直榮繞在我們的腦海裡,內心深處心事重重,厭人厭事。在這裡我不願提起我們的教練,如果說以前我還有些感恩之情,如今呢?唉,現在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真是度日如年,他也變本加厲,精神病般的瘋狂,外界又有誰能相信我們所受的這一切苦難?現在,什麼成績、金錢、名譽,我已經啥都不在乎了,這種日子又有啥意思,做牛做馬都比我們強,他對一隻狗都比對我們強!現在這個組已經有名無實了,老鬼(原件如下,下同)基本上不領我們練,每天基本都不練,體重長胖了許多。團結就是力量,我們組大些的隊員基本上抱個團,正在想盡一切辦法,商量到底怎樣辦才好。老鬼也早就不想幹了,他想裝病住院,由別人帶我們而他仍然在背後操縱,如果查出醜事來,跟他毫無責任,而出成績他還可以漁利坐收,具是一箭雙鵰,陰毒的手法。他的一言一行都會令我們做嘔,這樣怎麼還能長久相處下去呢?我們已無法忍受了,混下去以後結局會怎樣我們很難預料,白白浪費時光是多麼可惜,下一步怎麼辦我們正在醞釀之中,我受夠了!!!」——三個驚歎號,末了還註明一句:請千萬不要回信。
生活本身的無情演進終於把馬家軍推到了一九九四年的冬季。這一年,大東北的寒風惡雪來勢格外迅猛。大連基地的獨樓前後不靠,幾自在凜冽的風雪中呻|吟著。居住在海濱別墅新區的高等華人和客居他鄉的外國人一致抱怨暖氣不足。孤獨的老馬枯坐在大客廳裡,裹緊了皮衣抗禦著陣陣寒氣。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入冬以來,很少有客人光顧這座華美闊大的新居,清冷之間老馬越發覺得,西洋大房要說過冬真不如咱東北的士暖炕頂事兒。想想近來的雜事,一樁樁一件件,使老馬苦惱疊加,他腦子裡充滿了疑問:
這一邊,在距離老馬別墅五公里以外的基地大樓裡,同樣塞滿了許多思索和苦惱。隊員們與自己的教練彷彿果真有一種相對的感應。她們終於確切地知道,往年冬天赴高原冬訓的老皇歷今年又將必改無疑。馬家軍自從九三年的夏季和秋季在國內外大勝之後,已經恍餾間虛度了上一個冬季。那時的馬俊仁正沉浸在豐收之後濃濃的喜悅裡。
魏紀中說,馬俊仁手下的世界級優秀選手在她們浮誇的教練高壓之下,始終處於緊張狀態,承受超負荷的訓練量,「去年我們發現馬俊仁的運動員為破世界紀錄進行了令人難以想像的艱苦訓練,我曾向體育官員建議注意這種情況,並中止這種做法。」——在採訪中,魏紀中還對馬俊仁目前在公開場合說話太多表示了不滿,他認為馬俊仁應該停止說話很隨便的做法。他說:「馬俊仁講話太多了。我們已建議馬俊仁集中精力做些事情,而不要對他所做的四處宣揚,也不要管與己無關的事情。」
基地大樓在寒風中呻|吟著,顫抖著。
隊伍怎麼辦?老馬提出人選,先把省田徑隊優秀教練劉琦同志拿到大連這邊來,把隊伍管理起來,把訓練抓起來,力量如不夠,隨後再配人。劉琦本人表示願意到大連,暫時接管隊伍,搞好冬訓工作。崔大林即向有關領導請示匯報。老馬看病嘛,早該的事兒,諸領導都希望老馬靜心養病早日康復,各級領導對崔大林的請示表示同意。並指示一定要給老馬妥善安排治療。
劉東一去不回,馬俊仁也沒能把人家怎麼樣,各界都同情支持了劉東。馬俊仁粗暴的作風嚇不倒更多的人。我們要團結起來反抗他,他有什麼了不起?
馬家軍的核心內部正在發生著劇烈的深刻的變化,人格曾有多少扭曲,姑娘們就要追回多少坦蕩;人性曾有多大壓抑,姑娘們就要換回多大釋放;人道和正義被摧殘到什麼程度,姑娘們就要匡扶到什麼程度;勞動的價值曾經失去多少,而今就要討回多少;自由被秩序所剝奪,而今就要破壞秩序還我自由;人的尊嚴被貶損販盡,責任者也將要盡失尊嚴;世上曾經有多少虛偽,遲早就會有多少真誠——誰也無可迴避了,人格,人性,人道,正義,愛情,自由,尊嚴,真誠——天啊,這些至高無上直古久長的深重命題,如今在這幫小姑娘身上竟然體現得如此集中強烈,如此切膚直感,如此刻不容緩!
——在隊裡幾年來,從馬導一個人嘴裡,我們已經把世上最骯髒最難接受的髒話聽遍了。做俯臥撐他不滿意,就罵我們說:「起!起不來啊?你爸和你媽在家裡大炕上就這樣笨嗎!」
——至高無上的奧運會金牌,馬家軍沒有打著過,就這點兒遺憾,真遺憾。不過好事兒哪能讓咱佔全了。去年在斯圖加特時候人家老外是低潮,國內要打全運會,咱正是高峰年,所以贏得痛快。下屆奧運會要等到九六年秋天,到那時上去比賽,各國選手都是高峰期,咱到那陣兒還能行嗎?唉,誰想打誰打去吧!
伙食標準明顯降低一事,成為最終引發兵變的一個新的原因。「馬導自己不想幹了」——這一基本判斷逐漸變成全體老隊員的共識。正因為人家不想再幹下去,所以才沒有必要給咱們這幫丫頭片子繼續投資,養活咱們還有啥用場?
當王軍霞和她的隊友們把一本本、一篇篇用血汗寫就的日記交給我的時候,她們神情肅穆非常認真。一個人,要想清醒地告別惡夢般的過去並不是一件容易事,這需要理性,需要勇氣,一位隊員在獻出她的筆記時,給我附上了這樣的信件:「——當我答應了別人的事情以後,我就會盡力去做,我發動朋友們和我一起翻箱倒櫃,總算找到了關於當時的一點記載。也許會對您的調查研究起點作用,請您慎重採用我提供的這些資料。我們不再需要世人廉價的同情,我們早已體驗過了痛楚,品味過了煎熬,那不是吞下一杯難嚥的烈酒那麼簡單。我所真心期望的,就是您能夠深入研究,揭露實情,警示後人,催人猛醒,避免再發生類似事件。」
——為防止隊員身上有錢,多次燒燬隊員應得的工資,最後一次燒了十幾個人的全月工資,共計兩千餘元。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正是在這一天的前夜,震動海內外體壇的馬家軍兵變終於爆發。老馬用整個冬天獨自策劃的方案宣告落空,即將得到解脫的馬俊仁重又落入了苦海之中。
王軍霞她們此刻正在悄悄地傳看著幾張報紙,有體育方面的小報,有正規些的大報,m.hetubook.com.com有各地的晚報,報紙上登出了中國奧委會秘書長魏紀中先生對馬俊仁的公開批評。如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七日的《北京青年報》,明確使用了這樣的標題:《管事太多,被錢迷住,說話太多,有些浮誇——魏紀中批評馬俊仁》,各種呼聲促使姑娘們把對於老馬個人的思考同整個社會聯繫在一起了。這些報導語氣頗為冷酷:
這個理由是很正當的。崔大林、孫玉森等人明知道老馬分明是要打退堂鼓了。沒有比大林和老孫更瞭解馬俊仁的。明知老馬要退,卻也只有完全同意,只有熱情支持,沒有任何別的話可說。
這段時間王軍霞她們對馬俊仁的態度除了憤怒還有漠然。距離馬家軍兵變不到一個月的時候,王軍霞寫道:「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七日,陰,無雨。大連薄熙來市長要來基地參觀了。馬導把消息傳到我們耳中,於是乎,每個人都忙忙碌碌起來,像接受衛生檢查一樣,我們在樓道裡、宿舍裡擦著、掃著、抱著——馬導又發火了,這是慣例。早在我們的預料之中,真佩服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在一場暴風雨之後,只是一聲歎息,便又坦然地幹起活來,我們算是修煉到家了,因為大家知道,為這點小事不值得與他那種人生氣過不去。」——這是大戰爆發前的平靜。
——該得到的沒得到,還落了那麼多的不是,指責我馬俊仁的報導越來越多,魏紀中批評我的話也在報紙上登出來了,國家體委那個司長現在越發跟馬家軍過不去,處處為難馬家軍,讓我聽她的?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誰也別再想利用馬家軍,咱再不會上誰的當。早該看透這些事了!
在這片土地上,我們看到光照人類的體育事業已經完全被扭曲被肢解被異化了。她們在追尋著體育的本身面目。
接下來的一篇日記表達了王軍霞對知識的渴望,對以往的反思:「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十三日,晴,天氣很冷。看了謝軍的一些報導,我深有感處(觸)。同樣的,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都已經採下了事業成功的花環。這是中國女性的驕傲,也是全體中國人民的驕傲,整個東方世界的驕傲。謝軍學習非常好,會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我既羨慕又羞愧不已,同樣的年齡,我的英語簡直一竅不通,而且馬導組從來都很少組織學習。我只是一個運動健將,其它方面我簡直是一個低能兒,我渴望學習,渴望提高自己,但我又不知該從何做起,我為我的幼稚和無知而感到自卑。上帝真會作弄人,他給予了我長跑的天賦,使我一帆風順地奪取了世界冠軍,打破了世界紀錄,並掉回了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歐文斯獎盃,但是我卻有一種人在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如今唸書的時代已離我而去,好像故意報復我所耽誤的美好時光,讓我深為當初沒有學到什麼而遺恨、惋惜。多想自己也能擁有那夢一般的知識,讓我在每個空間裡都有一個表達自己的天地。真難想像,一個在體育界輝煌閃光的我,頭腦裡的知識卻少的可憐。可憐的我擁有的只有萬般無耐(奈),沒有一個適當的學習場所,我找不到進入書本的大門,東一頭西一下地亂撞,最終在一聲長歎聲中無可耐(奈)何地停下來。就好像有人跑步一樣,開始充滿信心,但槍一發,便兩腿發沉,怎麼也跑不起來乾著急,到頭來累的夠嗆,還沒取上名次,整個白費勁兒,唉!」
——在大院時唯獨他不准我們到課堂聽課,每週三個半天的文化課,馬導的隊伍從不參加,求知的慾望被剝奪。
每一名男隊員的離去,都深深地觸動著女隊員們的心。彷彿他們每走一人,這座大樓就被抽掉了一根橫樑。
隊伍漸漸呈現出敗相,任何看不順眼的小事情都可能引發矛盾。一如夫妻倆不再一條心的時候,對方連個習慣性的小動作都容不下。何況馬家軍中多年的矛盾已經積壓到了這般地步——蔥頭芹菜,芹菜蔥頭,這還算冬訓期間的飯?一個月以後還要打國際馬拉松?每到吃飯時間,餐桌上果真怨聲四起,並由此進一步引發了全隊對當權派的不滿和動盪的情緒。不少老隊員認為這與基地總管張娟女士有直接的關係。原先說過,張娟在基地兼職甚多,每日裡花錢採購的事情自然由她包辦,會計出納都是她。隊員們便私下議論,要麼是馬導存心如此,要麼是張娟剋扣了軍糧損公肥私了。而張娟本是馬導的外甥媳婦,也居住在馬導的別墅裡,平日總是與馬導同車來往,伙食標準問題馬導斷然不會不知,這說明了什麼?這說明事情變得邪乎了,說明馬導要收山了,大扳馬拉松勝敗他無所謂了,明年他不幹了,「成天吃芹菜還嫌俺們吃的多」,這不是要拆灶散伙嘛!
——我們是人,不是畜牲,不是賺錢機器——
最後確定了下來,崔大林、孫玉森、劉琦三人前往大連的具體日期,將會是十二月十二日的白天。此後,老馬便可以悠然養病了。
另一位隊員將要發出的信寫於十二月六日,我在想,為什麼馬家軍的隊友們幾乎同時紛紛給外面的朋友們寫信呢?這只能說明她們已經預感到了兵變在所難免,希冀著外部世界的精神援助和最後的理解。信中說:「誰能預測我們的未來呢?前途太渺茫了,馬導他無端苛刻,動不動指責和打罵,讓我們的心都冷了,說不出哪一天我做了愚昧的事,請不要怪我,我實在不想繼續這樣壓抑地活下去。這麼多年來我們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多少女孩子擁有的純真!雖然我們曾經為祖國爭得過榮譽,可這能代表什麼呢?因為馬導變態,我們也不想再出名,再為祖國努力了!祖國和人民不會理解我們,我們的犧牲是無謂的犧牲,又何必呢?我們的後果誰能想到呢?教練一點兒也不為我們著想,我們又何必再顧什麼師徒之情呢?我們為他打江山創名望,可他沒說過一句讓大家安慰的話!——馬導看到我們這樣也要整我們,現在我們也不知怎麼辦才好,只有等待時機了,不過我們已經下定決心,今年一定要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啊,為什麼老天爺不睜開眼睛看看我們這些苦命的孩子?為什麼要同我們一生的命運開玩笑?現在已經是深夜一點多鐘,我還在給你們寫信,我的心難以平靜,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落下來。我不敢多想,更不敢設想未來,我真的好怕,在這兒沒有任何事情使我高興,我恨透了。有一次馬導親口講,你們都是活驢!他還總羨慕別人的師生感情,你們的教練、人家別的教練像他嗎?我真想讓他看看離開他我們有多自立。我們並不比任何人差,我們都好了以後,氣死那個變態的老鬼!現在我們都在混,他一天也不管我們,願意練就練,不練也沒人管,現在體重已經達到該宰的小豬了,你說可怕不?男的都散伙了,現在整個大樓空空蕩蕩的,簡直都不像個集體了。馬導要是明白些,就快,占、解散了算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