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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家軍調查

作者:趙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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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六章 最後的軍營

第三部 人鼎

第十六章 最後的軍營


第三,人員去向問題。當夜把行李拉往鞍山以後,人員暫時不可潰散,不得擅自行動,應集結在基地外不遠處某賓館等待天亮。待崔大林、孫玉森等人次日上午到達基地後,應按召喚統一返回基地,向崔、孫等領導正式反映馬俊仁的問題,提出退役要求,爭取領導的支持和諒解,決策下一步行動。為此,應提前派人到開發區雅居賓館找熟人安排一個集體過夜的房間,不得延誤。如領導一時不能解決問題,今後一段時間內,部分隊員可回鄉自理,剩下的骨幹隊員則在鞍山某隊員家中暫居一時。
我想起了曲雲霞的父親滿頭汗水,幾十里地肩挑海菜,走鄉串戶,在聲聲吆喝中,一斤一兩地把海菜賣出去——
第六,撤離及善後問題。為保證夜間行動迅捷利落,每位隊員應在晚飯前把行李物品全部捆紮完畢。各人的行李要做好記號便於搬運。每間宿舍主人要認真打掃一遺衛生,保證公物不受損害,防止馬導事後借題發揮。各人的往來書信及日記本錄音帶要一律收拾乾淨,不給馬導留下任何把柄痕跡。
然而這次獎金之爭實在應該引起馬俊仁先生足夠的重視!這是兵潰四野前的密集槍聲,這是人間悲劇的嗚咽序曲,這是地震即發時的天火藍光,這是預示了暴風驟雨的滾滾雷聲!老馬,你該豁然猛醒,你該緊急求援,你該斷然剎車,你該奮力補救,你該扭轉乾坤!老馬!此刻,亡羊補牢,為時決不算晚,一切尚可控制,一切理當新生。當代中國體壇一支無比英雄的團隊,曾經踏平無數艱難險阻走向勝利,曾經戰勝巨大的外部困苦高歌凱旋,曾經擊敗過數不清的世界強手異國悍將搶金奪銀,如今,一定能夠解救自身於危困,力挽狂瀾於即倒!馬家軍曾經譜寫過一篇篇對外拚搏的輝煌樂章,鐵軍決不應該崩潰在中國人自己手中毀於我們內部!——老馬,幾天後兵變就要發生,你茫然無所反思,你將痛悔於大連海灣!
愛國主義是個神聖的命題,要把這種神聖轉化為每個人生活中的具體行動,實在不那麼簡單。馬俊仁無疑有過偉大的愛國主義行為,特別是在各種因素包括各種利益相一致的時候,這種行為曾經相當明朗顯著。但是在利益不相一致的時候呢——
這個晚上的生日慶賀活動就包含著這麼多複雜的成份,我們絲毫看不出馬家軍中居然埋藏著那麼激烈的危機,如同大病之人臨終前一次燦爛絢麗的迴光返照。馬俊仁曾在生日活動的中途時刻好奇地進門看了一眼,他的到來無人喝采。隊員們啥也沒說,馬俊仁啥也沒想。他無心去管也管不了這些閒情雜事,轉身而去了。曲雲霞正是通過這次活動最終決定了要與姐妹們並肩戰鬥在一起,她要和大集體同去同留不分離。時隔許久,我前往兵分兩地的馬家軍中採訪,每談起兵變前的情況,王軍霞、曲雲霞、老曲頭、馬俊仁、張林麗、劉麗、張麗榮等人,都不約而同地提到過這次生日慶賀活動,說明這次活動彷彿是兵變前統一動作的一場大演習,意義是很關鍵的。大夥兒發現曲雲霞對馬導同樣有不小的意見,比如說馬導早就答應給曲雲霞和王軍霞每人獎勵一套別墅,為什麼說話不算數?這別墅對於無家可歸的曲家人來說太重要了,當時卻從馬導那裡看不到半點兒希望!她同樣對馬導的行為發了牢騷,她同眾姐妹多年並肩作戰,情同手足唇齒相依,唇亡而齒寒,兔死而狐悲,根本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她不會站出來反對集體辭職。當然曲雲霞也不會提出什麼積極的建議,她生性含蓄內向,她對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曲雲霞在生日賀禮上同眾姐妹保持一致的基本態度,客觀上促進了王軍霞和張林麗等人帶頭集體辭職的決心。
馬俊仁做悲苦狀:「不是老師現在不給你,東西在家裡放著永遠是現成的,多會兒也給你留著的。但是,你也要替老師想一想,發給你一個人好辦,我給不給其他人發呀?給你發,不給其他隊員發,不合適吧!」他想用整個集體來鉗制王軍霞,把事情拖延下來。
「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那能行啊?以後你不幹能行,反正現在不行。」他有他的心思,他想把一切問題留給自己離隊以後的新人去解決,而不是現在解決。離隊以前,他不想發生和處理任何棘手的問題。
眾怒易犯而專權難成。馬俊仁沒有認識到他權力的危機才是馬家軍根本的危機,最大的危機。眼下他再用權力話語嚇唬這幫久經沙場的老隊員們,顯然不會再起什麼作用,只能證明過去的強者今天是脆弱的,力量也用到頭了。所謂沖風之衰,勢不能起毛羽,強號之末,力不能入魯鎬。隊員們一任老馬訓斥咒罵,心中卻不會生出少許轉變之意,反而更加增長了對老馬揮戈一擊的怨恨。你越是要甩了我們躲開去,我們越不讓你輕鬆如願!你整了我們這麼多年,我們也會最後整你一下子!老馬適得其反的訓話效果又是他所想不到的。最後的戰火就要燃起。老馬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弱者,而對手卻是一大群同仇敵情的世界冠軍,力量對比其實是很懸殊的。有古語說:駿黎之衰也,駕馬可先之,孟責之倦也,女子可勝之,是啊,千里馬衰弱了,連普通馬也敵不過,孟責曾是與秦武王比賽扛鼎的大力士,他疲倦了,弱小女子足可以戰勝他呀!
——這份辭職報告由張林麗抄錄一式五份,然後由王軍霞、曲雲霞、張林麗、劉麗、張麗榮、呂歐、馬寧寧、王小霞、呂億、王援十名老隊員先後在每一份報告上簽署了自己的名字,曲雲霞的簽名一如她的為人,寫的很端正。十位老隊員簽名完畢,七位小一些的隊員——董艷梅、葛欣、姜波、白雨、尹莉、姚雪梅、胡濱也很嚴肅地在報告上簽了名。加起來共是十七個人。身在基地的女隊員無一遺漏。
昔日那些輝映四壁的獎品包紮起來了,日記本最後慢慢地合上了,借用的零雜物品歸還了,晾乾的運動衣褲疊好了,牆上心愛的小飾物摘下來了,碩大的運動背包鼓起來了,血汗浸透的錢財裝在內衣裡了,宿舍打掃乾淨了,行李卷捆綁結實了,不少隊員默默地換上了平日很少穿用的便裝——王軍霞最後遙看窗外,海濤洶湧,殘陽如血,北風捲地,冰雪末化,這是她的故鄉啊!一時間,她竟自言自語地說出了平日埋在心底的話:人生能有幾回博!此刻,方知人生之搏,最凶險並不在運動場上。她在想,今晚一搏能贏否?此刻,她又低聲吟出了自己最喜歡的一句歌詞:從小不知愁和苦,一心只願向前飛,晤,今晚一飛能遠否?
具體一點說,隊裡邊缺了一個最吃勁兒的人,他就是洞察秋毫的原田徑隊大隊長孫玉森。
短暫的沉默之後,王軍霞很平靜但很清楚地說道:「你要是不同意我的申請,我這就走,現在我離開基地,一切後果你要負責任。」王軍霞說完就往起一站。
這天下午,基地的氣氛相當奇怪,要說緊張並不曾亂了套,說不緊張吧,人人又神情肅然手腳不停。整個大樓裡沒有喧嘩嘻鬧聲,也沒有悲哭怨罵聲,一切都在靜悄悄地進行著。每個人除了有條不紊地完成著各自的特殊使命以外,大家共同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行李物品。她們都明白,今晚以後就不會在這座大樓裡睡覺了。恍惚之間,捏指盤算,從瀋陽搬遷到這裡那陣兒,是七月盛夏天氣最熱時節,到現在寒風呼嘯雪花翻飛,也不過半年時光,眾基地駐紮的日子不足半年,為什麼,竟感到過了那麼久那麼久?度日如年這句話真是形象真是逼真啊!誰能事先料到,在大連這半年時光,竟成了人生命運的重大轉折點。今晚以後,俺們將不再是馬家軍的一員,俺們將踏上一條嶄新的屬於自己的、但又是無比艱難的道路。離別之際,是喜?是悲?是吉?是凶?俱難說清。前程茫茫無所測知,等待我們的將是什麼?然而無論如何,俺們終於做出了屬於自己的抉擇,當無怨無悔,願隨風飄落,寧願承擔苦難吞嚥苦果,也不再同昔日的馬家軍為伍!從今往後,俺們不再受打受罵,俺們不再過屈辱的生活,俺們不再當牛做和-圖-書馬——
人身依附那一套玩意兒幾千年都管用,沒想到現如今在市場經濟時代變得不太靈便了。也許這正是從經濟體制改革向政治體制改革無情轉化的一種必然。
最令人悲痛的是,深陷困境的馬家軍此刻已是一支孤軍獨旅,失去了政權、政府和全社會的任何外援,老馬是一個光桿司令單帥難支,他手下全是哀兵窮將是切切思鄉之眾,白天窗外地凍三尺朔風呼嘯,晚上大唱卡拉OK如同那楚歌夜起——最晚的一次隊員們竟唱到凌晨四時——孤軍,獨旅,單帥,寡人,哀兵,窮將,四面楚歌啊,唯歎人世滄桑,英雄沉浮。
應該說,獎金之爭是兵變前夕馬家軍隊員同馬俊仁教練第一次正面鬥爭的勝利,儘管隊員們認為所給的數額遠遠不夠。但這畢竟是自己要回來的呀!獎金問題以分散提出、集中發放的方式暫緩了一下緊張的空氣——初戰告捷。發獎金那天晚上,馬俊仁召集全體老隊員開會,彼此在會上爭論並不很大。一方索要自己的東西,一方也想盡早脫身,會議開了沒多長時間,老馬表示同意發放獎金給隊員。他指令唯一滯留隊中的男隊員寧禮民和女隊員呂歐相跟上,去別墅家中取回放有巨額獎金的那只背包。這是一隻藍色的耐克運動背包,世界名牌。寧禮民曾對我樂哈哈地回憶說:馬導給家裡打了電話,我和呂歐就去馬導家取那個耐克包,外面黑咕隆吟的,出了樓外,老半天才攔了個出租車,就去馬導家,馬導他愛人把包交給我們,我們掉頭又回來。當時咱也不知道害怕,我把那包摟在懷裡,回來的半道兒上只覺得這個包也夠沉重的,黑燈瞎火糊里糊塗就回來了。現在想起來真有點兒後伯,幸虧路上沒遇上壞人吶,要是有壞人知道實情,這包可值老錢了,那非一刀殺了我不可,出租司機肯定也活不成——
她們做出了這麼幾項決定:第一,文件問題。由王軍霞等幾位老隊員牽頭,盡快起草一份集體辭職報告,要簡短,因基地無法複印,可抄錄一式五份,分頭找全體隊員在五份報告上簽名,然後由四位老隊員每人永久保存一份,以示同盟,另交馬俊仁一份。
第五,新聞發佈問題。應做好記者及言論方面的充分準備,防止輿論偏袒某方,但不一定過早組織發佈。有關隊員可就近給大連市內某報記者打好招呼,預先說明簡略情況,使記者先期介入,以便事件後需要時公諸於世。正好這些日子劉東時常跟大家有來往,那位常常跟隨劉東的記者還是不錯的。大家對劉東可以信賴,自然也可以信賴劉東的記者。但不得把具體行動方案事先告知記者,事後再詳談不遲。為歷史存照起見,同時為防範馬導出爾反爾說了話不承認將來把水攪混,應在談判中安排專人把對話內容暗中錄音以備後用。此項使命可交給王援、呂億、馬寧寧等談判時說話較少的隊員做準備並具體完成操作。
現在,王軍霞和張林麗等隊員從開發區給曲雲霞買回了一隻大蛋糕。遺憾的是她們沒有買到曲雲霞最喜歡的鮮花。
這是一個化雪天的下午。老馬剛剛打過長途電話,在電話裡他又一次向省府有關負責人重提離隊看病的願望,得到的答覆是他滿意的。此刻他正在沉思中。忽然,王軍霞昂首推門而入,並逕自坐在沙發上。二人並不打招呼。沉默中,老馬點燃一支香煙,他對於王軍霞此刻的到來實在沒有多大興趣。
馬導:

王軍霞說:「既然遲早都要還給我,為什麼不可以現在給我?你給了我,我才更相信老師的話是真的。」
王軍霞並不落座,她悲哀而又堅定地說:「我都想好了,如果馬導你硬逼我幹下去,我隨時都可以死在基地,我連自己的生命都無所謂了,活著太沒意思!」兩行淒楚的眼淚從王軍霞削瘦的臉頰滾落到水泥地板上,「我隨時可以死!」她低沉地強調說。
晚飯後不一會兒,王軍霞、張林麗等隊友最後鄭重地碰了一次頭。鞍山接應的車輛就要到達,集體辭呈全部簽署完畢,開發區雅居賓館的房間也準備現成,不久前隊員們偷偷為前程算卦結論也是馬家軍氣數將盡,不走反而有違天命,全體隊員正在聽令整裝待發,小錄音機和磁帶準備停當,大連有關記者亦將關注今晚動態,金牌金鑰匙已經悉數收回,崔大林、孫玉森明日前來行期未改,好了,一切正常無意外,按照原定計劃和部署,辭職行動可以正式開始了。
曲雲霞、王軍霞所分數目相差不多,均在七十萬元左右。據報導給張林麗分得將近三十萬元,往下張麗榮、呂歐、劉麗、呂億、王援、馬寧寧、王小霞,逐漸少下來,如老資格的劉麗僅得到三萬元,往下幾人均不足萬元。當時大家的想法是討回一筆算一筆,這錢肯定不夠,先得到手再說。
我的話剛說完,自己就覺得主題提得過高了一些。我擔心她們也許會受不了。不料,她們馬上給予回答反駁,看來隊員們對這個嚴肅的愛國主義命題是有充分思想準備的。她們很斷然地說:馬導並不是一個真正的愛國主義者!趙老師和許多善良的人一樣,太相信馬導的報告,太相信他的話了。他平時總是把愛國呀愛國掛在嘴上,動不動就罵老外,什麼小日本啦大鼻子啦胖肚子啦卷毛黃毛的,動不動就說要給中國人爭氣什麼的,還好講什麼饞死不抽外國煙,餓死不吃外國飯,詞兒可多啦,其實這不過是他拉攏人心的一個手段,是一整套宣傳上的說法,因為他一提愛國中國人就特容易激動,就更支持他。他要真愛國不愛錢,他就不會把隊伍硬拉到大連,也不會首先自己打退堂鼓,其實啥都是為了他自個兒!——我本來想阻止她們說下去,我擔心她們年齡還小容易偏激,她們卻越說越鎮定。一位平時話語不多的老隊員舉出例子來很有份量,這位老隊員說:馬導主觀上就是為了個人出人頭地,客觀上他也給國家爭過光。可是別的教練打國際比賽一出成績,他就老大不高興,常常氣得上火大罵出口,誰出成績他罵誰,真要愛國他就不該這樣了。馬導就是要他自己一個人出名,壓別人。俺們幹這行本來就是吃青春飯的,誰都想早點為國家出大力自己也成大名,可是馬導他個人稍不順心,許多有利於國家和我們個人的事情就辦不成。那是上屆奧運會之後吧,國家體委組隊打世界錦標賽,當時安排出國教練人選中沒有馬導,只有他的隊員,馬導跟國家體委三司當時的司長有意見,又爭取不上名額,就堅持不讓隊員出陣。田徑世界錦標賽特別,規定除了美國單獨派隊,歐洲可以出兩個隊以外,其它各大洲只能派出一個隊,還規定每個項目只能派出一個人比賽,參加一次世界錦標賽是很不簡單的。這次打世界錦標賽本來國家組隊定的有劉麗,還讓劉麗當隊長,主項是八百米,中國只能選一名最好的隊員出場,想派倆都不行。國內就數劉麗當時成績好,完全可以為國爭光,馬導一看自己去不成,就跟國家體委說劉麗有傷,根本去不了,去了也跑不好啥的,反正說成啥也不讓劉麗代表咱國家去打世界錦標賽。這事兒國家體委三司和田徑處的老師們都清楚。就這樣劉麗沒去成,後來一看,那次世界錦標賽八百米冠軍的成績很一般,劉麗如果出場的話,和冠亞軍完全有一拼,結果都讓外國人把金牌銀牌奪走了。私下裡,劉麗為失去這次寶貴的機會不知道痛哭過多少回,中國人也失去了一次在世界錦標賽上拚搏女子八百米的好時機。趙老師你看,馬導他心中有祖國的利益嗎?劉麗失去這次機會以後,繼續淮危攪巳?臧桑致值絞瀾緗醣?賽的年頭了,同時還有好幾個大型的馬拉松比賽,俺們和劉麗都憋足了勁兒要到國際賽場上拼一場,唉,就在這時候,馬導他跟省體委主任閏福君正鬧意見,鬧辭職,他跟國家體委跟省委跟記者們都說了,只要目福君不下台,我就哪兒也不去,隊員也不准調用,誰來說也不行!這樣,俺們好多隊員好多項目包括劉麗的八加米,又一次失去了在世界大賽上為國爭光的機會,劉麗又hetubook.com.com哭啊,俺們只好自認倒霉吧!祖國培養了俺們,卻多次失去報效祖國的機會,只是因為馬導個人的因素,總跟國家的利益發生衝突。俺們才真正是非常痛心非常倒霉的。後來俺們跑出來,又是馬導自己先打了退堂鼓,運動員成了他私有財產,還談得上啥的祖國利益高於一切?這樣的例子多著呢!
有準確消息證實:鞍山方面的接應車輛已經如約南下,正在向著二百公里以外的大連開發區疾馳而來。張林麗忠誠的男友耿雷小伙兒和他的弟兄們就在車內,愛情的烈火在一個年輕人胸膛裡熊熊燃燒。
然而,無情的歷史卻顧不得後人的疾呼與惋惜,歷史也不屑於遲到文人的筆墨塗抹或昏或醒,歷史任誰也無法去假設去馬後發炮事後諸葛,歷史只會按照自己的腳步強有力地行進著。
馬俊仁這半年來很少勘察運動員們的宿舍。今天下午,他仍然沒有因次日將要拔腿離去而前往各宿舍走一走,看一看,這多麼令人遺憾。他同隊員們的關係已經相當疏遠,還有啥可探看的?或許,他在這最後的下午生出了若干輕鬆的感覺也說不定。他連年征戰不停,終於到了真要歇息下來的時候,腦子裡那根曾經日夜緊張的弓弦再也繃不起來。馬俊仁向以治軍嚴格著稱於體壇,馬家軍向以鋼鐵管理聞名於世界,何以在今日,老馬竟懈怠糊塗至此——所有的宿舍收拾一空而不知?鐵軍大禍臨頭而不察?或許,他不想在此刻與隊員發生過多接觸,或許他覺得職責盡到最後一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亦可能,他平日裡就不把這幫小姑娘看得有啥份量,此刻還有啥心思去過問她們?——反正,他在這一天思慮很多,偏偏沒顧不上留心各個宿舍裡正在發生的一切。他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稍不留神,放鷹的讓鷹啄了眼。
我發現,王軍霞在長期的日記中極少使用「馬家軍」這個詞。也許在她的潛意識當中壓根兒就不喜歡這個詞。每提到集體,她總是使用「我們組」、「這個組」、「馬導組」或「我組」這些較為規範的詞彙。
「對呀,」王軍霞說,「不過十幾分鐘的事,咋就不能去取一趟呢?」
我想起了劉東家中窮困的景象:殘破的院落,陳舊而又簡陋的傢俱。那一次,劉東給了母親幾千元錢,家裡竟然什麼都沒敢買,先拿這筆錢還了陳年的舊債——
從王軍霞和馬俊仁正面談判的這個下午之後,老隊員們膽壯了許多,堅定了許多,於是她們也紛紛向馬俊仁很不含糊地提出了獎金和金牌問題——集體辭職那是數日以後的事情了。此刻獎金問題的提出並非集體一致提出,而是在一兩天的時間裡隊員們相繼提出的。我們不必去在意老馬的記憶是否有小的誤差,總的情況確已向老馬形成了一個大的攻勢。老馬後來對我回憶說:「——馬士慧他們送來玉雕梅花鹿大仙,沒待多時他們走了,我把那玉雕供奉到客廳點上香火,當時我沒注意到神鹿那兩個字,轉天就不對勁了。王軍霞跟我要獎金要金牌,我當然跟她沒好氣兒,哎,可是怪了,張林麗也氣哼哼的跟我鬧,我尋思不對呀,劉麗也要,張麗榮也要,馬寧寧也要,那兩天都管我要獎金要金牌,開始我還解釋,說獎金退役後肯定分給你們,我馬老師一分錢不要你們的,中央首長都說過嘛,早給她們沒好處嘛,三十五歲以後保證給清嘛!後來我看這勢頭不對,心想發就發吧,我就在家裡給她們準備了一個書包,轉天晚上給她們把錢分下去了。這樣才稍微平靜了幾天——」
馬俊仁倒抽一口冷氣,真發慌了。王軍霞一旦獨自出走,當教練的已經責任重大,如果她再來個基地自殺,馬俊仁他更受不了。
因此,在兵變前不久,即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初,馬家軍全體隊員尚未做出要集體辭職出走的決定,當時,她們只是把強烈的不滿聚焦在馬導扣押各人獎金這個最心寒也最不服氣的問題上。在經濟社會裡,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勢必更多地表現為經濟利益的關係,或者說這種關係在暗中起著有力的槓桿作用。這與過去的公社化時期是完全不同的。我們不能以人際關係的表面淡化來譴責這種新型關係的建立是傳統道德的滑坡和墮落。大鍋飯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
第四,辭職程序問題。應在金牌發完之後進行。但不要對馬導一擁而上亂吵亂說,防止激化矛盾發生意外衝突。應選擇平日與馬導相處較平和的一名老隊員首先單獨進入辦公室,正常提出辭呈。同馬導保持談得下去,其餘隊員再逐步加入談判,這樣馬導不致於拂袖而去。通過談判尚有一線希望最後爭取馬導承認錯誤回心轉意。首先進入談判的老隊員則選平時溫良恭儉又總是微笑著的張林麗為宜,王軍霞可帶領其他隊員在門外走廊內等候,掌握事態進程,相機而入。
我想起了馬寧寧的父母親和許多貧苦家長們那殷切的期盼:孩子,好好練啊!再大的苦也要吃下去啊,要多出點名兒,多給家裡掙回些錢來!咱家窮,就靠你啦——
對王軍霞突然提出的要求老馬並不感到有多麼意外,這些天老隊員們普遍情緒低落,他並非一點兒看不出來。他只是盼著自己早日一走了之,我脫身以後,你們愛幹不幹。所以老馬淡淡地回了一句:「真的不想幹啦?現在還不行,現在你王軍霞還不能退。」
我們大家都已經苦練了這麼多年,馬家軍也已經名利雙收。在現在這種形勢下,您的身體不好,我們感覺身體也不好,所以想同您商量,大家都退下來。
第一輪分發獎金之事結束以後,隊員們對老馬的不滿情緒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有增無減。過去她們懷疑馬導將會盤剝隊員勞動成煌奠定了牢固的基礎,使我們有條件更輝煌。更讓我佩服的是,這麼多年來的艱苦訓練,她卻從來沒有怨言,硬是咬牙挺過來了。她愛聽音樂,是一個性格耿直、倔軍但不失風趣的好朋友,她不擅長言談,說話直來直去,決沒有一點兒壞心眼。我為她感到驕傲。對了,她還喜歡美麗的鮮花——
前面說到基地大樓裡產生了種種危機,眾隊員把多年的怨氣統統集中在馬俊仁身上。兵變隨時可能爆發,中國體壇的一個神話即將破滅,一場悲劇眼看著難以避免。只可惜馬家軍登上歷史舞台才不過一年多些,到了大連真正獨立也不過半年多些,這大幕謝得也太早太快。我們實在難以說清這個時代是喜劇多呢還是悲劇多,抑或是悲喜交加,兩難境地?隊員們怨老馬恨老馬雖有一定道理,可老馬又該怨恨誰去?馬俊仁同樣是大社會和新時代的產物喲。
馬俊仁一怔。他沒有想到王軍霞要以走人相逼,這一招兒使他很被動。王軍霞的名氣實在太大了,如果她真的捲起鋪蓋一定,勢必對老馬總退卻的戰略計劃造成諸多不利。情急之中老馬也急忙站起身:「王軍霞你坐下,」老馬的語氣溫和下來,「你咋能說走就走呢?你好好想過沒有,明年打世錦賽,得了冠軍又是一台奔馳車,你不想要啦?再說,你坐下,你不幹了可以,那也得慢慢說嘛,年輕人辦事欠考慮,一個運動員退役不是小事情,退役以後怎麼辦吶?幹啥呀?你還是要好好想想嘛!——難道你啥都想好了?」老馬想試探一下對手的決心。
王軍霞轉而詢問同老馬對面而坐的張娟:「張娟老師,你每天跟馬導在路上打來回,你說現在去一趟別墅要多長時間?」
在這樣一種狀態下,王軍霞終於率先走進了馬俊仁的辦公室。她沒有與任何隊友相約,她獨自一人,她要同老馬正面拚殺一次。這個看似瘦小的鄉村姑娘曾經無數次向世人證明了她在跑道上拚殺的無窮力量,如今,她又一次爆發出令老馬不可思議的強悍。
老馬到這時候才算是真正冷靜下來了,他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看來不做相應的妥協,還說不定要發生什麼更加可怕的事情。王軍霞這個小姑娘如今分明是拉開了一個魚死網破的架式,靠罵、靠打、靠哄、靠拖顯然都不行了。這個小姑娘的倔脾氣他還是有所瞭解的。
十二月九日晚,馬家軍因為給曲雲霞過生日而出現了短暫歡和-圖-書騰局面。隊員們誰也不再多提那些憂煩的事情,也不曾把這個晚間的生日祝賀搞成往日對馬俊仁的「聲討會」。她們只希望年齡較大、成就很高的曲雲霞能同大家一樣,心往一塊兒想,勁兒往一處使,同甘苦共命運,團結在一起對付很可能出現的悲慘結局。也許,參加慶賀活動的人們都珍惜這歡樂的來之不易,她們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充滿笑意地聚在一起了,誰也不忍心破壞了短暫的歡樂氣氛。每個人都預感到了今後天各一方、長久分離的命運,情知這樣的聚會將不復出現在同一個場合同一個隊中。也許,她們意欲通過如此短暫的歡樂,鞏固一下僅存的美好記憶,證明一下曾經拚搏在這支隊伍中的正面意義,此地畢竟灑下過她們的血汗,為此哪伯有意地製造出虛假的繁榮來。也許,參加者乾脆就存心有生有色地拉上大師姐一塊奔逃而去,哪怕走遍海角天涯,眾姐妹再不回頭,讓我們永遠在一起。還有一種也許,本次活動同時帶有謀略性的意義,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為了爭取大師姐,聯合大師姐,是與馬導鬥爭策略的需要。如果大師姐一時間難以做出斬斷師生情義的決定,如果還在擔憂著父母的去留難以下定奔逃的決心,那麼至少應該做到對師妹們的默許和寬諒。眼見得向馬導提出集體辭職的態勢已經不可逆轉,曲雲霞持什麼態度將至關重要,大師姐是否參加集體行動呢?如果不參加能否不干涉不過問?最理想的陣容是從老隊員到小隊員都能夠步調一致聯合行動,曲雲霞不應當脫離這個集體呀!
在最後的兵變爆發之前,馬家軍中的經濟矛盾更加尖銳化。她們與當前這一個物欲橫流的大社會同在,人人都不可迴避地思索著同一個問題:我有多少錢?我現在有多少錢,將來才能辦多大事。既然今年冬訓已經完蛋,馬導連即將參加的日本大?馬拉松賽都不顧了,明年怎麼辦?往後怎麼辦?沒出過大成績的隊員那少許希望徹底破滅,出過大成績的隊員更沒有新的企盼。人在無望的時候心理時鐘很容易趨於一致,那就是反正我已經幹不成什麼名堂,錢也不會掙得更多,乾脆大夥兒都別幹啦!團結起來,討回我們早該得到的、屬於咱自己的那份兒血汗錢!錢,還是錢。這時我想起了後來報界屢次披露的馬俊仁集中燒燬隊員月工資一事。較突出的一起正發生在此前不久。那一把火使貧苦多年的農家小姑娘真正心疼壞了。那是一九九四年秋季某月份的全隊工資,老馬在一樓食堂燒掉這些錢的時候罵道:我讓你們花!讓你們花灰!你們告我去吧,告我馬俊仁燒人民幣犯法!——隊員們有時候並不十分在乎眼睛看不到的若干獎金,可是對於日日奔跑掙來的工資,卻無比珍惜。
在基地的四樓上,有兩間住人較多的大宿舍,這是新老隊員們每天的聚集地點或稱會議室。大家總是在這兩間屋子裡向王軍霞發問:軍霞姐,咱們啥時候行動啊?怎麼還不走啊?姐定時候可別忘了叫上俺啊!尤為滑稽的是,有隊員提出這樣的問題:姐啊,俺這兩天做夢,夢見好多梅花鹿住在一個黑洞洞的山洞裡,突然山洪爆發,就把個山洞給淹了,那水啊可大了,最後把大山頂也淹平啦!姐啊,咱還得多算幾封,這次金州的那個算命先生怎麼說?是吧,他也說這基地要黃啦?沒說具體是啥時候?過不了今年?這就對上號了,非黃不可了!——長期的迷信教育,得出了迷信的果實。這一層,又是老馬無論如何始料不及的。——現在的問題是馬導手中尚拿著好幾塊霍英東獎勵給隊員的純金大金牌和亞運會上由健力寶公司獎勵給隊員的純金鑰匙,純金獎牌每塊值人民幣十幾萬,純金鑰匙每把也值三四萬元,這些東西當然不能留給馬導,集體辭職就是個時間問題了。
晤,我一時無語,她們的體會比我要深得多,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這兩三天的空檔使基地的姑娘們得到了從容商議大事的機會。劉東這些天沒事兒時也來基地玩耍,她給人的印象是更年輕更灑脫了。劉東雖然沒有參與策劃集體辭職,但她的到來其實也就是一個生動的範例:馬俊仁沒什麼了不起!自由是多麼寶貴啊!劉東活得挺好的,我們也可以奔向自由!她們做出一個關於全隊的動態分析:曲雲霞雖不能積極參與集體辭職的策劃,但她願意隨大流;王軍霞則是第一首領,堅決不打算再跟馬俊仁幹下去;張林麗、劉麗、呂歐、張麗榮這幾大主力是中堅力量,與王軍霞的思考完全一致;呂億、王援、王小霞、馬寧寧和董艷梅,屬於第二集團,因而成為集體辭職的同盟軍;剩下的姜波、崔穎、尹莉、胡濱、白雨等幾位小隊員,又是一個集團,但入隊時間很短,自然也不會有什麼准主意,眼見得馬家軍大勢將去,定會尾隨大師姐們行動,反正不管跟誰幹、在哪裡幹都是差不多,師姐都要走了,我們還留下來幹啥?——你看,整個基地找不出一個反對辭職的人,找不出一個留戀馬導的人。集體辭職的多種方案都有所議及。有一條辦法終於確定下來,就是要寫一個集體辭職書,然後每個人簽名,交出去就算大夥兒的。
老馬為了最後控制隊員出走,決定分兩步走,他提出獎金可以早發,但金牌卻存在銀行裡,暫時還取不出來,只能隨後發——這就是為什麼直到兵變前一兩天才發放金牌包括健力寶金鑰匙的原因。
爭權益軍霞小勝大教頭,起狂瀾孤帥竟無一將援;曲雲霞過生日已成悲軍盟友,馬俊仁打電話宣告離隊日程。導火索終被老馬點燃,論責任無關新來教練。真男友驅車遠程接應,眾姐妹簽署集體辭呈。隊員行動多慎密,馬導意懶少明察。
俱往矣!如今,除隊員以外,基地的管理者只剩下馬俊仁一個人,再加上一位女士張娟,頂多再加上曲雲霞年邁的父母親和一位炊事員,誰還能發揮堪與大林、老孫、隊醫張琦、司機小孟相比擬的作用呢?不但無人可以發揮「人和」的重要作用,而且在全體隊員當中,已經連一個向老馬「打小報告」的「告密者」也沒有了!嗚呼,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切都分明太晚太晚。
老馬的用意很簡單,他想讓隊員們因為退路艱難而對他有所依賴而重新靠攏他。金牌、檔案、戶口,一切關係都在他手裡,他沒有估計到全體隊員都會背水一戰離他而去,會集體炒他的魷魚!他們不靠教練不靠我老馬還能靠淮去?難道他們不替自己的未來著想嗎?難道他們不考慮退役後的分配嗎?大權在我馬俊仁手中二想想中國社會,誰會輕易惹翻單位的一把手?誰又會惹翻本系統內的最高權威人士?在每一個單位和機關裡,為了一點兒蠅頭小利給一把手當宦官當傻兒子的人有的是,唯上唯官是千年不變的傳統。我有權,還怕了哪個沒權的不成?哪有老子伯兒子的?哪有爺爺怕孫子的?哪有縣官怕百姓的?哪有大人物伯小毛孩兒的?哪有船兒伯水的?——其實,凡是這樣去處理問題的當權者,最後沒有一個不與眾人離心離德的,沒有一個老來不吃大虧的,結局往往十分悲慘。權力固然響噹噹,而人心不是更有力麼?人道不是更持久麼?權力要說重要也重要,要說脆弱也很脆弱。掌權時候竟不知道丟權也在轉眼頃刻間。到頭來,方醒悟,壓根兒從來沒把任何人的心制住,卻連過去的宦官兒子們也會翻了狗臉罵起家長來。
怎麼辦呢?老馬只好同意按照王軍霞的意見,在一兩天之內,盡快把獎金發給王軍霞,同時也發給其他隊員。這是他第一次在這個集體中違背自己的意願向隊員們屈從。又很遺憾,在這個緊要關頭,老馬只是為了自己盡快圓滿脫身為了挺住這最後一仗而採取的被動防禦措施。他沒有積極地從自身角度去反思失誤頗多的過去。因此事態並不能得到根本性的轉變。
時隔半載,隊員們仍然在忿忿地對我講:燒掉俺們的工資,當時敢怒不敢言,可是馬導他家的兒子們親戚們都算基地的人,長期在基地開支,他們一領工資領老厚,一大撂,他們笑嘻嘻的,我們一分沒有,擱誰誰不恨?驢也要吃草哩,機器還要https://m.hetubook•com•com加油哩,人為什麼要白跑?事情到了後來,營養伙食這麼差,都是為了從我們的嘴裡硬扣出錢來肥他家的人!俺們的工資讓他燒光,俺們的獎金讓他扣著,這合理嗎?這公平嗎?外邊的人都說俺們掙了大錢了,錢在哪兒呢?家裡人年年月月眼巴巴地等著用錢,爹媽養活我們一輩子不容易,可是錢在哪兒呢?
合該老馬走背運,合該他到了行將倒霉的時候。正在這危急關頭,鞍山方面偏偏出了大事:馬俊仁的老父親病危住院,幾次昏迷又被挽救復生,老人臨終彌留之際,稍一清醒就呼喚老三俊仁何在?馬俊仁的兄弟姐妹一日三遍長途電話打給馬俊仁,催促他趕緊返回鞍山,一者可望得見老人最後一面,二者也該和幾個弟兄坐下來,共商老人善後大事。老馬知情以後,著急上火,身心不安。老父病危,刻不容緩,大連這廂天塌下來也顧不上了。他來不及摸清隊裡危機四伏的思想情況,匆匆駕車沿沈大高速公路北上奔赴鞍山而去。鞍山離大連二百餘公里,老馬這一走就是兩三天,且不能及時趕回大連。他一直到老父親病情緩解短期內有所控制,才又風風火火回到大連基地。
中國競技運動專業隊多年來的行之有效的思想工作方法,此時已無任何人在馬家軍當中推行實踐,這固然是老馬的莫大悲哀。不過,我們或可往深裡想一想,此時此刻,衝突已如此尖銳,馬家軍病入膏肓,即便是有一位思想政治工作的老手在隊員當中開展深入細緻的化解工作,你說能不能奏效呢?仍大可質疑。大改革時代的風雲驟變,運動隊體制的僵化銹死,是一切悲喜劇啟幕落幕的根源所在,外部大開放而內部打死結,外部變化快而內部老一套,洞中方數日,世上已千年,誰能把日積月累的問題化解掉?文化低而法度弱,專制強而家長凶,虛假多而實惠少,民主廢而監督差,寬厚缺而私恨滿——冰山沉重自非一日形成,外部的太陽要化解冰山還需要很久很久的時日。一個運動隊是如此,一個大單位,一個大行業,一個傳統的大中國,不也是如此麼?
「馬導,」王軍霞首先說話,「我很正式地向你提出,我不幹了,我要退役。」
馬家軍兵變的爆發是一種必然呢。
這時候的王軍霞情緒確實壞到了「歷史最低點」。就在前不久,馬俊仁又當著全體隊員的面,狠狠地把她臭罵了一頓。隊友們人人自危,實在也難以給予王軍霞多少安慰。這位世界運動場上最堅韌的女性之一,現在卻到了崩潰的邊緣。可是她天生不會與人吵架,她無從發洩無處申冤。隊員們人人都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感覺。人是不是應該學會吵架?有時候,心中憋得難受,吵一吵幹它一架,反而痛快些。事情反倒不至於真正惡化。可惜姑娘們還學不會同馬指導正面去吵,吵的結果似乎準是挨揍。那就憋在心裡吧,越憋越危險。最終,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發。
——經濟談判就是在老馬毫無退路的情況下得以開始的。整整一個下午,王軍霞態度強硬堅定不移。馬俊仁不斷調整對策,他大主意不變:說一千道一萬,在自己離隊以前王軍霞不能走掉,他實在不想給自己的光輝結尾添加任何暗影。要走,我老馬先走,你們後走,以後的事情我就管不著了。於是,老馬首先表示同意王軍霞退役,表揚她為隊裡立了大功,吃過大苦,也為老師爭過氣添過光彩,他要穩住這個倔強的小女子。
正在全隊怨恨沖天的當口,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日至十一日,老馬自己點燃了滋滋作響的導火索。這兩天,老馬頻頻在辦公室給瀋陽打長途電話,他很不在意隊員們的動態和情緒,他對著話筒大聲嚷嚷:好啊,就這麼定了吧,星期二你們把新教練劉琦送大連來,我等著,我把隊伍正式給他交待一下,我就離隊住院,星期二是幾號?哦,十二號?好啊,打十二號往後,隊裡再有啥事兒我就都不管啦,對一切問題由劉琦負責!對,我治病嘛,現在隊裡可是沒出任何問題啊,我交待給劉琦以後出啥亂子與我沒關係!喊出龍叫來,我也管不著了,誰帶隊誰負責嘛,與我馬俊仁有啥關係?劉奇當教練他愛咋整就咋整,今後這幫小思兒鬧出人命來也與我馬俊仁無關!
集體辭職勢在必行,兵敗如山倒。
張娟是後來進到辦公室的,她見到師徒倆的這場談判出現了從未有過的嚴峻局面,就始終沒有插話,只是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此刻王軍霞突然向她發問,她一時沒想好,便匆匆回答說:「要十幾分鐘吧——。」
人心啊人心,溫暖人心留住人心太難太難,寒冷人心驅散人心卻是太容易。如此周詳的準備工作,動作這麼大,涉及人這麼多,老馬卻一丁點兒都不知道,沒有一個人向他透露一絲風聲,沒有一個人向他揭發告密。誰都知道隊裡今晚將有大行動,就他馬導一個人蒙在鼓中。就連曲雲霞和她的家人也不會不知道這一切,偏偏大夥兒啥都不亂說!可歎一個功勳卓著世界馳名的教練員,在自己的運動隊裡孤立到這個份兒上,在多年的弟子當中威信降低至如此地步!
這次獎金分發會持續到午夜後凌晨一時。隊員們心中尚有許多話要說,許多帳要算,她們認為根據以往的參賽次數和優異成績,各人該得到的遠不止這些。可是她們預先並沒有在一起核算過,款項很多而情況不明,具體一些誰也說不清楚。當晚時間已經太晚了,一時又難以展開新的對話,只好暫時作罷。老馬情緒低沉地告訴她們:這帳筆筆清楚,誰再要也沒有了。
話說到這兒,我就想起了王軍霞父親王有馥的牢騷來。老王頭說:那一回,人家請我去參加全國模範運動員家長表彰會,到會上人家都說我有錢,我就奇怪我受窮一輩子,有啥錢?楊文意和譚良德的父親還跟我開玩笑,說咱養了個好閨女,說我現在日子好過啦,說我早該有百萬元的存款啦!這話把我說傷了,我上哪兒弄來這一百萬?人家說我家小霞至少存有二百萬,這就怪了,怎麼就沒見她給家拿回來過?——老王頭有牢騷,平日裡很自然要叨叨給女兒聽一聽。
王軍霞堅意表示:「既然同意我退役,就應該把屬於我的獎金和金牌還給我,你為什麼把這些並不屬於你的東西長期扣留在自己手中?無非就是為了更嚴密地控制我們。但這種辦法只是暫時的,你管得住錢管不住心,現在你如果不把這些東西還給我,我可以暫時不要,東西拴不住人,我可以離開基地先走,然後通過領導,通過新聞媒體跟你慢慢往回要。」
國家體委副主任劉吉先生在回顧和總結馬家軍解體的具體原因時曾說:「一是管理隊伍越來越粗暴,運動員受不了。像王軍霞這樣一個世界上著名的運動員,一個二十二歲的大姑娘,馬俊仁拿著棍子汀,這是不行的,對其他運動員也有管理上的粗暴行為。二是經濟問題。馬俊仁這幾年取得好成績,社會贊助包括廣告費,收入是很豐富的。但這事他沒有處理好,運動員這些年的獎金,至少要發給她們,但他都管在自己手裡,包括工資他都扣在手裡。有一次他把運動員的工資點一根火柴燒掉了。運動員們當時都很擔心,這幾年辛辛苦苦得的獎金都在馬指導手裡,他哪一天一把火都給燒了受得了嗎?所以強烈要求把錢發給她們。他長期沒有發,這也是矛盾激化的一個方面。」——劉吉先生所分析的關於獎金問題這條直接原因,是調查研究後得出的結果,是符合實際的。
嚴格地講,這回隊員們所分得的獎金只含兩項,一項是七運會比賽的獎金,一項是公開報導過的幾項美金。並不包括歷次廣告費及收納到公共隊費中的諸多款項,還不包括多項利息和多次出場費。按照老隊員們的粗略估算,這次所分得的這筆獎金只是她們數年來應得款項的一少部分。
晚飯前後,幾位老隊員還陸續去過老馬的辦公室。馬俊仁已經從家中帶來了屬於她們的金牌和金鑰匙,彼此間並沒有多少言語。屬於誰的交給誰,屬於誰的誰收起來,再沒啥焦心的事兒了,彼此再沒什麼可說的。
馬俊仁上了趟鞍山,總退卻的和_圖_書意念更加堅定。他在同半農半工的鞍山親友們商談自己的前程時,絕大多數親友勸其見好就收,沒有誰勸他把天大的苦頭繼續吃下去,根本沒有這個必要嘛!待馬俊仁一回到大連基地,他的情緒由於老父病重而變得更加煩躁,接連在隊員中無端地大發雷霞,從早到晚他總是罵罵咧咧不停口。漸漸地,他就把自己總退卻的思路全盤暴露給隊員們了。他實在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覺得自己還是這個家的當然家長。這幾天他最愛嚷嚷的話就是:鬧吧!整吧!你們這幫人能整住我馬俊仁?我去休養看病,我拍屁股走了,看你們跟誰鬧去?你們今後的日子長著呢,你們不靠我,我還不想管呢,你們想靠誰靠誰去,誰能給你們辦了後邊的事情你們找誰去,咱們看誰能整住誰,我反正是不管了!
這是多麼繁忙多麼不尋常的一天啊!
大戰之前,果然寧靜。啊,西山殘陽餘暉盡,樓上女兒自掌燈。
崔大林當然可以起到與孫玉森同樣的作用,或者更大的作用,但是,他畢竟身在省體委做領導工作,畢竟不可能直接地、過多地參與運動隊的許多細節。孫玉森還是承上啟下的唯一橋樑。
卻不料王軍霞毫不猶豫地回擊:「你不給別人發同樣是錯誤的!是誰的東西誰就有權力跟你要,你就應該給。現在我跟你要回屬於我的那一部分。既然東西在家裡很現成,咱們現在就可以去取。你說從這裡開車去別墅要多長時間?」老馬一時無語。
寧禮民和呂歐把那隻大錢包取回來以後,在馬俊仁的辦公室,由張娟拿著紙筆、計算機,給每一位隊員結帳,一個一個來。整個辦公室裡的氣氛相當肅穆凝重。這是少女們歲歲年年血汗錢和拚命錢的一部分,這是頭一回喲!
曲雲霞是隊長,先從曲雲霞開始,她合計分得六十九萬元人民幣。第二位給王軍霞折算,她分得人民幣十七萬元,美金六萬元加零頭三百元。王有馥老漢曾在家中炕上給我搬過指頭:這十七萬人民幣,大概主要是七運會,七運會給小霞計算她得了七塊金牌,按遼寧省七運會的獎金標準,一塊金牌兩萬,二七一十四,十四萬元,加上第二名的錢可能還有破紀錄的錢又是三萬元,共計十七萬元,報紙上報導說,這次小霞分了七十一萬元,咋的?實際就是把美金折合成中國錢啦,六萬零三百美金,六八四十八,四十八萬加十七萬,六十五萬,還不夠七十一萬可也差不多吧,這個報導該是這麼來的——
辦公室外,所有的老隊員都在密切關注著這場對話。王軍霞終於率先衝破了僵局,說出了大家早就壓在心底想說而不敢說的話,她喊出了全隊的心聲。她們感到了許久沒有過的興奮,她們奔走相告,她們希望王軍霞打頭炮能夠奪取這次勝利。室內,面對這個表相瘦弱卻要以死相拼的小姑娘,馬俊仁實在想不出對付她的好辦法。可是老馬又擔心把獎金和金牌一旦還給她,她還是個揚長而去,或者走得更快,那又怎麼辦?老馬且戰且退,且退且守:「這些東西老師肯定不會要,該給你的遲早要還給你,你要相信馬老師啊!」
這基地裝足了滿樓的炸藥,就差一根導火索了。
馬俊仁的電話被老隊員們聽到,立即在全隊引起了很大的震盪,反響非常強烈。她們共同生發了一種長期受害最後又一次被欺辱被拋棄的感覺。老隊員們直接的反應是:馬導他把俺們當牛當馬當賺錢機器使喚了這麼多年,他撈夠了他幹不下去了,到頭來把責任和後事往別人身上一推,他得計了!俺們無路可走,俺們成了世上最悲苦的一群弱女孩,橫豎是絕路一條,長短將被人拋棄,於其躺倒等死,不如拚殺一揚,拚個要走都鳥獸散,拚個魚死網破都別幹,或能拼出一線生機。就是要讓馬俊仁把隊伍散伙的責任擔起來!就讓咱們兩廂都不那麼舒服吧!新教練剛上任,我們跟人家說不清道不明,憑什麼讓人家負責任?這個責任只能讓馬導擔,你想擔也得擔,不想擔也得擔,你越不想擔俺們偏要你擔,世上的便宜事讓你佔盡,最後還連累一個新教練,豈有此理?電話之後,馬俊仁即在公開場合宣佈了星期二即十二月十二日離隊的決定,同時宣佈將在星期一即今天晚上把手中的金牌和金鑰匙發給個人——他認為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你們就是想翻什麼大|波浪也來不及了。我只要拖過這一晚,只要次日上午崔大林、孫玉森和新教練一到,任何責任都與我馬俊仁沒有干係。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老馬的內心受到了一次不小的震盪,他久久難以平靜。可是他心中不服可是又不得不如此辦理。隊員們想的是所分錢數太少,項目計算不足,馬導私心太重辦事不公;老馬想的是在鬥爭中居然未能制服這幫丫頭,並且還一定程度地依從了她們,實際上是敗給了她們,這還成何體統!——這種顛倒歷史的局面從來不曾有過。我分析這種局面的形成說到底還是因為老馬存心撤退的緣故。假如他沒有近期離隊的計劃,他就決不會允許她們亂說亂動,一切都暫時不會發生,現在他自己主動退居二線方針已定,先就沒有了壯壯實實的底氣,只好以退為進息事寧人,過幾日一走了之。
怎麼辦?事情分明到了最後的關頭。隊員們連日來醞釀的集體辭職之議迅即變成了現實。她們後來對我回憶說:「既然馬導決定發金牌,那麼俺們收回金牌就可以出發,連夜也要離開這個基地,再晚也要走,決不等到明天!馬導把發金牌拖延到最後兩天,就以為可保平安無事,他錯了嘛!」——在這個緊要萬分的時刻,老隊員們反而異常鎮定,她們突然發現自己成熟了,長大了,什麼都不害怕了。雖然她們僅僅擁有一個白天的時間,但她們卻把一切準備工作辦理的那樣有條有理,不慌不忙。全隊表現出了空前的團結和嚴密的組織紀律性。在四樓的大宿舍裡,以王軍霞、張林麗、劉麗、張麗榮等人為代表的幾個老隊員形成全隊領導核心,緊急制定了當天的行動方案。她們決定在嚴格保密前提下火速完成如下幾件事——這些事情必須在當晚發金牌以前的這個白天之內全部做完,各人的分工也很詳盡周密。
現在,即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一日的白天,馬家軍大連兵變的事態急速發展,姑娘們按計劃進行著各自的行動。忍著肝病苦練了兩年,田徑世界錦標賽挺怪,幾位老隊員很快擬就了那個辭職報告:
第二,交通工具問題。由張林麗側重負責。可在白天伺機外出,親自給時刻焦慮著的男友打通電話或設法取得聯繫,緊急調用麵包車一輛,開赴大連,務必於晚飯前後到達基地樓外,隱蔽等候。待馬俊仁晚間離開基地返別墅後,根據樓內暗號駛近樓區,裡應外合,暗號照舊。當晚把所有隊員行李物品裝車後拉走,即返鞍山。卸貨地點為鞍鋼某宿舍區王援父母家中。王援則應鋪蓋卷,不算兵變。
我在同幾位老隊員的採訪中表示了我另外一層憂思。我十分矛盾十分艱澀地說:當時你們心裡對馬指導有氣,我可以理解,馬指導這個人有缺點有毛病,擱誰身上也難免。可是我想說,你們是否還應該看到大局?國家好不容易培養了你們,你們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咱國家的田徑事業百年來是落後的,能夠發展到今天真不容易真艱難,大夥兒這麼一散一跑,直接受損失的當然是馬指導,也很可能會是你們自己,而受損失更大的卻是咱們國家,是中國的田徑事業!在愛國家愛體育這一點上,你們同馬指導應該是一致的吧,不管怎麼說,馬指導是一位具有愛國主義精神的作出過很大貢獻的中國人,咱們這樣對付他,是不是狹隘了一點?殘酷了一點?馬指導是愛國的,你們都是愛國的,祖國的利益應該高於咱們個人的利益呢!
「為什麼?」王軍霞問。
怎麼個辭法?具體怎麼去操作?姑娘們暫時拿不出任何既定的方案,她們誰也沒有搞政治鬥爭的經驗啊:我們假設,倘若老馬盯得再緊點兒,姑娘們一時又沒有更好的主意,說不定事情就不會兵變而是另一個樣子,至少不會形成像後來那樣全隊步調一統,來勢兇猛的泰山壓頂之勢,進而令老馬失措舉世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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