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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弟弟在樓上，」亞米冷漠的說：「他又生病了。」

「他們為你保留了銀行裡的職位。」她提醒他，正如一年前他們由巴黎搬到盧昂時她一再提醒他一樣：「他們不能一輩子把位置給你留著。」

安莉妮緊緊的握著爸爸的手，他們一同走進屋子裡。其餘的孩子們圍坐在廚房桌子四周。最大的亞米正在看一本書，克羅文和約翰兩人正興高采烈的玩著幾顆殘剩的棋子。當高更進來的時候，除了亞米仍然絲毫不動聲色的看書外，其他兩個男孩子都站了起來。高更俯身吻了吻他們。

在她的聲調中，有一種尖銳的輕視與不滿。這是危險的信號。高更只得從他所站的窗子走開。

「我們總不能活活的在這裡等他死掉！」她說：「我們總不能讓孩子們每天挨餓，保羅！」

跟著他們腳步來臨的唯有陣陣的不愉快。

他站起來走向窗口，看著窗外溶溶的暮色。

亞米又回到他的書本上。有時候，高更很想糾正一下他的言行態度。可是想了想，也只得放棄這種努力。亞米已經十歲了，一個十歲的孩子有理由懷恨自己的父親把家庭弄得一貧如洗。他現在沒有零用錢，住在這荒涼的小鎮上，和在巴黎時的生活有heｔｕｂooｋ.coｍ•ｃｏm天淵之別。這些理由構成高更對他的容忍與原諒。高更無可奈何的搖搖頭，踏上通往樓上的那條陰暗狹窄的樓梯。他和亞米從前相處得並不壞，他曾經教那孩子糊紙盒子和做模型船。可是現在，亞米好像恨透了他。

「我現在真是告貸無門了，美蒂！」他說：「瑪麗也許會賞我們一點，但是又有什麼用呢？我也不願去求叔叔，看他推三阻四的臉色。而且，他死後，錢遲早是我們的。」

「哥本哈根！」他說：「窄得令人不能呼吸的哥本哈根！我是一個道道地地的法國人，我到哥本哈根去做什麼？」

一定又是為了得罪美蒂而被趕了出來。他想。美蒂對安莉妮總比對其他男孩子們嚴格些，也許是因為高更最寵愛安莉妮的緣故吧。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一百法郎！」她說著走向屋角的書桌，打開抽屜拿出一疊帳單。「保羅，你張開眼睛看看！」她說：「三個月的房租、雜貨店、肉店、麵包店、牛奶的欠賬。我坦白的說，再這樣下去，我受不了。你離開銀行時不是曾經告訴過我，我們絕不會弄到像畢沙羅、席芬尼克那樣的地步。你說：『不要擔心，美蒂，我們會wwｗ•ｈｅｔuｂｏoｋ•ｃoｍ.ｃｏm保持原狀的，要變也只有愈變愈好！』可是現在，你看，保羅，我們連他們都不如，我們簡直是乞丐，保羅，我們簡直就是乞丐！」

「席芬尼克給了我一百法郎，我們省著用幾天。」

「依照法律，我當然沒有權利，」她安靜的說：「但是我，了解你，保羅，你不是一個天性殘忍的人，你不會忍心讓你的冥頑不化毀了我們一家。」

「回我哥本哈根的娘家。」她堅定的說：「在那裡，至少孩子們可以吃得飽，穿得暖，而且還可以上學校。」

高更小心翼翼的推開門，看見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小保羅。她坐在搖籃旁邊，暗淡的燈光將她的側影溫柔的映在牆上。他們結婚已經十一年了，直到現在，他仍然為她的美麗感到驚心動魄。正如第一次他見到她，擠過滿屋子的人群，他向她走去。

「上帝保佑我，美蒂，妳是對的。」他低著頭，感覺從來沒有如此羞恥：「我們到丹麥去，我們全家人去！」

美蒂坐在一張搖椅上，她曾經是多麼美麗的一個女人！現在，她臉上已經出現了細微的皺紋，滿頭的金髮已經變得枯黃。「她是一朵養在溫室裡的嬌花。」他想，她不應該受到風https://www.hetubook.com.com吹雨打。

「什麼地方？」他仍然望著窗外。

「是的，一張都賣不出去。」

她轉回頭，舉起一個手指按在唇上，墊著腳尖離開搖籃：「他剛剛睡著，」她低聲的說：「他醒時會好得多。只是他的身體太衰弱了，保羅，而且這樣陰暗潮濕的房子對他太不適合。」他們回到自己的臥室，高更憂愁的坐下來。他感到極度疲倦，而昨夜的苦艾酒使他頭昏目眩。

「你不會是認真的吧！」他說：「我們怎麼可以離開法國？」

高更望著外面泥濘的雪地。她是對的。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全家人餓死。去投靠她的家人雖然是一件奇恥大辱，但是他不能放棄自己尚未開始的藝術生涯，手中捧著大禮帽，然後爬回股票事業。

「你拼命畫了一年，可是一張畫都賣不出去！」她說。

「我不怪妳，美蒂，」他背向著她：「當我們結婚的時候，妳一點都不懷疑我會愈來愈有錢，就好像別人愈來愈胖一樣。但是我告訴妳，妳也不能怪我。我是一個畫家，我活著，就要畫。我畫，就好像別人要呼吸一樣。不管妳怎麼想這是一件不可變更的事實。只要一個人真正掉進這個泥沼裡，他終生都爬不出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和_圖_書，美蒂！」

一陣難堪的沉默橫亙在他們中間。然後，美蒂冷靜的說：「保羅，我們一定得想個法子。這種生活是不能再過下去了。假如你不能回巴黎銀行，我們就到別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說：「我需要時間仔細想一想。」

「小乖乖，在這冷風裡妳馬上就會凍僵的！」高更說著，把安莉妮抱起來，並且吻了吻她凍紅的兩腮：「為什麼妳不在屋子裡和別人一起玩呢？」

「你媽媽呢？」高更問亞米。

高更對自己昨夜的宿醉感到慚愧，為了省下一筆車錢，他就從車站慢慢步行回家。在他租賃的那棟小鴿子籠前，他的小女兒安莉妮獨自在冷風中嬉戲。她身上穿了一件藍裡泛白的短大衣，她已經靠它度過了三個寒冷的冬天，現在已經小得緊箍在雙肩上。再過幾天，聖誕節來臨時，她就滿八歲了。

「我們怎麼可以留在法國？」她問：「我是百分之百的認真，保羅，不管你走不走，我是決心要回去。我實在不忍心看著孩子們為了你一個人的沉淪而受罪。」

「妳是對的！」他說：「妳是對的。」

「開始並不成功，」他說：「杜朗、拉文、比爾．馬甘，沒有一個人看得上我，照他們做畫商的人來說，我們是活該挨餓，活hｅtuｂｏok•com.cｏm該下地獄的。」

美蒂尖刻的把頭抬起來。在心底，她依舊是一個丹麥人。十二年在法國的婚姻生活僅僅使她的北歐冰凍式道德觀在表面上溶化了一點而已。

「我是一家之主，」他憤怒的嚷起來，「假如我不答應，你沒有權利把孩子們帶走。」

「美蒂，」他輕柔的說：「他怎麼樣了？」

第二天下午，高更搭車回到盧昂，一年前，他充滿了希望來到這個地方，現在，他心中卻填滿了對此地一景一物的厭惡——盧昂代表了整個高更所憎恨的中產階級。

「我們總不能夠依靠空氣過日子，」美蒂不耐的說：「假如你賺不到錢，最好能去借一點。」

「我是對的，你說，可是你打算怎麼辦？難道你真要關在畫室裡畫那些永遠沒有人要的畫，而眼睜睜的看著妻子兒女餓死不成。」她的聲音因為發怒而提高了，雜著更尖銳的丹麥口音：「你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保羅，我嫁給你的時候，你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可是現在，你簡直毫無理性！」

「你可以像在這裡一樣的畫畫，」她說：「不過，為了面子上過得去，你可以做一些不妨礙繪畫的工作。」

「我不能再回銀行！」他說：「我現在是一個畫家了，美蒂，不管是好是壞，我總是一個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