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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有個女兒國

作者:白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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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十八

「偉大……光榮!娘娘也進柵子了!嘻嘻!萬歲!……你們!給你們打個防疫針:別寄託任何幻想!……唯一的……只有服刑!老老實實……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小子們!你們給我注點意,別產生錯覺,骨頭別癢癢!……這是要罪上加罪的!……」好一陣熱鬧就這樣結束了。我覺得很不盡興,不僅我沒笑,全體囚友都沒笑。是我們太麻木?還是太清醒?或者是監獄長給我們打了防疫針的緣故?等監獄長和看守們在我們的視野裡消失之後,我們才意識到監獄長這幾大段獨白的信息量之大,含意之深刻,需要進一步思考和探討。我第一次從監獄長的獨白裡得知毛主席已經逝世,雖說在一個多月前看見過看守們人人都戴黑袖箍,但從來沒敢想這是為偉大領袖毛主席戴的孝。他怎麼可能會死呢?想到他的死就是罪過。我原以為是某種巧合,譬如:正好看守們同時都死了老人。再不然,這些看守們本來就是同族兄弟,死了一個共同的長者。這後一種設想說服了我,因為他們是那麼相像,相貌、服裝、做派和語言,包括抽煙和吐煙圈的姿勢,非常相像,完全可以把他們看做同族兄弟。現在看來,我錯了。我很想重新悲傷一陣,來彌補由於不知道而錯過了的悲慟,但當前江青這四人的入獄,我那司命幽默的那根神經特別亢奮,使司命悲哀的神經受到了壓迫,動彈不得。因為江青們忽然在一夜之間變得和我們一樣,肯定也得穿和我們一樣的囚服,還得剃光他們的頭。當然,作為一個女犯的江青,頭髮或許可以保留,恐怕法國露華濃香波不會供應了。最忠最忠最忠……(只能用省略號,否則有賺稿費之嫌)的四個毛主席的好學生,最徹底最徹底最徹底……的四個無產階級革命家,最堅決最堅決最堅決……緊跟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四個戰士,最傑出最傑出最傑出……的四個無產階級革命權威,和罪犯的距離會這麼近嗎?中南海和監獄之間好像只隔著一扇一推即開的門,牢房似乎就在天安門城樓的石階之下,英雄和小丑大概真的只是幕前幕後。我們這些平凡的人下獄就像從房簷上掉下來,他們都是天宮裡的人,無異於從天上掉下來。我們和他們的高度相差太大,所承受的恐嚇也是不相同的。多有趣,我還會設身處地想到他們所受的恐嚇,突然高速下降所造成的過於沉重的心臟負荷和心理負荷。可是,在他們踏著我們的背扶搖直上的時候,在他們飛黃騰達的時候,在他們有恃無恐的時候,在他們權傾天下的時候,在他們生殺萬眾而不需舉手之勞的時候,在他們日理萬機的時候,在他們言聽計從於偉大領袖的時候,曾經設身處地為我們這些螻蟻一般眾多、螻蟻一般輕賤的命運考慮過一秒鐘嗎?我剛剛得知的這兩件事在我今後的個人的歷史上將產生什麼影響呢?(我不願把它們稱為大事,因為我們時代的大事太多了。我衡量大事小事的尺度是和我個人的關係之大小。所以我沒有考慮這些事在今後國家的歷史上將產生什麼影響。因為,我現在還夾在國家專政機器的齒輪裡。)真的會像監獄長說的那樣,我們和江青們各有各的賬,各服各的刑,此時之是非和彼時之是非毫不相干?如果真是這樣,中國的監獄不是逐年都得擴大嗎!若干年後,監獄的建築面積豈不要把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都覆蓋了嗎!最後恐怕就沒有獄內、獄外,也沒有常人、犯人和是非之分了。一切積怨都會在獄中自然和解,就像我們的鄰號——一〇〇四六號牢房裡的A、B、C、D、E,他們不是在一起做遊戲嗎!到了那樣的境界,不就是大同世界了嗎!真是條條道路通向莫斯科,進入大同世界還有這樣一條途徑!妙乎哉!妙哉喲!中學時代學過的文言虛詞脫口而出。說明我的記憶力並未衰退得很厲害,所以還得接受痛苦的折磨。
九八號似乎也在俯瞰那三張仰望著的臉……
「帶不帶行李?」
「後來……後來不明擺著嗎,三個女妖精!地地道道的女妖精!跟大的、二的搞完了,鐘聲敲了十二下,俺起來就要走,小的抱住了俺的腿:你別走!還有我!你要走我可是要喊了!」
這兩字等於說:別問了!我去做什麼是不許說的。
「那個大的向二的嘰嘰咕咕咬了咬耳朵,二的點點頭,再向小的咬耳朵,小的沒點頭,也沒搖頭。二的把身子探過來小聲對俺說:大哥,告訴你,我們的窗戶是活的,你可別給釘死了,假裝釘死,留個活框子……俺白了她一眼:你們想越獄還是咋的?你從哪一點能看出俺吃過熊心豹子膽了?!俺可不敢。她說:大哥,我們不是想越獄,是為了你。為了俺?咋會是為了俺呢?她給我使了一個甜絲絲的眼風:給你自己留個門呀!這句話一下就把俺點破了。俺知道這和圖書種可能性太小了!只有萬分之一,興許連萬分之一的可能也沒有,俺還是動心了!如若說以前沒吃過熊心豹子膽,她這句提醒就等於給了俺熊心豹子膽。這時候,看守來了,告訴俺門框修好,還得修窗框。俺說:是!俺心裡有數。修好了門框,俺就開始修窗框。俺在窗框上做了個暗扣兒。在做的時候,屋裡三個女人都瞅得清清楚楚,屋外不斷抽煙的看守啥也沒瞅見。俺也不知道咋回事,豁上了!但凡有一丁點機會,俺就能進了!」
九八號的聲音壓得低到了極限,我們的聽覺開放到了極限。後來怎麼樣了?後來?

「在女牢那邊做木匠活……」
的確是爆竹聲,可這是為什麼呢?意味著什麼?牢獄裡的人是無權知道一切變故的,因為日月星辰都不屬於我們,我們當然會忘掉地球是圓的,並在不停地轉動。
芸茜再也不會來了!她來不了,也不想來了!以往那種由於徹底的失望、無助、屈辱而達到過的無憂無慮的境界,被芸茜的一次神奇的探監衝垮了!雖然很疲倦,卻經常失眠。人們說老來才會失眠的,我老了嗎?沒有鏡子,洗臉沒有盆,只有一個水嘴子,根本無法看到自己。夜間多聲部的昆蟲的合唱,明確無誤地使我感覺到:夏天已經過去了。秋天正在越過獄牆和層層鐵門、鐵柵,已經開始在拉著我身上的薄薄的被單!我再也不渴望夜裡的聲音了,除了囚友的鼾聲,還有豐富多彩的蟲鳴,聽多了,所有這一切都變得聽而不聞,又陷入空洞的沉寂。即使真的再一遍一遍地聽到柴可夫斯基的「悲愴」交響樂,我怕也不會像在蝸牛殼裡那樣每一遍都很激動了。因為那時候我還有一個蝸牛殼的世界,還有愛,還有模糊的期待,還有兩個人的自由。一個人處於明知道沒有期待而又偏偏要期待,每一個細胞都在騷動,在這樣的時候,柴可夫斯基也是無能為力的。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他一說到「一天不給你們吃飯」,九五號嘴裡就往外漫酸水。我也覺得四肢發軟,連忙抓住鐵柵。肚子立即做出很坦率的反應,發了好一陣牢騷,按照監獄長說的那位科學家的論斷,我門都保持著清醒,只有他是糊塗的,因為他酒醉飯飽,所以他繼續在說糊塗話:
許多有權力的人都有這種癖好,讓落網的野鴛鴦把他們野合的細節當歌唱出來。
「別把你的臉朝著我!朝著大家!」
「總算是……總算是把一條長蟲三個烏龜王八蛋從背上給扔掉了……」他用手指頭數著,說出了四個赫赫威名的大人物。「王洪文……造反起家的小流氓……張春橋,狗頭軍師,黨棍,姚文元,小文痞。江青!這個從堂子裡選進宮的西宮娘娘……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娘們兒,關起來的人當中有沒有這個娘們兒是關鍵!是關鍵!你們懂不懂!她跟那些人不同,那些人說到頂是皇城圈外的人,她是娘娘,名正言順的娘娘!別看她沒有生出一個太子來!她上過龍床!」他向我們這些大驚失色的囚犯伸出舌頭尖來,古怪地笑著。「造反!造反!把開國元勳都整得死去活來!砸爛公、檢、法!怎麼樣?到頭來是他們還是我們?……不是他們!不是他們砸爛公、檢、法,是公、檢、法來整治他們!啊哈!」他用雙手在空氣中一抓,好像抓住四個蒼蠅那樣,使盡全身的力量握緊、再握緊,然後將那幻覺中的蒼蠅一隻一隻地放進嘴裡嚼得稀爛,「呸」地一聲吐在地上,再用那雙無法站穩的腳輪番地跺,煞是好看。使得非常呆癡的我們變得聰明起來,使得非常陰沉的獄中的空氣漸漸流通起來。但是突然——又是突然,他的語鋒和情緒突然一轉。「你們!我說的是你們,千萬不要寄託任何幻想,四人幫的罪是四人幫的罪,你們的罪是你們的罪,各是各的賬!別以為把他們抓進來,你們就會放出去!妄想!不錯,有些人是因為觸犯了江青他們犯的罪,但是,那時候的江青,就是不能觸犯,觸犯了就是犯法。那時候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是黨的領導,也不能觸犯!因為他們是偉大領袖毛主席任命的!他們做的事哪些是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意思,哪些是他們自己的私貨,不知道,分不清……你們得給我注意點,可別一聽見鞭炮響骨頭就輕了!人民大眾歡樂之日,就是你們這些反動派痛苦悲哀之時!為了讓你們保持清醒,是我下的命令,今天一天,不給你們吃飯!一粒米也不給,一口水也不給!科學家證明人不吃不喝就不會糊塗……」
我打了一個寒噤,兩個腿彎抖了一下。我明明知道不關我的事,可就是控制不住。
「保密!」九八號只給了我們兩個字,就蒙頭睡去了。
那天深夜,都睡著了,那個被吊打m.hetubook.com.com得死去活來的九八號也不再呻|吟了,不知道是沉睡著還是處於旋暈之中。我卻大睜兩眼欣賞著眾人皆睡我獨醒的情趣。我渴望在這死一般的監獄之夜,除了囚友們的鼾聲之外有點別的聲音,但沒有,長久長久的沉寂,甚至連蚊子的嗡嗡聲都沒有。夏天並沒過去呀!多麼奇怪!難道連蚊子也失去了振翅飛翔的興致了!它們都飽了,飛不動了!囚友們的血可以隨便吸取,它們都變得懶惰起來,沉重起來,準是正貼在牆上慢慢消化著我們的血哩!有了!聲音!什麼聲音?輕輕的腳步聲,從長長的甬道的北頭走來。這個走路的人,盡可能使自己的腳步輕到沒有聲音,我盡可能使自己的聽覺靈敏到極限,所以我聽得很清楚,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由北向南走來。不對呀!所有夜間值勤的看守都無須輕手輕腳。他們在監獄裡,不管什麼時候,從來都像走進豬圈一樣,從來都不會想到要照顧到豬的睡眠,不要驚擾豬的好夢。他們總是有意讓釘了釘子的皮鞋底在水泥地上放肆地演奏大軍進行曲。難道這人不是看守?在監獄裡不是看守就是犯人。會是犯人?一想到這兒,身不由己地為這個犯人忐忑不安起來。半夜裡犯人走出牢房,準是越獄!真蠢!白天剛剛當眾吊了一塊樣板,你真會找機會。從這裡走到不再稱為監獄的地方,至少有十道鐵門!腳步聲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停住了。我開始耳目並用,在灰暗而狹窄的天空投射下來的微光的襯托下,我看見了一個黑色的人影,一個非常熟悉的、體態臃腫的人影——監獄長!我的不安消失了,繼之而來的是好奇。他來幹什麼?為什麼一反常態,輕手輕腳?是來觀察九八號的動靜?還是來聽我們的竊竊私議?這些對於他毫無意義,他並不重視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的態度。態度好或態度壞,有沒有不滿情緒,他全都不在乎。一道一道的鐵柵,一道一道的鐵門從犯人一進監獄那天起就是不可動搖的權威,什麼你也不用想。可這又是怎麼回事?千真萬確!我絕不會看錯這個驕橫的影子!他輕輕走來,站在我們牢房的鐵柵前幹什麼?他開始有了動作,從褲兜掏東西,什麼東西看不清。他把抓在手裡的東西扔過來,很準確地落在九六號的被單上,一個,兩個……沒了。監獄長的黑影消失了,只剩下越來越輕的腳步聲。等我坐起來,想辨認落在九六號被單上那兩個物體的時候,那兩個物體不翼而飛了。原來並不是我一個人獨自醒著,九六號也沒睡。他以閃電般的速度把那兩件東西收進了他的被單。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準是兩管大號的白玉牌牙膏!
我們四個人現在的心情恐怕比當時的他還要緊張,四個腦袋在九八號的臉前像一盞手術室裡的四泡無影燈。
「你這個連康生同志都猜不出的謎,原來謎底就在這兒!叫我給猜到了!」監獄長兩目突出,滿臉呈紫紅色,可以用「義憤填膺」四字來形容。他像將軍一樣把右手從上衣第二和第三個扣子中間抽出來,向天上一揮,大叫著:
顯然說的不是實話。
看守們的業務水平可真是熟練到了家!在我一眨眼的功夫,九八號已經被吊在桿子梢上了,雙腳離地足有七米。九八號居然沒有叫,就像一個在經驗豐富的護士手裡的病人一樣,針頭扎進肌肉之後都不覺得。
忽然,我從空洞的沉寂中一躍而起,遠處像是響起了槍聲!——怎麼?「文化革命」搞了十年,又在搞武鬥?不像!不像是武鬥的槍聲,逐漸稠密得分不出點來了,難道這是暴雨?同牢房的囚友不約而同地都坐了起來。不是暴雨!如果是暴雨,我們的被單一開始就要濺濕了,鐵柵只能擋人,是擋不住風雨的。整個世界都落進這種鳴響之中,其密度就像一塊很厚很大的鋼板,摸不到它的邊。我有生以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我們這些鐵柵中人,對於這種壓倒一切的陌生的巨響,感到痛快並惶惑不已。誰也猜不出這是什麼響聲,為什麼會突然出現在這個最黑暗最悲涼的時間和空間?一切絕望的人和動物都會對異常現象感到興奮,潛意識裡希望這異常現象是一種變動。我相信,我們所有的囚友都醒了,都在睜著眼睛、張著嘴,像關在屠場牛圈裡的群牛,張望著一場掠地而來的大火一樣。我們的九五號,那個十五歲的「大叛徒」,不!他已經不再是十五歲了,時光在鐵柵間流逝了兩年。他扯扯我的袖子,小聲說:
連成一片的、厚厚的、重重的、不衰的爆竹聲整整響了一夜,一直到清晨才漸漸稀疏。沒有人吹起床哨,既不給稀飯吃,也沒人催我們到大院子裡去砸石子。每天上午從高牆與高牆的縫隙間擠進我們牢房裡的那一寸陽光已經和我們見面了。我們牢房裡的十隻蒼白的手都伸向那溫熱的——hetubook.com.com或是在感覺上有點溫熱的、可愛的光。我們的手在強光下顯得更為蒼白,更像地下室裡的腐爛了的白菜。
文化比起專政來,當然是無足輕重的,改得好!
她當然會抱住他的腿,在一個巴掌大的小屋裡,他唯獨不碰她,當著她的面,在她的身邊赤|裸裸地……那麼長久,那麼強烈的火去燃燒她,即使她是石頭也要燒紅了!一次,兩次,偏偏沒有她所期待的三次。
九八號跟著監獄長走了,這個謎!我們剩下來的四個人不約而同地猜起來。誰也猜不到這個謎的謎。遙遠碼頭上的鐘樓的響聲告訴我們九點過去了,十點過去了,十一點也過去了,十二點也過去了,大約在十二點四十二分,(九七號的腦子裡有一個準確的鐘,連一分也不會差。當他說出:鐘樓上的鐘要響了!不超過十秒,鐘聲果然響了。我曾經有過一個玄想,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九七號一樣,鐘錶這個行業不是全都要破產了嗎!)九八號回來了。當看守給他開了門,讓他進來,重新鎖上門轉身走了之後,就像有人發口令似地,我們四個人全都坐起來了:
是喜?是憂?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媽的!」我們的頭同時放在木頭上,不再問了,但並不等於說不再想了。猜謎也真磨人,謎底就在我身邊,就是猜不到!我估計,那天夜裡,除了九八號,我們都失眠了。
白天照常在院子裡敲石子,九八號天天晚上被帶走。幾乎所有的男犯人,一有機會就把目光掃過來,看九八號一眼,說明都在猜這個謎。甚至有些女犯也在盯他……我們的好奇心與日俱增。同一個牢房,我和他屁股頂著屁股睡覺,竟然不知道他每天晚上出去幹什麼!有時候三個小時,有時候四個小時,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時間可是夠長的!而且這傢伙居然能守口如瓶,真他媽不夠意思!特別是這幾天他的精神大好,不是小好,越來越好!我們四個人真想把他按倒在地上,用手把他的話從喉嚨眼裡摳出來!當然只能是真想,而不能真做。有天夜裡,很反常,九八號十二點還沒回來,一點、二點、三點……害得我們四個都沒睡好。這個謎越來越撲朔迷離了!三點半,他被兩個看守架著回來了,被打得站立不得,右邊臉被打得腫成一個半圓球。等看守一走開,我們四個人不約而同地坐了起來,都沒有說話,但這八隻眼睛立等著他回答:怎麼?刑審?這一陣子,每天晚上都是提審?
「沒想到,第三天晚上,可能性來了!跟著俺的看守對俺說:你的活幹得不錯,今晚上只讓你修兩個倉庫門,修好就收工。我在女牢值班室等你,十二點來找我,我帶你回去。他的話還沒落音,俺的心就嗵嗵地跳起來,俺真怕他能聽見。他把兩把鑰匙交給俺之後就放心大膽地走了。真輕鬆,能不在看守的看守之下自由行動!你們想想看。事情也真湊巧,如若不是修兩扇倉庫門,如若不是兩座空倉庫,看守也不會把鑰匙交給俺。俺抓緊時間把那兩扇門修好,已經十一點鐘了。前天修的那間小牢房是原來學校的一個臨時加出來的小偏屋,縮在一片夾竹桃的陰影兒裡。俺真是鬼迷心竅,一頭就鑽進了夾竹桃的陰影兒裡……」

「女牢那邊不像我們這邊。原來不是監獄,是由一個職業工藝學校改成的牢房……」
他可真是撈到了,大飽眼福。不但近距離看到很多女人,準跟她們說過話,甚至眉來眼去!——我也難免要想當然。一開了頭,他就不能扼止地說下去了。
「不帶。」監獄長這兩個字等於告訴我們和九八號本人:不是出獄。九八號微微踮起的腳後跟落下來了。紅彤彤的臉上又不停地泛著白色。
這就可以理解了。

「不行!詳細點!再詳細點!」
九八號結結巴巴地把文學部分和生理學部分攪在一起,像影片上的慢動作一樣講述得淋漓盡致。院子裡鴉雀無聲,男犯人們都緊緊地抿住嘴,聚精會神,紋絲不動。看守們則相反,都張著嘴,下巴往前突出半寸,兩隻手像鴨子翅膀那樣向外支著。兩類人為什麼有這些區別?沒研究,很難說清楚。遠遠看著女犯們,一色的灰白的臉,臉上都有一對黑點兒似的眼睛,分不出老少,分不出美醜,像國畫家筆下的麻雀。我很想知道九八號說的那個大的是誰,二的是誰,小的是誰,實在看不出。
「像是爆竹……」
九八號講完之後,監獄長說:
「跟我走!」
九八號吶吶地說不出。監獄長走過去在他沒有腫的左臉上打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不是!」雖然臉腫得很厲害,舌頭還很滑溜。「這一陣兒,每天晚上都讓俺去做工匠活。」
「八〇九九九八號!」只有在最最嚴峻的場合才m.hetubook.com.com不用簡稱而用全銜。「出來!」
第二天,當全體男女囚犯分東南、西北兩個方陣集合的時候,院子中間早已豎了一根長達十米的高桿。沒有發鐵錘和皮帶。監獄長和看守們都站在高桿之下,大約有五分鐘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下達命令。監獄長完全懂得靜場的力量。他把右手插在上衣的第二和第三個扣子之間,可能他並不知道拿破倫和希特勒都有這個習慣。即使他知道,他怕什麼,在這裡,如此眾多的人,只許他們有口,而不許他們有聲。在這裡,他就是拿破倫,他就是希特勒。
「怎麼樣?」
「可不是,在俺這些人眼裡,個個都是仙女下凡,俺一邊釘釘子一邊看她們。不知道為了啥,俺想把她們的模樣記住,帶回來,就像帶三包糖果一樣,回到咱們男牢這邊,慢慢放在嘴裡咬……」
「你自己向全體服刑的犯人說說你的……你的……」他想了半天也沒選出一個合適的詞兒來,突然丟出三個字:「風流事!」
「對呀!」他提醒了我,也提醒了所有的囚友。是爆竹聲!可今天也不是大年夜呀!而且多少個大年夜都沒聽到爆竹聲了!中國人早就沒年沒節了!孩子們連什麼是壓歲錢,什麼是端午的棕子,什麼是年糕都不知道了。只有每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每人配給半斤麵條、二兩肉,吃一頓肉絲麵。牢房裡也不例外,和高牆以外的人不同的只是沒有那二兩肉,這是一年唯一的一次可盼望的美食。
這句話說得還坦白。
「俺要說謊就是個狗子!那個小的用被單擋著臉,只露出一對火炭似的眼睛死盯著俺。個個長的都說得過去……」
「九八號,你爹是個木匠?」
「前天夜裡,俺給一個小牢房換門框。小牢房裡有三個女人,年紀都不大,最大的不超過四十,最小的只有二十出頭。跟著俺的那個看守煙癮犯了,在口袋裡只摸出了一個空煙盒,為了找煙,他走了。你們別以為俺一開始就看得那麼仔細,她們的年紀長相,都是在看守找煙的空檔俺才看清楚的。那個大的衝著俺直笑,那個二的扯扯俺的褲腳,逗俺跟她們說話,俺可沒那個膽子……」
「俺走不了,走不了有啥用呢?又怕又虛,根本辦不成事……」
九八號搖搖頭,嘆息著說:
女人們的心腸是軟一些呢?還是表情豐富一些呢?她們幾乎是同時把頭低了下來,只有三個女人沒有低頭,而是仰著灰白色的臉,睜著六隻黑點兒似的眼睛。難道這三個女人就是那個大的、二的和小的嗎?
中國女人用紙結構的門窗都能關住,何況木結構,萬無一失。
九八號拖著被打傷的腿從我身子背後走出隊列,很艱難地走到監獄長面前。
突然——從爆竹的突然鳴響之後,許多事全都是突然的了——監獄長突然出現在監獄的甬道上,而且是一個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形象,滿臉都是那種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笑容,紅勃勃的臉,紅勃勃的粗脖子,敞著衣領,沒戴帽子,謝了的頭頂四周飄散著一圈白髮,皮帶鬆得就像古代官長的玉帶,腳上不是他那雙掛了鐵掌的大皮鞋,而是拖鞋,一隻腳上有襪子,一隻腳上沒襪子。當他離我們還很遠的時候,我就聞到了酒味,他醉了!監獄長醉了,醉得讓我害怕。因為他的樣子我們很不習慣。不僅眼睛不習慣,每一根神經都不習慣。在我的眼前不斷會閃現他那將軍一般的威嚴的儀表,右手插在第二和第三個扣子之間,一旦抽出來就是使人魂飛魄散的一聲喊聲:「吊起來!」或者是:「給我上夾棍!」現在,他的兩條腿像熊貓的腿那樣,左腿向內彎曲著剛剛跨出去,右腿也要如法跨出去,兩隻手擺得像貨郎鼓的那兩個小錘兒。一個看守要去扶他,他把看守推開,完全像個剛剛學會走路而又要逞能的幼兒一樣,拒絕任何大人的攙扶。他是監獄長嗎?他是我們的監獄長嗎?他還是我們的監獄長嗎?我們的監獄長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此時的他和這佈景,和我們這些配角,和這裡的一切太不相適應了。那麼,他的台詞呢?他說了些什麼台詞呢?他開始說了:
九八號連續開了五次頭,都被監獄長打斷了。
你太含蓄了!「說得過去」?!坐牢三年,老母豬當貂蟬,你準他媽的暈了!
無巧不成書。事就出在我們一〇〇四五號牢房。主人公就是八〇九九九八號,和我只差一號,他就是康生猜不透的那個謎。時間是在我交了材料的第二天晚上,監獄長忽然親自駕臨我們一〇〇四五號牢房。我們全體起立向監獄長鞠躬致敬。我們尊敬的一獄之長笑瞇瞇地用右手食指朝九八號勾了一勾。受寵若驚的感覺一下就集中在九八號身上了。那一瞬間他到底幻想了些什麼呢?不知道。但我相信一個手托炸藥包爆炸敵人地堡的英雄所想到的也不會比他多得了許多。他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一雙眼睛閃hetubook.com.com射著被卡住尾巴的老鼠才具有的目光,雙手磨擦著褲縫。監獄長問他:
「是!」九八號大聲像士兵那樣回答:「俺爹是個木匠,俺爺也是個木匠,俺爺的爺也是個木匠……」他知道三代工人、三代貧農對於一個人的政治可靠性有多麼重要。他往上說到第三代的時候,監獄長用手止住了他。大概監獄長認為足夠了,十代和三代完全一樣,即使在徵收空軍駕駛員的表上,也只要求往上填三代。
我正注視著那扇窗戶,過去,窗上貼的是黑紙;現在,掛上了有藍色小碎花的布窗簾。
要是我,我也會對那萬分之一的可能抱指望的。但可能實在是太小了!
監獄長背著手走了,九八號跟在他的背後。此時,我不免有點沾沾自喜地想到:九八號看到的是一個引不起絲毫奇想的乏味的背影。
他說完了,我們許久都沒動彈。我心裡很憋的慌,完全沒有往常聽完一個桃色新聞的那種猥瑣的快樂。甚至搞不清他說的是人的還是獸的故事,是過去的還是現在的故事,是遠方的還是身邊的故事。我可憐他和她們,我討厭他和她們!我也很羨慕他和她們的機遇,佩服他和她們的勇敢。但我不知道如果我有了他那樣的機遇,而且遇見的也是三個妖精,我敢不敢?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發展?甚至我做過這樣的設想:任何一個看守或監獄長,或更高職位的道貌岸然的人,可以為這等事嚴厲懲處別人的人,假如也像我們一樣,長期囚禁在牢房裡,一旦有了九八號這樣的機遇,他們敢不敢?故事會不會也是這樣發展?
「後來,看守就找到俺了……後來,就成了這樣,下半截是他們打的,嘴是他們讓俺自己打的……」
我們四個都很氣憤,做工匠活瞞個什麼勁呀!
「能幹不能說?!」
「應當乾杯,乾杯!乾大杯,大乾杯,杯乾大!我黨又是一個關鍵時刻,又是一個遵義會議那樣的重大轉折,說明毛澤東思想戰無不勝,所向無敵,說明我們黨的一貫正確,英明!偉大!光榮!了不起,了不得,不了起,了得不……萬歲!萬歲!萬萬歲!毛主席萬歲!……呃!對了!毛主席已經逝世一個多月了……」他忽然發現他自己的話有前後矛盾之處,說明他還不完全糊塗。「精神不死!毛主席的精神萬歲!毛澤東思想萬萬歲!……」監獄長舉著手高呼口號奔跑起來了,左右腳互不相讓,很快就左踢右、右踢左地幹起來,兩隻腳你死我活的撕拼使龐大的身軀快速搖擺起來,搖擺著、搖擺著就倒了下來,他那雙拖鞋像一對蝴蝶似地飛了。看守們奔過去把他攙起來,半扶半抬地把他拖走了。他的演說並沒停止。
我猜想左右兩側的囚友也都把耳朵豎起來了。但九八號沒有回答,窣窣窣窣地脫衣服,抖衣服,似乎有意把衣服抖出聲來,然後很利索地鑽進被筒,不響了。誰都能感覺到他的得意。
「吊起來!」
「怎麼?啞巴了?夥計!」九七號忍不住了,推推他。「幹什麼去了?」
「門窗都是木結構的……」
「有些已經朽了,監獄長讓俺去加固……」
九八號盡量把向後轉的動作按步兵操典的規定做準確些,但顯然是不可能的,他的左腿站不直,不能做為圓心,轉的時候幾乎歪倒。
因為寫材料,三天沒參加院子裡的勞動,很寂寞。其實,寫一篇這樣的材料只需三個小時,但我不能不拖足三天,以示嚴肅認真:材料上交以後我又隨大家參加砸石子勞動了。石子是砸不完的,因為「深挖洞」是黨和國家的長期的戰略任務,關係著「備戰備荒為人民」的大計。一旦核戰爭爆發,全人類就要完蛋,只有中國人有遠見,能在洞中避免核爆炸的衝擊波和輻射,以及核污染。按監獄長的說法:洞中也為每一個囚犯預備了一席之地,因為那些能活到核戰爭爆發的中國囚犯比西方最純潔的人還要純潔,實為難得的優良人種,到那時候也是很寶貴的,所以也應當進洞,加以保護。監獄長說到這兒,犯人們情緒活躍,大為振奮。監獄長補充說:何以見得呢?在西方資本主義罪惡社會裡,一個中學生就可以亂愛、亂搞!(中國話的搞字大有妙用,可以用於最偉大最壯麗的行動,如:在肅反工作中要大搞群眾運動。也可以用於最說不出口的事,如:亂搞,搞女人之類。在這裡,搞字就成為性|交的同義語了。)你們!(指我們這些囚犯。)在長期強迫勞動和服刑期間,至少沒有作風問題(作風者,男女苟且之事也)。我情不自禁地苦笑笑:可不是!風都不透,怎麼去作呢?!正當監獄長和我敢於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打包票的時候,獄中出了一件事。使監獄長丟了一點面子的同時,也使我小小的有點驚訝。對全體囚犯是一次不大不小的刺|激,事實比流傳在獄中的一切口頭文學都要略具藝術性。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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