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但是,最讓她納悶的還不是別人的事和從別人的事所引起的困惑,而是她自己。在故鄉,所有的男子漢的目光都以她的存在為轉移,就像她現在在舞台上唱歌時那樣,所有的光柱都射向她。不僅目光,還有身不由己的男人的腳步聲,歌聲。即使英至在她房裡,也還有往房頂上扔石子的聲音,也還有在牆外、門外心存一線希望的男人。在這裡,她只能感覺到男人的目光,但這些目光不像摩梭男人的目光那樣坦率、那樣執著。常常是偷偷地在暗處或在遠處。當她和那種目光相交的時候,對方就跳開了,或是熄滅了。沒有男人跟蹤她,只有一個女伴形影不離地跟著她,女伴是一個漢族姑娘,叫江季英。從蘇納美進團那天起,女團長陶正芳就把她安排在江季英的那間小房子裡。陶正芳對蘇納美說:江季英比你大些,是你的姐姐,由她來照顧你。江季英是個瘦小的姑娘,骨骼和四肢都很瘦小,只有眼睛是窄長的。她無論在舞台上還是在生活中,從不被人注意,但她總是非常靈敏地注意別人,她很照顧蘇納美,告訴她在哪兒打水,在哪兒洗澡,幫她洗衣服。而且幫她買了那種叫「胸罩」的東西,告訴她:女孩子要戴胸罩。雖然江季英自己幾乎沒有乳|房,也要戴上這種東西,用柔軟的泡沫塑料填起來,像真有乳|房似的。蘇納美第一次戴上胸罩的時候非常新奇,對著鏡子笑了個夠。但很快她就不適應了,覺得很受拘束,經常不戴。江季英經常提醒她,一定要她戴。她們常為這種事鬧彆扭,不愉快,甚至一天不說話。江季英還管很多事。像:女孩子坐在人前的時候,雙腿要合攏,不能劈開。為哪樣?難看。好看。不害羞。有哪樣好羞的?女孩子家m.hetubook.com.com哪能這樣!還有:不能像男人那樣,張著嘴大笑,我偏要張著嘴哈哈大笑。不像話!還有:在男人盯著你看的時候,你不能像男人那樣去盯他。我非要盯他。他能盯我,為哪樣我不能盯他?因為你是女人。女人不是人?是人,不一樣。咋個不一樣,是不是女人比男人少一個物件?江季英又羞又急地跺著腳尖叫著:呀!不要臉!不要臉,醜死了!醜死了!小姑娘咋個能說得出口啊!蘇納美就是要說,抱住江季英,在她耳朵上連連地說。說得江季英真的生氣了,劈里啪啦打了她好幾個耳光。蘇納美也一下不少地還了她幾個耳光。她倆又不說話了,雖然不說話,江季英還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像影子一樣。好幾天以後才言歸於好。不久,她們又打起來。因為蘇納美想問陶團長一個關於男女之間的問題,江季英堅決不許她去問。為哪樣不能問?因為這是不好的事情。不好為哪樣要幹?別瞎說。不幹哪來的娃娃呢!江季英捂著耳朵大叫起來:不要臉!不要臉!不懂就要問。不懂就不懂,不懂也不能問。蘇納美總想擺脫她,總也擺不脫。她又給蘇納美買了兩條很短很小的內褲,要她穿。蘇納美穿了,江季英幫她洗,但不許她把短褲和胸罩掛在院子裡的陽光下去曬,只許晚上掛在屋子裡陰乾,為哪樣?男人看見了不好。為哪樣不好?不好就是不好。我非要拿到院子裡曬,讓它見見暖暖的太陽。不可以!這些東西太髒。你不是幫我洗乾淨了嗎,白得像雪了。女人的貼身小衣服是洗不乾淨的。蘇納美拍著手、拍著腿大笑起來:男人的貼身衣裳才洗不乾淨哩!他們身上天天都出油。江季英可是真
hetubook.com•com生氣,真為蘇納美的不懂事氣憤得流眼淚。芝麻大的小事江季英都要向陶團長報告。陶團長常常來找蘇納美,耐心地和蘇納美談話。陶團長講的話大部分是蘇納美聽不懂的。她只有一個模糊的總印象,就是陶團長認為蘇納美的許多做法、想法是不合規矩的。蘇納美心裡想:規矩可真多呀!定這麼多規矩為哪樣呢?我要是照這些規矩做,我會是個哪樣呢?她立即就想到陶團長給她樹的一個樣板:江季英。她忍著忍著……還是當著陶團長爆發出一陣大笑,笑得直不起腰來,把陶團長笑得目瞪口呆。陶正芳嚴厲地說:
江季英氣得淚水在眼眶裡亂轉。
「就是她。」
「你要睡覺,我要說。告訴你,我們家沒有父親。父親不是我們家的人。他有他的家。他只在夜裡來找我阿媽,陪我阿媽睡覺,兩個人在一起耍……」
「這麼長時間,你在幹哪樣?」
「我咋個知道你是在找我?找得那個著急法子,滿頭大汗,我跟著你跑呀跑呀,腳杆子都跑疼了。我還以為你是在找哪個男人哩!」
「我那麼找,找了這麼久,你都不吭聲?」
蘇納美慢慢才領悟到:江季英是接受任務來照顧她的。文工團裡的一切男性都得到過不要和蘇納美來往的警告。「摩梭人是很亂的,會犯錯誤的!」蘇納美開始聰明起來,原來你們在對付我!陰著對付我!她不斷和江季英捉迷藏。趁江季英熟睡的時候,蘇納美溜出宿舍,讓江季英一覺醒來,嚇得出一身冷汗。她立即報告了陶團長,陶團長派出了十幾個團員把一個只有幾條小街道的縣城找了一個遍,幾乎等於清查了一次戶口,全縣沸沸揚揚,竟編出一個抓特務的故事來。結果在清晨發現蘇https://www.hetubook.com.com納美正站在可以俯瞰全城的山頭上的小樹林裡練聲。當大家找到她的時候,她裝著很奇怪的樣子問:
蘇納美在縣文工團已經工作了半年多了,當她在鏡子前為演出化粧的時候,在觀眾面前接受熱情的掌聲的時候,她會忘了「謝納米」,忘了阿咪,忘了英至,忘了來時的曲曲彎彎的山路,和與那條山路相連結的鍋莊舞的拍節,打連枷時人們的笑聲,收稗子時田裡的俏皮話,深夜阿肖來時丟到房瓦上的小石子滾動的微響,輕輕的腳步,黑摸摸的親暱……但是,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很疲倦而又很難入夢的時候,扶著扒桿苦練舞蹈基本功的時候,對著單調的音階練聲的時候,故鄉的一切全都湧到眼前、耳邊,虛幻的反而淹沒了現實的一切,常常把步子走錯,常常唱走調,常常在床上嘆氣,常常心不在焉。特別是在政治學習和批評會上,她完全無法把自己思維的翅膀拴住。因為她不大會聽漢話,更加難以搞明白為哪樣要學那些沒有色彩、沒有香味、沒有趣味和不能動情的東西。有些紮實長的批評會,長的就像溪水一樣,有了頭就沒有尾。那麼長的會是為哪樣開的呢?有時候只因為有人看見一個男的團員和一個女的團員牽著手走了一截夜路。在會上人人都那麼生氣,用好大好大的聲音吼他們倆,還要把檯子拍得「乒乓」響,把小伙子的腦袋批得夾在褲襠裡,把小姑娘批得哭濕了一大堆手帕。蘇納美不知道那些人為哪樣這麼凶,都吼了些什麼話。她心裡對那個告密的人很生氣,這有哪樣好看的?為哪樣要向女團長報告?女團長為哪樣對這種事的火最大?認真的就像那個男人要殺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吃那個男人似的。批評會以後,
和*圖*書
只要那個男人在排隊打飯,那個女人就不敢排隊,怕大家的眼睛。有一回蘇納美硬把她拖來,讓她排在那個男人背後。她知道那個小姑娘心裡是願意的,可就是不敢抬頭,臉都嚇白了。每逢開完這種會,她總要鬱悶好多天,感到在這裡做人太苦了,禁忌太多了,這樣活還有哪樣意思呢?自己是屬於自己的呀!我願意給誰就給誰!你願意給我,只要我也願意,我就接受。別說一隻手一隻腳,就是身子,心都能給。別人為哪樣不許?生那麼大的氣?生氣的應該是他和她呀!最讓她奇怪的是,當另外的男女又發生了同類的事,挨過批的那一對也大聲吼別人,也講很長很長的一篇道理,把會開得很長很長,有時候蘇納美睡了一覺還不散會。江季英賭氣地用被頭蒙住了頭。但蘇納美並沒停止對她的回答,詳細地講述了摩梭人的阿肖互訪的愛情方式,講述了她自己先後結交隆布和英至的經過,甚至也講述了她的性|愛生活的快樂。她不會用含蓄的語言來描述這些事。她只能使用很直率、很粗魯、也很不完全的話……江季英似乎睡著了。蘇納美叫她:
「我家裡沒有父親,我阿媽也沒有丈夫。」
「蘇納美……你家裡可有爹?」
「一個女孩子要知好,學好……我相信,通過我們的努力,你會變好的……」
「啊!」江季英一回頭,果然不錯,蘇納美正在她背後抿著嘴笑哩。
「我在練聲呀!」
「你們為哪樣也起得這麼早?」
「我就在你背後呀!」
「江姐姐,你太累了!」蘇納美一跳一蹦地在江季英眼前走了。江季英趕緊揉揉眼睛,緊緊地跟著她,怕再一次丟掉了她。
「是那個摩梭姑娘?」
「你到哪兒去了?」
「有哇!沒有男的和我阿媽睡,咋個能養出我來呢和_圖_書。」
「我說的是跟你阿媽在一起好了以後才生你的那個男的。」
「爹就是你的父親,你媽媽的丈夫。」
「我睡不著呀!」
「你為哪樣起得這麼早?」
「爹是哪樣?」蘇納美明知故問。
驀然,一個枕頭丟過來,蘇納美被砸得咯咯笑。江季英果然並沒有睡著,蘇納美說的話她都聽到了。蘇納美光著身子從床上跳下來,輕輕托起她的頭,把枕頭塞給她……
「江姐姐!哪天你跟我回家看看可好?」
「大媽,你可看見蘇納美了?」
江季英反問她:
「蘇納美同志!我們是為了你好!」
練聲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呢?起來的越早不是越說明她的刻苦嗎!
蘇納美正想拚命忍住不笑的時候,陶正芳這句話又使她忍不住了,大堤第二次決了口。陶正芳忿忿地把臉轉向天花板,以最大的耐性等蘇納美笑夠,笑出眼淚,抽泣著停住為止。
「你越說越難聽,莫說了,我要睡覺了。」
蘇納美用手在自己腿上狠狠地捏了一下,才把笑神經抑止住。陶正芳以為她的諄諄善誘已經開始起作用了。對於一個生長在原始社會形態裡的女孩子,不能操之過急。她親切地拍拍蘇納美的頭,向江季英使了一個眼色就悄然離去了。
有時候在街上趕集,蘇納美在江季英一眨眼的功夫就失蹤了。江季英在人叢中到處搜尋,幾乎都要哭出來了。她向一個蹲在十字街口賣泡蘿蔔的大媽打聽:
「你看你說的多難聽。」
有天晚上,江季英和蘇納美都躺在床上沒有入睡。江季英忽然提出一個完全不應該是她提出的問題。
「就是在台上唱《你在河那邊等著我》的那個小姑娘呀!」
「哪個蘇納美?」
「她不就在你的背後嗎!」
蘇納美調皮地笑了。
「你說句好聽的給我聽聽,不說睡說哪樣?說耍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