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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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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 二

唐倩的喜劇

最令人驚異的,是以新的姿態出現的唐倩,竟變成為一個語言鋒利、具有激烈黨派性的新實證主義者。據伊的說法,伊已經把存在主義的時期,毅然地當做「嬰兒時代的鞋子」,予以揚棄了。唐倩能這樣恰到好處地引用這句話,做為伊底方向轉換的宣告,也足以看見伊底敏慧之處了。
他的怒氣使他雙手發抖,「不能氣,不能氣,」他對自己說著。他走到廚房裡:「否則又讓伊勝利了。」他想:「這是一種鬥爭啊!」
最後的一件事,則恐怕是最嚴重的罷:那就是他在床笫的生活中,發生了一股巨大的,對於自己的男性能力的不間斷的懷疑。
「……他們說什麼『反對新老殖民主義』;什麼『反對走資本主義路線的反動派』;什麼『中國人民支援一切英雄的民族民主運動的各族革命人民』;什麼『為祖國社會主義建設團結一致』。」
起初的時候,他是為了征服他所不識的那些胖子老莫留給唐倩在生活上的影響,而開始致力於那種生活的。然而,過不了多久,他就發現一件可怕的事實了。他理解到:男性底一般,是務必不斷地去證明他自己的性別的那種動物;他必須在床笫中證實自己。而且不幸的是:這證明只能支持證實過的事實罷了。換句話說:他必須在永久不斷的證實中,換來無窮的焦慮、敗北感和去勢的恐懼。而這去勢的恐怖症,又回過頭來侵独著他的信心。然而,當男性背負著這麼大的悲劇性底災難的時候,女性卻完全地自由的。女性之對於女性,是一種根本無須證明的、自明的事實。倘若伊獲得了,固然足以證明伊之為女性;而倘若未曾獲得,也根本不足以說明伊底失敗。
「冷牛奶。」
「不錯的。」
「你說夠了罷!」
一夜無話。
「正是這樣。」
「這些只不過是煽動家的話,是感情衝動的、功利主義的語言。它也許足以發動一大群無知的暴民,卻絲毫沒有真理底價值。」
伊于是很女性地因為他的還吃著那陳年老醋而高興得哼起他的江西小調來。
妒忌什麼呢?妒忌胖子老莫在伊的行為上留下來的一些可見的影響。這個影響差不多立刻使他想起那些不可見的影響。或是一樣可見而為他所不識的影響,比方說伊在床笫間的一些奇怪的和-圖-書小動作。好了,思想被引到這裡的時候,他便再也忍受不住了。
「真理,各位!為了真理底緣故!」
唐倩再度出現在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是一年又五個月以後的事,於今伊不復是一個憔悴、蒼白的受了剜割的母親,而是一個嫻好的少婦了,帶著伊重新出入在知識圈子的,是一位年輕的哲學系助教羅仲其。由於他的頭顱出眾地大,所以一向都把頭髮理得很短,卻也仍然不能免於別人之以「羅大頭」去稱他。然而,一年多以來,「羅大頭」這個稱呼,漸漸的超出了止乎一個稱呼的範圍,而成為某一種知識界對他的好意和尊敬;因為他在存在主義的熱風之後,堅實有力地為我們這個嗷嗷待哺的讀書界呼引出一陣新風,那就是「新實證主義」。儘管維也納學派底成立,是三十年代的舊事了,但「新實證主義」或「邏輯實證主義」被這裡的讀書界熱烈地關切著,猶如它是昨夜才誕生的最尖端的議論一般。
「為著真理的緣故,所以必然地要成為質疑論者。」
「不錯。」
此其二。
「不錯。」
「你曾說你在最後,是一個質疑論者。」
「你不知道他那戴著圓框眼鏡的樣子,有多麼好笑!」伊說:「只有在上床睡覺的時候,他才取下那副寶貝眼鏡,然後喝上半杯冷牛奶。」
「對於你的觀點,我十分懷疑,」羅大頭威嚇地說:「因為構成你的觀點的這個基本部分,顯然犯了訴諸情意底誤謬;而那個部分呢?則又犯了訴諸權威底誤謬!」
「噢!」他說。他幾乎衝口而出:「所以你一直到現在還在睡前喝上半杯冷牛奶!」
像這一類的事,無需很久,就使他罹患了神經衰弱和偏頭痛的毛病了。然而,為了鬥爭底緣故,他連這些病痛都沒告訴伊;而且,有時正衝著偏頭發疼的時候,還得裝著快快樂樂地唱他的小調,以資掩飾呢。
然而伊的這種本然的智慧,卻很使他覺得不自在了。伊已是那樣自在地、用著伊底女性的方式,信仰著他所給伊的一切。每一樣事情,據他觀察的結果,包括吃喝、睡覺和議論,在伊都顯得自在而當然,絲毫沒有他那種內在的不可遏止的風暴。伊底這樣的安逸,雖說淺薄,卻有力地威脅著他。使他感覺到某種男性www•hetubook•com.com獨有的劣等感了。
其次,他越來越發覺到:唐倩這個女孩子,是敏慧而不可征服的。有一次,伊有些害羞地說:
由於新實證論者以深奧的數學和物理為言,他們的攻訐便像一把利劍刺進了圍繞在存在主義周圍的,數學不及格的擁護者們。而且由於它具備了邏輯訓練和語意學等特定的方法論的東西,使羅大頭們儼然地以新的學院主義為標榜,有時甚至於使他們有置身於維也納古老學園裡,和白髮斑斑的卡納普、萊申巴赫們平起平坐的幻覺呢。因為這樣,如果有人指摘唐倩的轉向,是由於伊和胖子老莫之間的私怨所致,是不被允許的。至於唐倩伊自己,則也很能絲毫不帶著「主觀情緒」地說:「不是我不愛我友,實因我更愛真理!」之類的話。
「他沒戴眼鏡的那種表情啊,」伊十分開心地笑著:「看起來像一個睜眼的瞎子。」
「喝上半杯什麼?」
自從唐倩「跟上」了羅大頭之後,新實證主義底一派,似乎把他們分析批評的火力,對準了以胖子老莫為首的存在主義派。據羅大頭們說:存在主義者們,其情感固然是頗為豐富的,但以新實證主義底分析的方法檢查起來,實在只不過是由於情緒衝動而來的一些無意義的吶喊罷了,合當予以「取消」。至於他們底人道主義,羅仲其的批評是這樣的:
「噢,」伊歉然地說:「難道你還吃他的醋嗎?」
「因為質疑即所以保衛和發展真理。」
「以免真理為愚昧的、易受煽動的暴民給惡俗化了。」
「對於每樣事物,莫不投以莊嚴的質疑底眼光。」
「不錯的。」
「小倩,我對不住你。我不該這樣無理取鬧呢。我實在太需要你的了,沒有你我簡直活不下去。我流浪得夠了,我什麼也沒有,就只有你一個人是我的……。」
他說:「哦哦。」他的怒氣因看見伊竟懷著某一種寬容的友情敘述著老莫而上升著。但是他決定不讓伊看見他的妒忌,這是一種鬥爭啊!他想。
再次,唐倩的這種一如大地一般地包容一切、穩定而自在的氣質,在另一種意義上使他深感不安。那就是伊能夠從容而且泰然地提起伊過去和胖子老莫之間的事。
唐倩是個十分之善良的女孩。加之又是在臥室裡,www.hetubook.com.com他們自然便立刻取得十分甜蜜的和解了。那天夜裡,他告訴伊他自己的一段往事。他有過一個幸福而富裕的家,他是這個家庭的快樂的獨生子。然而不幸地,共產黨鼓動暴民在一夜之間毀滅了一切:母親懸樑,父親被逼死在一個暴民的大會裡。「我一個人流浪,奮鬥,到了今天。」他啜泣說:「比起來,他們搞存在主義的那一個懂得什麼不安,什麼痛苦!但我已經嚐夠了。我發誓不再『介入』。所以我找到新實證主義底福音。讓暴民和煽動家去吆喝罷!我是什麼也不相信了。我憎恨獨裁,憎恨奸細,憎恨群眾,憎恨各式各樣的煽動!然而純粹理智的邏輯形式和法則底世界,卻給了我自由。而這自由之中,你,小倩呵,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然而站在質疑主義的先鋒,而且儼然地在我們的讀書界裡取代了胖子老莫的羅仲其,忽然發覺到:在唐倩的許多細小的行為上,殘留著許多胖子老莫的習慣。他知道轉換了方向以後的唐倩,在哲學思想的道路上,確乎和存在主義劃下了一道鴻溝;伊對於存在主義底攻擊之熱心,是不容「質疑」的。但是,只要他細心觀察,伊的用拇指和食指抽終的樣子;伊在發著議論時那種故做莊嚴的腔調;伊的只是轉動著手掌的手勢;伊的把右腿架上左腿,然後在高興的時候猛力拍打右膝蓋的習慣;伊在寫字的時候,把頭向左邊做大約四十五度的傾斜的樣子……,實在沒有一樣不是繼承自那個可憎的胖子老莫的。這個頗為突然而令他大吃一驚的發現,一時很使崇尚唯理論的羅大頭,大為煩惱。不幸的是,這種煩惱每天每天都在他的心中拓展著一定的陰影,而終於爆發為一場兇猛的爭吵了。
唐倩在熱烈的掌聲中,偷偷地為他流下高興的眼淚。但是羅仲其的脾氣,卻逐漸地變得反覆無常了。許多的時候,他的確是個腦筋冷靜的新實證派底哲學家。然而,他也會突然地變得情緒激動,毫無理由地感到孤單,感到不被唐倩所愛,淚流滿面地乞求唐倩在愛情上的保證。而最壞的情況是:他又會因著唐倩過去和老莫的關係,大發醋勁,暴怒不可自遏。
他立刻感到像是被一步步騙上一個絕境裡,而大為恚憤起來。當然,以他在哲學上的訓練https://www.hetubook.com.com,再加上唐倩在主觀上本來就願意要從他那兒獲得一個解決,所以他只消兩下子就把這個難題給「勾銷」了。
「我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此其三。
「可是,」唐倩憂愁地說:「當我們懷疑到質疑本身的時候,該怎麼辦呢?」
此其一。
平心而論,唐倩在動作上留下老莫的習慣,或許是事實的罷。然而,倘若羅仲其給予同樣的注意力的話,他將發現他自己的動作和習慣,也在唐倩的身上留下了一定的影響;比方說在吃飯前一定要喝上一杯白開水;說話的時候微微地晃動腦袋瓜子;巧妙地用一種譏諷的微笑去聽別人的意見;吃蘋果的時候要從它的屁股啃起;洗澡的時候一定要哼著他的江西老家的小調,等等。
這樣的一個嚴重的質疑,終於把羅仲其逼得發狂,而終至於自殺死了。
所以,當羅大頭一個人在深夜裡讀罷,用雙手捧著他碩大無朋的大腦袋瓜沉思著的時候,就不由得想到一個屬於他自己的危機。他冷靜地「分析」的結果,他實在是很深地戀愛著唐倩的。為什麼他會怒不可遏地爭吵呢?理由很簡單:他妒忌。
然而,這樣的問題,似乎無從自實證邏輯的「方法」去取得解決的罷,他於是止不住淚流滿面,一個箭步跑到臥室裡,搖醒沉睡中的唐倩,聲淚俱下地說:
第二天晚上,羅仲其和唐倩以年輕的知識界的代表身分,相偕去參加一個政治研究所的餐敘會,發表了演說。他在結論的時候,更加意氣軒昂地說:
「不過他笑起來的時候倒蠻好看的,真的,」伊認真地說:「只有在笑著的時候,那個人才令人覺得溫柔,充滿感情。」
羅仲其的不幸的童年,換句話說:他的家庭底災難,加上他長時期在不安定的恐懼中底生活,使他完全失去了面對實際問題底核心的勇氣。他埋首在哲學著作的書城中,實際上是在玄學的魔術裡找尋逃遁的處所。這樣,他找到了把一切都純粹化、追求最明白的意念的新實證主義。這個東西恰好從正面供給他逃避,「勾銷」一切使他的知識底良心發生疼痛的過去的、和現在的難結之理論和方法,從而把他的知性底弱質,整個兒給正當化了。但是,這畢竟只是解決了他的知識範圍的難結罷了。他逐漸感覺到:這種固執的和故意的歪曲https://www.hetubook.com.com,實在只不過是一種幻想而已。許多他所不能「勾銷」的事事物物,依然頑固地化裝成他的感情生活裡的事件,尋其出路。他逐漸地被這樣重苦的矛盾所攻擊著了。
分析起來,導使羅大頭變得這樣反常的,至少有下面的幾個原因:
這樣一來,知識界中一大批天生的犬儒的質疑論者,便欣然地獲得了一種似懂非懂的理論和方法。被這種理解和方法武裝起來的質疑派,一律都顯得熱愛真理,而且由於太過於熱愛真理底緣故,不得不成為一個質疑論者,應用這種質疑的利刀,顯然有兩個好處:第一,它能提供一種詭辯的詰難所獲得的快樂;第二,它使自己從消極的、守勢的地位,轉而為積極的、外侵的質疑者。於是質疑不再是一種苦悶,一種憂悒,而是一種虛榮,一種姿勢。
我們底美麗的唐倩,實在是傷心欲絕的了。伊是一點兒也不曉得伊底可憐的羅大頭的內部的糾結的。伊只知道:這個曠世無匹的天才,是怎樣痛苦地熱愛著伊的。至於一般讀書界的評論,則是:「天才與瘋狂之間,不過毫釐。」而且一直到他死後的半年,還有人不斷地寫著「我的朋友羅仲其和他的哲學」之類的文章,也誠可謂備極哀榮的了。
「嗯?」
「哲學的唯一工作,是對於自然科學底語言,做邏輯的分析。『人道主義』和它底各種內容——當然包括什麼存在主義底人道主義在內——和自然科學底真理,絲毫沒有相干的地方,是一點也經不起分析底批判的。哲學家的任務,是要把一切不是唯理的、邏輯的和分析的東西,從哲學的範疇中,予以取消!」
「而真理,是沒有國家、民族和黨派底界限的!」
而遇到勁敵的胖子老莫們,雖然只能指摘新實證派的哲學為一種「狗窩的哲學」,但由於自己絲毫沒有招架的東西,便逐漸不免於沒落底命運。在另一方面,新實證主義因為需要太多的學院式的基礎,也不曾有若當年的存在主義之蔚為風氣。儘管唐倩曾經苦心地使用「凡是女性,莫不迷信戀愛的;而在戀愛中迷失自己的,又都是女性。所以凡在戀愛中迷失自己的,莫不迷信戀愛。」之類的敘述去寫小說,以資推廣這種新的唯理論,不幸卻似乎並不成功。然而,這個新的批評運動,在普遍的懷疑主義傾向中,獲得了它的立足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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