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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陳映真小說集2

作者:陳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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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倩的喜劇 三

唐倩的喜劇

「Oh, no!」喬治.H.D.周大聲地說:「Oh, no!不過伊是一個熱情的女子,真的,一點也不像伊的冰封的祖國。有一個從曼哈坦來的美國小伙子為伊舉槍自殺了。」
車子又開動了。唐倩在車子變速的時候,震動了一下。「噢,請原諒。」他用英語說。唐倩微笑著。
「這次回去以後,我會懷念這裡的,」他迅速地瞥了唐倩一眼,說:「因為我在這兒碰到你,噢,你是如此地美麗,I'll miss you really. I'll miss you very much.」
「沒關係。」唐倩說。他下了車跟工人講話:「請你——」車門被關住了,把他的話也給關在外面。伊想到他要停下車加油,何至於也要請求「原諒」,便一個人抿著嘴笑了。不過伊已經決定從今以後,要好好地穿戴起來。伊知道:只要伊打扮起來,新的美艷,是依然會回到伊底生活裡來的。他開門進來。「對不起。」他說。車子又開動了,彷彿一艘船。
「Yeah,」他彷彿十分為難地說:「我們一起出去過幾次。伊差不多和每一個約伊的人出去。」
唐倩微笑著,為了要顯得溫順賢淑起見,伊沉默著。
這些惡批評,終於傳到唐倩的秀巧的耳朵裡的時候,伊只是揚了揚長在伊的已經十分豐腴起來了的額上的令人心軟的眉毛,說:
「記得我們那間爛宿舍嗎?,」
果然,喬治.H.D.周忽然覺得唐倩正以令人目眩的變化,日復一日地美麗起來。每次遊罷歸去,他總是不免自問:是否他竟然已經同伊「掉進愛裡」。至於唐倩這一方面,則經過分析和計算的結果,知道了喬治,周一直都不是一個闊綽的人。數年自食其力的留學生活,已經在他的生活的每一個細節上留下刻苦儉約的痕跡。當然,唐倩自己也相信:這種儉約,其實就是美國的生活方式的重要精神之一。因此,伊便很善於在適切的時候,表示了伊的得體的儉約。這種姿態果然立刻獲得喬治.H.D.周的歡心。
那夜唐倩回到家裡,一進房間便坐在鏡前仔細地端詳著自己。想起離開九月只剩下四個月的時光,所以伊必須立刻動員起來了。伊忽然覺悟到:這差不多一年多來的不快樂的日子,實際上並不見得是因為傷羅仲其之逝而然的。羅的死,在隱約中,使伊感覺到一個沒有出路的窘迫。就是這種絕望的窘迫感綑綁了伊。但今夜伊忽然窺見另一個世界底存在。伊或者並不切膚地感覺到喬治.H.D.周所樂道的自覺的幸福云云底必要罷,然而那新世界https://m.hetubook.com.com底發現,豁然地使伊不由得有一線光明底再生之機,射入伊底無出路的生命中來。
他說那些城市實在美好。他於是輕微地對自己笑起來。他說他實在止不住在言談中溜出英語來。喬治.H.D.周是學工程的。拿到碩士以後,在紐約考上了一家機械公司。這年秋天,他受公司的委託,回到這裡的分公司幫著解決一項技術上的問題。據他說,就只工業技術一層,中國跟美國比起來,簡直是絕望的。唐倩想了想,說:
兩個人都笑了起來。「我曾聽說北歐的女人最漂亮。」伊說。「你知道罷?」他說:「第一次遇見你,就覺得你的嘴唇的線條和下巴的樣子很像伊。」伊笑著說:「使你想起過去的韻事了。」
「喬,你向他們解釋罷!」
高個子讓喬治.H.D.周搬了搬肩膀,彷彿有些愧色。而周則有一種憐憫和驕傲的模樣。
「周宏達,我知道你一定有今天的。」高個子抬著醉紅的臉說。

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蘇打。那夜喬治.H.D.周彷彿有些陶然了罷;他在回程的車上,不停地用他的輕度音盲的嗓子,反反覆覆地唱著他的舊金山州立大學時代的足球隊歌。而且在離開唐倩之前,適時地在伊的門口吻了伊的未曾預料的、驚詫的唇。
羅仲其死了以後,沒有人會想到唐倩竟然會如此之悲傷,至於形銷骨立,而且差不多有一年之久罷,伊的密而濃的髮茨之上,日日簪帶著一朵絲絨做成的素色的小花,以誌哀思。事實上,每次伊回想起他的因火熱而雜沓的愛情而苦惱著的大大的臉,便止不住泫然落淚,唏噓不能自已了。
唐倩的臉以不令人察覺的程度紅了起來。他說那些話的表情是那麼堅定,使你分不出是一種恭維呢抑或是一種表白。「一個人應該為自己選擇一個安適的位置。到一個最使你安逸的地方,找一個最能滿足你的生活方式。這是做一個人的基本權利。國籍或民族,其實並不是重要。我們該學會做一個世界的公民。」他說:「請原諒,我顯然說的太多了。我不是多話的那種人,真的,可是你使我覺得要向你傾吐,不知道為什麼。」
「你知道罷!」他啜了一口酒說:「你抽菸的樣子真好看。」他也摸出一根香菸,學著用拇指和食指拿香菸,唐倩於是止不住咯咯地笑起來。過了一會,伊說:
「噢!」他說,喝下半杯琴酒,「叫安妮。Anne Kerckhoff,可是我們都叫安妮——Annie。伊是個熱情的女子,真的。」他把剩和圖書下的半杯又喝光了。他說:「光談戀愛,安妮是個舉世無匹的對手。伊是那麼令人歡躍啊!但做妻子就不行了。每個男人都需要一個溫順賢淑的女人做妻子。」
「妻子是妻子,」他用英文說:「情人是情人。……噢,你瞧,我又說得太多了。」
附記:本文係虛構故事,倘有與某人之事跡雷同者,則純係偶合,作者概不負責。又:文中所引里爾克的詩係李魁賢譯文,載《笠》詩刊第十三期。
於是他們找到一個小小的,安靜的地方喝咖啡。然而據他說,這咖啡實在不如他在美國的時候喝的香,特別是在舊金山的大學城裡的一個小咖啡舖子裡的。
喬治.H.D.周笑著。
「老馬,路是人走出來的。」周誠懇地說:「只要我們肯幹,機會總是在那兒。」

「誰叫什麼名字呢?」
——一九六七年一月《文學季刊》第二期
「我在舊金山住了四年,然後在紐約做了兩年事。」他鄉愁地說:「我愛那些都市,They're just beautiful, you know。」
但不論如何,狡慧而善良的唐倩,終於成功地成為喬治.H.D.周先生的美眷,在那年的九月,離開了國門,到達那個偉大的新世界去了。第二年春天,消息傳來,說唐倩竟毅然地離開了可憐的喬治,嫁給一個在一家巨大的軍火公司主持高級研究機構的物理學博士。事實很明白:唐倩一直就把喬治當做達到目標的手段,何況回到美國以後的喬治,淹沒在一個龐大的公司裡的職員系統中,便很不若其在臺灣時那麼樣的神氣了。至於唐倩在那個新天地裡的生活,實在是快樂得超過了伊的想像。而伊的苦命的母親,也因為女兒不間斷的接濟,逐漸地寬裕起來了。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則似乎除了若干熟知掌故的人還偶爾談論著伊,便早已把伊給遺忘了。事實上,在胖子老莫沒落了,以及羅大頭的悲劇性的死亡以後,這小小的讀書界,也就寥落得不堪,乏善可陳了。這期間自然間或也不是沒有幾個人曾企圖仿效莫、羅二公,故作狷狂之言,也終於因為連他們的才情都沒有的緣故,便一直沒弄出什麼新名堂,鼓動出什麼新風氣來。而且最近正傳說他們竟霉氣得被一些人指斥為奸細,為萬惡不赦的共產黨,其零落廢頹的慘苦之境,實在是很可以想見的了。
就是這樣,伊便再次從我們的小小的讀書界中消失了。然而,熟悉伊的兩次或者其中一次戀史的人們,卻依然不間斷地hetubook.com.com談論著伊。對於他們,唐倩實在是我們這個社會裡許許多多「離不開媽媽」的、「現實」、「沒有靈性」、而又「意志薄弱」的知識女子們的好榜樣。他們以欽羨而又亢奮的口氣,談論著伊如何是一個「全身都是熱力和智慧的女人」,是「一杯由玫瑰花釀成的火酒」,是「使男性得以完成的女性」,等等。
「這裡加油要自己下車開油箱的蓋子。但是在美國,工人會幫你做得好好的。中國的Service就是這樣差!」
「在那邊,做一個中國人,一定是一種負擔,是不是?」
那個被稱為喬的漂亮的青年紳士,十分優雅地笑了起來。他用左手把西裝的第二個鈕扣解開了又扣上,扣上了又解開。
「隨便覓個地方聊聊,不好嗎?」
「伊叫什麼名字呢?」
「那種自由,是無法想像的。……你在那些城市裡,開著車通過那些偉大的街道。那些有秩序的人群;那長長的金門大橋;太陽遠遠地落著……。沒有人干涉你;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他說他現在做夢也回到那邊去。事實上,他在九月裡就要回去了。他們數著他要回去的日期,使車子裡的兩個人都快樂起來。
「為什麼要花那些錢去夜總會看蹩腳的節目呢?」伊說。
他似乎很遺憾地說。彷彿這又是中國之所以落後的一端。然後他接上方才的話題。他說:
「你愛著伊的罷?」
「那個丹麥女郎。」
唐倩記牢了喬治.H.D.周的雙重標準:即所謂「溫順賢淑的妻子」以及「情人是情人,妻子是妻子」的哲學,而予以充分的把握,巧加運用。過不多久,這個對自己的事業充滿進取的雄心的青年紳士,便發現唐倩不論做為一個情人或妻子,都是個完美的上選女性。他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肅穆地提出了求婚。唐倩裝著又驚又喜的樣子答應了。於是他們訂了婚。
「我們在冬天一塊蓋一條被子。」高個子用沙啞的聲音笑:「你說:『老馬,我們要這樣窘困到什麼時候?』我怎麼說咧?我說我顛沛得夠了,我不再為這操心。」
對於唐倩,這一切誠然是一種不可抵禦的魅力。伊彷彿遇見了在西洋電影中習見的那些風流紳士一般。電影中的那種溫柔,那種英俊,那種高尚以及那種風流,都在喬治.H.D.周的最細小的動作上,活生生地具現了。所有這些,與過去偕同胖子老莫以及羅大頭們的生活,是何其不同。那些空虛的知性、激越的語言、紊亂而無規律的秩序、貧困而不安的生活以及索漠的性,都已經叫唐倩覺得疲倦不堪了。在朋友家認識他的那夜,他開和_圖_書車送伊回家。這首善的都市底魅人的夜,以千萬種溫柔底光輝,搖曳著流進他們的車子,伊坐在舒適的車子裡,望著他滿有某種信心的側臉,覺得彷彿有一種生活上十分實在的東西打擊了伊。唐倩需要一種使伊覺得舒適和安全的東西,就好像此刻伊坐在車子裡的那種感覺。外面是囂鬧,是歡樂,是黑夜,而伊享受著它們,在這樣一個舒適又安全的車子裡。而車子流動著,彷彿一艘船。
「沒地方去呀!」喬治.H.D.周說。
「你知道嗎?」車子對著紅燈停下的時候,喬治.H.D.周說:「我離開美國,就不停地懷念著那個地方……。」
「好在是你自己要好,」高個子老馬說:「當年你媽還吩咐我要好好罩著你咧。」他搔了搔後腦袋瓜子,說:「我這輩子,是沒攪頭了,但我不難過,我廢了!」可是他哭了;然而只那麼一會兒,他又高興起來:「周宏達,我多喝幾杯酒,你不嫌我饞罷?以後也不知什麼時候才喝得上這麼好的洋酒。」
「美國的生活方式,不幸一直是落後地區的人們所妒忌的對象。」他說:「我們也該知道:這種開明而自由的生活方式,只要充分的容忍,再假以時日,是一定能在世界的各個地方實現的。」
喬治.H.D.周友善而悲憫地笑著。至於那矮小的髒老頭,則一句話也不說地坐著,一點點酒,已經使他的瘦削的頰,紅成兩顆熟透的李子,看來彷彿一則童話裡快樂而好心的老頭。至於唐倩的母親,則靦覥不安地偎在美麗而煥發的女兒身邊,細細地談著話。伊的那種老棄婦獨有的苦楚的表情,在這歡喜的氛圍內,歪扭成一種十分繁雜的樣子。為了快樂或不幸底回憶罷,這操勞而苦命的女人時時掩面啜泣著。唐倩則時而陪著哭、時而哄勸著。
為了要證明自己是個賢淑的妻子,唐倩也直到訂婚的那夜,才答應委身於他。那夜,喬治.H.D.周是充滿感情底。他訴說著他流浪的身世;他孤單的生命,誓言要用真誠的愛情侍奉伊於終生。這些款款的話,使本性良善的唐倩第一次因為被幸福所充滿的感覺而至於哭泣起來。可是那夜的性,對於唐倩,竟也成了一種新的經歷。伊發覺喬治.H.D.周,也許由於他是工程的技術者底緣故,是一個極端的性的技術主義者。他專注於性,一如他專注於一些技術問題一般。他的做法彷彿在一心一意地開動一架機器。唐倩覺得自己被一隻技術性的手和銳利的觀察的眼,做著某種操作或試驗。因此,即使在那麼柔和,那麼暗淡的燈光裡,唐倩由於那種自己無法抑制的純機器的反應,覺到和_圖_書一種屈辱和憤怒所錯綜的羞恥感。然而,不久唐倩也就發現了:知識分子的性生活裡的那種令人恐怖和焦燥不安的非人化的性質,無不是由於深在於他們的心靈中的某一種無能和去勢的懼怖感所產生的。胖子老莫是這樣;羅大頭是這樣;而喬治.H.D.周更是這樣。
伊微笑地傾聽著。他一下子就喝光那杯不如美國的那麼香的咖啡。伊看得出他在談論著那個丹麥女子時的一絲潛伏的激|情。現在他要了一杯琴酒。他問唐倩是否也來一杯,伊笑著搖頭。唐倩開始抽他送給伊的薄荷香菸。
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是那麼優雅又和藹地笑著,彷彿一個耐心的教師。就是喬治.H.D.周的這種溫和洒脫的紳士風采,吹開了唐倩的封凍的芳心的。他的西服總是剪裁得十分貼妥。他的穿著畢挺西褲的長腿,在第一次見著他的時候,就使伊的心為之悸悸不已。他的頭髮總是梳理得整齊俐落。而最別緻的,並不是他的寶石一般的袖釦;而是他的與西裝一個料子裁成的夾背心,它妥貼地罩著雪白的襯衫,令人歡悅。然後喬對你笑了,笑出淺淺的,年輕的皺紋來。
「那個舖子是一個丹麥人開的,經常擠滿了買午餐的學生。」他說:「那裡的東西好吃,而且掌櫃檯的,是那個丹麥人的女兒:雪白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
這種熱烈的、懷鄉病的議論逐漸變得幾乎是一種古典的傳說的時候,唐倩終於第三次綻開了一朵戀愛的花朵。然而,這次伊卻立刻從那些熱心的崇拜者們之中,招來浪潮一般的惡罵了。僅只因為這次選擇了一個十分體面的留美的青年紳士的緣故,伊於今便在隔夜之間被批評為:墮落一至於成為一個「下賤的拜金主義者」、一個「民族意識薄弱」的「洋迷」,而且一歎再歎地說:唐倩終於「原來也只不過是一個惡俗的女人」罷了。
訂婚的儀式儘管有些豪華,卻是出奇地寂寞的。唐倩於茲才知道:在這裡,他幾乎連半個稍微近一點的親戚都沒有。只有一個又瘦又高的,看起來比喬治.H.D.周蒼老些的男子,是在大學裡同寢室的同學;另外一個矮小而老耄的髒老頭,是周在還沒出國以前的房東。
「Well,」他說。伊喜歡他那種筆直地望著前路講話的樣子。他看起來那麼有把握,彷彿這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如那方向盤。「well,不能說沒有差別的罷。」他接著說:「可是除了這一點,那邊的每一件事都叫你舒服:那種自由的生活,是不曾去過的人所沒法想像的。」他們看到一個加油站,他說:「請原諒我停下來加點油。」
「老馬,謝謝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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