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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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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11

第三章

11

「不用了,」關欣回過神來,淡淡地說,「我知道他們要什麼。」
透過雨刷刷出來的扇形視野,蘇怡華看見路口32路公車站牌。背景是雨夜的街市,在霓虹燈閃動中,孤零零的站牌站立在那裡,像守候著什麼似地。
餐廳的侍者過來收拾酒杯,客氣地問:
不曉得為什麼,紙條上的字跡愈來愈不清楚,關欣的視野便莫名地模糊了一片。
「現在?」蘇怡華望向窗外,「雨這麼大!」
看關欣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蘇怡華正準備追上去,有個警衛拍了他肩膀一下,提醒他:
雨都把她打濕了,關欣仍然興匆匆地唱著歌。
「今天醫院很亂,你們最好不要在這裡逗留。」警衛交代。
「蘇醫師。」
「記不記得我們去東部做寄生蟲檢查住在花蓮,那次你喝醉了酒?」
蘇怡華抹完臉,等他看到毛巾上髒兮兮的灰塵時,跟著會意地笑了。
蘇怡華幫著關欣立直翻倒的櫃子,並且收拾掉在地上的電視機。關欣拿出掃把,被蘇怡華搶了過去。
「關欣!」他著急地叫喊著,「關欣!」
「對不起,這陣子太忙,太久沒有清掃客廳了。」
蘇怡華不知道該笑還是不該笑。不過聽到她開始講起這種「關欣風格」的笑話時,覺得放心多了。

「烏梅酒,我記得。」關欣淺淺她笑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喝酒,只知道烏梅酒甜甜的很好喝,不曉得後座力那麼可怕。」
整個晚上他們不知道喝了多少酒。蘇怡華走出PUB時已經有些輕飄飄的感覺。他察覺關欣說話有些舌頭打結,堅持要送她回家。夜雨仍然一陣一陣地下著,沒有減緩的趨勢。他們坐著計程車,回到有32路公車站牌的長巷巷口,關欣嚷著:
不知道為什麼,只在一瞬之間,蘇怡華忽然覺得剛剛呼喊她時,她眼睛裡那種迫切的神情已經消失了。
「關欣,我開車送你——」

「不!我不是!」

計程車停在關欣家門口,關欣搶著付賬。蘇怡華先從計程車內跳了出來。
關欣記得自己進了浴室洗完澡,換上了睡衣,之後的事情變得有些模模糊糊。昨天晚上真的是喝多了。
「這裡怎麼辦?」
「我很好,真的。」關欣伸手招呼計程車,並且回過身來向蘇怡華行禮,「謝謝你。」
www.hetubook.com.com「我真的那麼蠢?」
他走向關欣的臥室,輕輕地推開房間大門。
關欣點點頭。
蘇怡華有種被認得的喜悅。她像是個精神渙散的病人,終於認得他了。
蘇怡華很想說沒什麼,可是他竟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只是把頭低了下去。
默默地傳給你,我那愛的詩篇。
蘇怡華點點頭,匆匆忙忙跑去追趕關欣。關欣走在前面,又快又急。蘇怡華幾乎到了急診室門口才趕上關欣。
蘇怡華衝進客廳、浴室、廚房,到處都看到慘不忍睹的相同景象。
「你搭這部車回去吧,雨下那麼大。」關欣也跳了下來。
「不用送我,我自己到急診室門口招呼計程車就好,」她回頭告訴蘇怡華,「我沒事,謝謝。」
蘇怡華在門口站立了一會。不久,屋子裡忽然出乎意料地傳來關欣激動又明亮的尖叫。
「我只送你到門口,看你進門,我就走。」
「還要再來一杯嗎?」
送給蘇怡華:
兩個警衛停了下來,其中一位從腰間拿出警棍。
「關欣。」他看著她,又喊了一次。
「出去找點東西吃吧,」關欣提議,「我請客。」
「不會啊,我一點都不覺得,剛才你在急診室門口也是那個樣子。」
關欣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往左挪動,騰出右方的空位。
「關欣?」
她伸了伸懶腰,走出房間,映眼的陽光照得她有些張不開眼睛。她走進客廳,發現沙發上整整齊齊折疊著枕頭與薄毯。毯子上留著一張簡單的字條:
「天啊,又是那票人,」蘇怡華大叫一驚,「我去報警。」
「陳心愉的事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事先不曉得是那樣,一直沒有機會對你說。」
關欣拉了拉被弄亂了的衣服,自顧地往急診室方向走。
蘇怡華連忙轉過身去,那是一個他熟悉的聲音。天哪!關欣。他顧不得雨水正沿著髮梢流進眼睛裡,衝了過去,大喊她的名字。
關欣沒有回答,安靜地用衣袖撫拭臉頰的淚水,她的兩眼無神,呆滯地望著正前方。
「蘇怡華,陪我用力地唱。別擔心,雨下得這麼大,沒有人會聽見的。」
「哈!」關欣大笑出來,「我剛剛一定看起來很蠢。」
「你去收拾房間裡面,這邊玻www.hetubook.com.com璃碎片我來對付。」
「也許等一下回來放把火燒掉房子,誣賴那些人蓄意縱火吧。」
下雨的緣故,PUB裡面只有稀稀落落的顧客,落地窗戶外面閃動著「Italian Food」的霓虹,他們就坐在靠窗的位置。關欣舉起了她的啤酒杯,現在那一杯大啤酒已經被她喝得差不多。
一千遍,一萬遍——

走出網球場的淋浴室時,天色暗了下來。遠處的燈光一片濕濛濛地,到處落著傾盆大雨。蘇怡華深呼了一口氣,決心奔回醫院辦公室拿把傘再走。
他輕輕地跟著旋律哼唱,發現關欣也同時附和著。
「你要做什麼?」
「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關欣說。
警衛放鬆了嚴肅的表情,慢慢地把警棍收回腰間,同時也鬆開了緊抓在關欣肩膀的手。
「唉,想想實在很好笑,」關欣搖搖頭,「都說是行醫救人,結果救人救成這副德行。」
打開大門之後,蘇怡華隨著關欣爬上三樓。
「我大概沒那麼容易被嚇壞吧,」關欣舉起杯子,把剩餘的啤酒一仰而盡,「今天夠淒涼的了,我們不要再談這些。」
關欣冒著雨追到屋簷外,打開計程車右後座車門,坐進計程車內,正要關門時,蘇怡華也衝了過來,頂著車門不讓關欣關閉。
我相信生命中總有些美好是不會改變的。假如十年以後你經過了同樣的32路公車站牌,想起了一些什麼。那時,時光終將對你證明我所相信的事。
「我拿把傘給你,」關欣掏出口袋裡的鑰匙開啟入口大門,「拿了傘再走。」
一部計程車應關欣的招呼開過來急診室門口,才停妥,就被後方疾駛而來的救護車,逼到屋簷前方車道去。救護車停下來,擁上許多醫護人員,從後方掀開的車門抬出來掛著點滴的重症病人。
「你連走路都走不穩,他們要我送你回房間休息,你知道你一路上跟我說什麼嗎?」
很多感覺說不清楚了。他們曾經那麼年輕地去相信一些永恆不變的什麼,那麼不知天高地厚地以為十年永遠不會過去,或者以為只要十年,他們就能證明一些什麼。有時候想想,活著也不過就是一些想窺見未來美麗容顏的意志拼拼湊湊。不堪的https://m.hetubook.com.com是,隨著生命流逝,底牌一一掀起,答案卻盡教人啼笑皆非。
蘇怡華撐著傘,歪七扭八地走在他曾經熟悉的長巷,32路公車站牌還隱隱約約地可以看見。不曉得是雨水、濺起的水花或者是血液中的酒精把他的思緒打散得支離破碎。終於他也決定放聲跟著關欣唱和。

等蘇怡華衝進屋裡,不由自主地叫了出來。他所看到的客廳簡直是浩劫餘生。到處是翻倒的桌椅、壁櫃、栽在地面上的電視機。滿地是破碎的玻璃以及壁櫃裡掉出來的飾物。
「無所謂,那件事和你沒有關係。」蘇怡華拿著他的叉子捲通心粉,把捲好的通心粉放入嘴巴,細嚼慢嚥,「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關欣側著臉,默默地看著蘇怡華。雨勢那麼大,連計程車司機都回頭過來,用另一種表情望著他。情況沒有僵持很久,直到後方的救護車點交完病人,準備離開,對著他們的計程車大按喇叭。
「化我的思念,為白雲片片,——」
一個披著長髮的女孩走上了表演台,在鋼琴前坐下來。過了不久,錚錝的琴聲彷彿流動出來似地。琴聲中,那個女孩用低沉的嗓音唱著:
謝謝你以及這個美麗的夜晚。你總是教我感受到生命的甘美,那些幾乎被迫遺忘了的滋味。
「殺人兇手!」有人叫喊著。
「你今天喝了不少。」
蘇怡華搶過掃把,在客廳清掃玻璃。關欣走進房間,又走了出來拿抹布,正好看見蘇怡華趴在客廳的沙發前,側著頭把掃帚伸入沙發底下去清潔玻璃碎片,沒有掃出什麼玻璃碎片,倒掃出一陣灰塵。
「乾杯!」
蘇怡華晨5:30留
蘇怡華匆匆忙忙付完車錢,從後面撐了傘,搖搖晃晃地追上來。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曉得為什麼唱起了他們在學校時期的老歌。蘇怡華又啜飲了一大口啤酒,把自己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謝謝你。真的。」
「關欣,」他慌忙地叫著,可是沒有任何回應。蘇怡華決定進去看個究竟。
「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關欣又打開了住家鐵門,消失在虛掩的大鐵門後。
他們衝向關欣住的地方,一棟雙併的舊式五樓公寓大廈。
從前他送和*圖*書關欣坐公車回家,走的就是這條長巷。每次要分手總是那麼依依不捨。蘇怡華記得有次關欣還提議他們再坐一趟32路公車,由她送蘇怡華回家。那個晚上他們就一直在32路公車上往往返返,直到最後一班車。
「停車。」她從突然煞車的計程車跳了下來,「我想散步回家。」
侍者端上來兩杯啤酒,又拿起桌上的賬單,記載了新的項目。等侍者離開之後,關欣豪氣地拿起酒杯,和蘇怡華的酒杯碰得鏗鏘作響。
「你一進門,我就走,」蘇怡華重複著,「我保證。」
「我知道。」蘇怡華對著他們一再道謝,「我會送她回家。」
蘇怡華莫名其妙地拿著濕毛巾擦臉,得意地說:

關欣連忙衝向浴室,擰了一條濕毛巾,過來客廳。等她看到蘇怡華一張黑黑髒髒的臉時,不禁笑了出來。

「總算你還笑得出來。」
他的電腦照片檔案中就有一張關欣送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背景就是路口的32路公車站牌。那張關欣送給他的照片後面就寫著:
化我的思念,為白雲片片,
「天啊!」
過了一會,關欣點點頭,她說:
「陪我喝一杯吧,」關欣望著蘇怡華,說完她逕作主張對侍者說,「再來兩杯。」
「不急,」蘇怡華示意計程車離開,「送你進門,我再走。」
飄過原野,飄過山林,飄到你的門口窗前,
「我真的不記得了,」關欣眼睛迸發光芒,「我到底說了些什麼?」
關欣重新拿起那張紙條一讀再讀,彷彿再過一會那張紙就會化成灰燼似地。讀著讀著,似乎有一些色彩鮮明的記憶像魚一般沿著時光輕盈地游了過來。它們無聲無息地幻化成各式艷麗的色彩,在光暈中舞動著動人的姿態。
關欣:
他們咕嚕咕嚕灌下了將近半杯的啤酒,把酒杯放在桌上,相視而笑。沉默了一會,關欣對蘇怡華說:
關欣放下紙條,環顧客廳,發現蘇怡華已經體貼地收拾好了滿地的玻璃碎片。白花花的陽光照著電視機、家具、櫥櫃,現在這些都回到了它們原來的位置。
血債血還!
「一定要送她到家。」
默默地傳給你,我那愛的詩篇。
關欣點點頭。「m.hetubook•com•com你不餓嗎?」
今晨陽光照得亮晃晃的,我多麼不願意從沙發上爬起來,承認昨夜就這樣過去了。你知道,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任何代價去留住那些美好時光的。
飄過原野,飄過山林,飄到你的門口窗前,

一千遍,一萬遍——
「你一直對我行禮,不斷地說,謝謝。謝謝。」
「我是外科蘇怡華醫師。」
沿著關欣的視線是梳妝台,梳妝台上的大面鏡子被人用紅色的唇膏大大地寫著:
他濕答答地跑進醫院大廳,正好遇見一陣紛亂,警衛正和一群人推拉、扭打著。蘇怡華的好奇心不大,刻意繞過發生衝突以及圍觀的人群,光是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他一點也沒有看熱鬧的心情。
計程車轉入從前蘇怡華和關欣慣走的長巷內。透過稀疏的路燈以及潮濕地面上倒映的光影,蘇怡華依稀可以辨認那些紅磚牆,以及聽見枝幹上的葉片隨風起舞的聲音。說不上來為什麼,那讓他覺得安心。整個台北市天翻地覆地在敲敲打打,可是這裡還有一條記憶中的長巷。
關欣側對著蘇怡華坐在床前,整個人愣神神地,完全無視蘇怡華走進來。淚痕爬滿了她的臉頰。

關欣
年輕的時候常常為了一些像是時間、永恆不變這類的抽象問題爭辯得面紅耳赤。十多年後大雨滂沱,現在他們相對無言地坐在計程車內,經過了那支應該向他們證明一些什麼的32路公車站牌。
現在計程車已經停到屋簷外頭來了,大雨肆無忌憚地打濕蘇怡華的頭髮,以及身上的衣服、運動旅行袋。
「關欣,你聽我說,」蘇怡華走到關欣面前,雙手輕搭在她的肩膀上,「我覺得你不太好。」
關欣簡短地回答蘇怡華的問題以及交代醫院大廳的事,之後彼此又恢復了沉默。
身後不曉得又發生了什麼事情,蘇怡華感覺到警衛正拖拉著一個人,往他的方向過來。他正打算讓開路,聽見被警衛拖拉住的女孩子疾厲地喊著:
持警棍的警衛疑惑地看著關欣。關欣也轉過頭來盯著蘇怡華看,像看著陌生人似地。蘇怡華覺得那種眼神非常陌生,卻又帶著迫切,像要抓住什麼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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