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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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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15

第四章

15

「我不會讓慧瑛這樣平白無故地死了。」她轉過身去,自顧地搖著頭,「請你回去,我們沒有什麼好再談的了。」
「幾年前我的姊姊過世。她的癌症拖了很久,我的母親傷痛得不能自已。我記得是在姊姊過世之後的某一天,她忽然告訴我:『你姊姊已經死了,我們必須放手讓她走。』她邀請我去東部走了一趟。那真是一趟美好的旅行,我們在那次旅行說了許多過去沒有說過的話,開了很多過去沒有開過的玩笑。想想很可笑,我們曾經以為彼此瞭解,卻像陌生人似地在一起生活了那麼久。那一次以後,我的母親抱著我,告訴我,她並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她的女兒永遠在她的內心不會失去。不曉得為什麼,從那趟旅行之後,我可以真的感覺到,她放手讓我姊姊走了。」
「我說過,」朱媽媽閉上雙眼,「我想再考慮一下。」
「對我沒有任何好處,」關欣搖搖頭,「可是,你們把她的遺像、招魂幡拿到大廳示威、抗議,讓別人當笑話看,這樣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你們有沒有想過,如果朱慧瑛地下有知,這樣做,她不會難過嗎?」
「你去哪裡找來那一群人在大廳哭哭啼啼的?」朱媽媽戴著老花眼鏡,邊翻閱手上的文件,邊問鄧念瑋。
「我不喜歡那樣,我們是被害和_圖_書人家屬,不是黑道。」
「我只是想給她一點威脅,沒有別的用意。」
關欣注意到了朱媽媽臉上的淚水。過了一會兒,朱媽媽停下來,擦乾眼淚,抬起頭來望著關欣。關欣搖了搖頭,淡淡地說:
走過去好心的行人關心地問她:
「你平白無故繼承了這麼多錢,難道還不能滿足嗎?」
朱媽媽沉默了下來,她靜靜地看著關欣,彷彿陷入了沉思中。
「你沒看過那些人當時的嘴臉,不曉得他們有多可惡,」鄧念瑋冷笑,「這些人沒血沒淚,哪一個人不是趁人之危發的不義之財?」
「朱媽媽,我並沒有要求你們不要追究,只要求病理解剖。解剖之後,誰是誰非,清清楚楚,要怎麼賠償我沒有意見。」
「所以你也跟著沒血沒淚?」

「我給你這些文件都是比較急的。你是不是先蓋了章再說?」
鄧念瑋低下頭,沉默不回答。
「這樣對你有什麼好處?」

她看了好久,猛然回過神來。
「你怎麼那麼自信病理解剖的結果對你是有利的?」
「我只是爭一口氣,沒有什麼不對。」鄧念瑋強調著,「你沒看到他們公關室主任來的時候那種阿諛的模樣?電視新聞才一報導,就把他們嚇得屁滾尿流。我敢保證他們熬不過m•hetubook•com•com明天的。」
「所以你們抬著她的遺像,到處去勒索、要錢,難道這樣就對得起她了?」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地走向地下室的百貨部門。市集裡,到處走動著張望、挑選、討價還價的人,一切是那麼地生意盎然。朱媽媽走到成衣門市部,不曉得為什麼,被模特兒身上一襲美麗的洋裝吸引住了。
「明天一早我們把慧瑛領出去,抬著棺材到大廳去,」鄧念瑋激動地說著,「明天棺材抬出去,我保證他們一定乖乖賠錢。」
「包括昨天你們叫人侵入我家,把家具砸得亂七八糟,在我的化妝鏡上面寫著:血債血還,這也是別無選擇嗎?」
「你說得沒有錯,就算我天天守在這裡,也無法改變朱慧瑛已經離開我了這件事實,」電話裡面是她沉穩的聲音,「我想清楚了,她已經死了,我們必須放手讓她走。」
朱媽媽點點頭。
「關醫師,你結婚了嗎?你有沒有過自己的女兒?」
朱媽媽低下頭,沒有說什麼。
辦好手續之後,有位工作人員領著朱媽媽走進藏屍間,為她打開了朱慧瑛的屍體冷藏櫃。迎面撲來冷冽的寒氣,朱慧瑛就躺在冷凍櫃裡,看起來彷彿只是睡著了。朱媽媽看著靜躺著的女兒,也許是冷凍的緣故,這張臉顯得光滑又帶著hetubook.com.com慘白。她有些訝異,分不清楚到底是女兒長大了,或者是因為過世,這張臉,已經不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女兒了。
「我再考慮一下。」
「朱慧瑛已經死了,我不在乎。」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她覺得自己哭夠了,才擦了擦臉上的淚痕,站了起來。
「你們這是勒索,不是抗議,」關欣停了一下,「朱媽媽,我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可是我敢憑著良心發誓,我沒有對不起過朱慧瑛,是你們先對不起我的。」
他們把朱慧瑛緩緩地推入冷凍櫃。
「不要管我,」朱媽媽哽咽著,「讓我好好哭一下。」
她想起朱慧瑛再也無法穿上這件衣服,抑遏不住這幾天累積的情緒,山洪爆發似地開始號啕大哭。
午後,鄧念瑋把所有遺產繼承以及相關的稅務文件都帶來了。朱慧瑛並沒有留下子女以及任何遺囑,依照規定,她的遺產依法必須由丈夫與母親各繼承一半。
「我只是要求一個機會而已,一個對朱慧瑛、對你們家屬、對醫師,甚至對以後的病人公平的機會。」
「我想請你同意讓朱慧瑛接受病理解剖。」
「慧瑛你打算怎麼辦?」
「你到底想要什麼?」她問。
「包括你去砸關醫師家,也沒有別的用意?」
關欣訝異地在她的辦公室裡接到朱媽媽的電話。
「關醫和圖書師,」那聲音顯得異常堅定,「你什麼時候把病理解剖同意書帶來,讓我簽章?」
朱媽媽接過那張同意書。
關欣站在那裡,窘困地交搓著雙手,沒有說什麼。
「請你把花拿回去,現在她已經死了,不需要這些花了。」守候在太平間朱慧瑛的母親板著臉孔走上前來。
「我不想去,」朱媽媽放下手上的文件,「你已經繼承了不少財產,還真的覺得那些錢很重要嗎?」
「我們不要再談繼承的事好不好,每次談到你就激動。我保證,最遲就是明天,只要過了明天,一切都解決了。」
「慧瑛現在無辜地躺在這個冷冰冰的地方,到底是誰先對不起誰了呢?」
「你還好嗎?」工作人員問她。
她一生從來沒有那麼激烈地哭過。
「我們別無選擇。」朱媽媽平靜地說。
她癱坐在地面上,只能自顧她哭著。
「夠了。」朱媽媽搖搖頭。

「那不只是錢的問題,」鄧念瑋說。
不知道為什麼,關欣離開之後,朱媽媽迫切地想再看朱慧瑛一眼。可是這時候,她忽然覺得,冰櫃裡面躲著的人根本不是她女兒。朱媽媽愣神神地走出太平間。她覺得朱慧瑛和她正淘氣地玩著捉迷藏的遊戲。她穿越過了長廊、福利社、門診掛號處、階梯,像是穿越時空一般,連自己也搞不清楚在尋找什麼。和-圖-書
朱媽媽沉默著臉,沒說什麼。
「你還好吧?」
「難道你在乎嗎?」
「我很羨慕你的母親。」
「我當然在乎。」關欣說。
儘管朱媽媽滿懷敵意,關欣仍站在朱慧瑛的靈位前合掌敬拜並且獻上百合花。
「朱媽媽,你聽我說,」關欣跑過去看著朱媽媽,「如果你們真的莫名其妙拿了賠償,讓這件事和稀泥草草了結,朱慧瑛才真正是平白無故地死了。沒有人曉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下一次,同樣的意外很可能會再發生。」
「我知道,可是——」朱媽媽臉上又爬滿了淚水。
「要我打電話找誰過來幫忙嗎?」成衣店的小姐跑出來問她。
「你想要單獨在這裡待一會嗎?」
「朱媽媽,你必須先承認朱慧瑛已經死了,才能放開她。朱慧瑛已死了。無論你天天守在這裡,再怎麼去示威抗議,或是拿到多少錢,都不能改變她已經離開你了這個事實。無論如何,你先必須放手讓她走,這樣,她才能在你的心裡永遠活著——」
「我知道你不需要在乎。可是,你忍心將來再看著另一位母親為著同樣的理由在這裡哭泣?」
「讓她走?」
「慧瑛的棺材我已經預訂好了,明天一早我會請廟裡的和尚一起過來,把慧瑛領走。」他從手提袋裡拿出一張醫院太平間的屍體領回同意書,「對了,這裡還有一個章要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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