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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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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9

第五章

19

裘教授把空針刺入右心房,緩緩地抽取心臟中的血液。看著抽取出來是粉紅色的泡沫,裘教授皺了皺眉頭。正準備拔出針筒時,他想起什麼似地,忽然停了下來。

關欣閉上眼睛,她幾乎可以想像,當天在手術台上當子宮內視鏡手術進行時,那些混合在水裡面的空氣是如何進入了子宮內膜,被血管吸收,經由下腔靜脈,進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動脈。它們匯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接著發生了代償性的右心室急性擴張,無可避免地導致了心臟衰竭。
劉先生放下了相機,又跑去抽屜內找來二十西西的空針筒,拆開包裝交給裘教授。
「你在基金會都做些什麼事?」
「那些泡泡到底是什麼東西?」
「可是,」朱媽媽問,「孩子死了,不能保留全屍,你會不會覺得很心痛?」
「有一天,比丘尼說要帶我們去見她的師父,也許師父會有一些辦法。我心想,也只能這樣了。請了救護車,和先生帶著孩子去見師父。師父見了孩子,只是輕輕地摸著他的頭,完了之後告訴我,這個孩子是趁願而來的菩薩,心願一旦完成就要離開的。我當時並不太瞭解師父的意思。奇怪的是,見過師父以後,一個禮拜左右,孩子精神變得極好,他把今年參展作品畫完了,還開開心心地一一和同學道別。連醫師都覺得奇怪。大概是一個多禮拜之後有一天,他跟我和他父親說要走了。跟我們說再見那天,我們還覺得莫名其妙,要他別胡思亂想。沒想到當夜他陷入昏迷,沒再醒過來了。」
「可惜化學治療之後他的情況並沒有好轉,他生病的時候最掛念的就是今年全國美術比賽。為了能夠完成今年的參展作品,我們甚至把畫具都帶到病房來。可是他只能躺在病床上對著畫架感歎。那時候我很難過,為什麼是我的孩子?我好恨,他是那麼乖巧,那麼貼心的孩子,從來沒有對不起過誰,為什麼會是他?」
孩子的母親體諒地看著朱媽媽。
「孩子過世後,我去向師父道謝,順便聯絡誦經超度的事宜,忽然想起師父說過的話,心裡還是不明白,便問師父:他這麼可愛的孩子,生命這麼短暫,又得了那麼痛苦的病,如果他是趁願而來的菩薩,他到底是什麼心願呢?師父想了一下,告訴www•hetubook.com•com我他是用自己的苦痛向有緣眾生示現生命的無常相。」孩子的媽媽停了一下,「聽完師父開示,回想起孩子出生到他過世,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忽然徹底地覺悟了。原來生命是這麼地無常,又這麼地莊嚴,可是我們平時只會斤斤計較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好感謝這個孩子給了我那麼多美好時光,教導我認識生命。你看,這麼多年來,事情是這麼地明顯,而我卻懵懵懂懂,一點都不願去感受。」孩子的母親看著手中的照片,眼眶中閃動著晶瑩的淚光,「他們一個一個是不是好可愛?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我根本分不清楚那一個是我真正的孩子。」
「說來因緣很奇妙,也許你不會相信。」她淡淡地笑了笑,「幾個禮拜前,他剛做完化學治療,頭髮掉光了。他哭著問我,媽媽,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只能抱著他一直哭。後來,來了位尼姑,說是兒童癌症基金會的義工。那位比丘尼一來,脫下了她的毛線帽就問:怎麼回事?說也奇怪,我兒子一抬頭,還來不及說話,一看到她發亮的頭頂,立刻破涕為笑。有趣的是,不久他們班上又來了十幾個同學看他,聽說了比丘尼的故事,都哈哈大笑,一起發願,決定全班理成光頭陪他對抗病魔。」
「水?」劉先生一臉疑問,這不是常規做法。
「對,生理食鹽水,大約二、三千西西左右。」
朱媽媽沉重地點著頭。
「你的孩子多大年紀?」
「於Y型切除之後,分離軟組織、打開腹腔。病人外觀看起來良好,唯在第二、三胸肋骨交界及左側第十肋骨外側上方有皮膚燒灼現象,推測可能由電擊器電擊導致。此外胸骨劍突位置發現皮下血腫,可能來自心肺按摩急救。」
生理食鹽水被緩緩地倒入胸腔裡,等整個心臟都淹沒在水中時,裘教授旋轉接頭,從水中拔出了抽血針筒,只留下針頭還插在右心房上。奇異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針頭,不斷地從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來。
「所以儘管病理報告出來了,我們也不見得站不住腳啊。」
「很樂意?」
「我沒有你那麼偉大,」朱媽媽猶豫了一下,「醫生把我的孩子害死了,不肯承認。我送她做病理解剖和*圖*書,就是要弄清楚是非黑白。」
「空氣跑進了她的心臟血管,我們沒能阻止。」

張技術員則繼續熟練地清理胸縱膈腔內的血管、組織,很快地暴露出完整的心包膜。他左手持鑷子輕輕地夾起心包膜,右手持剪刀輕輕地剪開心包膜,露出了暗赭紅色的心臟,他發出了驚歎的聲音:
「等一下,」裘教授拿著解剖用小鏟,伸進心包膜內把心臟輕輕地捧起。短尺刻意地擺在心臟旁邊,「這樣,再照一張。」
解剖進行中,裘教授不斷地以聲控式的錄音機錄下現場的發現。張技術員則持著解剖刀,很熟練地繼續整理肌肉、各種組織,並且剪開腹膜,將腹腔以及內臟器官暴露出來。
張技術員調整了頭上的工作燈,對著裘教授說:
「好了,別再說下去了。」
孩子的母親輕輕地抹拭眼眶中的淚水,露出溫婉的笑容,她說:
「這裡有一個判例,也是個婦產科醫師,她的產婦突患羊水栓塞症,急救無效死亡,法院的看法是無治療不當,判決無罪。」
拿著相機站在一旁顯得不甚熱心的劉先生這時總算有了事情,他急急忙忙去抽屜內拿來一把短尺以及凳子,跑回來擠進人群裡,嚷著:
「為什麼肺動脈壓力會急劇增高?」
裘教授繞過來張技術員這側,站在他的身邊。關欣以及黃秘書也都好奇靠過來裘教授身後,踮起了腳跟,試圖看出一點端倪。
「你為什麼要讓他去做病理解剖?」朱媽媽問她。
他側過臉看著黃秘書,用著幾分神氣的表情說:
「為什麼會這樣?」黃秘書問。
那些空氣走進錯誤的地方,在眾人的錯愕之中奪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法院會送醫療鑑定委員會鑒定,這必須視他們鑑定的結果而定。」
朱媽媽還記得關醫師過來牽著她的手,彷彿聽見她說著:
油紙翻開,露出朱慧瑛屍身的上半部。朱媽媽忽然感受到一陣噁心湧上心頭。她可以察覺到屍身內部已經被完全掏空,在頸項後方以及胸肩露著明顯的騎馬式縫線,使她看起來更像是縫上人皮的填充式娃娃。
「大體上,腹腔內所見器官位置大致正常,」裘教授把手伸進腹腔內探索了一會,又伸了出來,「腹腔內並無積水、發炎、血腫血塊等現象發現。」
「我的孩子。」她點點頭。
「怎麼和圖書樣?」似乎只有黃秘書看不出個所以然,他急著問,「到底發現了什麼?」
「慧瑛。」她動手翻開覆蓋在她屍身上的油紙。
張技術員拿著厚重的大剪,沿著兩側肋骨中線外緣一一剪開肋骨,並仔細地分離胸肋骨與胸縱膈、橫膈膜、肋膜連結的軟組織,游離前胸壁之後,底下的胸縱膈腔以及肋膜腔便顯露出來了。
「就是這一帶,對不對?」劉先生也跟著比劃。
朱媽媽沒說什麼,若有所思地點頭。
「十四歲。」
「這個心臟太大了,平常只有一個拳頭大,現在你看,差不多有三個拳頭那麼大。」
朱媽媽很快知道那個十四歲的孩子是得了血癌,才病發三個月就過世了。
「嘖嘖嘖——」裘教授跟著發出驚歎的聲音,他轉身過來,「老劉,麻煩你拿把尺過來,順便照張像。」
「這是他們拍的照片。」
過了一會,劉先生準備來一大盆生理食鹽水,裘教授接過那桶生理食鹽水。
朱媽媽移動了一個位置,緊依著孩子的母親看那張照片。照片裡擠滿了十幾個光亮的頭顱,爭先恐後地對著鏡頭擠眉毛弄眼睛。朱媽媽看著照片,淺淺地,露出了難得的笑。
「我的意思不是不和解。只是,情勢還沒有到這麼悲觀的地步,」黃秘書說,「這不像院長向來做事的風格。」
「人在我的手上活生生地死了。你不是醫師,很難瞭解我的感受。」徐凱元歎了一口氣。
「你拿著相機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側過臉看著張技術員,「老張,現在注意,我要倒水進去。」
朱媽媽發出了輕輕的喟歎,又看了一眼照片,把照片還給孩子的母親。
「經過孩子的事情之後,我把工作也辭掉了,專心擔任這個醫院裡面兒童癌症基金會的義工。我心裡想,夠了,我從前賺的錢已經夠我活了,生命那麼無常,我為什麼不及時做一些該做的事,還要賺那麼多錢呢?」
「空氣。」
「心臟血管裡面怎麼會有空氣跑出來?」黃秘書更疑惑了。
「子宮內視鏡是很新的技術,」徐凱元搖了搖頭,「這種意外很少,更不用說有什麼確定的預防辦法。」
「你看。」
「醫療鑑定送來送去就這幾家醫學中心婦產部,誰和我們附設醫院沒有合作關係?除非他們真的存心想把你整垮——」
「我們做母親的把孩hetubook.com•com子養這麼大,不甘心總是難免。可是生死無常,有時候人要走了,別說醫生,連菩薩都無可奈何。」
「那位比丘尼就是基金會的義工啊,我心裡想,她們給了我的生命這麼多的堅強與美好,我也要用我的生命去給別人一些幫助。」
「你的親人也在裡面接受解剖?」朱媽媽問。
喀擦!照了一張相片。
「老劉,麻煩你幫我準備一桶水。」
從朱慧瑛的屍體推進解剖室之後,朱媽媽就一直坐在長椅上等待著。她的一生有過各種不同的等待,等待信件、等待親人手術、等待孩子回家——,可是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她甚至說不上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麼。儘管鄧念瑋和朱慧雯的反對,朱媽媽仍然執意到底。她總覺得,為了某些她無法明白或說明的理由,朱慧瑛還需要她的陪伴。
「讓一下,照相囉。」
病理解剖仍然繼續進行著。對黃秘書而言,他必須等待工作的空檔問清楚到底怎麼回事,可是對站在解剖台旁的關欣而言,這一場病理解剖幾乎已經結束了。
「什麼事?」裘教授這一側看不見心包膜內的狀況,向前傾身過來。
「院長,我的意思是,今年婦產科年會輪到我們醫院主辦,要不要趁這個名義請各位主任吃飯,順便——」
劉先生猛按快門,按了幾張之後才停了下來,不解地問:
「這是心包膜,看到沒有?」裘教授把尺擺在胸腔上,一手比劃著,「心臟,以及整個胸縱膈,都要拍進去。」
朱媽媽感受到一股悸動,坐過來孩子母親的身邊,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截至目前為止,朱慧瑛的病理解剖進行得還算順利。
徐凱元坐在辦公室的靠背迴旋椅上。他拿著病理解剖報告,像隻打敗仗,垂頭喪氣的鬥雞,邊看邊皺眉頭。
再度按下快門之後,劉先生從凳子上爬了下來。
「準備抽取血液細菌培養。」裘教授沒有時間回答黃秘書所有的疑問。
「好,」裘教授高聲地喊著,「現在拍照。心臟、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進去。」
「在右心室發現不正常的心室擴張,」裘教授手掐心臟,感覺心肌厚薄,「右心室肌肉並沒有肥厚現象,應屬於急性的右心室擴張。通常這是肺動脈壓力急劇增高,以致右心室無法將血液壓縮輸送出去的結果。」
「你聽聽這判例的評析,」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秘書托了托他的眼鏡,興奮地又往下翻了一頁,「近代醫學雖已相當發達,但並非對一切之疾病,皆可以有效予以治療。今日仍有不少之疾病無法依近代醫學予以治療之情形。對於依近代醫學無法有效治療之疾病,即使事先予以妥善之檢查,仍不能予以防止或避免其不幸結果之發生,故其發生在法律上應視為不可抗力,此非醫師所能予以防止其發生。」
他們讓出位置,讓劉先生擺好凳子。他把短尺交給裘教授,爬上凳子上,拿著相機對焦。
相連著三個強化塑膠製成的座位,靜靜地坐著兩個等待的母親。相鄰的那個女人長得非常清秀,看起來比朱媽媽還要年輕。由於等待的時間實在太久了,兩位母親便隔著一個空座位交談了起來。
不久,解剖室的方向起了一陣騷動,吸引住她的注意。從解剖室門口,有部推車被推了出來。朱媽媽認出了推車旁的關欣醫師,連忙迎了上去。
一個不留神,朱媽媽便昏厥了過去。
「我知道我的孩子一定很樂意這樣。」
除了張技術員,以及負責照相的劉先生以外,陪同病理科裘教授在解剖室內進行病理解剖的,還有關欣以及院長室黃秘書。張技術員和裘教授分別對立在屍體的左右側,其餘的人則站在他們的後方。他們清一色穿著全套解剖衣、無菌帽,配備口罩,並穿戴手套。一股淡淡的生腥氣味強烈地籠罩著解剖室裡,也許本行不是醫學的緣故,黃秘書看起來有些不太舒服,他皺著眉頭,不時地發問一些問題。
空氣性肺動脈栓塞。
「子宮內視鏡引起的空氣栓塞,目前有可靠的預防辦法嗎?」
「空氣栓塞和羊水栓塞還是不太一樣。」徐凱元放下手中的病理報告。
「嘖嘖嘖——」
徐凱元抬起頭來。
再明確不過的診斷浮上她的腦海。
她從皮包裡拿出一張照片,傳給朱媽媽。
「算了。我心意已定,不想再搞了。你去聯絡鄧念瑋,請律師寫和解書,他們要八百萬就八百萬,錢我會去想辦法。」
「前胸壁大致完整,並無骨折現象。」裘教授接過游離的前胸壁端詳了一會兒。
黃秘書正翻閱著一本《醫療糾紛裁判選集》,翻到〈醫療過失之否定〉這一章,他忽然叫了起來。
「因為他的病很特別,醫生說如果做了病理解剖,將來也許可以幫忙別的發生同樣問題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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