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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巨塔

作者:侯文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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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2

第五章

22

「我不在乎。」
從來不曾這樣,她強烈地感受到生命的滋味。這一次,她意識到女兒真正要和她遠離了。她下意識伸手去擦拭臉上的淚水,訝異地發現淚痕早就乾涸凝逝。
「你以為一張和解書就可以推托責任嗎?」
門診護士小姐警覺氣氛不對,正要說話,被朱媽媽打斷。
「讓她離開。」徐凱元追了出來,對虎視眈眈的警衛示意著。
朱媽媽靜靜地看著他,看了一會,終於別過了臉。
沒有什麼是強留得住的。

一段不算短的沉默。
「我來告訴你,朱慧瑛昨天已經火化了。」朱媽媽尾隨著護士小姐,從推門內側上了鎖。
「你難道從來不覺得內疚嗎?」
朱媽媽仰著頭,兩行淚水溢滿了緊閉的眼眶,沿著臉頰滑落下來。
「如果我蓋了章,是不是你的債務就能解決?」
徐凱元有點愣住了。他撫著熱燙的臉頰,定定地望著朱媽媽。
翌日,當徐凱元聽見門診的推門被拉開的聲音,抬起頭來準備招呼下一位應診的病人時,他赫然發現站在門口的朱媽媽,差點愣住了。
徐院長看著朱媽媽,沒有回答警衛的問題。
「難道你要去法院告他?就算告下去,地方法院、高等法院、最高法院,要拖多久,花多少錢,我們真的有這個能力和精神?再說,案子送醫療鑑定委員會,他們都是醫生。彼此官官相護,我們不一定佔得到便宜。」
「最近慧瑛的事花了不少錢,加上原來的債務——」
「你已經同意了?」朱媽媽抬起頭看鄧念瑋。
「不是錢的問題。」
「你和你的女婿三番兩次來醫院,和*圖*書每次都有不同的要求,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意見。你的女婿才跟我談好賠償,現在你又來了,你到底要什麼?」徐院長沉重地表示。
焚化費用一千兩百元。隨到隨辮,依序焚化,請勿給予任何額外費用。
「如果我感到內疚,對你的痛苦會有幫助嗎?」徐凱元問。
碰,碰,碰。碰撞的聲響愈來愈大,頻率愈來愈急促。
一會兒,門診的推門發出隆隆的聲音,顯然有人試圖進入門診,發現門從裡面被鎖死了。
「有一份協議書,不曉得你的女婿是否給你過目了?」徐凱元敏銳地直覺地必須緩和情勢,拖延局面。
「這就是你要的嗎?」他問。
「是不是我蓋了章,拿了錢,這個徐院長就沒有錯了?」
徐院長伸手作出阻止的手勢,回過頭,對著門外說:
「那是什麼問題?好,徐凱元錯了,你把他告到監獄去坐牢。他學了一輩子醫學,甚至當到醫學院院長,從此以後蹲在監牢裡,不能再看診、開刀,不能替別人治病,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她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朱媽媽也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彷彿經過了一生一世那麼久。
朱媽媽按捺不住激動的情緒,一個巴掌打在徐凱元的臉上。
「包括我女兒的死,你也感到內疚嗎?」朱媽媽露出疑惑的眼神。
「徐院長和我都已經蓋好章,現在只等你蓋章就可以生效。」
她幾乎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沿著醫院的長廊走著,陽光穿越玻璃窗,照映出一格一格的光影,錯落在她的臉龐上。不知怎地,那樣和-圖-書的感覺,像是無聲電影,一幕一幕從她的眼前跳動過去。她彷彿看見了慧瑛在保溫箱裡手腳舞動、牙牙學語的呢喃、背著書包上學的笑容、穿著婚紗照相的神態——,她還看見了慧瑛躺在冰櫃、從病理解剖室出來的模樣,甚至昨天吃完午飯,他們回到火葬場撿拾骨灰的畫面也都栩栩如生。不曉得為什麼,許多生命中的辛酸苦楚一旦化為一格一格的記憶之後,便開始醞釀出不同的氣氛。
「叫他們不要衝進來,」朱媽媽從外套口袋裡拿出和解書來,「否則我就當著你的面把和解書撕得粉碎,這件事永遠沒完沒了——」
「當然有錯。如果沒有錯,他們為什麼要賠錢?」
在眾人的目光中,朱媽媽跨出了婦產科門診。
「對不起。」他認真地說,「我很抱歉。」
徐凱元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他本來伸手打算拍朱媽媽的肩膀,可是又縮了回來。
「報告院長,你再不說話,我們要破門而入了。」
「徐凱元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一個好醫師了?」朱媽媽說,「我問你,當初是誰去醫院大廳抬棺抗議的?又是誰指使人去關欣醫師家翻箱倒櫃?」
這個曾經教她魂牽夢斷,傷心欲絕的地方。

鄧念瑋搖搖頭。他說:

「院長,我們是醫院警衛,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急迫的敲門聲。
「醫師是一個令人內疚的行業。」徐凱元說,「它承受了太多不可能的期望。」
「我覺得累了,」徐凱元攤開雙手,「我只是個平凡的醫生,我不是神。不管你決定要殺我、告我或者是要我賠償,如果和*圖*書會讓你覺得舒服一點,我的內疚也許會少一點。」
鄧念瑋自顧哭著,竟激動得抽啜起來,不能自已。
「印章我已經蓋好。」她擦了擦淚水,平靜地把手上的和解書交給徐凱元,「我的女婿也許需要錢,可是這筆錢對我也沒有什麼用處了,我的四百萬元部分麻煩你幫我捐給貴院兒童癌症基金會帳戶。」
衝撞的聲音停了下來。一時之間,門診室變得格外安靜。
「我是徐院長,你們暫時不要進來。」
「這上面寫得很清楚,」他指著文件向朱媽媽說明,「你在這裡簽名,就表示同意。他們將給付我們八百萬元的慰勞金,這筆費用由我們兩位法定繼承人平分。」
「慧瑛從來沒有跟我講過你們的事。」
朱媽媽盯著鄧念瑋,沒有說話。
朱媽媽接過和解書,從口袋裡拿出老花眼鏡。拿著文件端詳半天。廣場上五顏六色的樂隊制服,荒腔走板的各式音樂,無可逃脫的熱浪,黏答答的感覺都教人覺得錯亂。
「朱太太,你的女兒這次的意外,我個人也非常痛心——」徐凱元尷尬地說。
「這是和解書,」他把文件遞給朱媽媽,「我昨天下午和徐院長他們談過,他們答應我們全部的要求,賠償和解。」
朱媽媽搖搖頭。
「你叫他們不要衝進來。」她說。
朱媽媽高高地拿著和解書,作勢要撕裂。
「叫他們不要進來。」朱媽媽一雙銳利的眼神盯著徐院長,「我只想把話說完。」
徐凱元想了一下,轉頭示意護士小姐離去。
「你們到底要什麼?你們要我怎麼樣?」徐凱元問,「你說啊!」
「對不起,我對m•hetubook.com.com不起你們。」徐凱元激動地重複著,終於把手搭上她的肩膀。
鄧念瑋沉默了一下。
「內疚?」徐凱元無奈地笑了笑,「你知道我第一次感到內疚是什麼時候?那時候我是實習醫生,有個心肌梗塞的病人,抓住我的手,告訴我:醫生,救我,我不要死。我不斷地安慰他:我會救你,你不會死。然而,他終究還是死了,死的時候他還緊緊地抓著我的手。當我把他的手拿開時,我第一次明白內疚是什麼。所以你問我會不會覺得內疚?」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老實說,從那時候起,三十多年了,我已經數不清到底有多少事情讓我內疚了。」
鄧念瑋快速眨動眼皮,歎息似地深呼吸。
朱媽媽看見牆上貼著一張佈告,寫著:
「不管怎樣,徐凱元也曾救活過很多人。人難免有過失,為什麼你一定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徐凱元也回頭看了看門,露出躊躇的表情。
走出醫院大門,門外的陽光顯得格外刺眼。她伸出右手去遮掩陽光,幾乎是不捨地回首再望了這個醫院一眼。
「慧瑛過世了,我何嘗不難過?我何嘗不生氣?在我生意失敗,生命潦倒的時候,只有慧瑛,不但沒有瞧不起我,還願意幫助我。我很清楚,慧瑛和我都不算父母心目中那種好孩子,可是我們也有我們自己的希望啊。認識慧瑛以後,我就決心脫離從前那種生活,也發誓要把慧瑛從那些亂七八糟的環境拉出來。我們互相鼓勵,彼此打氣,」淚水溢滿鄧念瑋的眼眶,沿著臉頰悄悄地滑落下來,「若不是決心安定下來,我們也不會想要一個孩子,如果不要m.hetubook•com.com孩子,也就不會來動這個手術——」
朱媽媽愣愣地站在那邊,看見焚化車從停柩大廳載著她的女兒開進了焚化爐所在的那棟建築。室內的陽光照得亮晃晃的,幾乎教人睜不開眼睛。樂隊正吹奏著「魂斷藍橋」的曲目。不曉得是焚化爐或者只是夏天的緣故,總覺得溫度太高了。空氣裡四處瀰漫著淡淡的氣味,像是烤焦的食物。
「我說過,這個意外我個人也感到很難過,況且在善後以及撫卹上我們都很有誠意——」
「他親口向你認錯了嗎?」
一時之間,她覺得感慨萬千。
碰!碰!一陣衝撞的聲音從門外響起。朱媽媽警覺地回過頭去看推門。
「你請護士小姐暫時離開,不關她的事。」
朱媽媽走到徐凱元面前,冷冷地看著他。
「我不想聽你抱怨醫生怎麼樣,我只想要你真正的感受。」
徐院長回頭看著推門,又看著朱媽媽。他深吸了一口氣。
門外起了一陣騷動。聽見剛才離開的門診護士大驚小怪地叫嚷著:
鄧念瑋從口袋裡頭拿出一份文件出來。
朱媽媽壓抑著急促的呼吸,顫抖著說:
「到底你還有多少債務?」朱媽媽問鄧念瑋。
沉默持續了一會。
「你說得容易,就算我殺了你,你賠償得再多,或者你受到法律制裁,我的痛苦能夠少一點嗎?」朱媽媽閉上眼睛,左右搖晃著頭,「這個孩子從小早產,我把她帶到這麼大,你們有沒有一個人問過我的感覺?有沒有一個人在乎過?」
「好,就算你真的不計代價,告到最後贏了,法院也不見得會判決更多的賠償金。」
「那個女病人忽然跑進來,威脅著院長,現在就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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