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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怡華搖搖頭，對她說：

不知怎地，他的那種眼神讓蘇怡華難以忘懷。那裡面並沒有一個深謀遠慮的院長，或者是學識淵博的內科教授。那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矮矮胖胖的男人，焦慮又無力的眼神。

「我不會讓她看到的。」

「可是你這樣，大家都很擔心——」

蘇怡華抓著電話，沉默了一會。

「我和Stephen吹了。」徐翠鳳淡淡地說。

「我知道。」蘇怡華鬆脫了徐大明的手，繼續往上爬。

徐翠鳳很沒把握地學著蘇怡華的動作。

「難道你不是徐教授的女兒嗎？」

「我受夠了，」徐翠鳳在電話那頭激動地哭起來了，「我要跳下去。」

「我厭倦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加模糊，「你懂嗎？」

蘇怡華沒說什麼，走到徐翠鳳身邊，並肩坐了下來。

「可是，她不要你——」

「壓力太大？」徐大明打斷蘇怡華，「不可能啊，蘇醫師，你看我寵她寵成這個樣子，怎麼可能給她壓力？」

「上面沒有路了，只能徒步爬上去。」

「剛剛你來之前就已經哭過一次了，我也不曉得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的眼睛鼻子都哭得紅紅腫腫地。

攀爬著繩索以及石縫中的凹陷，蘇怡華登上了峰頂約莫有一個涼亭寬闊的小小平台，看見徐翠鳳一個人坐在平台上，背對著他。

「真的？」徐翠鳳也站了起來，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你教我。」

「抱我，」她傾身投入蘇怡華的懷抱，「抱緊我。」

m.hetubook.com.com蘇怡華喘著氣，點點頭。

「我——，爬不上去了。你，趕快走，」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念著行動電話號碼，「有事聯絡，我。我下去寺廟，那邊等。」

「徐院長，別這麼說。明天一大早我先去迴診，交代病人的處理。晨會以後我會跟邱主任請假報備，之後再過來接翠鳳。不知道這樣好不好？」

兩個人沿著來時的階梯一路拾階而下，幾乎沒有什麼對話。忽然發生了這麼快的變化，靜默或許是好的。

「所以，我在想，如果你方便的話——」徐大明暫停了一下，「是不是麻煩你打電話約她明天出去走走，散散心？」

他站了起來，環顧山下密密麻麻的房舍建築，側身對著徐翠鳳若有感觸地說：

「看我，連手帕都是濕的。」

「不是這樣，要把胸中的悶氣全部吐出來，」蘇怡華又重複了一遍，「啊——你再試試看。」

他們走到山下慈惠宮前的停車場前，天色已經開始發暗了。蘇怡華讓徐翠鳳坐到汽車前方的側座，發動了引擎。幽微的光線中，他注意到了躲在歡喜羅漢的塑像後面，徐大明肥胖的身軀。

「大概是家裡給她的壓力太大了——」

現在徐大明坐在蘇怡華的汽車內，疾駛在信義路上。氣氛有點凝肅，兩個人幾乎沒有什麼交談。遠遠的正前方，酷似拇指翹起的拇指山稜線已經清晰可見。

「對不起，把你的襯衫弄成這樣。」

「怎麼樣？」蘇怡和圖書華笑著問，「要不要再試一次？」

「是，我從小就一再被提醒我是徐教授的女兒。發考卷的時候，老師問我：你爸爸是徐大明教授，你考這什麼成績？大學的時候交男朋友，我媽媽說：你要想想，你爸爸是醫學院的教授，你交這什麼男朋友？因為他是醫學院的教授，因為他疼我、愛我、關心我，所以我不可以這個、不可以那個——我這一輩子都活在別人的期望裡。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甚至不知道除了當徐教授的女兒，我還能怎麼樣？」徐翠鳳說著，變成了哽咽的聲音，「我好累，你知道嗎——」

「只要你願意，醫院的事我會交代邱主任處理。」

「要不要我通知你爸爸？」

風呼呼地吹著。兩個人時而輪流叫嚷，時而齊聲大喊，直到面紅耳赤，笑得直不起腰來。

蘇怡華下意識地拍著她，可以感覺到，襯衫右側已經被她哭濕了一大片。

蘇怡華環抱著投入懷裡的徐翠鳳，還來不及分說，她的嘴唇已經湊了上來。他本能地想要掙脫。可是她吻著他，在他耳邊輕輕地說：

「大家？」徐翠鳳開始激動起來，「你告訴爸爸了嗎？」

蘇怡華記得他才開完今天的手術，走回辦公室，接到徐翠鳳的電話時，簡直是一頭霧水。

蘇怡華伸手去拍拍徐翠鳳的肩膀。她側過臉看著蘇怡華，倚過去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可自制地哭泣起來。

「那是什麼樣？」

「謝謝，謝謝，」徐大明不停地說著，「謝謝。」和圖書

沿著寺廟旁的石梯拾階而上，兩旁是筆筒樹、相思林等熱帶植物及慣見的蕨類、苔蘚類植物叢生。儘管標高只有二百多公尺，可是階梯一路以陡直的仰角爬升，山勢非常峻峭。

「你不要激動——」蘇怡華開始有點緊張了，他彷彿真的聽見了電話那頭山頂風吹著的聲音，「我去找你好不好？」

蘇怡華重複一遍徐大明的行動電話號碼，把它記憶在手機中。徐大明喘著氣說：

徐翠鳳忽然嚴肅地停下來，眼神中閃爍著說不上來的迷惘。

「拜託你——」

他往上走了一會兒回頭看。徐大明仍喘著氣，扶著欄杆站在那兒望著他。

「你敢通知他，我現在就跳下去。」

他們一起坐在汽車上，沿著信義路一百五十巷到底，轉過聯勤技術訓練中心，上坡前進，折騰了半天，總算到了馬路盡頭的慈惠宮前。蘇怡華氣喘吁吁地跑去向寺廟前下棋的老人打聽，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回來說：

「你來了。」她警覺地轉身過來。

「我也去——」徐大明說。

「可是她回家一副沒發生過什麼事的樣子，我們也不好揭穿她。她表現得愈正常，內人和我反而愈擔憂。她心情不好時，從來不是這個樣子——」

「怎麼了？」蘇怡華問。

「其實我不怎麼喜歡那個Stephen。」蘇怡華說。

「我們下去吧。」

「他關心的是徐教授的女兒，」徐翠鳳無奈地笑了笑，「他什麼時候在乎過我？」

徐翠鳳點點頭，拿著手帕拭淚。她看m•ｈｅｔｕｂook•ｃｏｍ•ｃom見蘇怡華濕透的襯衫，忙著去擦，慌忙地說：

「院長，」他連忙跑下階梯，「你還好嗎？」

徐翠鳳愈擦愈濕。她看著手帕，困窘地笑著說：

「去拇指山頂做什麼？」

「啊——」

蘇怡華心中飄飄忽忽地，他想起沒幾個小時前，才問明了上山的路，準備義正辭嚴地去搭救徐翠鳳——不曉得為什麼，事情竟變得荒腔走板，和他的想像完全不同——

「也許讓她休息一陣子會好點。」

「到底怎麼一回事？」他問。

「可能她是心情不太好——」

「你不要激動，」蘇怡華可著急了，「答應我，不要動，留在原地，我馬上過去——」

「心情不好也不能動不動就要自殺，唉——」徐大明稍停了一下，「她有沒有告訴你為什麼心情不好？」

蘇怡華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僵硬地說：

「我覺得你爸爸很關心你。」

蘇怡華掛上電話，脫掉醫師服，準備離開。可是他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地撥電話向徐大明報告。徐大明正開著院務會議，聽到消息連忙找了藉口離席，慌慌張張衝了出來。

「很簡單，就這樣，看我，」蘇怡華虎口對準嘴巴，雙掌圍成喇叭狀，一口氣叫得又長又響，「啊——怎麼樣？輪到你，試看看。」

「拇指山山頂。」

「不要讓我掉下去——」

「沒關係，等一下就風乾了。」蘇怡華笑了笑。

「她現在心情好像好一點。」蘇怡華表示。

約莫十五分鐘，蘇怡華已經氣喘如牛了。路和-圖-書標指示著往拇指山以及鄰近九五峰、象山等風景點，標示著行程所需的時間。蘇怡華回頭看，發現徐大明還在下方一、二十公尺的階梯上，一手扶著欄杆、一手捧著胸口，低著頭喘氣。

「蘇醫師，真是謝謝你，如果沒有你，我真不敢想像會發生什麼事情，」徐大明焦急地問，「翠鳳有沒有跟你說什麼？」

「現在她只願意聽你的話。」

「你實在很好——」

「反正不是現在這個樣子。現在好像太過於安靜，太沒有個性——我也說不上來——」

「從前心情不好時，常常一個人跑到山上，對著山谷大叫。」

「蘇醫師，我這輩子從來沒有求過別人——」

「可是明天一早有晨會，再說，我還有病人——」

風呼呼地吹著。視野非常地寬闊，整個台北盆地、山脈、河流、高架公路以及各式各樣的建築，一覽無遺。

蘇怡華回到家中，還來不及洗澡，換掉一身汗臭，就接到了徐大明的電話。

蘇怡華可以感受到徐翠鳳的體溫以及濕熱的唇，可是他的腦中一片空白。直到不知過了多久，這場風暴終於停了下來。只留下蘇怡華怦怦的心跳聲以及徐翠鳳一雙大眼睛盯著他看。

「其實不全然是Stephen的問題——」徐翠鳳悶悶地說，「我心裡也很清楚，早晚會跟他分手。」

「我？」

「你說你在哪裡？」蘇怡華問她。

過了不知多久，徐翠鳳總算抬起頭來，對蘇怡華說：

「現在覺得好點了嗎？」蘇怡華遞手帕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