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３７
「關欣，我是蘇怡華——」
蘇怡華聽見廚房傳來砰砰碰碰的聲響，走過去探頭看。
嘔吐了幾回合，陳寬站了起來，抬頭對著蘇怡華傻笑，眼睛還泡泡腫腫地。
蘇怡華走出大門，回首仰望徐宅大院，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彷彿那只是一座夢中城堡。
「喂？」
「我想起從前日本連續劇裡的女人，老公回家了都是這樣端茶送報紙的，還得低聲下氣地說：歡迎回家。那時候我實在看不起日本女人，覺得她們怎麼那麼笨？現在想想，我自己的想法才可笑呢——」
「你看看我這半生，不知道都在幹什麼——」陳寬搖著頭。
隨著陳寬費力地吞嚥，監視器上呈現出食道內膜的紋理。隨著內視鏡前進，通過賁門進入胃部，螢幕上清晰地可見胃部皺褶。
不曉得為什麼，蘇怡華又想起了陳寬剛剛說過的話。
蘇怡華強顏歡笑地提議：
「去喝酒吧，」陳寬想了想，「以後也許沒有機會了。」
「陳寬，別這樣，別這樣——」
「喝酒沒有用，熱鬧也沒有用——」陳寬搖搖頭。
夜色靜寂。一陣風來，捲得地上的傳單在空中翻飛。蘇怡華起身，在風中站了一會。風吹著他的頭髮，亂髮飛揚。
「當然不能排除慢性潰瘍，」蘇怡華想了一下，「不過以我的經驗，這種Ｘ光片百分之九十應該是惡性腫瘤。」
「開始吧。」
「這是胃底——然後是胃體，」蘇怡華一邊說明，熟練地移動內視鏡的方向，「幽門——」
要不是他堅持在下班前回醫院看看病人，他們應該可以看到淡水夕照的。這是秋日難得的好天氣，陽光迤邐地灑在身上，在周邊描出金黃色的輪廓。乾爽的氣候並不覺得悶熱，暖暖地，新曬過的棉被似地。
「還不錯嘛。」
蘇怡https://m.hetubook.com.com華揮手告別陳寬。他佇立在繁華的台北街頭，茫然地看著計程車消失在車水馬龍之間。
徐翠鳳漾開了一張滿滿的笑臉，送蘇怡華到門口。
「不進來喝杯茶再走？」徐翠鳳問。
徐翠鳳也跟他揮手道別。
「前一陣子升等的時候就開始胃痛了，一直以為是壓力的關係，不太理會，直到最近斷斷續續開始排黑便，才找技術員老吳幫忙照胃部攝影——」陳寬稍停了一下，「片子是下午拿到的——目前我還不想讓別人知道這件事，因此——你是不是能幫我做胃鏡以及病理切片？」
「那麼，」蘇怡華起身，「我走了。」
「我也是這麼想。」陳寬點點頭。
「到了，」蘇怡華把汽車停在徐翠鳳家門前，引擎還發動著。
「現在？」蘇怡華問。
蘇怡華喘著氣，站在路中心看陳寬。他拾起剛剛停掉的節奏，放慢速度，輕輕地唱著另外一段歌詞。陳寬歪七扭八從地上爬起來，也跟著蘇怡華唱和。唱著唱著，聲音變成了哽咽。陳寬趴在蘇怡華肩上，放聲大哭起來。蘇怡華抱著陳寬，拍著他的背。
徐翠鳳在蘇怡華旁邊坐了下來。她撐著腮幫子，定定地看著蘇怡華打電話，簡直著了迷。
青春枉然為你去。
「不要可是了，」徐翠鳳側過身來扭熄了引擎，拔出車鑰匙拿在手上，笑著說，「你這個人好奇怪，什麼事都要別人替你作決定——」
他揉揉眼睛，從桌面拿起一袋Ｘ光片交給蘇怡華，有氣無力地說：
「片子照得不錯，」蘇怡華看了看Ｘ光片，立刻抓著了重點，「在幽門附近，胃大彎側，有一個潰瘍性凹陷，邊緣隆起，呈現不規則狀，」他又翻了翻片子，從不同的角度以及透光審視和圖書，「周邊黏膜以及黏膜下組織，似乎也受到侵犯。」
蘇怡華很熟練地順利把內視鏡伸入陳寬的食道中。
「可笑？」
「你可不可以暫時不要告訴別人？特別是我爸爸——我需要一點時間。」
陳寬抬起頭來，擦拭著眼淚，對蘇怡華歎著氣：
「師母不在嗎？」
兩個人醉醺醺地從日本燒烤料理店搖搖擺擺走出來。走沒幾步，陳寬蹲在門前的水溝旁，開始嘔吐。蘇怡華踉踉蹌蹌過去拍他的背說：
百貨公司拉上鐵門之後，街道上明顯地冷清了起來。蘇怡華坐在櫥窗的窗台上，面對著紅磚道上一座空蕩的電話亭。一整天，他陪著徐翠鳳去淡水坐渡輪，又和陳寬放浪形骸，紛紛攘攘的這些現在都結束了，只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這裡，不想回家。
走到忠孝東路口，陳寬隨手招呼了一輛計程車。
他們走進屋子裡面，空空蕩蕩地看不到一個人。徐翠鳳招呼蘇怡華坐在客廳沙發上，急急忙忙跑到廚房去翻箱倒櫃，大事張羅。
煙酒香味迷魂體氣更加心不死——
「來，再往下吞。」
蘇怡華搖著頭笑了笑，過去廚房幫忙找熱水、茶葉與茶具。弄了半天，總算泡好一杯茶端出來。蘇怡華坐在沙發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讚歎地說：
「今天晚上去喝酒吧？」
掛上電話，蘇怡華對徐翠鳳說：
「我走了，」蘇怡華跟徐翠鳳揮手，「再見。」
「你陪了我一整天，求求你讓我有機會幫你泡杯茶——」
蘇怡華不曉得該說什麼。他的動作遲疑了一下，不安地看了陳寬一眼。陳寬並沒有注意到蘇怡華，他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似乎掉進了自己的世界裡。
陳寬別過頭去，不知想著什麼。過了一會，才回過頭來看著蘇怡華和*圖*書，淡淡地說：
「喂，陳寬，振作一點，今天才喝了沒多少——」
兩個人一起走到胃鏡室去。蘇怡華發現所有的內視鏡器材已經消毒過，監視器螢幕也被擺放在病人躺下來可以看到的位置。陳寬打開電源，調整光線以及影像，並啟動錄影裝置。他把內視鏡交給蘇怡華，乾脆地躺到檢查病床上，對著蘇怡華說：
正當他發著愣時，城堡裡的公主興奮地跑了出來，嚷著：
「什麼時候？」
徐翠鳳侍立在一旁喜孜孜地看著，沒說什麼，只是笑。她想起什麼似地，跑去門口拿了報紙，畢恭畢敬地走回來。
啊——，醉生夢死，
「謝謝你今天陪我，」她用溫婉的口氣說，「我好快樂。」
「你在忙什麼？」他好奇地問。
「我累了。」
春風微微吹入窗邊，茫茫不知時，
身邊有你情話甘甜留戀放未下，
「可是，時間還早——」
蘇怡華尷尬地笑著，不曉得該說什麼，正好呼叫器響了起來。他低下頭去察看呼叫器顯示的號碼，順手拿起電話撥號。
「我沒有交代要出來喝酒，怕他們會擔心。我想回去看看太太和孩子——」
「明天我幫你安排電腦斷層攝影，看看手術的可行性？」
「也許是因為還不認識你吧——」徐翠鳳低下頭，出現難得一見的羞澀。
陳寬看著蘇怡華，先開始笑了起來。蘇怡華也跟著笑，兩人愈笑愈厲害，各自捧著肚子彎下了腰。陳寬笑停在地上翻滾，蘇怡華試圖去拉，差點被他拖到地上去，兩個人仍然是笑得不可開交。
「生命中，很多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如果不馬上說，馬上做，很快就來不及了——」
「謝謝，」臨上車前，陳寬和圖書激動地轉過身來擁抱蘇怡華，「我的生命拜託你了。」
「我建議你做胃鏡檢查以及病理切片，並且盡快安排電腦斷層評估有沒有其它的轉移以及手術的可能性。」
陳寬點點頭，沒有說什麼。過了一會，他忽然問蘇怡華：
「沒什麼，就是給你泡茶，」徐翠鳳手忙腳亂地說，「一向都是我爸爸在弄的，所以找不到東西在哪裡——」
「我知道。」
「我們去Judy那裡喝酒，熱鬧熱鬧——」
「你覺得是什麼診斷？」他調整了個姿勢，雙手交叉在後腦袋。
陳寬點點頭。
青春枉然為你去。
「拜託你幫我看看這個。」
陳寬點點頭。
他們勾肩搭背，顛顛倒倒地走在路上，水銀燈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好長。陳寬扯著嗓子，重複地唱：
蘇怡華繼續檢視其餘的胃壁，並且在潰瘍部位夾取了幾片病理切片。
很快在胃大彎側幽門附近那個四、五公分左右的潰瘍就呈現出來了。那是一個不規則邊緣的潰瘍，潰瘍中心充塞著潰爛組織，邊緣可以看到明顯的隆起，沿著隆起的邊緣是浮腫的內膜往外延伸。
「喝酒好嗎？」
等檢查完成之後，陳寬從床上坐了起來，背著蘇怡華，愣愣地不知想著些什麼。好久，他才從床上站了起來。
啊——，醉生夢死，
蘇怡華有些遲疑，問他：
「你這個人，鑰匙忘記了，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從中午之後就開始禁食了，atropine（抑制唾液分泌的藥物）剛剛打過，」陳寬收拾閱片架上的胃部攝影Ｘ光片，「下班前我交代胃鏡室邱小姐把器械都準備好了。」
蘇怡華從陳寬手中接過Ｘ光片，打開閱片架上的燈光，把片子掛上去。那是一hｅｔｕbook.coｍ•ｃom系列服用對比劑之後的胃部攝影檢查，白色對比劑很清晰地呈現出胃部內膜的皺褶以及紋理。
「嗯，」陳寬站了起來，背對著蘇怡華走了幾步。他似乎沉思著什麼，過了一會轉過身來，慢條斯理地說，「如果我告訴你，這是我自己的Ｘ光片，你會怎麼說？」
「走，我知道一個更棒的地方，今天我們一定要喝個過癮。」
蘇怡華看了看手錶，有點猶豫。
蘇怡華走進辦公室時發現陳寬正趴在桌面上，聽見蘇怡華的聲音坐了起來，一臉沮喪又疲憊的表情。
他側臉看了陳寬一眼，陳寬操著不怎麼標準的閩南語跟著唱和：
「明天我們做電腦斷層，一定還有機會的——」蘇怡華安慰他。
「我得去醫院了，陳醫師找我。」
「幹嘛看報紙？」蘇怡華問。
「你的——？」蘇怡華訝異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是蘇怡華醫師，請問哪位找我？」電話接通了，「嗯，陳寬——現在嗎？」
他走進電話亭，拿起話筒時猶豫了一下。可是很快就下定決心投進硬幣，開始撥號。不久，電話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
「嗯——等一會我會過去，」蘇怡華看了看錶，「好，在你的辦公室。」
「請看報紙。」
陳寬一馬當先，拉著蘇怡華，跌跌撞撞地走在夜深的巷道。蘇怡華率先唱起歌來：
「你找我什麼事？」蘇怡華問。
「可是，——」
「她喔？大概採購去了，不到百貨公司關門絕對不會回來。」
「生命中，有很多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如果不馬上說，馬上做，很快就來不及了，」他無奈地笑了笑，「你看，像我這樣——」
「現在才九點鐘多，」蘇怡華看了看錶。
一個蓄著短髮，酷似關欣的女孩從蘇怡華的面前走了過去。他的目光緊緊追隨，直到她轉了彎，消失在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