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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秀離開了房間一會，等她端了水回來時，發現錄音機仍然開著：

他們靜默地在風中站了一會。邱慶成終於說：

他把汽車停在山路邊，打開車門走了出來。邱慶成踩著崎嶇的山路，走了幾步，抬頭看見陳庭站在稍遠的地方，冷漠地望著他。那樣的眼神很空洞，彷彿已經累夠了，再也沒有力氣表達任何情緒。

「事後，她寫了一封信給我，告訴我她已經簽好離婚協議書交給邱慶成，準備在這個事件之後帶著小孩離開他。」

「我送來陳寬的副教授聘書，」他從口袋裡拿出醫學院任命的聘書交給陳庭，「我知道這張聘書來得太遲了，可是這是外科同仁的心意，對陳寬醫師的肯定——」

「你做得很好啊！這個新聞好不容易炒熱了，大家都在談論——」

「那是為了孩子——」馬懿芬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我可以體會她的心情，她那種愛邱慶成的方式是我做不到的。」

「問題不在那幾個人身上——」馬懿芬想了想，「就算我們新聞炒得再熱鬧，修理了那幾個人，一旦事過境遷，仍然不會有什麼改變的。」

「你真的要把孩子生下來，不再考慮？」

馬懿芬無奈和_圖_書地笑了笑說：

「就燒給陳寬吧。」

邱慶成猶豫了一下，硬著頭皮走到陳庭面前。

「不，在這件事情上我只想報復，我已經失去客觀的立場了，」馬懿芬稍停了一下，「只是，我忽然覺悟到，這樣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我把他和他的家庭毀了，自己又得到什麼呢？」

「常姊——」馬懿芬面有難色，「紅包事件的新聞，我不想再追下去了。」

「我很好，」陳庭甩開了蘇怡華，他的哭聲詭譎地變成了無奈的狂笑，「哈哈——費盡心機，總算當了教授——」

邱慶成趕到墓地時，陳寬的告別式正在進行著。執事的人緩緩地把陳寬的棺木放入墓穴，一鏟又一鏟地覆蓋土壤。

邱慶成瞇著眼睛看陳庭孤獨地走在天地之間，他不時仰天大笑、吶喊，聲音愈來愈大：

「你就是脾氣這麼拗——」

常憶如恍然大悟的表情。

陳庭默默地看著那張聘書好久，終於說：

「莫非你還愛著邱慶成？」

馬懿芬搖搖頭。

馬懿芬低著頭，似乎想著什麼。過了一會，她吞吞吐吐地說：

「好吧，如果你這樣想，我會支持你的。紅包弊案的www.hetubook.com.com新聞，我改派別人去追，」她翻了翻桌上的行事曆，「你打算什麼時候動身去美國呢？」

陳寬去世是在一個禮拜六的中午。他的家人本來計畫在午後他錄音後的空檔來房間和他一起共度的。

「就算是這樣，紅包弊案仍然應該報導下去，別忘了你還是個專業的新聞從業人員——」

陳庭擺了擺手，要文秀回去。他自顧轉身，失神落魄地走入那片芒草漫漫的荒野。

四面八方吹來的冷冽的風，像是理不清的悽愴與心事，無由地舞弄著陳庭斑白的亂髮漫天飛揚。

陳庭接過那張聘書，一臉疲憊的表情，什麼都沒有回答。

「我們已經不可能在一起了，」馬懿芬搖著頭，「或許我會把事情做得這麼絕，就是為了有個了斷吧。」

「整個社會——包括我們自己。」

「那依你說，問題出在哪裡？」

「這樣是沒有用的。」馬懿芬搖著頭。

「那一次我沒有參加升等會議，」邱慶成深深地一鞠躬，「對不起——」

常憶如考慮了一下。

隨著陳庭走遠，他的聲音愈來愈小，他那一頭斑白的亂髮，沒入白花花的芒草叢裡，漸漸地，再也無法分辨了。和*圖*書

「你為什麼覺得沒有用？」

親愛的孩子，當你聽到這卷錄音的時候，你已經十七歲了。爸爸可以想像你長得又高又壯的樣子。十七歲實在是很美好的時光。爸爸常回想自己十七歲的時候，最後悔的事，莫過於沒有好好去玩了。現在想想，覺得很好笑。那時候，爸爸對人生充滿了的害怕。好怕稍不注意，功課就輸給別人了；好怕如果不夠努力，就永遠追不上別人；好怕——

當時癌細胞已經在他的肋骨以及脊椎骨到處轉移。儘管蘇怡華建議注射靜脈嗎啡止痛，他仍拒絕了蘇怡華的好意，皺著眉頭，忍著痛苦，希望爭取更多清醒的時間給孩子錄音。

「你真相信她說的？」常憶如說，「果真如此，她為什麼還要替邱慶成奔忙，到處替他求情、開脫呢？」

他們把那張副教授的聘書當著陳寬的棺柩前，點著了火，讓聘書在空氣中熊熊地燃燒。

「這是？——」邱慶成好奇地問。

「哈哈，費盡心機——」

沉默了一會，常憶如歎了一口氣說：

「這些收紅包的習慣早就該改革了，現在好不容易刺了這隻大恐龍一下，你為什麼不再做下去呢？」

「你把事情都跟她說了？—www.hetubook.com.com—」

「這是葉先生和葉太太的聯絡住址和電話，陳院長說你知道的，」執事人員解釋著，「他要你去找他們好好談談。」

「怎麼了？」

「我們陳家，總算有人當上了教授——」他的聲音變得哽咽，說著說著，竟無法自制地號啕起來。

「懿芬，這件事情你不想追下去，常姊不反對。你先是興致勃勃，現在又變得意興闌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是我的孩子，我可以感覺到他在我的肚子裡。」

「美國的事，我可不可以提早動身？」

葬禮之後，邱慶成從執事人員手上領到一條包裝盒上寫著哀感謝的毛巾，裡面還附著一張小小的記事紙。邱慶成拿出那張紙條，發現上面寫著一組住址和電話號碼。

四際都是漫天的紙灰揚塵與無盡的枯黃綿延。濕冷而勁韌的山風，刀刃般地吹過臉頰，吹過有知覺，沒有知覺的一切，連帶把狂囂、哭泣、吶喊也都一起吹走。

常憶如沉思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氣，懷疑地問：

陳庭看著那陣火光，無奈地笑了起來。

「陳醫師。」蘇怡華站在一旁，機警地上前去扶他。

「我知道，」馬懿芬點點頭，「如果我不喜歡邱慶成對htｔｐs://m•ｈｅｔubook•ｃｏｍ.cｏｍ我做過的事，憑什麼還要加諸在孩子的身上？」

那天中午，他錄到了第十六卷錄音帶。那是孩子十七歲的生日禮物。他停下來休息，氣若游絲地向文秀要杯開水。

馬懿芬走進新聞部經理辦公室時，常憶如正皺眉頭翻閱報紙，抬起頭看了馬懿芬一眼，問她：

文秀呼喚陳寬，可是並沒有反應。她本來以為他正閉目聆聽自己的錄音，並沒有去打擾他，直到錄音機發出沙沙沙的聲音。文秀詫異地放下水杯，伸手關掉錄音機開關，又呼喚了陳寬一遍，才發現他已經停止呼吸了。

「是不是邱慶成跟你說了什麼？」

馬懿芬點點頭說：

「爸爸。」文秀抱著孩子，也過去喊他。躺在文秀懷裡的孩子，似乎受到了驚嚇，發出淒厲而高亢的哭喊。

「我見過他太太了，也把事情都跟她說了——」

「也許常姊多事了，畢竟我是過來人。你知不知道，小孩子生下來，有很多事情都要考慮。」

自從他生病以來，沒有家人陪伴在身邊的時刻並不多。陳寬就在那樣的時刻離開了。

「想一想，事情都是自找的，」馬懿芬笑了笑，「我真想彌補的話，應該是下定決心讓自己和孩子以後活得好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