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作者:侯文詠
侯文詠短篇小說集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一 第六篇 啖魚記

卷一

第六篇 啖魚記

蘇餅忽然安靜下來,表示這是很嚴重的事,不可亂來。看他那樣嚴肅的表情,我們雖然覺得很好笑,只好強忍往。阿波若有感歎地說:「想到以後我們要當醫生,其實也滿可憐的,兢兢業業地,一不小心就讓病人告到法院去。醫生怕讓病人告只好猛作檢驗保護自己,結果病人又要提防醫師。」
我轉過身,不知為什麼,開始歎起氣來。
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楊格成天笑臉掛得老高,說不完的笑話與誇張,一點都看不出歲月曾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楊格慢慢停下跳繩,一面收拾一面說:「這樣剛好,跳得太多反而有害處。」
這時別的同學又點燃了一捲新的鞭炮,可是我周圍的情勢已經一片混亂了。我不知道焦點為什麼會變成魚,現在我們很難抓住激動的楊格,阿波則臉紅脖子粗地嚷著:「我看你連八斤的魚都吃不完。」楊格冷冷地說:「你們臺北人沒見過魚大驚小怪,我隨便閉著眼睛都可以吃十斤。」阿波咬牙切齒地說:「看你沒怎麼上課,吹牛倒是學得很好。你只要吃得下八斤,費用全由我負責。」
楊格雪亮著眼睛說:「你要打賭?」
蘇餅也表示同意,並且說:「都說醫生生活品質高,其實也不過是妻兒過得好。」他們討論了半天,沒有什麼結論。
蘇餅笑著說:「楊格忘記了他剛開車那些糗事了,他那副狼狽德行。」
多年來,阿波首次贏得賭注,得意非凡,他挑釁地說:「走,楊格,再來打賭,把車開到碧潭去,看你還敢不敢跳?」
漸漸楊格也不再吃魚,只是喝酒,到了最後,他連酒也喝不下去了,只是一直講話。
他坐在那裏,陷入很深的沉思。由於喝酒的緣故,整個人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可怕。他的情緒慢慢激動起來,然後他又拾起筷子,用一種穩定的速度一口一口吃著魚肉。那種神態,彷彿正和什麼作殊死的對決。有一會兒,我幾乎以為他會把魚肉吃完,可是當他把清蒸魚吃完,又吃了一部分的紅燒魚時,他就吐了出來。可是他並不停止,繼續往嘴巴塞魚肉。後來吐得十分厲害,連深色的分泌液都嘔了出來,滿地一片惡臭。
到了一點四十五分,楊格又吃完了糖醋魚,並且努力地吃了一半的清蒸魚,但是速度顯然慢了許多。他繼續說:「那時候在我們巷道兩邊的陽臺上,站了許多人,抱著胳臂在那裏看hetubook.com.com,我跪在那裏,並不覺得害怕,好像在演一場亂七八糟的武俠片,荒謬到了極點,又覺得好笑。」
在回程的車上,我忽然想起楊格幾年前說的話:「沒有愛情,沒有真理,我走投無路。」想著忽然覺得慄然起來。而車上,早已恢復一片熱絡的氣氛,楊格告訴我們:「我心裏一直有一個秘密沒有說出來,可是現在我想也無所謂了。」他停了一下,接著說,「那次過後幾天的一個晚上,我聽到槍聲,趕緊跑到陽臺去看。就是拿武士刀攔我的那個老大,從門口衝了出來,後面有人拿著手槍追殺他,他一邊跑,被子彈從後面貫穿,倒在牆壁上,噴了好多鮮血。我就站在陽臺上看,也和別人一樣抱著手。我竟然變得很坦然,我覺得好悲哀。」
有一個晚上,他跑到我家裏來,我看到他簡直無法相信了。他的神情好像是一個人生命遭受了很大的打擊或者轉變。整個晚上我們沒說什麼話,他一個人咕嚕咕嚕地喝著啤酒,目光呆滯地瞪著電視,直到國歌唱完了,螢幕一片閃爍,他仍然楞楞地看著。我喊了他好久,他才回過頭,若有所思地說:「所有的事物都像這樣,光彩耀眼,但是一點也抓不住。」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沒有愛情,沒有真理,我走投無路。」
「結果第二天我得意地要出門,不得了,汽車發不動,」楊格比手畫腳地說:「我抬頭一看,天啊,有一把武士刀擋住去路,我再仔細一看,人都軟了,還有五個人,也都拿著武士刀、扁鑽,然後我就奪車門而出,閃身往後跑,結果,你猜,後面巷口暗處還等著一把武士刀。當時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叫我跪下來。」
車子正在回臺北的高速公路上奔馳,夜色漸暗下來,路上的街燈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
蘇餅笑著告訴他:「楊格神經病,本來就是這樣,有什麼好悲哀的,你只是長大了。」
那時是一點十分,楊格正式宣佈這場歷史的風雲際會開始。楊格一邊吃,蘇餅一邊說:「那天在外科真的看到有人把胃吃破。真可怕,肚子打開全是血,用手進去掏還有沒碎的麵、鳥蛋、香菇——」
阿波過去安慰他:「楊格,不要這樣,吃不完就算了,我們也不是真的一定要你出錢。」楊格沒有理會他,自顧哭了一會,抬起頭說:「我去洗手間。」
和*圖*書這是什麼意思?」楊格莫名其妙地問。
雨點零五分,我們都開始勸楊格了,阿波說:「楊格,現在不比當初了,吃不下沒關係,大家都是老同學了。」楊格也不管我們勸說,逕自夾著魚肉吃,一邊說:「當初只好擺了一桌酒席向他們陪罪——」話沒說完,口中的清蒸魚已經吐出來了,隨後又呼出了許多紅紅白白的液體,雜在其間看得出來是沒有消化的魚肉。楊格不好意思抬起頭笑著說:「這個魚肉煮得怪怪的,清蒸的味道不太對。」說著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自顧著說:「讓我休息一下,我只剩下味噌魚和紅燒魚了。」
不久情勢就如往常一樣緊張了起來。阿波和楊格的恩怨其來有自的。我們都清楚地記得大一那次打賭,楊格一隻腳都跨出碧潭吊橋的鐵絲網了。後來總算是阿波見識了楊格,心軟地拉著他說:「你不要跳了,一千元算我輸你,你不知道跳下去真的會死人的。」以後每逢實驗課,楊格耀武揚威地跑來說:「從碧潭的吊橋往下跳,打賭,五百元就好?」一副挑釁十足的架勢,從此阿波和楊格的恩怨沒完沒了。
楊格淡淡地對我說:「畢竟輸贏不是很重要,不是嗎?」
考完法醫學的考試,我們在這個醫學院六年的美好時光可以說真的過去了。未來有一整年的實習生涯,更遠的未來是一片茫然的未知。楊格開著他那輛破爛中古車,後面拖著成串喧鬧的鞭炮,爆炸聲響遍整個校園。
他又喝了好幾杯酒,邊說:「早上真不該喝那瓶牛奶。」阿波去勸他:「楊格,算了。」楊格沒有說話,一杯酒一杯酒地猛喝,到了後來整個人搖搖晃晃地,我們不得不去扶住他。楊格揉著脹紅的雙眼,說道:「我記得那時候花錢請那些拿武士刀追殺我的人,也是讓別人這樣灌酒。後來比得一塌糊塗,我就發誓這輩子不再讓別人這樣對待我。」他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我剛剛在想,現在沒有人逼我,我何苦這樣逼自己呢?乾脆放棄算了,可是我又不甘心——」
看著一片歡騰,心裏實在有說不上的感覺。說起來在這裡過了六年也是值得欣喜,可是快樂地總好像有些什麼讓人覺得不安。蘇餅若有所思地說:「好像人長大就是這樣。」地面上一片鞭炮屑,周圍的幾個同學忽然都同時感歎起來。楊格得意地從他的汽車裏向我們招手和_圖_書,喊著:「怎麼樣?我現在飆車的技術不錯吧?」說完又做了幾個漂亮的急轉彎。
我沒有回答。車窗外,我遠遠地望見了圓山,還有整個城市的燈光。靜靜看著,那樣亮麗的霓虹在層層的遠山底顯得非常地怪異。而公路上,工人正不停地施工,拓寬馬路,還有許多正在興建的建築櫛比地排列著。
過了不久,楊格不滿意地走下車來,表示:「喂,振作一點,要踏入社會了,高興才對,不要一臉苦瓜相。」
蘇餅追問他:「楊格你那些勇氣和原則呢?」
蘇餅在我耳邊抱怨說:「以前流行撞球,全班一窩蜂,後來是跳舞、打電動玩具,都一大票。現在要畢業,每個人有一堆忙不完的私事,除了考試外難得見到同學。好了,以後實習連考試都沒有了。」
聽到打賭,我們僅有的一點點感傷都變成了快樂的期待。老實說,同樣公式的娛樂,在枯燥的醫學生涯裏,實在給我們太多的歡樂了。每一件往事都可以寫成笑死人的一篇故事,包括楊格只穿上衣在校園裸奔,追求小姑獨處的微生物教授——在在都替楊格贏得了不斷的賭注。
楊格在一點三十二分吃完了鹽酥魚,接受一陣歡呼,他謙虛地表示:「最難吃的鹽酥魚已經解決了,下面都是我比較喜歡吃的。換句話,革命已經由軍政時期向訓政時期邁進了一大步。」
他的呼吸急促,面色蒼白,額前冒滿了冷汗,發出一種怪異的聲音,像是哭泣,又不像。等到服務生把地面收拾乾淨,楊格索性就趴在桌上哭了起來,他的哭泣,在當時的情況,實在非常突兀,我們怎樣也無法想像。
到了一點二十五分,加油的聲勢更浩大了,兩、三個人嚷著:「楊格,讀書輸別人沒關係,吃飯不能比別人慢。」
等他從洗手間回來,潑得滿臉都是水滴。他開始有了一點微笑,淡淡地說:「我現在想通了,一切都會改變。何況這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只是吃一頓飯而已。」
「年輕人的心聲啊,指二十到二十九歲在臺灣這一群佔人口結構五分之一的比例。目睹了臺灣戰後五〇、六〇年代經濟起飛的時代,經歷了工業化、都市化,價值巨變的波潮——」
楊格從口袋裏掏出吃魚的一千元給阿波。他笑著說:「這種最簡單的勇氣當然還剩很多。」他邊開車邊說:「下次我們去拚蒙古烤肉,阿波你來吃。」
楊格聽得差m.hetubook.com.com點吐出來,大聲叫嚷:「蘇餅,你再烏鴉嘴,我就去告訴你太太,你根本沒在醫院幫教授整理數據,跑來喝酒。」
說著楊格真的休息了起來,他一會往餐廳走來走去,一會又坐在餐桌旁托著腮幫子,像在想著什麼。被他這麼一攪和,我們的心情就不再那麼有趣了,大家睜著眼睛看楊格。和楊格熟悉的人都知道他倔強的個性是出了名的。看著他這副德行,我們開始意識到這場鬧劇也許會弄得不可收拾。
蘇餅還來不及說完,阿波就打斷他的話說:「吃飯前不要談這些正經八百的好不好,消化不良呢。」一邊說著,餐桌上已經堆滿了午餐,有紅燒魚、清蒸魚、糖醋魚、鹽酥魚、砂鍋魚頭還有味噌魚。餐桌旁的人物表情則比菜色更豐富。蘇餅裝成一副幾乎哭出來的表情表示:「楊格,要珍重——」他還吃不到兩塊魚肉,其他的人就唱起「易水寒」的歌替他製造氣氛:「淡淡地,和你說聲再會,看那江水悠悠——」
然後我們各自散開去做賽前的準備。阿波去上廁所,一邊動作還一邊心滿意足地偷笑。蘇餅很仔細地在長途電話中欺騙他新婚太太為什麼中午不能陪她吃飯。兩、三個其他的人叫了兩瓶果汁飲料,坐到餐桌上,咕嚕咕嚕地喝起來,說的好像是一些實習分發、薪水及將來的問題。楊格走到那輛千瘡百孔的福特一千六後座去取出跳繩,一邊跳、一邊對我抱怨:「早知道,上午那瓶牛奶我就不喝了,整整有三五〇CC。」看著楊格那輛福特的中古跑車,我不免意味深遠地笑了起來。兩年多以前,楊格經歷了一次他所謂「空前」的感情創傷以後,就決定放棄他浪漫的個性,做一個「實際」的人,他連吃了幾個月的泡麵,瘋狂地向周圍的好友借貸,不久就開來那輛中古跑車,作為他「實際」生命的見證。我記得當時楊格明明是沒有駕駛執照的。那以後我很少在課堂上見到楊格,倒是常聽說楊格開車出事,又是進修理廠,被開罰單,整個人畏縮地到處躲藏。
阿波則是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然後我們都開始喝酒,留下楊格用功地吃魚。後來楊格終於忍不住了,向我們要一杯酒,喝了起來。他喝了沒幾杯,就要開始告訴我們他當年的事。那故事我們已經聽過好幾遍了,大意是說他初開車時,把車停到別人門口,結果被砸得玻璃全碎,後來起了爭執。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們走回餐廳時,他們正在談著一些報紙上的事情,我還沒走近,蘇餅就急著念報紙給我聽:「你聽這裡有一個人說:『這些問題我當然關心,但是抗議有什麼用?報紙講的都是高空,你看別人丟垃圾,會去跟他說要罰六百嗎?』還有一個人說:『我覺得人生就像來玩一場,自己的快樂最重要。』」
慢慢我們的桌上出現了許多空酒瓶,大家吃得意興闌珊,一片沉寂,只剩下楊格不停地說話。
阿波一來就興致地表示:「人長大就是這樣,大一到現在我一共重了十五公斤,不曉得都從那裏來的,」說著,又不放心地問我們:「你們看我當到住院醫師會不會像一條豬?」楊格看了他一眼,冷笑說:「豬倒是不會,我吃得比你兇都不怕了,你怕什麼?」阿波則頗不以為然地反問:「你會吃得比我還多?」
吃魚的事鬧得不可收拾,後來楊格就決定開他的中古車,一群人到石門水庫下的活魚店去一決勝負了。我對八斤、十斤的魚並沒有很清楚的概念,那次我們幾個同學挑了一條有我胳臂那麼長的草魚,打算做成不同口味,一起分吃。可是當老闆稱了半天,表示只有七斤左右時,我差點昏倒,阿波得意地挑著另一隻更大的草魚,指著楊格對老闆說:「再稱一條八斤到十斤之間的魚,這個瘋子一個人要吃。」
我很難形容楊格那種專注的精神。我記得有一次賭的是三分鐘喝完四瓶啤酒。如果你喝過啤酒一定知道那不可能。可是我親眼看著楊格咕嚕咕嚕拚命把啤酒灌下去。一張脹紅的臉變成土青、蒼白,然後紺黑,等他喝下第四瓶啤酒,兩眼發白,整個人栽蔥似地倒了下去。躺在醫院,昏迷中不斷重複著那句話:「我贏了。」我們那時都怕他有什麼意外,可是那一次我相信他如果死了,一定也是死得得意洋洋。後來楊格出院,扣除他贏的一千元,還倒貼了兩千多元的醫療費。儘管如此,楊格仍然不斷地向我宣揚他的原則問題,他常說:「你心中存著原則,才會活得有價值。」在他的觀念裏,拚了性命打賭要贏這是原則,為了維護正義在西門町和黃牛大打出手就是原則,為了向不合理的考試制度挑戰,考試作弊,這也是原則問題。
楊格一邊苦笑,一邊搖頭說:「現在不行了。」
直到阿波來了,楊格才又找到抬槓的對象。說來整個事件都是阿波引起的,不過一向都是這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