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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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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六節

第一部 三十年前

第六節


「據我瞭解,快樂不是做完什麼事,快樂是做事做不完。是老是在做那件事,似完非完,快完沒完,那時候才最快樂。真正做完了,只快樂一陣,就不再快樂了。」
「在沒解決你的精神不純潔前,我想我不會飛。」
我一邊邁進浴缸,一邊拉著她的手。「我幫你捲高袖子。」她讓我捲了。「現在,我坐下來了。要不要我告訴你背在那裡?請你感覺我的背在那裡,就洗那裡。洗好了,你就光明在望了。」黑暗中一言不發的,小葇領會了一切。她柔軟的小手摸索到我背上,為我洗了起來。她不但洗,還用指甲為我搔背,還捏了我的脖子和肩頭。範圍只是在上半身擴大,一過我腰部,她都躲開了。結果所謂背部,要在詞典上重新定義了。
「說得也是。」小葇點點頭。「可是——」
「沒有歹念?」
「因為你關上了門。」
「可是,」她發愁的笑了一下。「可是又來了,可是,你教我怎麼面對你、面對鏡頭啊?現在夜裡十二點了,從我午後認識你,才不過九個小時,這麼多的變化,我真的消受不起。再說吧,也很晚了,是不是該休息了?」
「你為什麼不開門?」
小葇楞了一下,又有所悟,點了點頭。
「必須做到。」小葇很堅定的說。「你答應,你保證,不然,不然的話,我就惱了。」她假裝生起氣來。
「好,」我讓步。「我答應你,我願使我精神純潔。我還保證此時此刻在神聖的、純潔的小處女感召下、影響下,我內心是一派純潔。所以,你可以放心我,把裸體給我看,不會出事,我會用純粹神聖的、審美的、珍惜的、敬畏的、保護的心靈,面對你的裸體。」
「給心靈純潔的男人看。如果你心靈純潔,我就給你看,雖然我非常不習慣,因為我感覺你有問題,你的心靈不純潔,肉的比例太高了。」
「沒有。」
「對。人很可笑,他追求半天,竟不知道真正的意義是在追求的過程裡,而不在追求結果裡。人跟快樂真正打成一片是在過程中,過程一完,一到結果,不管結果是得到還是得不到,不管是成或敗,都很快的告一段落。」
「有一點怕。比剛才我洗的時候還怕。」
「狗也好啊,」小葇抗辯。「胃口能永遠給吊住,就是幸福啊!不然你以為什麼是幸福?難道吃到才叫幸福?吃得倒了胃口才叫幸福?」
「你看了,能夠自制嗎?」
「沒有任何念。」
「上次是黑暗中找根本沒有的黑貓,這次卻是牠在那裡。並且,上次你穿衣服,現在,我卻和一個裸體的男人同在一個房子裡。我好怕。」
「可是,」小葇滿意的笑了以後。「可是,我怎麼知道你不在精神上做壞事呢?比如說,我看你現在盯著我的腿看,你就心存歹念。」
「自制有兩種,一種是『不可見欲』式的自制,一種是『見可欲』式的自制。『可欲』是引起你慾望的美女,法國文學家法朗士(Anatole France)寫過一本《泰綺思》。寫尼羅河岸沙漠裡有家修道院,院中僧侶過著禁慾、苦修、出世的生活。其中有一個叫法非愚斯(Paphuutius)的,修道有成,回想起十年前他認識的一位女演員泰綺思,身陷紅塵之苦,乃計劃去亞歷山大城(Alexandria)救她、使她歸依天主。法非愚斯把這計劃告訴另一苦行者。另一苦行者對他說:天主作證,我絕不懷疑你老兄的意向。但是我們一個神父說:『放在旱地上的魚都要死的,同樣的,走出了獨居小房,到世俗中去的僧侶,就脫離了善境。』但法非愚斯有信心離開修道院去救人,就出發了。最後,他說服了泰綺思,使她看破紅塵,燒掉了她的華麗衣服首飾,把她送到沙漠中的女修道院。不過,泰綺思雖得救了,做了修女,這位神父法非愚斯卻把持不住了。他回到修道院,日夜想起泰綺思來,痛苦不堪。最後,任何苦行的招數都不靈了。全書的結局是:泰綺思死後上了天堂,而伏在她屍體上的法非愚斯,卻哭喊著:『我愛你,不要死呀!請聽我說,我的泰綺思呀,我欺騙了你,我只是一個不幸的呆子。上帝哪,天哪,這種東西能算什麼呢,只有在地上有生命的一切的愛情才是真實的。』法朗士這本《泰綺思》是挖苦天主教的,但是,他藉法非愚斯最後的哭喊,道出了神職人員的假面目與真覺悟:什麼出世的上帝哪、什麼天哪,都是狗屁,都趕不上人生在世和那男歡女愛!另一方面,《泰https://www.hetubook.com.com綺思》引發出一個主題,就是:如果神父只住在修道院中,根本遠離女色、見不到女色,不『到世俗中去』,則那禁慾、苦修、出世的生活,就有『成功在望』的可能。這在宗教裡,稱做『避世禁慾主義』(Ascetzcism)。這種主義,本是宗教中的歪道魔道,但在印度教裡、在佛教裡、在埃及諾斯替教派(Gnostics)裡、在猶太以西尼教派(Essenes)裡,以及在天主教裡,都不乏此道。為什麼見不到女色是重要的禁慾條件呢?因為一見到,六根清淨中的一根就蠢蠢欲動了。有一個笑話說,有一座廟,廟裡和尚都說道性很高,可戒女色。有人要測驗他們,請他們圍成一個大圓圈,每人都盤腿坐下,兩腿中間,放一面鼓。然後請來一個美女,在圈中大跳脫衣舞。不料一跳之下,所有小和尚腿上的鼓都吟吟敲響起來,唯有老和尚的寂然不動。大家對老和尚佩服極了。不料把鼓拿起來一看,原來鼓皮都給捅破了。上面這些故事都說明了一件事,就是人要『不見可欲』才能自制。《老子》書中說:『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古本《老子》無『民』字,全文則是『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意思是說:不看見足以引起慾望的,心就不會亂了。照老子的理論可知,要想不為女色所惑,唯一辦法,就是看不見女色,眼不見心不煩,禁起欲來,方有可能。這種理論,從根救起,可謂與西方『避世禁慾主義』東西輝映。另一方面,司馬相如《美人賦》中。有這種對話:『古之避色:孔墨之徒,聞齊饋女而遐逝;望朝歌而迴車。』這就是說,儒家墨家之徒是好色的,只是要『不見可欲』而已,一見了可欲,就完蛋了。所以他們只能『避色』、逃避女色。照司馬相如這種延伸,儒家墨家在避見美女一點上,正是道家的信徒。不過,這種『不見可欲』的理論,卻另有高人不贊成、不佩服。這種高人相信:不見也、躲避也,這都是消極的態度。《聊齋誌異》中有《小謝》一篇,寫陶望三不亂搞男女關係,有妓|女上床,他終夜不搞;有婢女夜奔,他堅拒不亂。後來碰到兩個漂亮女鬼跟他開玩笑,他有點『心搖搖若不自持』,但是立刻『肅然端念』,不理她們。《聊齋誌異》會校會注會評本有但明倫評語說:『於搖搖若不自持之時而即肅然端念,方可謂之真操守、真理學;彼閉戶枯寂自守,不見可欲可樂之事,遂竊以節操自矜,恐未必如此容易。』意思是說:要真在美色當前全見可欲之時把持得住,才算真功夫。不此之圖,只把自己『閉戶枯寂自守』,避而不見,這種人,其實又算什麼本領!一旦美色驟來,真正全無防身之力的,就是這些笨東西。所以記錄上說,彭祖活了七百歲,最後卻因討了小老婆送了一命;北山道人修行了一千年,最後卻因愛上官小姐送了命。我想,這些大師級的禁慾主義者,最後見到美女,一身除了一個器官硬,其他全軟了,原因就在『不見可欲』者多,『見可欲』者少,尤其美女裸女見得少,因此一見之下,一方面大驚失色,一方面大驚失於色,不但敗下陣來,並且敗得一敗塗地。要想不敗,看來得在『戰場上練兵』才成。俗話說『百尺竿頭站腳,千層浪裡翻身』,在最難站腳的地方你能站腳,在最難翻身的地方你能翻身,才算本領、才算務實、才算有可行性。我認為『不見可欲』的逃避方式是不足道的,也是沒有『性』趣、樂趣的,我贊成用『見可欲』的面對方式去迎接美女裸女,在那種場景、那種邊緣、那種處境下,你能自制,才是高人、才是有『性』趣樂趣的。中國高僧『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印度聖人要少女與他同睡而不失自制,就是例子,不過這種苦行派不無自欺之處。至於我,我要看對象、視情況而定。『見可欲』了,有跟她做的情況固然好,不做也有不做的『性』趣樂趣,培養『見可欲』的自制,那種自制,也餘味無窮,含蓄一點、保留一點,不一定一次把所有的全做完。結論是,人可以脫|光,但事情不一定做光。喂,我說得太多了,我要喝一口水了。」
「你舉個例。」
說到這裡,看小葇聽得入神時候,我抱住她。小葇含笑不語,任憑我把臉貼住她,在她臉上、脖子上擠磨。最後,我驚醒似的對她耳語:
「到處都是。戀愛是過程,失戀或結婚是結m.hetubook•com.com果;盼望考取大學是過程,落榜或考上是結果。等放榜有一種盼望的快樂,考上那幾天,快樂會繼續,可是久了,那種快樂的感覺就沒有了,要快樂,得另想法子,另起一套快樂的作業。」
「我是那樣沒有吸引力嗎?喚,我明白了,你不喜歡我了。」
「我就穿著這樣子陪你。」
我走出臥室,看到小葇正坐在大書桌旁看書,在歐洲古典台燈下,在四面書架環繞中,一位小哲學家正在「紅顏窮經」,那真是一幅美麗的畫面。我拿出拍立得相機,為她存下留影。快門的聲音使她抬起頭來,我又趁機照了一張。兩張照片顯影以後,都照得不錯。我問她:
這時,我已全部脫|光,裸體站在那裡。
「可是,你不是職業攝影師,我也無法把你當成是。」
「貓不太一樣。你說的貓,一定是已經吃飽了的貓,才有這種閒情雅緻。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在影射我是貓,你錯了,不過,你可以用來影射日本文學家夏目漱石,因為他寫了一本爛書,名叫《我是貓》。」
小葇打我一下。「你呀,真是詭辯大王。只是你的辯證法太霸道了。好吧,辯不過你,我去陪你一分鐘。」
「你睡臥室我床上,我睡客廳沙發。」
「不需要了,你呢?」
為他起一念,十年終不改。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
「快說給我聽,你怎麼接近我。」我拉過來她的手,握在我手裡。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小葇走出來,穿上牛仔褲走出來,一副雨過天青的樣子。
「可是,小葇,浴室是全黑的,男人裸不裸體你都看不見。」
「不要可是,」我打斷她的話。「怎麼樣?讓我用拍立得為你照幾張裸|照,不經過照相館沖洗的,全世界只有一張也不加洗的,只是留給你和我的,好不好?好嘛。」

「你為什麼不安慰我?」她質問。
「你這小哲學家,你竟用玄虛來問躲裸|照!你談到『投影不移』的理論,我先把我的心得說給你聽。《墨子》書中說『景不徙』;《列子》書中說『景不移』,意思是說,影子是不移走的。《莊子》書中說『飛鳥之景,未嘗動也』,意思是說,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照傳統的解釋,鳥飛的時候,影子也跟著動,影子發生,由於鳥遮住光,鳥飛過去,光又不被遮住了,影隨之沒有了;鳥朝前飛,新的影子產生於前,舊的影子消失於後。但是原影其實並沒有消失,只是變化位置而已。其實,這種解釋是不足的,進一步的解釋該是:物質運動所經空間的極小段時間內,物質似動非動,在空間裡,彷彿凝在其中,像是電影膠片的一格以內,自其變者而觀之,則該影曾不能以一瞬,所以,影子不徙不移,飛鳥的影子是不動的。其實,這種進一步解釋還是不足的。真正『景不徙』、『景不移』的極致,似乎該是和英國喬治.巴克萊(George Berkley)主教那種『存在即知覺』的理論相反的發展,而是『知覺即存在』。——當你知覺到影子在那兒並沒移走,影子就正存在那兒而沒移定。在喬治.巴克萊前兩百年,中國的王陽明有『物不在心外』之說,就先喬治.巴克萊一說再說了。其實,更唯心的說法乃是『物在心內』,正因為影子在你心裡、知覺裡,所以影子永遠存在。縱使事實上已不存在,但在你心裡、知覺裡,卻依然存在。胡適曾就《墨子》書中的理論,寫過三首詩,我最喜歡,我背結你聽:
「為什麼搖頭?」
「和女人?」
「你臨睡前要喝點什麼嗎?」
「美國舞蹈家鄧肯(Isaclora Duncan)碰到法國雕塑家羅丹(Rodin),也因為緊張,結果失掉了一個因她做出的世界級雕像。後來在自傳中,鄧肯一直後悔她當年太緊張了。」
「那樣不禮貌。」
「你看看你剛剛洗過澡,我還沒洗,這樣會把你弄髒;並且,你又穿上牛仔褲,來吧,陪我到浴室去,你再洗一下。並且,你還欠我的,你答應替我洗背的。」
「凡是你的接近就是好的,說說看你對快樂的看法。」
「不,和老鼠,如果老鼠爬上床的話。」
「你不養貓?」
「如果我那樣自我控制還不算純潔,乾脆犯姦淫罪反倒痛快,我反對耶穌這種瘋狂的唯心論。」
「我沒說我接近你,我說我的看法接近你。」
風過鏡平湖,湖面生輕縐。湖更鏡平時,畢竟難如舊。和圖書
小葇笑得好開心。
小葇笑著,也低頭欣賞了自己。她臉有點紅。「一定要這樣穿嗎?這樣子在男人面前,有點難為情。」
「貓抓到老鼠,並不立刻吃,先玩牠,讓老鼠跑了再抓回來,一次又一次,好像也屬於這一類。」
「還有誰呢?如果該有而沒有的,應該是一隻貓。」
小葇看我喝著水。「看你喝水,好像就有哲學,你很渴,也不把杯子一次喝光似的,是不是?」
「小葇,考不考慮在你二十歲生日留下幾張裸|照?想想看,那該多有意義、多麼難得。把這麼青春、漂亮、有氣質的肉體,留下幾張存真,該多值得。古今中外雲煙過眼了多少美女,真可惜沒有什麼裸|照傳下來,這真是全人類的損失,也是美女們的損失。」
「這三章哲理的濤,理中抒情,情之所在,雖風流雲散、雖人琴俱杳,但在一念之轉的剎那,碧海青天,好景也會重來,只看你如何看待它。智者達者從不傷逝,『逝者如斯,而未曾往也』,只要你不以亡而亡,一切若亡的,都凌虛而實在。『投影不移』的理論,要在這一大堆說明下,才發現它的高明與玄虛。對哲學家不幸的是,照相機發明了。與其站在那兒空談『景不徙』,不如立此存照,照些真正把影捕捉、把影固定的照片,反倒逼真得多。『有召即重來,若亡而實在』,做為抽象的玄想是別有情味的,但如輔助上照片留底,豈不更投影存真?豈不更傳神入畫?豈不更好嗎?」
「貓。小葇你注意到了沒有?十二生肖裡,有老鼠卻沒有貓。為什麼沒有貓?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為什麼沒有貓?我一直奇怪貓為什麼受歧視。後來我看《水經注》這部書,記唐公房一人得道升天後,『雞鳴天上,犬吠雲中』,雞犬也都一同升天了,可是『唯以鼠惡,留之』,就是說老鼠太可惡了,把牠留在人間,不許一同升天。老鼠是壞東西,是不配上天堂的,索性留牠在人間做惡。我想,雞犬升天,貓卻不走,答案就在這裡了。貓是有使命感的偉大動物,人間老鼠還在,貓就要繼續打擊魔鬼,不要上天堂。地藏菩薩在眾生不成佛時他寧下地獄,我看貓卻在眾鼠不消滅時牠寧不上天堂。貓的貓生觀是:人間若還黑暗,天堂不是我們的!說到這裡,真覺得貓不但偉大,簡直就是菩薩呢!」
「好嘛,一分鐘也好,我們一起到浴室去,那裡就是我們的人間天堂。」
「你怕嗎?小葇。」
小葇想了一下,搖了搖頭。
「我入睡前,永遠保持腹中無物、心中沒事狀態。」
「所以,唯一的辦法是像一條狗,狗背上捆一根竿子,從狗頭前面伸出去,竿子頭上吊一塊肉。狗就永遠追這塊肉,永遠在牠眼前,永遠追不到,這樣子,狗活得最起勁。」
「這可好了,你這麼能自我控制,那麼我們之間,可不可以但丁層面、蕭伯納層面呢?」
「人的悲劇是兩個,一個是你得不到你盼望的,一個是你得到了它。你跟你的男朋友的關係,恰恰如此。」
「你怎麼還是那麼傳統?肉來肉去。其實,你記著:沒有欲,那有情?沒有肉,那有靈?情慾之間、靈肉之間,其實也有主從關係、本末關係、因果關係,其實仍是肉|欲在先、靈情在後,只不過靈隨肉來、情隨欲至,甚至後來居上,變成『唯靈論』、『女神論』了。對一般女孩子說來,愛情要慢慢培養,慢慢自靈而肉、因情生欲,其間有一段時間、一段過程,不過,對我說來,當我遇到使我著迷的女人,我的反應是instant。是即溶式的,我會立刻在靈和情上『愛上她』,同時在肉和欲上『想上她』。『愛上她』的上字是前置詞,『想上她』的『上』字是動詞。換句話說,愛一個可愛的女人和搞一個可愛的女人,對我沒有時間的落差,我是形而上『一見傾心』同時形而下『蠢蠢欲動』的。雖然事實上我絕不危急或急色,甚至我對一些女孩子可以完全例外做到『唯靈論』、『女神論』,從但丁(Dante)『對拜垂絲』(Beatrice)式的情人神聖化到蕭伯納對愛倫.黛麗(Ellen Terry)式的紙上羅曼斯,我都可以做到。」
「為什麼學哲學的就不拍裸|照?」
「人間天堂?沒有那麼多神仙,只有你和我?」小葇問。
「好了,你成功了。」小葇彎腰撿起牛仔褲。「萬劫光生,現在要關燈了,計時一分鐘。」
飛鳥過江束,投影在江水。鳥逝水長流,此影何嘗徙?和圖書
「是看不見,可是,我無法遮掩我的感覺。我好難為情。」
小葇頭靠向我,沒有說話也沒有拒絕,我慢慢解開大鈕扣,拉開拉鏈,慢慢伸進雙手,沿著她小腹的左右伸進去,摸著她緊緊貼身的內褲兩邊,撐開牛仔褲,一路向下脫,我順著她大膽背後往下脫,事實上摸的動作多於脫的動作,到了膝蓋背後,到了小腿腳肚,到了腳跟,我一邊欣賞一邊欣喜,不到一個小時,我已經從正面脫過她,也從背面脫過她,我滿意又滿足,並且躊躇滿志。我竟這麼有成就感,——我竟這樣連脫兩次大學女生的褲子!
「那有什麼意思?」我逗她。
「關了燈,同樣是黑暗,為什麼這次比上次還怕?」我一邊脫一邊問。
「我怎麼會飛?」
「怎麼可以!」小葇懶懶的說。「好像才不過一小時,你就兩次脫人家褲子。」
我接著她,走進浴室。
「意思就是不倒胃口,這還不夠嗎?人活著,你還要多有意思?一個人活一輩子,永遠保持興致勃勃,胃口好,起勁,還不夠嗎?你還要怎樣?想做神仙?做神仙也有神仙的苦惱。笑話不是說,一個人死了,見了閻王爺,他對閻王爺說,請你讓我下輩子托生富貴之家,一輩子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做大官住大房子,坐小汽車討小老婆,前前後後是黃金美鈔,花也花不完。閻王爺說,有這種好事,我自己去了,我也不做閻王爺了。不是嗎?閻王爺做神仙,我看不出來比做人更快樂。」
「口渴時,喝水是一種享受,凡是享受,都要和拉麵一樣,要拉長一點。」
「我好喜歡。」
「我的處境不適合養貓,所以我只看有關貓的圖片。看美女圖片,是『意淫』;看貓圖片,大概叫『意貓』了。不過,照《伊索寓言》講法,貓和美女也不無關係。《伊索寓言》裡有一條《貓和愛神》,說一隻貓愛上一位美男子,請求愛神把牠變成美女,愛神答應了。變成美女後,美男子喜歡上牠,就和牠結婚。當天晚上,愛神要試試貓變美女後,是否還貓性沒改,乃在臥室中放出一隻老鼠。美女一見之下,故態復萌,一躍下床,直追老鼠。愛神大失所望,只好把美女再恢復成貓。寓言的教訓是:『本性勝過教養。Nature exceeds nuflure』《伊索寓言》最後把美女恢復成貓的本相,雖然不免失之殺風景,但在『本性勝過教養』之中,我卻覺得,這隻貓縱為美女,卻也不失其本職與本色,床上歡樂,不忘床下戰鬥,這種人生觀,可真淋漓盡致呢!」
「那你能做到『精神戀愛』嗎?」
「因為只有你裸體了,才能測驗出我是否心靈純潔。你肉了,我才會靈。」
「那就是你萬劫先生吧?」小葇打趣說。
我打開水龍頭,轉過身來,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並把兩手接觸到牛仔褲的金屬大鈕扣,在她耳邊小聲請求:「讓我——好吧?」
「今晚不行,今晚做不到。今晚我會在沙發上充滿心事,想念臥室空床上那可愛的人。」
小先笑得好虛弱、好膽怯。「我把你當成什麼呢?讓我想想看。今晚怎麼睡呢?」

「你喜歡貓。」
「好可怕,」小葇面露愁容。「你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對我?照基督教主耶穌(Jesus)的說法,心裡動淫念的就犯姦淫了,你在精神上並不純潔。」
「只陪一分鐘,並且要關燈。」她不動,像一隻可愛的貓。
「這可做不到。」我急了。
「那你把我當職業攝影師吧。碰到職業攝影師拍裸|照,見面一個小時就開拍了。」
小葇點了點頭。
「貓?」小葇好奇。
「一分鐘,太殘忍了,那只是脫衣服的時間,不是陪洗澡的時間。要等我脫了衣服,裸體坐到浴缸裡,才起算,才合理。」我抗議。
「為了照那種照片,照的時候,你會看到太多了,照完以後,你又要保存起來永遠看。我會被你看得緊張。」
「是我,小葇,不要怕。」我把她攔腰一抱,擁在胸前。這時,她的大腿已跟我的大腿貼在一起,舒服光滑的感覺立刻傳到我全身,它也勃起了,堅硬的在她和我之間。我要適可而止,我警告我自己。我湊到小葇耳邊,低聲提議:「我要進浴缸洗了。為了獎勵我很有節制,還是為我洗個背吧?」
小葇哈哈大笑起來,我也大笑。她撲在我懷裡。
「這不是吊胃口?你怎麼由我是貓變成你是狗了!」
我輕拍她和-圖-書的頭。「先陪一分鐘再說。」
「那你把我當成什麼?」
「可以『精神戀愛』,但在精神上並不靜止。精神上會『神交』、會『意淫』、會把你脫|光,並且一再蹂躪你。」
「如果我後悔,只是一個理由,就是當年我使你失望,我本可以使你不失望的,你對我那麼重要,我對你也那麼重要,我不該使你失望。」小葇動情的說。她說得很慢,深情的看著我。


「你為什麼不敲門?」
「理論上可以。不過他們的層面都是不見面的,但丁一輩子只見過拜垂絲兩次,蕭伯納也沒見到愛倫.黛麗幾次,他們能成功,『不見可欲』是重要的條件。」
「那就好,你就不要使我失望好嗎?」
「好,你不是貓,夏目漱石是。我同意你的基本觀點,我對快樂的看法跟你很接近。」
「你的意思快樂只是過程,不是結果?」
「這麼漂亮的大腿不給男人看,真是暴殄天物。並且,不給男人看又給誰看呢?給鏡子看?來,我帶你到餐廳喝點什麼。」我拉住她的手。
「好、好,我答應,我保證。」
「不可以,你要先脫下牛仔褲,恢復生我氣以前你的穿著。並且,還是由我脫你牛仔褲,脫你褲子,那是我的最愛、我的特權、我的殊榮。」
「因為哲學裡有『投影不移』的理論,我不完全清楚,好像既然不移,沒照就是照了,不是嗎?」
小葇望著我,神祕一笑。「你說說看,我們學哲學的還要拍裸|照嗎?」
當浴室門開的時候,我眼睛一亮。我看到的是,小葇穿著我的白襯衫,左右捲起四分之一袖子,襯衫的下邊似遮非遮了她的內褲,內褲緊緊的裹住她。她的兩腿赤|裸著,她的大腿小腿瘦得性感,令人立刻想跪上去親它、摸它,可是我忍住了。「多漂亮啊!多漂亮啊!」我張開雙手,讚美著。「你這麼漂亮的腿,可以去拍絲|襪廣告。」
我試著安慰她,黑暗中伸過手去,正好摸到她的肩,她突然嚇得一抖。
「為什麼要面對裸體?」
「萬劫先生固然床上歡樂,不忘床下戰鬥。可是,他也不忘在床上戰鬥。」
「你是不是覺得我是你見面才九個小時的男人,九個小時就裸體給我拍照,太不習慣?」
「可是,我要你精神上也純潔。不許『神』什麼、不許『意』什麼,不許有一個想像中的裸體在你眼前。」
「你的記憶力真好,也真壞。真好的是,為了你雖天南地北高談闊論了那麼久,可是仍不忘回到主題,要我為你洗背;真壞的是,我從沒答應為你洗背,我只說也許考慮關燈條件下陪你一分鐘。」
「哲學家夢到蝴蝶,就會飛。」
「問題不在我脫的次數,而在你穿的次數,何況我每一次脫它都徵求你的同意,而你每一次穿它,都沒得我同意。」
「好吧。」小葇同意了。「我等你先脫衣服,我來先關燈再脫。」說著。她把電燈關了,浴室一片漆黑。
她假裝生氣,突然站起來,快步跑到臥室去,隨手關上了門。
「我要洗澡了,我要你陪我。」我對懷裡的小葇說。
「因為怕你更生氣。你是可愛的、不講理的、不可理喻的、不可思議的、不可捉摸的、不可救藥的、不近人情的,最後不翼而飛的,所以,我以為你從窗上飛走了。敲門也來不及了。」
「今晚也如此?」
「你說得對。宋朝古書《太平廣記》根據另一本古書《神仙傳》,記錄了一段超級老壽星彭祖同白石先生的對話,彭祖問白石先生說:你為什麼不吃上天堂的藥?白石先生說,天堂上能比人間更快樂嗎?天堂上神仙多極了,你到天堂就得侍候他們,會苦不堪言,不如在人間長壽,反倒划得來。這位白石先生一言點醒長壽人。所以《抱朴子》這部書裡就提倡,不要吃全部升天的仙丹,只要『服半劑』,只要把藥劑服下一半就好了,全部不吃,會下地獄,全都吃了,會上天堂,只吃一半,升到人間就停住,最划得來。當然在人間不能短命,要長壽才行,長壽的目的在享受人生,所謂『求長生者,正惜今日之所欲耳』。什麼是珍惜『今日之所欲?』就是抱住葉葇這樣的小天使,使她也不上天堂,每天一起過地上神仙的快樂日子,並且珍惜這種難得的快樂日子。」
洗澡出來的時候,我習慣是穿素色襯衫和素色睡褲,這是夏天我一人獨居的基本裝束,比起小葇來,兩人只是光著不光著大腿的不同。我平常穿著這種衣服工作,也穿著這種衣服睡覺。愛因斯坦(Einstein)不用兩種肥皂,我在家裡,不換兩種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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