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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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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節

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節

「我想我也不會,或者降到最低。這種看來不太有情的漠然,其實是我取法奸雄的。古往今來,惡人中有一種大奸巨惡,他們是惡人中出類拔萃的。他們之中,有一種奸雄,最引起我的注意。奸雄的短處,不須我說了,但他們有兩點長處,卻也值得學習。第一、奸雄有一個大特色,就是永不洩氣,永遠戰鬥個沒完。他們不論多麼失敗,卻不做失敗主義者,不論處境多糟,卻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他們絕不灰心、絕不意做、絕不懷憂喪志、絕不『不來了』。相對的,所謂一般的好人,他們反倒是沒有力量應付失敗的。一旦失敗,就洩氣了,就丟下武器跑了。所以,局面最後總是『好人在家裡歎氣,惡人在台上唱戲』。但從有韌性、有鬥志、有毅力的觀點看,惡人的成功其實也全非作惡,在性格上,的確具有著堅忍不拔、愈挫愈奮的成功條件。這一點不可掩沒,值得學習。第二、奸雄有另一大特色,就是永不為女人煩惱,永遠享受女人的快樂。他們從女人身上,只得其利,不受其害,女人對他們,只是『玩物』與『助興』而已。當然他們可能不解風情、不搓愛情,但他們比起那些既解風情又懂愛情的多愁善感者、比起那些被女人整得死去活來的人間情種,似乎略高一籌。我堅決相信,男女之間應該是人生最大的快樂,可是女人顯然不以此為足,她們要鬧人鬧個不停,以大家痛苦為樂事,這又何苦來?世界上很少有男人能夠脫身於女人這種胡鬧之外,但是奸雄顯然能夠做到這一點。由於奸雄的強大、穩定與佔上風,女人在他下面,有時候,也未始不是一種單純的幸福。希特勒、墨索里尼死的時候,都有情婦自願陪死,這一現象,豈不也滿愛情的嗎?男女之間,真該是男人強大、穩定、佔上風的,奸雄在這一點的成功不可掩沒,也值得學習。中文諺語說『不以人廢言』;英文諺語說Give the devil his Jue,不掩沒惡人的長處。英文這句諺語在十六世紀就有了,我認為它說得比中文細膩。因為『不以人廢言』的重點,自該是指惡人說的,好人的話自然不會被廢,唯有惡人的話,即使說對了,也往往因出自惡人之門,而予作廢,以致惡人的全部言行,都一律遭到否決。這樣全部否決,我總覺得漏了點什麼。」
「你在陽明山上有這些感覺,主要是看山、看雲、看樹、看花。如果不在山上,你看到的是海、大海、滄海,你的感覺還一樣嗎?」
「跟外婆住不方便,怎麼住呢?」
「我看更糟。以佛教為例,今日佛教是最違反佛祖釋迎牟尼精神的虛偽宗教。最明顯的是佛祖根本是無神論者,可是今天的佛教徒相信這麼多的神,這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自古以來,聖徒的理想被俗化得荒腔走板,不以佛教為限,但佛教是被俗化得最要命的一個顯例。南北朝時候,官民比賽蓋大廟,奢麗無比,以為功德,當時大臣就感於這樣亂搞,『無關神靈,有累人事。』到了宋明帝時候,他把故宅改建為湘宮寺,說:『我起此寺,是大功德。』當時虞願在旁邊,不肯鄉愿,他反駁皇帝說:『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賣兒貼婦錢,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愁,罪高佛圖,有何功德?』佛教在中國,墮落到這種田地,真是可悲!信佛教信得一至於此,所謂博愛眾生,全是假的。到了唐朝,寺廟已經擴大到擁有大量的財產、莊田、奴婢、莊戶,在官佛勾結的局面下,造成了大量的社會問題。這種打著佛教旗號,藉以蓋廟斂財的『功德』,距離真正的佛教精神,愈來愈遠,『佛若有知,當悲哭哀愁,』自不消說。宗教和政治這樣化合的結果,演變的政治,就是和尚政治。和尚出身的明太祖取得天下後,設立一種僧官叫『砧基道人』,『砧基』是登記土地財產,在寺廟裡駐守收稅,這種和尚僧俗雙修、吃齋念佛之外,兼幹起稅吏來了。和尚政治的演變,荒唐至此,『佛若有知』,豈止『悲哭哀愁』,恐怕氣得進瘋人院了,正因為和尚政治的結果,是在官佛勾結下廣事蓋廟斂財,所以佛門財產在中國,一直蔚為壯觀。清朝末年張之洞試圖沒收各地的佛門財產來辦教育,主張廢產興學運動和*圖*書。他估計只要把佛門財產挖出十分之七,就可達到興辦各種學校的效果;一九三一年時,有中央大學教授也提出打倒僧閥、解放僧眾、劃撥廟產、振興教育的主張,這都是很有見地的。事實上,真正的佛門信徒,當知真正的功德絕不在蓋廟斂財等謀求小集團的利益上,正相反的,真正的功德乃在捨棄這些,以利蒼生。五代時候周世宗廢佛,下令毀掉天下銅佛像,用來鑄錢。原因是天下錢不夠用。不夠用的原因是,鑄錢用的銅,都給佛教徒鑄了佛像了。於是他下命令毀掉所有的銅佛像,他用的理由很巧妙,他說佛以身體為妄,又要有利眾生。現在是有利眾生的時候了,如果佛有真身尚在,都會為人犧牲,何況銅做的身子呢!他的理由,的確義正詞嚴,大家不敢不聽。他三十九歲死後,佛教徒恨他,造他的謠,說他是乳部生病死的。為什麼乳部生病呢?因為毀銅像時候,傷了佛的乳部,所以佛給他報應,以奶還奶。唉!幸虧沒傷到佛那一部分,否則更慘。其實,周世宗才是真正知道佛教精神的人。今天的所謂佛教徒,他們不知真正的佛教不在蓋廟建寺,而在大悲救世;真正的和尚不在古剎梵音,而在為生靈請命。真正的佛教不在泥塑木雕、不在塗金畫紫、不在暮鼓晨鐘,不在什麼道場,什麼東來西來寺。真正的佛教主張無成見、無所住,並非無頭腦,頭腦在那裡?在智慧,故曰『金剛般若波羅密』,言智慧如金剛,能摧壞一切愚合煩惱,令人到達彼岸。所以,佛教徒不求智慧,只講禮拜、燒香、禱告、灌頂、做法事、數念珠、念阿彌陀佛的,才是佛教的大罪人,並非真正佛教徒。他們倍的不是真佛教,只是邪教而已。佛經中『華嚴經』有『回向品』,主張已成『菩薩道』的人,還得『回向』人間,由出世回到人世,為眾生捨身。這才是真正的佛教精神。『回向』的先前步驟是『看破紅塵』。『看破紅塵』是要悲觀、要淡泊、要寧靜、要出世,要感到四大皆空、要瞭解諸行無常。紅塵看破了,是不是就跑到山林裡、古廟裡,低眉合十,整天唸唸有詞,了此殘生,就算完了呢?是不是人生如夢,既昭然若揭,就『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一番,就算完了呢?不是,這樣就全錯了。真正的解脫、真正的人生,絕不是這樣的。這樣做,只是做『自了漢』而已。自了漢,只是自私的傢伙。從出世以後,再回到人世,就是從『看破紅塵』以後,再回到紅塵,就會『以出世精神,做人世事業』。這時候,這種境界高人,他努力救世,可是不在乎得失,他的進退疾徐,從容無比,這就是真的佛心。中國偉大的特立獨行者,大丈夫王安石,曾寫過一首七絕小詩——《夢》,全詩是:
這種境界,才是深通佛法的境界。這種先出世再人世的智者、仁者、勇者,他們都是『死去活來』的人。人到了這種火候,就是菩薩。菩薩也有高下之分,其中最高的是地藏菩薩。地藏菩薩是一位出世又入世的聖人名字。地藏是專名,菩薩是通名。菩薩是印度梵文的音譯,原為菩提薩捶,簡稱菩薩。菩提是覺悟,薩捶是眾生,連在一起,就是覺悟眾生。一般人對菩薩,有兩種錯誤觀念,一種以為只有觀音等才是菩薩,一種以為牛鬼蛇神等也是菩薩,前者失之過窄了,後者又失之太寬了。其實一個人,只要修學菩薩行,『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就是菩薩。地藏菩薩『上求佛道,下化眾生』的法子是他要殿後、要斷後、要最後一個成佛。他堅持,在眾生沒脫離罪苦、進入安樂、進而成佛以前,他自己不要成佛。他的精神是『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他顯然相信:那些自以為等到自己先成佛道再回頭救人的人,其實是救不了人的,那些人啊,其實只是偽君子、假和尚、冒牌菩薩罷了。我年紀愈大,愈相信人間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做事的,一種是說風涼話的,自己什麼也不做,甚至阻止別人做事的。我重視任何做事的人,看不起任何說風涼話的人。明代末年,張獻忠一路殺人,有一天,他的手下李定國殺到城下,城裡跑出一位破山和尚,為民請命,要求和_圖_書別再殺人了。李定國叫人堆出羊肉、豬肉、狗肉,對破山和尚說:『你和尚吃這些,我就封刀!』破山和尚說:『老僧為百萬生靈,何惜如來一戒!』就立刻吃給他看,李定因盜亦有道,只好封刀。這位破山和尚,就是做事的、不說風涼話的人。這種人真是第一流深通佛法的人,因為他真能破『執』。佛法裡的『執』有『我執』和『法執』:我執是一般人所認為主觀的我;法執是客觀的宇宙。因為他深通佛法,所以能『為百萬生靈』,開如來戒!相對的,只有那些小鼻子小眼的假佛教徒,才會張開大嘴,不做獅子吼而開獅子口,大吃其『素雞』『素鴨』『素火腿』,甚至在吃素當中,都不忘葷味,在菜單上,殺伐之聲不絕。拉拉雜雜說了一大堆,結論只是指出,用宗教力量支撐好人是行不通的,因為宗教已經墮落了、荒腔走板了、走火入魔了。即以蓋廟穿袈裟等形式條件而論,中國寺廟的蓋法,完全是中國人自己玩出來的花樣,與釋迎牟尼的全不一樣。和尚穿著方面,中國和尚穿的是『右衽漢服』、是『芒鞋布襪』,可是當年在印度,出家人一定要光腳,並且以一條長長的『梁布』圍身。由於唐僧取經時,沒有將佛教音樂的樂譜、樂器以及法器製造方法取回,所以今天寺廟中所謂『梵樂』、『梵唱』、『經誦』等等,都是中國人自己的發明,釋迎牟尼如果看到,完全不知道怎麼回事。至於『燒香』、『燒戒疤』那一套,更是本土化的陋規!想想看,釋迎牟尼死後,才出現了大、小二乘分家。等佛教傳到中國時,竟出現了八宗十派!這麼多宗派分立,正反證佛法已到了瞎子摸象的地步,全走樣了。」
「還沒有。我來台北,就是找比台中更多的機會。」
「『向滄海凝神』,是一種浩瀚的心靈情懷,它最使人有『天人合一』的博大感覺。這種博大,會使隨之而來的任何主題,即使本來很普通的,也跟著變為光彩奪目、壯闊動人。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筆下的《白鯨記》(Moby Dick)主角『向滄海凝神』,意在尋仇;海明威筆下的《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主角『向滄海凝神』,意在不屈。這種尋仇與不屈,都因為寄情滄海,而變得使心靈浩瀚,一切情懷,也就大不相同。在我個人方面,在『向滄海凝神』之際,尋仇與不屈兩種情懷,也就更形澎湃。我會隨波而去,偶爾幻想是散仙、是海神、是浪裡白條、或是優力西斯(Ulysses)——這種幻想不是白日夢,而是一種『天人合一』帶來的『古今同調』。這種經驗,只有寄情滄海,所獲最多。所以,我喜歡『向滄海凝神』,如果真是滄海的話。」
「你可以命令我替你做一點事,比如說,修鉛筆。」
「但做朋友可能還是困難重重。思路前進只能帶頭做抗議活動,像英國老哲學家羅素(Russell)帶頭抗議美國在越南的帝國主義,我看到畫面,一堆年輕人中間夾坐個老頭子,看來真有點滑稽。羅素的思路比年輕人新多了,可是人卻太老了。羅素一輩子跟女人的關係非常超越前進,不過一旦他老了,我懷疑他一定很不方便了。法國老哲學家沙特(Sartre)也有同樣的困境吧,不過他的紅顏知己波娃(Beauvoir)倒很大方的幫他找了不少年輕女學生。坦白告訴你,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我會動心,可是我不會一個個去『勾引』,甚至我會有意錯過她,像錯過一條美麗的小魚。當我決定不再回信,就表示我要錯過你。讓你回到大海,是有特殊原因的。」


「還沒跟同學約好嗎?」
「那你沒有過嗎?」
「只在陽明山的一部分。」
無所求心普空寂。
什麼都不追求,我心如止水。
「不方便還是勉強可住,有時我住同學家。像今晚,我就打算住同學家。」
「我有過。我記得我在你這年紀時候,很不喜歡一個人在月光之下,因為月光是最令人動情的。後來我年紀漸大,自我訓m•hetubook•com.com練也變多了、變強了,我練習能夠以一種欣然欣賞清光清境的心情,去看月亮了。八十多年前,一位優秀的中國哲人寫過一首《月詩》,我最喜歡,我背給你聽:

什麼原因呢?我自己也不想說清楚,當然我可以這麼說:「可以告訴你,你太像我三十年前的一位女朋友了。」或者說,「她太像你了。當半年前你第一次來我家陪我去台中演講,我一看到你,心裡想到的就是:怎麼會這麼像!怎麼會這麼像!不必列舉什麼地方像了,只找不像的地方做為區別吧,這女孩子比她高一點,約高一公分,一六八cm左右,氣質上似乎更新潮一點,畢竟是三十年後的新世代女孩子了。再來就是這女孩子穿著冬天的衣服,而她只穿夏天的,我不知道她穿冬天的衣服是什麼樣子,因為人間的冬天比季節的冬天來得早。可是,當你今天來了,穿著夏天的衣服來了,穿著的方式,卻又她像你你像她。我坦白告訴你,那天你來了,先在我家裡,再陪我去台中、陪我逛校園、陪我演講、送我上車——在一起時,每一階段都使我波瀾起落;分手以後,每一回憶都使我魂牽夢縈。後來送了鋼筆給你,你再來信,我想我該就此打住了。因為我不是在你身上尋找舊夢,而是我簡直無法承受新夢。因此,我沒有回信了——」上面這些話,我會說出來嗎?不會的,永遠不會的。英國詩人佈雷克(Blake)有一首詩叫『愛情的祕密』(Love′s secret),裡面提到一種愛情哲學,那就是Silently,invisibly:He took her with a sigh,用不動聲色只歎一口氣的神祕,帶走了他喜愛的女人,這就是愛情,有些話是不能說的。愛情不是向神父告解、愛情不是在鬥爭大會認罪,愛情要的是適度的神祕、適度的信心與信任,愛情是技巧、是含蓄,不是坦白。

「我的意思是說,我可能老得不適合和年輕女孩子做朋友了。」
「夜景也不妨,你可以感覺花落誰家。」
陳壁君神祕的一笑,她不追問我的特殊原因是什麼,她上山、上山,親自來了,我也開門歡迎她了,她不要回到大海,有山可上的時候,誰還需要海呢?世界有多少山,當地質調查的時候,發現有海底生物的化石,可知山曾為海過。當滄海了、桑田了、陵夷了、谷易了,一切都化為虛無與幻滅,何況一條美麗的小魚?
「自然對人的意義,既不該是迷信宗教式的敬畏,也不該是騷人墨客式的感傷。自然本身並沒有任何種類的感情,更沒有感傷。但有些人總錯誤的把感情賦給自然,認為自然有情,於是天地為愁、草木含悲、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些人先把自然變成一個『多情體』,再把自己的情緒隨著這多情體轉,於是悲從中來。——這實在是一個很有問題的人生態度。至於『黛玉葬花』之類,那更是病態了。自然對人的意義,應該只有兩點:第一點,自然本身是變化無窮的壯觀,不論是朝暉夕陰、不論是暴雨明霞、不論是飛絮滿天或落葉滿地——種種奇景,都值得人在恬靜中或快樂中賞心悅目。第二點,自然應帶給人對宇宙的遠大看法,物換星移、時序代謝——都是使人瞭解宇宙真相的憑藉。西方的詩人從一粒沙中看世界,從一朵花中看天國;東方的詩人從長江中看逝者如斯,從明月中看盈虛者如彼——這種種觀察都可在賞心悅目以外,別有妙悟:人與自然本是一體。基督教聖經上說:『你是從土而出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但說這話的先知並不瞭解這一現象的科學原理。現在我們知道了『氮化循環』等化學現象,知道了萬物都要復歸原始,人生只是過眼雲煙,自己乃是不斷的在死亡中。有了這種達觀的心胸,再回過頭來看人世,人才會覺悟到這輩子該怎麼活才不虛此生、才會覺悟到此生已為錯誤的安排浪費許多,實在不應該再浪費下去。這時候人會活得更積極起勁,肯定適合自己的,擺脫不適合自己的,使自己的生命愈來愈發光,而不是愈來愈黯淡。這種爐火純青的人生看法與做法,人都可以從孤獨的面對自然中學到。詩人華滋華斯和*圖*書說『讓自然做你的老師』,我想就是這個意思。所以,感傷一類的情緒,是對短暫生命的浪費,實在是沒有必要的。」
「浮萍還是有根的、固定的。我看倒像蜉蝣好。」
「我收到了。」
「你對自然不多愁善感,對人呢?尤其對情人呢?」
我笑了。「這也就是我身在寶山、那裡都不去的緣故。」
「真美,只可惜落花白天才看得到,你看不到夜景了。」
「什麼特權呢?」
明月照我床,臥看不肯睡。窗上青籐影,隨風舞娟媚。
「如果叫我君君算是特權的話,你可以比別人有更多的特權。」
知世如夢無所求,

我但玩明月,更不想什麼,月可使人愁,定不能愁我。
「很高興的奇怪你今天上山來看我。」我對陳壁君說。
「比起豪門有錢人的別墅來,當然你一點也不豪。但你的大書房,卻是琳琅滿目,像所羅門王(Solomon)的寶藏,這是天下第一豪,要說此門不豪也難。」
「當然好用,可是有點捨不得用。後來我寫了一封信給你,不知你收到沒有?」
「當然不是,大家叫我『君君』。」
「你一個人在山裡,接觸大自然,你會不會覺得孤單?會不會有感傷?」
「鋼筆好用嗎?」
「打什麼工確定了嗎?」
我為人間,留下數不清的功德。
「看海,我會比看山更神往。美國詩人弗洛斯特(Robert Frost)有首詩叫《不遠也不深》,最後一節是:他們望不到多遠,他們望不了多深。可是誰能擋住他們向滄海凝神?
「太老了?好怪的一個不回信理由。」
「我的確沒回,因為我想我太老了。」
「有『衣裳楚楚』的流浪者嗎?」
「當然有。人們從小就被教育做好人、訓練做好人,長大以後,有的自信是好人、有的自許是好人、有的自命是好人,他們從少到老、從老到嚥氣,一直如此自信、自許或自命,從來不疑有他,但是,好人、好人,他們真是好人嗎?深究起來,可不見得。事實上,世間所謂的好人,其實他們壞得真夠瞧的。好人怎麼會壞呢?會壞,我舉出三點主要的。好人的第一壞是:不敢與壞人爭。他們怕壞人,因為怕,所以不敢與壞人爭。天下壞事的造成,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壞人做壞事;另外一個是好人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結果呢?有能力或可能有能力的好人,在有機會或可能有機會的時候,放棄了打擊壞人、阻止壞人作惡的行動。於是天下的壞事,也就一件一件的蔓延起來了。所以,不客氣的說,壤事不全是壞人做出來的,其實好人也有份。容忍、坐視、甚至默許壞人做壞事,乃是使壞事功德圓滿的最後一道手續,好人之罪,是不能免的。好人的第二壞是: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好人最大的毛病,乃在消極有餘,積極不足;歎氣很多,悍氣太少。結果他們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獨善其身』而已,絕不是『普渡眾生』的好漢。但是最後,壞人並不因為好人消極歎氣就饒了他們,壞人們還是要欺負好人、強|奸好人,使他們連最起碼的『獨善其身』也善不好、連佛教中最低級的『自了漢』也做不成。最後只得與壞人委蛇,相當程度的出賣靈魂,幫著壞人『張其惡』或『扶同為惡』。這真是好人的悲哀,好人所以『獨善其身』,其實是一種相當成分的自欺。這種自欺,原因在好人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人格的完成,其實,這一完成,還差得遠哪!為什麼?因為好的完成,必須是向外性的,而不是向內性的。顧炎武說他不敢領教置四海窮困而不吭氣、反倒終日講道德教條;林肯說他無法認同一半是奴隸一半是自由人的長久存在,都在說明了道德上的向外性。老羅斯福打擊財閥,推動反托辣斯政策,堅信:『如不能使個個過得好,單獨那個也過不好。』就是這種向外性的偉大實證。以『獨善其身』自欺的好人,他們自欺到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了,其實是大錯特和*圖*書錯的。因為壞人是向外性的,好壞關係是一種此長彼消的互斥關係,自以為『獨善其身』便是好人的,就好像踩在糞坑裡而高叫自己不臭一樣,這是不可能的。好人的第三壞是:以為『心存善念』便是好人。當『獨善其身』大行其道以後,倫理學上的『動機派』便成了好人的護身符。『動機派』的走火入魔,判斷一件事,不看事的本身,反倒追蹤虛無緣渺的動機,用動機來決定一切。孟子說:『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俞正燮直指孟子說的『情』,就是『事之實也』無異指動機就是事實,一切要看你存心如何:存心好,那怕是為了惡,也『雖惡不罰』;存心不好,就便是為了善,也『雖善不賞』。這樣不看後果,全憑究其心跡的測量術,一發而不可收拾,就會變得捨不該捨之末,而逐不該逐之本,以為人在這種本上下工夫,就可得到正果。這真是胡扯!王陽明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他全錯了!善絕非一顆善心便可了事。善必須實踐,必須把錢掏出來、把血輸出來、把弱小扶起來、把壞蛋打在地上,才叫善;反過來說,『想』掏錢、『準備』輸血、『計劃』抑強扶弱,都不叫做善。你動機好,沒用,動機是最自欺欺人的藉口,十七世紀的西方哲人就看出這點,所以他們點破,說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善意鋪成了到地獄之路。這就是說,有善意而無善行,照樣下地獄,閻王老爺可不承認光說不練。可憐的是,好人在『獨善其身』之餘,竟自欺到以為只要『心存善念』,便是行善了、就問心無愧了,其實這是不夠的。問心無愧算什麼!要問的是行動。沒有行動同步作業,空有一顆好心,只是自欺而已!」
「我也可以叫你君君嗎?」
成就河沙夢功德。
君君笑了。「大概沒有吧?對比起來,你萬劫先生好像最不像流浪者,你好像只守在陽明山的『豪宅』裡,那裡也不去。」
這是多麼高的境界!我把它譯成白話——
月冷寒江靜,心頭百念消。欲眠君照我,無夢到明朝。
我聽了心裡一震,立刻想起小葇為我修鉛筆那一幕,好像被回憶捏了一下。
「還沒。想來也真像《流浪一匹狼》。不過這樣很有情調,使自己變成浮萍。」
「蜘蛛也如此。唯一不同的是,蜘蛛是裸體的,沒有『衣裳楚楚』,也沒有『豪宅』。噢,在你眼裡,我的家是『豪宅』嗎?」我把食指指向天花板,繞了一圈。
「你真好。謝謝你為我服務。暑假到了,你做些什麼呢?會打工嗎?」
「可是你的思路這麼年輕,甚至比年輕人還前進。」


「看來你的遊蹤,只在陽明山?」
「一定得打工。那是我下學期學費的來源。」
「其實,我不如蜉蝣。我有一天隨便翻『詩經』,看到一句『蚌游之羽,衣裳楚楚』,我穿得太隨便了。」

還似夢中隨夢境,

「『時有落花隨我行』那一部分。我走到那裡,那裡有落花隨我,我就流連到那裡。」
「你在家裡,或朋友間同學間,大家怎麼叫你,不會老是叫陳壁君三個字吧?」
「我早就想來看看你,並當面謝謝你送我那麼名貴的鋼筆。」
「你替惡人講公道話,相對的,你對好人也會有意見吧?」君君問。
「你大概沒回我吧?」
可是,就在一個夢到另一個夢裡,
「還沒約好。」
「那一部分?」
人生如夢,有什麼好追求的呢?
「換句話說,你還沒確定今天晚上睡在那裡?」
「好人既然有這麼多毛病,用宗教力量來支撐好人是否會好一點呢?」君君問。
這首詩的境界,就是一種欣然欣賞清光清境的境界,對自然只有歡喜讚歎,沒有多愁善感,這樣才是健康的人,尤其是健康的男人,否則一見花一見月即傷春悲秋,這種人感情上太娘娘腔了,多討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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