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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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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一節

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一節

「貓王死的時候,年紀很輕啊!」
「在山上辦。」
「好的,這樣子,我下午也不會那麼淒涼了。」
「這首歌叫wooden Heart木頭做的嗎?」君君問。
「貓可以玩、玩具可以玩,但人就難了。人還是以看為主吧!我看人開心,希望反過來也一樣。雖然我已不再是可愛的年紀了。」
「天啊!這個時代裡,怎麼還聽得到這種歌!我聽過這首歌,它是貓王普裡斯萊(Elvis PIesley)的(Wooden Heart),『木頭心』、鐵石心腸,一首老歌。你知道誰是貓王嗎?」
「當然不可能,也買不起。那是我死去母親的墓地。」
「坦白說,這不是好處,這是壞處——噢,我聽到了什麼?」我們邊談邊走,經過了一家藥房,藥房傳出來歌聲,我站住了。

君君報以深情一笑。「你左一個性變態、右一個性變態,這些現象是性變態嗎?」
「有人根本都沒有白髮,像你。」
「在這島上,其實可愛的可看的單項,並不多,是寥寥可數的,可愛的小貓、可愛的小狗、可愛的小動物、可愛的幼稚園小朋友、可愛的小女生、可愛的國中女生、高中女生、大學女生、可愛的初出道的職業婦女、可愛的玩具、可愛的卡通電影——一數起來,就數完了。所以,在眼之所見處處烏煙瘴氣的島上,我們能選擇到可愛的去接觸、去觀賞、去歡笑、去一起瘋狂,該多好!多值得!四百多年前,法國的蒙田(Montaigne)就感到,當他與貓同樂的時候,貓玩他之樂多過他玩貓之樂,雖然如此,還是值得一玩。不過,對我的年紀說來,所謂玩,恐怕只是看看而已,或以看居多,還能怎樣呢?」
「聽了你的描繪,其實滿有趣的。你的感覺那麼細膩、觀察那麼入微、牢獄生涯那麼深刻,聽起來真令人永遠難忘。除了時間感有變化外,還有其他的嗎?」
「如果舊有的宗教無助於支撐好人,新興的有辦法嗎?現在不是很流行這一類嗎?」君君問。
「當然包含在內,但我不使女人禍到我,而只蒙其利,不受其害。並且,只蒙其利也是雙方面的,凡對我好的,一定對我的情人也好,反過來說也一樣。」
「不然,我說的這些好處,只有像我這樣的強者才能感應到、感覺到、感觸到。一般人們坐牢對他們是一團漆黑、一片苦難,他們是得不到好處的,你可別搞錯了。」
「一件私事,不過也沒有隱瞞的必要,可以告訴你。我是要到一塊刻有我名字的地方看看。」
「所以你看來比貓王年輕。」
「可是你還是很年輕。」
「好可愛,它惹得人忍不住要看它。」君君說。
「是的。人生苦難問題其實是哲學上的禍福問題,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是說禍是雙至的。我對雙至有一個怪解釋:當禍本身一至的時候,凡夫俗子本身就配上另一至,另一至就是苦惱自己。凡夫俗子遇到禍事,立刻做直接的苦惱自己的反應,於是禍上加禍,自然就雙至了。我的辦法是:我遇到禍事,第一就告訴我自己:『我決心不被它打倒,相反的,我要笑著面對它。』這樣一來,我就先比別人少了至少一禍。絕不配合禍。這還不夠,我要把禍本身給『值日票價』,這才滿意。什麼是『值日票價』?《史記》作者司馬遷說管仲『善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這是我最欣賞的一種本領,化禍為福,轉失敗為成功,對人生說來多麼重要。『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低手對不如意的事,是唉聲歎氣;高手對不如意的事,卻能化成對自己有利。人要修練到這一段數,才算爐火純青。爐火純青的人,不論在八封爐裡、在八封爐外,都是一樣逍遙。『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是我最欣賞的高人境界,我真喜歡這兩句話。至於如何『因禍而為福,轉敗而為功』,則需要智慧與技巧。」
「很願意你陪我,只怕浪費你太多的時間。」
「你現在一個人在山上形同隱居,看起來是不是有點像繼續在坐牢呢?雖然沒有籠子。」君君看著猴子問。
「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時間是浪費,什麼是更該做的呢?那就說定了,我們一起吃午餐,午餐後慢慢向公墓移動,下午也就到了,好m.hetubook•com•com嗎?」
「你大概想不到,嚴格的說,我有生以來,從沒見過我母親,也就是說,我母親從來沒見過我。」
「所以,以貓為例,你不玩,只是看?」
「有時候,木頭心好像也是必要的。」
「沒錯,可是由於現代科技的幫助,迷信起來,已經到了令人哭笑不得的地步。有一個笑話說:一個英國探險家在某次探險中碰到一個有吃人肉風俗的蠻人!等到他發現這蠻人竟是英國牛津大學畢業的,他大為驚奇。他問這個蠻人道:『你難道還吃人肉嗎?』這個蠻人的答話可妙了,他說:『我現在用西餐叉子來吃了。』有趣的是,在台灣的迷信文化,所表現出來的,卻正好是這種笑話。幾年前,台北西門附鬧區流行一種『電子算命機』。這種機器,同公用電話差不多,投下兩元輔幣,按動男女性別電鈕,然後撥動一下你的出生年月,拿起聽筒,即刻便有一位小姐在聽筒中,告訴你一些你心裡所幻想的事。這些事不外功名利祿,以及婚姻大事。這是現代科技幫助迷信的雛形。後來新竹有戶周姓人家,母親死了,子女在外,工作太忙,趕不回來奔喪,只好將自己的哭聲錄音,然後將錄音帶寄回,在母親靈前播放,並且週而復始,哭聲加上乘法,只哭一回,實放多次。這些妙事,試問哪一項不是『西餐叉子吃人肉』?日新月異的是,幾年下來,『電子算命機』已經落伍了,宣揚迷信算命的道具已進步到『電腦算命』、『紫微斗數電腦算命』、『電氣簽箱』了。迷信家求神問人,只要朝電動玩具式的吃角子老虎丟進錢去,連八字推演、上香的功夫都免了,這種『西餐叉子吃人肉』,是多麼令人哭笑不得!另一方面,錄音帶哭喪也已經落伍了。弘揚迷信孝道的道具已進步到佛經錄音帶,從『金剛經』到『金剛寶杵』,無一『不全』並且還標明『台語誦經』,以為本土化、以為直達,這種『西餐叉子吃人肉』,又多麼令人哭笑不得!其實,用佛經錄音帶辦喪事還意猶未足呢,連挨戶化緣,也一體現代化起來了。過去和尚化緣,用於敲磐、口念阿彌陀佛,現在呢?從一九八一年開始,埔里就出現了用立體身歷聲錄音機化緣的和尚了。其實,比起其他的教派來,佛教徒的利用錄音機化緣,還算威力小的呢。道教的張天師,早就利用廣播電台,導引胎息了,比起舊式的登壇作法、捉鬼拿妖,廣播的效果自然一日千里得多了!其實,比起其他妖僧來,張天師利用廣播電台捉鬼拿妖,也算威力小的了。妖僧林雲,這個台灣的拉斯普丁(Grigory Yefimovich Rasputin),早就利用電視,自稱為國祈福了。他在電視上,以橘皮四片,朝東西南北各丟一片,算做法術。電視效果畫面傳真,自然比廣播更勝一籌了!整個台灣孤島『西餐叉子吃人肉』的結果,一切的妖妄,都假現代化的道具以行,流風所及,現代化的印刷機,竟用來製造買紙錫箔;現代化的『帝王切開術』,竟用來配合選定的好時辰剖腹生產,烏煙瘴氣之下,處處是一片迷信與妖妄!不過,還有一個笑話足令我們樂觀:一位迷信的母親,為新買機車的兒子向乩童求來『平安符』,結果兒子車禍喪生。母親憤而質問,乩童說:『機車速度一百二十公里,神騎駿馬速度僅六十,追到時車禍已經發生,神也保佑不及了!』現代化與迷信速度比賽,終於勝了一場!」

「上帝不算的時間,當然包含長出白髮在內。」
「跟你一樣。」
「我是誇大說法。」
「我真好奇,在山上有什麼事?」
「刻有你名字?沒想到陽明山跟你這麼有緣。是不是過去遠足到這山上,在什麼樹上刻了『陳壁君到此一遊』?」
我伸過手去,拉住她的手,輕拍著、輕撫著。然後摟住她的肩,一手還握住她的手,那柔軟白細又修長的手,那是天生的鋼琴家的手。
「你生在一九八〇,我比你足足大了四十五歲。」
「心年輕,人老心不老。以上帝不算的多餘年齡,回顧失掉女禍的坐牢歲月,身處威爾鋼問世的科技時代,比較貓王一千個女人的床上幸福,人老心不老,其實未嘗不是一種禍和圖書害。坦白說,我內心深處實在有一種祕密渴望,渴望我能補償我在牢中失掉的女人,也許沒失掉一千個那麼多,但失掉九百九十九個也未免心有未甘。不過,這只是我內心深處的祕密渴望,在現實上,我知道我老了。雖然歌德(Goethe)老了還跟他當年老情人的女兒戀愛,但你必須得碰到有『戀父情結』的、甚至有『戀祖父情結』的性變態女孩子才成。我喜歡年輕女人,喜歡『幼齒』,已是性變態,再找個有戀老情結所謂『枯楊戀』的性變態小馬子,想來也覺得不無荒謬之處,歌德亦不易為也!所以,一個『懶』字解決了一切。當年的革命黨寫詩,說『不是真情懶放懷』;而我呢,卻『雖是真情懶放懷』,因為小馬子太麻煩了。所以、所以,所以我只送了一個人的鋼筆,卻沒有回她的信。」我深情的看她一眼。
「比如說,在說再會的時候。」我跟了她一句。「唱這首歌的人,他說他跟一千個女人上過床,可是他只想跟一個女孩子結婚。這女孩子十五歲,就陪他睡覺,二十一歲時正式結婚。五年以後,他們分手了。他非常痛苦,他無法以『木頭心』解決這一空虛。他用女人、藥物、酒精、食品來充實自己,又過了五年,他就死了。貓有九條命,可是貓王只有一條。」
「功利主義有功利於雙方,有什麼不好?」

「所以你們可以笑一九三六年次一九三七年次的老,卻別笑我們一九三五年的,至少一九三五的我。」
「比如說,在說再會的時候。」
「宗教可分兩類,一類是舊有宗教,就是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回教等傳統宗教;一類是新興宗教,就是五花八門種類繁多的民間宗教。傳統宗教都有源遠流長的發展,雖然也不脫荒誕與迷信,但因為行之有年,發展成了形,尚稱穩定。馬克思(Marx)說『宗教是人民的鴉片』,就是這些傳統宗教的寫照;但新興宗教就不同了,它的走向極不穩定,一旦發展到走火入魔狀態,後果不堪設想。美國七〇年代的『人民聖殿教』,最後集體自殺時一死就是九一四人,還包二七六名兒童;美國九〇年代的『大衛教派』,最後集體自殺時一死就是八十六人,還包括十七名兒童。如果走火入魔到只是自殺,也就罷了,日本『奧姆真理教』最後從化學實驗室製造出可毒死上千萬人的毒氣,根本就是要殺人了。非常明顯的,這些宗教都是邪教。它們不算是『人民的鴉片』,它們是『人民的迷|幻|葯』。鴉片有害,還是飄飄然的,有個譜兒;迷|幻|葯可就離譜了。」
「君君,如果你不覺得不方便,下午去墓地我願意陪你。何況公墓那麼大,你一個女孩子,也不安全。」
「聽說過,當年的美國搖滾歌手,不是嗎?」
「一、看到一位可愛的小女生淒涼,我會淒涼、,二、我年紀不小了,德國哲學家海德格(Heidegger)大弄玄虛,說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公墓看到那麼多離我很近的先行者、死的存在者,也許我會有一點淒涼。不過,有你在身邊,我也會忘掉淒涼。」
「你母親葬在這裡?」
「那你坐牢時候,由於與外界隔離,女禍自然也隔絕在外了,這也是好處之一嗎?」
「還有,你不但沒有時間了,也沒有空間了。你對空間的感覺,也完全變了。空間的單位已經縮小,已經不再那麼動不動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麼幾千公尺了。你開始真正認識什麼是牆。牆在你眼前、在你左邊、在你右邊、在你背後。四面牆圍住一塊小地方給你,那簡直不叫空間,而像是一個計算空間的最小單位,你坐在地上,雙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腳尖著力,轉個三百六十度,你會感到,你仿佛坐在立體幾何裡。立體幾何談遍了空間,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體而已。我的立體幾何是一間小房,我過的是整天整夜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裡的達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卻面壁四面,小房有三疊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馬桶和水槽,所餘空間,已經不多,一個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動,統統在此。牆與地的交接點上,有一個小洞,長方形,約有二十乘十五公分大,每天三頓飯,就從小洞推進來;喝的水,裝在五公升hetubook.com.com的塑膠桶裡,也從小洞拖進來;購買日用品、借針線、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統統經過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來,檢查後,也捲成一長卷,從小洞一段段塞進。小房雖有門,卻是極難一開的,班長不喜歡開門。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來,從小洞辦。這個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實的『洞房』。在『洞房』裡,隨著陰晴、日夜、光暗等變化,一個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時候,我有這樣的經驗:每天午飯後,到下午開始做運動前,有兩個多小時特別安靜的一段時間,比夜裡還安靜,因為經常夢境的鄰居們午睡時倒不叫。我認為午睡是浪費,從來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別能清醒的獨佔這兩個多小時的特別安靜。本來每天二十四小時都屬於我,但這兩小時好像更屬於我,尤其是星期天的這兩小時。只要天氣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個約會,約會的對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萬倍的太陽。冬天時候,太陽午後會從高窗下透進幾塊——真是成塊的,於是在這小房間裡,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動態。陽光總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牆,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麼高,就斷了。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膠碗、塑膠筷、塑膠杯等,分放在幾處陽光下面,然後自己也擠進去。因為陽光只有幾塊,所以就像照X光一樣,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這隻胳臂,再照那隻,若想同時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陽雖好像是個小氣鬼,只照進那麼少、那麼短,但對我已是奢侈品。陽光在冬天雖然熱力有限,但至少看起來也暖和——幾塊暖和。這種光與熱,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東西,它們從天而降,從九千多萬英里的地方直達而來,沒有停留、沒有轉運,前後只不過八分鐘,光熱從太陽身上已到你身上。這種宇宙的神祕,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時感受到,有了這種感受,你彷彿覺得,雖然陽光普照,可是卻於你獨親,世態炎涼,太陽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陰天時候,我的經驗又翻開了新頁:為了使光線好一點、為了乾淨一點,我買了兩刀稿紙,來糊四面斑駁的牆,印格子的一面朝牆,四邊抹漿糊,貼上去,立刻弄平。從最下面貼起,牆與地板接縫處露縫寬窄不一,先用橋牌攔腰一招,成九十度角,一邊貼牆上,一邊貼地板上,再蓋上稿紙,一張稿紙可蓋住四張半橋牌。橋牌也是正面朝牆,於是自王(King)到後(Quee),和什麼保皇黨賈克(Jack)等,都像法國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瑪麗.安唐妮(Mari Antoinette)等等一樣,都完了。漿糊乾了的時候,稿紙就繃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後,一行行稿紙背面,白裡透綠,一個個小格子都襯出來,每個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樣。原來糊的時候,只求光線好一點、乾淨一點,並無其他奢求——稿紙已為自己做了這麼偉大的服務,還奢求什麼?當然它們不夠白,但白紙買不到。白報紙雖可買到,但質料太差,快變成褐報紙了。打字紙又太薄,糊上去什麼都蓋不住,所以還是稿紙最好。想到當年靠稿紙惹禍,今天把稿紙用來糊牆,頗有焚琴煮鶴的味道。陰天來了的時候,我才意外的發現來了新作用。房間濕氣重了,關節上的風濕開始隱隱作怪,稿紙們吸足了濕氣,紛紛鼓了起來,好像也在作怪。隨著抹漿糊的痕跡,紛紛鼓出了各形各狀的『浮雕』一個個看去,頗為好玩,有美女側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樂的鼻子,還有好幾條香腸。打蚊子留下的痕跡,有時用濕抹布擦不乾淨,索性加貼一小塊稿紙上去,加貼的部分,因為全部是漿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活像一隻白螃蟹在那裡橫行。整個的感覺是,自己不但活在濕氣裡,還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濕度計裡。——上面所說這種時間與空間的感覺,都是我在小牢房裡感受到的。這些感受,只有在長久的孤獨中,才能如此深沉。在小牢房的孤獨歲月裡,我覺得我真能對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對於我,就永遠有著一股莫可名狀的幽情,在我離開多年以後,還會清楚的想到它。我愈來愈和_圖_書喜歡一個人獨居,跟我長年坐牢不無關係。其實這種獨居生活,對工作很有幫助,你會因而有更多的時間用來寫作、用來探討人生。坐牢以後,除了對時空的看法有改變外,對敵友關係,也有會心的理解。對敵人方面,最有趣的是你沒有敵人了。你的敵人把你關起來,就是把你和他們分割,大家一了百了。所以,一切都一了百了,你不再見到他們那一張張討厭的醜臉,不再聽到他們一聲聲同樣的噪音,你的眼前不再有他們的查問,背後不再有他們跟蹤,你開始落得清靜。還有,你也沒有朋友了。朋友膽大的已經同你一起坐牢,膽小的心中慶幸你總算進去了。他們的心情,就好像守在病房外面,探望一個得了傳染病要死又不死的朋友,病人死了,對雙方都是解脫。你剛坐牢的時候,他們有的會來看你一次,也只是一次,以後,他們不再好奇了,一個人到動物園看過斑馬以後,可以十年無須再看斑馬。所以那次來看你,不是來探望,而是來了清心願,或來永別。但是,無論怎麼說,他們在膽小的朋友中,是傷人心最少的。」
「還不止貓王呢!比我同年齡的大胖子男高音帕華滔帝(Pavarotti)、伍迪.艾倫(woody Allen)、亞蘭.德倫(Alain Delon)、畢.雷諾斯(Burt Reynolds)都年輕呢!」
去午餐的路上,看到一個小公猴在籠子裡,面目乾淨而清秀,脖子上還綁了一條鐵鏈。我從幾個角度去想跟牠四目相對,但牠有一股蒼茫的驕傲、羞怯與冷漠——牠總是一股目中無人的樣子,不肯看我。我想起我在獄裡時,別人來「參觀」時候我的表情,我不禁對這小公猴頓起一股同情與同調。君君在旁邊,看到我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悟。
「母親生我時候,我一脫離母體,她就發生了羊水栓塞現象,羊水進入血液循環到達肺部,引起呼吸窘迫、發紺,心臟衰弱,最後由休克而死亡。前後還不到一小時,她就走了。雖然不是難產,但的確為了生我而死。結果變得我們母女之間的生命,沒有重疊、沒有平行,只有銜接與前後。奇怪的是,她的生日和死日同是七月二十五日,她的生日又跟我同一天。好像我接替她在世上一樣,她留下我,一句話也沒說,孤單的走了。」
「是一部電影老片的名字,叫《白髮紅顏未了情》。」
「刻在石碑上?怪事了,你佔領了文化大學嗎?要勒石立碑?你蓋了『中山樓』了嗎?要奠基立石?」

「有的很像。其實坐牢也有好處,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
「就是他。」
「噢,真可惜。父親呢?」
天南地北的閒聊,談得一直很開心,快到中午了。
「我舉一個例:坐牢以後,你的時間感首先會有有趣的變化。你對時間的感覺,完全變了,錶給沒收了,時間單位對自己已經拉長,已經不再那麼精確。過去有錶,一分鐘是一分鐘、五分鐘是五分鐘,一坐牢,一切都變成大約了,無須再爭取一分鐘、趕幾分鐘、提前幾分鐘,或再過幾分鐘就遲到了、來不及了。換句話說,永遠不要再趕什麼時間或限定什麼時間了,你永遠來得及做任何事了——除了後悔莫及,如果你後悔的話。因為太久沒有鐘也沒有錶,甚至沒有計時燭、沒有滴漏、也沒有沙漏,看時間的習慣,已經退化。你無法準確的知道時間有多短或有多長,你開始沒有一分鐘、沒有五分鐘、十分鐘——沒有一小時、兩小時。任何完整的時間感已經沒有了。代替準確時間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鄰居早起者的聲音,大概是五點多;早飯推進來,大概是六點半;午飯推進來,大概是十一點;又是塑膠小壺送水來,大概是兩點半;晚飯推進來,大概也推進了五點;早上六點起身和晚上九點入睡的兩次音樂通知,是一天中最準確的兩次,九點過後,擦地、洗臉、鋪被、看書等,總拖到大概十點才睡。自己好像一個大沙漏,從起身到入睡,十六七個小時正好漏完。第二天,一開始,就好像把沙漏倒過來,一切又從頭開始。從和昨天一樣的地方開始、從和前天一樣的地方開始——小時早已不是時間的單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樣,昨天和今天和*圖*書一樣,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樣。甚至星期也不是時間的單位,每個星期跟上個星期、下個星期也一樣。比較近似的時間單位,反倒是月,一兩個月或兩三個月,也許會冒出一點變化——別人的變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異都很少。大同而小不異。因為時間的單位變長,相對的,衡量時間也跟著大手大腳。過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根本是稀鬆平常的事,你不會指望一天要怎樣有趣、一星期要怎樣靈通,自然也不指望一個月會有什麼奇蹟,再過一個月,多過一個月,這就是你對時間的信仰。無趣味、無消息、無奇蹟,也無所謂。你是時間的批發商,你已學會不再計較小段的歲月。空間是短的,時間是長的,空間跟時間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會,真可惜愛因斯坦的理論,竟沒在這方面尋找證明。」
「不誇大的說法是什麼?」
君君聽得入神了。「照你說得這樣天花亂墜,那人人都該坐一次牢了?」
「你能在人生苦難像坐牢中得到好處,一定有你獨特的人生觀支撐你,是不是?」
「在山上辦?」
「正在有錢和智慧之間的年紀。」
「有什麼好處?我可以代表他們問一下嗎?」
「你們同歲?真想不到!那你真看起來太年輕了,你真養生有道。」
我好奇的睜著眼。「怎麼回事?怎麼有這種怪事?」
走著走著,看到一隻胖呼呼的小熊狗。這隻小熊狗同幾隻其他品種的小狗圈在一起。別人都在休息或安靜的在一邊,牠小先生卻精力過剩,逐一攪每一隻難友,與每一隻鬧著玩,衝到別人身上,咬呀咬的,直到咬痛了一隻小白狗。小白狗大叫一聲,起來追咬牠一下,牠才停止。然後撇開後腿,以大便姿態,撒了一泡小便。——是條小母狗。君君和我看著全套演出,都笑起來。
「你好像是愛情上的功利主義者。」
「我請你吃午餐,好嗎?」我問君君。
「謝了,簡單吃就好了,萬先生。吃過午餐,我下午還有一點事在山上辦。」
「都不是、都不是,我不是女強盜也不是女建築師,我只是一個卑微的應該被上帝悲憐的女兒。」她的表情轉成嚴肅。「我指的是在陽明山公墓成千上百的墳墓裡面,有一塊石碑,上面刻有我的名字。」
「父親一直在國外做生意,也生了病,死在國外,一直沒能回來,我就由外婆照料長大。母親是外婆最疼愛的女兒。外婆不忍看女兒火葬,想把她土葬,但是陽明山公墓已經客滿了,正巧外婆的大姊早訂了一塊地,後來大姊覺得台灣大亂了,決定移民國外,這塊地不用了,就同意送給外婆了。外婆把母親埋在那裡,立了石碑,碑上刻著女兒陳壁君立的,表示母親沒有絕後,那時我才幾個月,什麼都不知道。後來長大了,外婆帶我來過幾次,明天是母親去世二十週年,我要到墓地看看她。我一早到陽明山來,就打算上午拜訪你,下午去那邊。請別見怪不算百分之百專程為你上山,不過的確百分之五十是專程的。我把一天,分給了你們兩個。因為我是不速之客,沒先約好,萬一見不到你,我本打算上午就轉去墓地了,上午沒去,就表示這段時間拜訪了你,這段時間是為你而度過的,如果沒有這段和你在一起的過渡,今天的我,會十分淒涼,不是嗎?會十分淒涼。我很感謝你,使我有了這樣豐富的上午。」君君說著,淚已含在眼裡。
「不是的,」君君笑了一下。「你猜不到的。不是刻在樹上,而是正式刻在石碑上的。」
「你的禍福說法中,當然包含女禍在內了?」君君逗趣著。
「哇,你真鮮!你們一九三五年次的名男人都不簡單!」
「你年紀輕輕的,總不可能先買了塊墓地吧?」
「所以,」君君說。「傳統宗教和新興宗教在你眼中,只是不同程度的迷信?」
「如果淒涼,分一點給我承擔吧!」
「倒也不是,而是我過去失掉自由的日子,上帝不算。」
「你怎麼會淒涼?」
「不會笑。至少一九八〇年次的我不會。」
「也不一樣,他比我有錢得多,我比他智慧得多;他比我會唱,我比他會寫。並且,你注意到我的保養了嗎?我的身體比他好多了。至少,我現在還活著。他跟我同歲,我們都是一九三五年生的,這小子比我還大三個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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