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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山.上山.愛

作者:李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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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二節

第三部 三十年後

第二十二節

「也不離開台灣。」
「看呀!台灣島上的人,不但自己混蛋,還引外面的混蛋內銷呢!這些醜陋的、髒兮兮的、妖魔鬼怪的西藏喇嘛,內銷到台灣可真不少,滿街都是這些紫袍妖僧。還有更妖的名流呢,從什麼什麼法王,到被美國中央情報局偷渡出來的達賴活佛,都登陸台灣了。妖僧以外,還有妖書呢,什麼《西藏生死書》,在這裡還是暢銷書呢,十足證明了讀者的頭腦不清。」
君君笑起來,像一個小哲學家一般的笑起來。她努了一下嘴,慧黠而不服氣的說:「如果哲學只在馬桶上才發生作用,為什麼不提前在餐桌上先發生作用呢?比如說,哲學該告訴你根本不必吃明蝦,也許,你根本就不必選;也許,大胃王的哲學家會乾脆全選,所有明蝦,盡入肚中。」
「為什麼《西藏生死書》是妖書?」
人間的是非太多,
「說不定女人會殉情呢!」
「如果你死,你願意那種死法?」
「這好像是台灣符合所謂國際潮流吧?事實上,西藏宗教是佛教的一支,走向妖魔化的一支,只要一看所謂藏傳藝術就明白了,那些恐怖的唐卡、造像、法器、骷髏頭、降魔杵等等,無一不是下等宗教妖魔化的把戲,這種下等宗教能夠啟發文明人什麼?只是從美國無知的大明星開始,帶頭變花樣、搞宣傳噱頭、炒作西藏秀,認為空虛的人生可以從世界屋脊的西藏得到慰藉,真是胡扯,西藏的下等宗教能教文明人什麼?所以,信宗教,信到西藏人的宗教頭上,在宗教上打西藏牌,根本是無知妄作、根本是上了當。至於在政治上打西藏牌,倒是源遠流長。因為世界列強沒有人願意看到中國完整、強大,所以一直要把中國分裂,分裂成七塊八塊,外蒙古脫離中國獨立,就是美國、蘇聯、英國的傑作,西藏也是如此。問題是西藏成為中國的領土,已經上千年了,即使達賴喇嘛在一九五一年確認有關和平解決西藏的協議時,也承認西藏是中國領土。怎麼能夠讓它脫離呢?英國會讓蘇格蘭脫離嗎?美國會讓夏威夷脫離嗎?所以,根本不發生不是中國領土的問題。」
「要殉情嗎?」
矛盾只有苦惱。
「除了上面兩種以外,第三種是那一種呢?」
「對你過去的選擇,你有遺憾嗎?如果時光倒流,你再重來一遍,你的選擇,還是不變嗎?」
「萬先生,你的學問之大是有名的,看到一碗米飯你都能說出個學問來。」
「我以大陸的文學為例,來做說明。鄧小平以八個字批評文革以後的『傷痕文學』,八個字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為什麼『沒有出息』?因為『哭哭啼啼』是弱者的表徵,強者絕不如此。強者是要據理力爭、挺身而鬥,強者並不自憐自己的傷口,強者關心小孩子的未來、千千萬萬小孩子的未來。拒領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文學家沙特,曾感慨的說,小孩子都快餓死了,文學還有什麼意義呢?他指的文學,是弱者的文學,是『哭哭啼啼,沒有出息』的文學。『傷痕文學』儘管沒有出息,至少它還與自己成長的泥土結合、與生民同病、與國家共休戚,它並不逃世。但有一種逃世的『準傷痕文學』則不然,這種文學可跑得快,它快速的逃向祖國以外的世界,這種逃世是徹底的,這種文學的作者製造一種假象,是祖國有負於他,事實上,是他吸收了祖國泥土的營養才成長而有今日。我們不清楚他的黨是否有負於他,但在祖國動亂時候,他並非獨來獨往的『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有原則知識分子;相反的,他還是黨員,未嘗不參與打壓異己。這種文學工作者比起日本的懦種文學家川端康成還不如。川端康成在祖國動亂時嚇得噤若寒蟬,勇敢抗爭的文學家犧牲了,他卻藏在欣賞女人的世界裡,『回到自古以來的悲哀。』他說他悲哀以外,也反抗、也諷刺,方法是在電車上和燈火管制的床上讀《源氏物語》,用讀書『聊以表示對時勢的反抗和諷刺』,我的天!這是那門子的反抗?那門子諷刺?但沒人敢笑川端康成是懦種文學家,因為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川端康成雖然如此不堪,但他熱愛他的祖國,他不滿政治人物和政黨,但對祖國感懷感恩,直到七十三歲為女人自殺為止,他一輩子是日本人,沒有入過其他國籍。說到這裡,扯進討厭的日本人,實在乏味。趕快做個結論吧。結論是:『傷痕文學』比『準傷痕文學』好得多,『傷痕文學』作者比『準傷痕文學』作者好得多,如此而已。可是歸根結抵,這兩種文學都不是我看得起的。和-圖-書現在再轉回去,談再活一遍的問題。我會故態復萌,照樣再活一遍。只是、只是,我一想到貓王和他一千個女人,我就應有悔不當初之感。我在時光倒流時,也許自己問自己,你已經『幹』偉大的政府一次了,還不夠嗎?少一點叛逆,多一點愛情,像貓王一樣,多『幹』一點更親愛的,不也很好嗎?哈哈,那時候,我對我自己,會無詞以對。」

「真好,」君君聽得入神了。「這種男人,女人一定願意嫁給他。他幾歲死的?」
「有法無天。那個法就是沿用了三百多年的所謂『十三法典』和『十六法典』。在這兩部法典中,按人的血統貴賤、職位高低,規定『人有上、中、下三等,每等人又分上、中、下三級』。藏王、大小活佛及貴族屬『上等人』,商人、職員、牧主等屬『中等人』,鐵匠、屠夫和婦女等屬『下等下級人』。各等人的生命價碼是不同的。法典規定:『人有等級之分,因此命價也有高低。』這兩部法典進一步規定,做為『上等上級人』的人『命價』為『無價』,或『遺體與金等量』;做為『上等中級人』的人『命價』為『三百至四百兩』黃金;做為『下等下級人』的鐵匠、屠夫和婦女等人『命價』則為『草繩一根』,『殺鐵匠、屠夫等,賠命價草繩一根。』這在『十三法典』第七條中白紙黑字規定得清清楚楚,不是我亂說的。為了維護這種『三等九級』的制度,法典嚴厲懲罰以下犯上的行為,『十三法典』第三條規定:『卑賤與尊貴—爭執者拘捕。』第八條規定:『傷人上下有別:民傷官,視傷勢輕露重,斷傷人之手足;主失手傷僕,治傷不再判罪。主毆僕致傷,無賠償之說。』十三法典,第四條更規定肉刑的項目,包括『挖眼、別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處死等』,剛才我說過了。挖人眼睛、砍人大腿、割人舌頭等等還不算暴力嗎?可是諾貝爾獎給出來的頌詞卻是『一直反對使用暴力』,而達賴喇嘛也就變成了『人權鬥士』,鬥到台灣來了。怎麼辦?君君,聽了我的一番舉證,你再側頭看看那兩個喇嘛,你怎麼想?達賴喇嘛再來台灣時,你又怎麼想?」
「其實何必等到時光倒流呢?你第一次就可能做得叛逆過度了。要後悔,第一次就該後悔了。」

「沒錯。打人權牌箝制中國、出中國的醜,的確符合所謂國際潮流,但可惜這些人不肯查記錄,查查達賴喇嘛統治西藏的記錄。在檔案中,竟有為達賴喇嘛唸經祝壽,『下密院全體人員須念忿怒十五施食回遮法,為切實完成該次佛事,須於當日拋食,急需濕腸一副、頭顱兩顆、各種血、人皮一整張』的血淋淋要求,這是什麼人權!還有,為維護『三等九級』制度,舊西藏法典嚴厲懲罰犯上的行為,可處以『十三法典』第四條『重罪肉刑律』規定的『挖眼、刖足、割舌、砍手、推崖、溺死、處死等』的血淋淋刑法,這又是什麼人權!現存的檔案中還收藏不少在達賴喇嘛統治時期五〇年代拍攝的照片,其中有農奴被領主挖去雙眼,牧民被領主剁去右手、被砍掉一隻腳、被刺去了雙眼的照片,至於各種可怕的刑具實物,現在還保存存證。共產黨再壞、再迫害人權,也比不過達賴喇嘛吧?」
「好吧,禁止再談了。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是我,照原樣再活一遍。我再活一遍,所面臨的問題,其實是一個老問題。這個問題是:一人到底該怎麼選擇?一千百年前,孟子就提出這種選擇的困惑,在魚與熊掌之間,他做了深入的討論。他的結論是:生命雖然是我想保持的,但是如果有比生命更令我追求的,我就會捨生取義;死亡雖然是我想避免的,但是如果『所惡有甚於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患有所不辟』不是一定要死,而是有犧牲的危險也不躲避,並不因為有犧牲、有危險,就不幹了。孟子的問題其實也是屈原的問題。屈原見大卜,說:『余有所疑,願因先生決之。』他把『疑』說了一大段,重點只是兩句:『寧正言不諱,以危身乎?將從俗富貴,以偷生乎?』這就是一個選擇的當口。最後,屈原做了選擇,他不肯『從俗富貴』、不肯『偷生』量走了與世俗相反的路線。三國的標衡,也有同樣的問題。他的選擇是『寧正言不諱,以危身』的路線。他的路線是對的,至少在曹操、在劉表面前,你不能說他有什麼不對。問題是他最後碰到了黃祖,黃祖是沒有起碼水準的老粗,結果把他殺了。我不大覺得稱衡是有意找死,或是『壽星老吃砒霜——活得不耐煩和_圖_書了』。他只是『寧正一言不諱』而已。至於『正言不諱』以後別人殺不殺他,他無所謂。他沒有興趣去教育敵人,或揣摩敵人的水準。當然,他這種作風,『上的山多終遇虎』,最後碰到了黃祖型的敵人,他也一死了之。——『患有所不辟也!』『人活著不僅是為了麵包。』對志士仁人說來,尤其不僅如此。一般人的標準是『妻財子祿』全有了,人生如此!尚復何求!這話用在凡夫俗子身上,全沒有錯;但是用在志士仁人身上,就把他們看得大小了!四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國殉道者湯瑪斯.摩爾、八百年前死的那位英國殉道者湯瑪斯.貝凱特,他們都有著大好的『尚復何求』的條件,但是最後呢,還是無法棄其所守、還是都死於非命。這些人並不都是有意送死的人,但他們都是為了真理,『患有所不辟也』的人。結果既然命中難逃一死,最後除了一死,又『尚復何求』?誰讓他們都碰到黃祖型的統治者呢?」
「達賴喇嘛得過諾貝爾和平獎呢,諾貝爾委員會有一段讚美文字,我們外文系的還會背呢,上面說,『——達賴喇嘛在尋求解放西藏的奮鬥中,一直反對使用暴力,他主張使用以容忍和相互尊重為基礎的和平解決方法,以期維護西藏人民的歷史與文化遺產。』我想,諾貝爾獎評審委員們大概沒看到那張人皮吧?」君君說。
「死時六十歲。嫁給他幹嘛,守寡好玩?」
「對不起,來不及了。張蒼水的老婆已先死了。」
「要殉情嗎?還有一位可考慮。明朝末年的志土張蒼水,他被殺時,舉目望吳山,歎曰:『好山色!』這個人臨被砍頭前還看山,還讚美陽明山多漂亮呀,這種人多灑脫呀!」
君君側過頭去瞄了喇嘛們一眼,轉臉對我一笑。
「在邏輯上有一種beg the question魔術,也就是『丐詞』魔術。它把尚待證明的結論,偷偷放在前提之中,要你承認前提,你一不小心承認了前提,你就不得不承認那結論了。《西藏生死書》就整本都是『丐詞』魔術。它有一個前提,就是死後有來生,它把死後有來生做為結論,藏在前提中,你看這本書,得先承認這個前提。可是,如你不承認前提,書的內容就全是廢話;如你承認了前提,書的內容也全是廢話,因為既然死後有來生,你還寫厚厚一本囉嗦什麼?所以我說,看這本書的讀者,頭腦不清,這種人愈讀書愈混蛋。」
「人類歷史上,從神權統治進化到君權統治,再進化到民權統治,可是西藏是全世界殘餘的最神權統治的地區,事實上,達賴喇嘛是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神權統治的代表,所調『西藏人民的歷史與遺產』,其實正是這種醜惡統治的護符。說『解放西藏』、為西藏爭取自由嗎?首先該做的,乃是該打破這種最落伍、最黑暗、最迷信的神權統治,才是當務之急。但是,從七世紀的吐善政權開始,到二十世紀的達賴政權為止,西藏人民,完全籠罩在奴隸制與精神奴隸制的統治之下,又何來自由與解放?更何來人權?」
矛盾不能成事,
「如果不瀉肚呢?」
「孤立是真正強者的特徵。掉掉書袋吧,勃朗寧在『科倫亦的生日』(colombe′s Birthday)裡,曾提出『孤立者強』的肩示!when is man strong until he feels alone,易卜生在《人民公敵》裡,也曾點破世界上最強的人就是那最孤立的人的真理。我不但要孤立,並且在走進書房以後,把自己變成了瞎子,我對房子外面的一切都不看;又變成了聾子,我對外面進來的一切都不聽;也變成啞巴,我不問人說話,也不喃喃自語或哼個小調。我只全力工作著,那裡都不去。」
「要。」
你必須說落選的不好。
「也不離開台灣?」
「那就表示你擇一而選選得正確。換句話說,是否瀉肚是檢驗選擇的唯一標準。」
「我承認我用的語言是很直截了當的、痛快的、不怎麼雅馴的。出獄這二十年來,我花了許多時間帶頭打倒獨夫蔣介石的餘孽、顛覆國民黨的政權,在我帶頭做這一大票之前,我就先發表一篇文章叫《我為什麼支持王八蛋?》我在文章指出:這些反對黨人士,因為是政治人士,他們的品德,即不能高估,對搞政治的人,不論那一派,都不可輕信。我們支持他們,支持的,不是他們本人,而是支持反對黨政治,我們為反對一黨獨大、一黨獨裁而支持他們,他們也就在這一『反對』www.hetubook.com.com大方向上的正確,而值得我們支持。除了這一大方向的正確外,其實由政客對政客觀點對比,他們與國民黨殊少不同,在習性上,且尤其相近,他們的個人極少比國民黨中拔尖的個人好。簡單說來,他們只是在大方向上勝過國民黨而已,其他方面,跟國民黨是半斤八兩。但話說回來,要完成兩黨以至多黨政治,支持王八蛋打龜兒子就在所難免,否則全是龜兒子獨大、龜兒子獨裁,絕不是辦法,在龜兒子的暴政下,只有支持王八蛋來取得平衡。英國的保守黨工黨、美國的民主黨共和黨,都是龜兒子黨王八蛋黨平衡的範例。正因為真相不過如此,我對這票人無所謂失望,只要他們在大方向上不大迷失,就不必苛求。古話說:『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我的解釋正好相反,是『不賢者識其大者』,唯有對不賢者能識其大,其他他們的小把戲,也就不足道了。如今,二十年下來,這個島真是變天了,王八蛋真的取代了龜兒子,看到民進黨政府的高速無能、腐化,你發現他們比龜兒子還龜兒子,他們不但是王八蛋,並且是instant龜兒子,整天看到群魔亂舞,我的基本心境,其實既清醒又蒼涼。不過,就打倒一黨專政的大方向來說,我成功了,我已功德圓滿,雖然我不免發生錯誤。例如我當年罵他們是王八蛋,現在我承認我罵錯了,實際上,公道的說,他們實在不是王八蛋,——他們是大王八蛋!不論是支持王八蛋也好、譴責大王八蛋也罷,我的『階段性使命』業已達成,這些雜碎之人之事,對我都是泡沫,我懶得再關心這些鳥人鳥事了,我老了,有更重要的事等我去做了。台灣對我太小了!」
「你又回到了孤立狀態?」
為了說你選得對,
「難道為十六歲的嗎?十六歲那有這種深度和風度啊!」
「因為有台灣信徒供養他們。信徒們認為供養他們可以快速得到福報,所以養個『番僧』來速成,這種把戲,想來又自私又荒謬。西藏喇嘛混蛋,因為地處世界屋脊、地處中國邊陲,還有點道理,但是台灣這些信徒們混蛋,可真太沒道理了。總之,那邊桌子上坐了四個混蛋,兩個西藏籍,兩個台灣籍,如此而已。」
「悔之晚矣!」
「這種選與不選,就好像我們到飯店吃飯。攤開菜單,你選了紅燒明蝦就不得不拒絕選乾燒明蝦、吉列明蝦。智慧是什麼?智慧是使你認為選紅燒明蝦最好;意志是什麼?意志是使你砍掉乾燒明蝦、吉列明蝦的沾戀與矛盾;哲學是什麼?哲學是吃了紅燒明蝦瀉了肚子,坐在馬桶上還會笑。哲學家研究了半天哲學,其實哲學的真義,不過在此!」
終於,在文化大學附近的一家小餐廳裡,我們坐了下來。菜單還種類繁多呢!我們都點了紅燒明蝦,店主抱歉說麵包沒了,可否用白飯代替,我們同意了。飯送上來的時候,我發現君君碗裡的白米中,有一個小黑點,我把碗拿過來,用我那碗跟她換了。我姚出了小黑點,放到盤子裡。「你知道嗎?君君,我一看到米中的小黑殼蟲,我就想到我是強者。中國古字『強』的意思是米中小黑殼蟲,真正強者的強字是『疆』,後來為了同音假借的方便,大家就用筆畫簡單的強字代替原有的疆字了。」
「對我這種特立獨行的異端說來,我看不出有第二種選擇。當然這唯一的選擇也會有內心的部分對立。人生最困擾人的事,莫過於這種選擇。這種選擇,在一個人頭腦簡單的時候,只是黑白兩極思想的對立,反倒容易;但當他知識程度較高、思想繁複的時候,就發現對立的思想並不那樣是非立判、那樣黑白分明,這時候,你做選擇之前,你會益形困惑,做了選擇以後,也會矛盾叢生。在頭腦簡單的時候,你會很坦然的認為白是好、黑是不好,你選了個一百分,你不選那零分。但是,當你知識程度較高、思想較繁複的時候,你會近乎猶豫不決的發現:你選的白固然是一百分,但不選的黑也未必是零分,甚至是九十九分也不一定。這時候,你的困惑和矛盾就大多了。在這種九十九分的緊迫盯人下,你選了這一百分,你會若有憾焉的沒選那九十九分,那九十九分會不斷的鬧你、鬧你,對你尾隨不捨。在這種關口,你必須有足夠的智慧與達觀去做選擇後的適應與自解,而這種自解,有時難免是阿Q式的、難免頗有政治性的抹殺意味的。我曾有諷刺性的一首詩,叫做《落選的不好》,我背給你聽:
「獨愛台灣,愛到死?」
「我覺得人生最好的死法,一個是殉情而死,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是性高潮時而死。殉情是與情人一起死了,是人生中死得最美的;其次就是性高潮時一個人死在情人身上,也真快意,只是對情人太恐怖了一點。我不知道我怎麼死、是什麼死相,但最嚮往的,就是阿提拉(Attila the Hun)式的。阿提拉是五世紀時的匈奴王,武功所及,包含了大部分中歐和東歐。此公外號『上帝之鞭』,其凶悍可想。但他的死,不死於沙場,卻死於與德國少女伊爾娣花燭之夜,性高潮中,女方欲|仙|欲|死,男方卻真仙真死了!真是《儒林外史》中王三姑娘老爸所說的『死得好!』這是我最嚮往的一種死法。別說這種福氣只阿提拉一個獨享吧!十世紀的教皇李奧八世,就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十九世紀法國總統福爾,也是與情婦私通時死於高潮的。可見阿提拉之道不孤,可真前仆後繼呢!」
「那可不行啊!如果後悔,就表示你價值觀念動搖了,那牢也坐不下來了,坐牢不是靠身體力量,坐牢是靠精神力量。我被捕後,受到刑求,其中有一項是拶指。他們把三支原子筆夾在我左手四根手指中間,再強行用我的右手緊握四根手指。並戲謔性對我說:『萬先生,這不是我們折磨你,是你自己的右手在使你的左手痛苦,所以不能恨我們。』我笑笑,說:『我不恨你們,也不恨我的右手,我只恨原子筆。』君君你能想像嗎?在那種全世界都背叛了你,連你自己的肉體都背叛了你的時候,你只有靠精神、靠精神力量支撐你!抗衡回去,使敵人知道,也使自己知道,你沒有完全被打敗,你一息尚存,還是有抗衡的餘地來苦中作樂、來撥雲霧以見青天。沒有暴君能夠使你不笑。在我被刑求後四分之一世紀,出來了義大利羅貝多.貝尼尼(Roberto Benigni)的《美麗人生》、那部電影,我真覺得導演『後』得我心。真的暴君可以關你、刑求你,但無法使你不笑、不偷笑,尤其無法使你的兒子不笑,當你處心積慮保護兒子笑容的時候,兒子可以遊戲人間,把暴君的金戈鐵馬當做家家酒。想想看,萬劫先生是多麼有勇氣的人。君君啊,你可知道過去『幹』國民黨的叛逆者他們多安全嗎?他們大都是在國民黨刀槍拳頭達不到的地方幹的,他們或在洋人保護的租界裡『幹』的、或在北方軍人的寬厚裡『幹』的、或在允許辦報的局面裡『幹』的、或在民情洶洶的公理昭彰時代裡『幹』的——可是我呢?我全身暴露在國民黨空前大好的統治優勢下,他們有高度集中的力量、有密集安打的環境、有四面是水的方便、有日本留下的被統治慣性、有現代的鎮暴設備、有一黨獨大、有八號分機、有大量的喊萬歲唱『梅花』的小市民、有美國帝國主義的支持——這一切一切,都足以使『幹』國民黨的心灰意懶、膽戰心驚。我沒梁山可上、沒出境證可拿,我活像玻璃窗戶上的蒼蠅——『前途光明,沒有出路』,隨時都要被蒼蠅拍子打下來——可是,我還是做了!還是頭破血流,一做再做了!為的就是我在玻璃窗戶上,自己可以看到光明、可以讓人類精神層面奔向光明,像那《美麗人生》中劫後餘生的小兒子,爸爸笑著犧牲了,他幼小的心靈才能笑著看見來解放集中營的坦克車,家家酒不再是假的,因為假的坦克車沒那麼逼真、那麼大。君君啊,這是一種了不起的人生態度、了不起的人生觀,吃了紅燒明蝦瀉了肚子,坐在馬桶上還會笑;『幹』得政府抓進牢裡,被拶指時還會笑;做猶太人關進集中營,為了兒子快樂還會笑——這種苦中作樂的豁達、拒絕愁眉苦臉的韌性,才是真正的大丈夫行徑、『行動哲學家』行徑。人活著,活到了這種境界,才是真正灑脫的高人。君君,尤其請特別注意那些在生死關頭笑得出來、從容笑得出來的人,古話說:『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死得從容不從容,最能看出一個人的灑脫不灑脫。南北朝時宋明帝要死了,他下命令,要王景文先死,為了王景文是皇后的兄弟,皇上死了,皇后有權,舅爺自然也有權,外戚王家有權,就威脅到宋家天下,所以宋明帝送了一道命令和瓶毒酒過去。那時王景文正在家裡宴客、下棋。他拆開皇上的命令,見到賜死的決定,神色一點也沒有異樣,若無其事,把命令摺起來收好,照舊下棋,認真的下棋。等棋下完了,他把棋子收好,才慢慢對客人宣佈,皇上已送毒酒來,要他自殺,說著舉起毒酒滿杯,對客人們笑著說:『此酒不可相勸。』這杯酒可不能請你們喝呀!就從容死了。我遍讀古今中外從容含笑死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故事,這個故事,可謂天下第二大灑脫了!悲劇中有喜劇成分,太了不起了!君君,你說呢?」
「也不是,台灣只是我的工作所在,我在這兒習慣了,它是我的戰場,但卻不是我的敵人。台灣還不夠格做我的敵人!它太小了。雖然我也以玩世與憤世,跟這個島周旋、跟這個島上的惡政與小人周旋,但是,基本上與心境上,我只是『小和尚唸經啊口無心』而已。我真正的心,在遙遠的所在,那種遙遠既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基本上,我在台灣,是一個正確的人活在一個錯誤的地方。我的悲劇是總想用一己之力,追回那浪漫的、仗義的、狂錮的、快行己意的古典美德與古典世界,但我似乎不知道,這種美德世界,如果能追回的話,還得有賴於環境與同志的配合,而二十世紀的今天台灣,卻顯然奇缺這種環境與這種同志。環境對於我,活像爬座雪山,愈爬溫度愈冷;同志對於我,活像單車追汽車,愈追距離愈長。雖然如此,我自己卻奮然前進,繼續升高與加速,我不在乎做悲劇的角色,但又何必一悲到底?因此我努力把它演成喜劇,一個人的喜劇、獨白戲式的喜劇。在演出喜劇的遺留中,我隨緣看到可愛的,從一條小熊狗到一位小女生,我都為之一樂。這就是我最後的選擇。」
君君點點頭。「這個也不錯。」
「照中國古典的標準,要山川靈氣所鍾。這個島有山無川、有氣無靈,結果它出來的人,尤其有頭有臉的人,其實多是怪胎。這個島它先後被日本人、被國民黨輪著幹,幹了一百年下來,島上的人民,走狗派也好、反對派也罷,都淪為怪胎了。台灣在先天上是一個島,一個大陸邊上的小島。不管怎麼放大,『島國的褊狹之見』(insular prejudice)總有它的比例。這種土地,配上外來的教化,自然會產生它的地區特色。在大陸上,大家不喜歡寧波人、不喜歡上海人、不喜歡黃陂人——並不是這些地方沒有好人,而是一般說來,由於『土地教化使之然』,這些地方多出壞東西。台灣島上的人,論壞,壞不過外省人;但論混,可就真考第一名。台灣人有很多優點,但是見識上,尤其是世界性、政治性的見識上,太沒見識,混蛋得很。論混蛋密度,若以世界排名,台灣必定世界第一。」
「現在連達賴都不談西藏獨立的問題了,他只談人權等問題。」
「我們在吃飯哪!」君君警覺了。「怎麼老繞著和馬桶有關的談。」
「雖然你的論證很有理,你不覺得你的口氣很武斷絕對、很憤世嫉俗嗎?」君君笑著。
你不能全盤通曉,
「悔之晚矣?」
再把落選的縮小,
「為六十歲的人殉情,值得嗎?」

「人生不選擇是不成的,不選就好像老處女,只有超然而沒有生育;全選是不成的,全選就好像賭台上押所有的寶,贏在輸裡頭。我的一個賭徒朋友怕死,枕著枕頭念基督教的《聖經》,枕頭下又偷放著佛教的《大悲咒》。一天他死了——他想押所有的天堂,大概反倒下了所有的地獄!當然這些目標的性質不同於明蝦,但是在對立中、在有你無我中,你不得不擇一而選,問時身懷你的哲學,以備瀉肚之需。」
「問題是,」君君接下去。「問題是,你一定要硬碰硬,不做一點逃避的考慮嗎?看你的作品,的確完全沒有逃避。有的知識分子卻不這樣,他們事前逃避,事後寫作內容也是逃避,至多傷痕一下而已。你怎麼說?」

「聽你的口氣,你很小看這個島。尤其是島上的一些有頭有臉的人。」
「達賴喇嘛笑瞇瞇的,那麼和藹慈祥,他統治西藏時,竟那樣無法無天嗎?」
「學問大的首要條件是不讀死書,可是這個島上的教育方式是一路讀死書上來,讀死書、死讀書、讀書死。所以,到處是不會讀書的人,荒謬的是,這些人還在報章雜誌上,老是愛教別人如何讀書呢,還推薦評選什麼好書呢,這個島真滑稽!」
正說著,一對男女,陪著兩個喇嘛進來了,坐在斜對面的桌子上。我不屑的看了一眼,轉過來對君君說:
「為什麼西藏喇嘛們有這麼多來台灣?」君君問。
該把你選出的放大,
「台灣在宗教上和政治上都打西藏牌,好像已形成風氣了?」君君說。
「第三種比起來就太無趣了,不過也不錯。十六世紀波蘭天文學家哥白尼出版他地動說的論文,最後拿著稿子在床上校對時,突然死了。這可叫做校對而死。我想我不得已而求其第三的時候,就那樣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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