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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調景嶺

作者:林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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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李鄭屋村大暴動

六、李鄭屋村大暴動

一直望著整個過程的高弘和張天貴,這時節才輕輕吁了一口氣。他們體會到在香港這個由英國統治的殖民地社會,只有洋人才享有特權。
因為白如露的到訪,令高弘本來盡量減少思念妻子的憂傷情緒,又一再地湧上心頭來……。
羅漢床上躺著一男一女。男的年約五十歲,身材瘦小、面色蠟黃;女的年約三十,薄施脂粉,容顏秀麗。
要是給孩子講故事的是孩子的媽媽,那該是一幅多麼美麗的圖畫啊!他出神地在玄想。
蘇修女見兩人滿頭大汗,神色凝重,料他們有重要的事情找她。所以,她放下工作,在會客室接見他們。
「不知道啥事,從山上往九龍市區望去,只見遠處半邊天都紅了,濃煙直沖上天空。」獨眼龍煞有介事地說:「看情形是甚麼地方發生火災吧!」
聖誕節的前一天,高家來了一個兩手捧滿禮物的、花枝招展的女人。
「兩三個人。」
子夜彌撒完畢後,教友們魚貫地離開教堂,各條橫街小巷都是回家的人在走動。這時候不知是誰叫起來:
又有一次她過了整整一個月才到訪。她形容憔悴,問她發生了甚麼事情,她支吾以對,顧左右而言他。
「小嵐,白阿姨今晚不回家,留下來陪伴你們睡覺,好不好?」
他們見到蘇菲亞修女向那警察指手劃腳地不知說些甚麼?那警察不停地點著頭,後來,面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張天貴點點頭說:「我也覺得有點不對勁。」
「老牛,你們夫婦之間的感情如何與我無關。」高弘氣得滿臉通紅:「我們不是初相識的,難道你不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嗎?」
這當兒,小巷上突然傳來石大嫂的喊聲:
「老石,怎麼會弄成這樣子?」高弘打量著他,驚愕地問。
當她聽完高弘講述有關獨眼龍參與暴亂的始末詳情後,一時間也感到為難。她白皙的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
「這——」高弘疑慮地問:「不怕他產生誤會嗎?」
高弘和張天貴兩人做好做歹的,分別勸他們夫婦倆別吵架。
他高舉喇叭筒,面上的獨眼睜得大大的,樣子駭人。一線西斜的陽光裡,可見到他的唾液星子在飛濺。
高弘沿途舉目四處張望。他沒想到九龍城寨內的狹窄小巷四通八達,竟然有這麼多的房子。
白如露全神貫注地聽著,不時打岔問一些細節,對趙愫失蹤事件顯得很關心。當她聽高弘最後說到,盛米的鐵罐藏有巨額鈔票的時候,她又好奇地打岔問:
「到山頂看火光去!」
白如露果然留在高家沒有回市區。她講故事哄小嵐和小岫睡覺後,給在燈下批改學生作業的高弘沏茶的時候,高弘放下筆,向她問道:
「不,要回家睡覺了!」
他們好不容易才等到濃霧漸散,朝陽出現,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都上班來了。
「……」獨眼龍再答不出話來。
今天晨曦的霧靄似乎特別濃重,空氣潮濕得像一塊剛從水裡撈起來的紗布,給人們的臉上沾上濕乎乎的感覺。
小嵐見父親反對,跺著足撅著嘴想鬧彆扭。但高弘用嚴厲的目光瞪他一眼,他不敢造次,乖乖地跟著父親回家去。
「嗯。」白如露嘆了一口氣,感觸地答道:「我太累了,很想找個地方歇一下。」
「好好,我去煮飯!」
石大嫂掩著臉嗚嗚地哭起來。
「我們都是十五歲。」那叫光仔的把手搭到韋天的肩膊上,搶著答道。他叼在嘴角的香煙隨著說話而抖動。
阿秀在堅叔身後抿嘴而笑。她笑得很迷人,令人怦然心動。剎那間,獨眼龍忽然感到自己一身輕鬆,有一種飄飄然的感覺。
「以後,我到城寨賭錢,他們再不敢小覷我,對我招呼唯恐不周哩!」
「過獎!過獎!」獨眼龍沾沾自喜說。偷偷向阿秀溜了一眼。
幾年來,調景嶺難民營裡的國民黨軍人,雖然怨懟蔣介石把他們遺棄在香港這個蕞爾小島,但他們仍一直對他存有希望。每年十月十日,蔣介石在台灣發表文告的時候,軍人們都坐在收音機前細心聆聽。每當聽到蔣介石在廣播中循例慷慨激昂地高呼:「毋忘在莒,反攻大陸!」的時候,他們都霍地立正高呼:
「這是小妾阿秀。」堅叔給他們介紹。
詎料,他們聽罷都不約而同猛搖著頭說:「不行,不行!」
高弘和張天貴回到調景嶺等候消息。他們留心地收聽電台報導有關暴亂的新聞:「……滋事分子沿彌敦道向一些私人樓宇投擲石塊進行破壞。中午時分,暴徒在桂林街街口截停一輛載有一對外國夫婦的、屬於『金邊的士公司』的的士,將的士推翻並放火焚燒,外國夫婦從車內爬出來時身上已經著火,其中西婦給燒至重傷,送醫院後終告不治。警方證實死者乃瑞士駐港領事館的參贊夫人……」
「但趁火打劫不是我們共同的目的!」高弘義正詞嚴說。
跟著,高弘、獨眼龍和張天貴被飛仔平帶到光明街的一間石屋裡。
高弘低頭沉吟了一會,說道:「我們找蘇修女去!」
「叔叔有病嘛!」高弘撫摸著他的小腦袋,笑著哄慰他。
「噢!老牛!」他迎上去驚喜地說:「好久不見了!今天是甚麼風把你吹回調景嶺來?」
石屋內,高弘見裡面煙霧瀰漫,空氣混濁,許多人圍在幾張桌子前賭博。呼盧喝雉的聲音此起彼伏。
「你病了嗎?」高弘見他嘴唇發白,瘦削的臉扭曲,鼻涕與唾涎直流,一副害了大病而極痛苦的樣子,不禁關切地問。
「蔣總統萬歲!」
他說話時瞪眉突眼,面色鐵青,樣子很難看,嚇得小嵐和小岫驚慌地躲到父親的背後。
阿秀身穿淡青色的絲質唐裝衫褲,領子的鈕扣沒有扣上,露出白玉般的脖子;窄腰兒的短衫和窄窄的褲管,把她玲瓏浮凸的曲線表露無遺。
「白阿姨有沒有來過?」
「阿拉老了嗎?」白如露搔首弄姿,嫣然問道。
高弘請她在桌子前坐下,給她沏了茶,然後深深喟嘆了一聲,把趙愫人間蒸發似的失蹤詳情一一告訴她。
「不知道。」張天貴望望高弘,然後聳聳肩膊對石大嫂說。
一陣雷似的掌聲和喝采聲響了起來。
獨眼龍點點頭,沉思了半晌,用舌頭舔了舔乾燥的大嘴唇,然後用手在地圖上指指劃劃地發表自己的、與警方防暴隊對抗的策略。
「嗯。」堅叔站起身,阿秀在後面連忙把外衣披在他的身上,替他穿衣。
「人是會變的!」牛斌一股腦兒地在藤椅上坐下。他的語氣突然變得柔弱,微微地喘著氣,額角上滲出黃豆般的汗滴。
他說完,氣喘如牛,雙手按著自己的胸口,狀甚痛苦。高弘見狀不敢怠慢,連忙從抽屜裡掏出三十塊錢來塞到他的手中。
「先生、太太,你們的兩個兒女長得很標緻可愛!」
「請你們稍候。」飛仔平指了指靠牆的幾張嵌了雲石的酸枝椅,對高弘他們說。說完,他往過道走進去,那個叫蓮姑的中年女人給他們端上茶來。
「嗯。」高弘點點頭,向他打量一下問:「你叫甚麼名字?」
牛斌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話,趨前俯低身子、撫摸著在好奇地望著他的小嵐,和顏悅色地問:
獨眼龍雖然讓胡老闆替他搓「跌打酒」療傷,嘴裡仍不停地咒罵警察。但當他聽到高弘告訴他,有一個瑞士領事館的參贊夫人,在暴亂中給暴徒焚車燒死的時候,他登時住了口,不再吭聲。
洋警官聽完蘇菲亞修女說話後,轉身向站在旁邊的幾個警員揮揮手,指揮他們把蘇菲亞修女面前的「鐵馬」移開,讓她走進戒嚴區域去。
「小嵐,這是白阿姨送給你的聖誕禮物。」
「高太太有一個像你這樣深愛自己的丈夫,真羨煞旁人了!」
「怎麼辦?」張天貴沮喪地問高弘。
「進來!」房間裡傳出一把粗獷的男人聲音。
高弘抱著小岫,偕小嵐給她送行。在上山的小巷裡遇上的街坊,他們除了跟高弘打招呼外,都以好奇的目光投向打扮時髦的白如露身上。一些曾經與白如露認識的人,也沒有把她認出來。
「我從來沒有想過。」高弘俯身伸手拔了一根青草,一邊玩弄著一邊答道。
白如露轉過臉來望著他,問道:「你為啥嘆氣?」
高弘心裡不禁一凜,暗忖:他們隱藏著陰謀嗎?

高弘走到門口,仰頭向通往公共小巴站的小路望去。豎在各家各戶屋頂,或從窗口伸出來的「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密麻麻的在暮色裡飄揚。許多從市區放工的人,正在沿著小路匆匆回家。
「沒甚麼。」高弘聳聳肩膊。
小嵐所說的、海上的星星,就是月色下海上那點點漁火。
「你不用先考慮一下嗎?」高弘問。
高弘與堅叔握手的時候,感覺到他的手心冷得彷彿是剛從冰窟裡走出來似的。
他說得理直氣壯,情緒激昂,額角和脖子上的青筋暴現。
慶祝會在午後結束,高弘回家不久,獨眼龍和張天貴匆匆上門來找他。
翌晨。
這時節,那叫飛仔平的見到他們,忙不迭迎上來跟他們打招呼,把他們帶到大井街的幫會總部去。
平日,她每次探訪,都是在中午到來,黃昏的時候告辭的。今天她一反常態,在暮色四合的時候才到訪。
「我叫韋天。」這少年指指站在他旁邊的夥伴答道:「他叫光仔。」
難民們就是靠每年國慶節的慶祝集會上,代表台灣政府的、駐港人員的講話,延續他們將來返回大陸的願望和幻想。
「爸爸,為甚麼白阿姨這麼久還不來探望我們呢?」
說完,她轉身擠進人堆裡去。
堅叔率先步上舞台,張老二在後面請高弘、獨眼龍和張天貴一起上台。
飛仔平推開房門,伸手請高弘他們進去。
翌日晨曦。夜色將褪未褪,他睏極剛闔上眼睛要睡覺的時候,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把他驚醒過來。
張天貴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很同意獨眼龍的話,附和道:
高弘連忙爬起床,披上外衣、趿上拖鞋去開門。
「那麼,你、我和老張,我們三個人不是夠了嗎?」高弘和_圖_書說。
牛斌接過鈔票,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出,踉踉蹌蹌地沿小巷朝山上的公共小巴車站跑去。
高弘感到有點不尋常,正疑惑間,見到白如露摩挲著小嵐的腦袋,向他問道:
獨眼龍趨近書桌前,伸手扭開擱在桌上的收音機。收音機正在播放特別新聞報告:
「你的老牛真了不起,離開調景嶺難民營不過一年光景,就發了大財。」
「你們別瞞我了!」石大嫂突然哭起來,嗚咽著說:「老石這個人直性子,牛脾氣,動輒就為人家強出頭,容易被人利用。我看,他準是參加暴亂去了!」
調景嶺三間中學,有一半學生來自港島、九龍和新界的。原因是五十年代香港尚未實施免費教育,窮苦的市民都把兒女送到學費只收十元,課本亦多免費供應的調景嶺的學校就讀。
「我們的目標是九龍半島及新界,所有屬於左派資產的商業機構,如青山道的嘉頓麵包公司……。」
「我們該怎麼辦?」高弘眼看無法到深水埗警署救獨眼龍,不禁焦慮地自言自語。
高弘發覺這房間很寬敞,三邊都有窗子。朝西的那扇窗子外有一道陽光,從窗幔的縫隙投進來,落在一張靠牆的羅漢床的床沿上。
「他不知道。」白如露說:「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我回調景嶺來探望你們。」
高弘這一問,登時令她的眼眶紅了。她咬著下唇,強忍著眼淚,別過臉去。
「我們都跪下來,一起為被暴徒燒死的參贊夫人向天主祈禱。」
「原來是牛太太!」高弘恍然地打量白如露,啞然地笑著說:「你跟從前判若兩人,我一時倒沒把你認出來哩!」
站在他們背後的蘇菲亞修女,藍色的眸子骨碌碌的轉了轉,略一思索後對他們說:「你們先回去等候消息吧!」
「發生啥事?」高弘錯愕地問。
高弘用煞有介事的表情說最後一句話。堅叔聽了,仰起臉「格格」地笑著說:
「我們在一九五零年六月,被香港政府的社會局送到這個荒山來,這六年多來,我們幾經艱苦才能建立起自己的家園,成為一個全香港治安最好的社區。我相信,大部份難友們都希望能安居樂業,在一個和平的環境中,在這一塊被外界稱為『小台灣』的土地上生活下去。我不希望為了這次李鄭屋村的騷動事件,將調景嶺牽連到與香港政府抗爭的死胡同裡去。」
高弘聽罷,拍拍他的肩膊說:「看來你和他們只是泛泛之交而已,相信還未到雙脇插刀的地步。而支援他們反抗香港政府的行動,是關係到我們整個調景嶺難民營的前途,所以,我們絕對不能草率地動員營內的難友去參加。」
小岫開始熟悉白如露的聲音和樣子,願意給她抱著,伸手玩弄她那輕輕擺動著的耳環。
「我男人給警察抓去了!」
高弘望望獨眼龍和張天貴,只見他們在全神貫注地聆聽廣播。獨眼龍一邊聽一邊緊握拳頭,露出咬牙切齒的、激憤的表情。
這天早上,二、三千人(包括台灣駐港機構人員、忠貞的商人、學校學生及調景嶺居民。)齊集在學校的大操場,一起唱國歌和舉行升旗儀式。
「你忘記了我是白皮膚、藍眼睛的洋人嗎?」蘇菲亞修女做了個鬼臉,壓低嗓子說:「香港的中國人都是崇洋的,這給我們外籍人士帶來許多方便,明白嗎?」
「我告訴她,媽媽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待她長大後,媽媽就會回來。」高弘苦笑說。
「你沒想過為孩子們找個新媽媽嗎?」
高弘搖搖頭。
牛斌掙脫他的手,大聲嚷道:「快點給我錢,我生的是怪病,要找我熟悉的醫生!」
高弘開門。站在門外的原來是石大嫂。
「我們召集大家開會研究一下,如何發動調景嶺的同志們,到市區去跟他媽的防暴隊拚個死活!」
這當兒,他們瞥見獨眼龍的女人石大嫂帶著一個青年男子走進園子來。
「是的,是的!快點借給我三十塊錢,我要去見醫生!」牛斌氣急敗壞地說。
高弘沉吟了半晌,答道:「我不了解事件發生的經過,是否真的因為國旗被撕掉而引起?但是,我認為民族尊嚴是應該維護的。我們不能容許香港政府人員作出這種侮辱性的舉動。」
白如露發覺高弘的眼眶驀地紅了起來,情緒頗為激動。她不敢把話說下去。
高弘沉吟不語,抖擻一下對他們說:
進門後,高弘發覺偌大的廳子裡,有五、六個漢子圍在一張酸枝木造的八仙桌前賭「牌九」。嘆息聲、咒罵聲和笑聲響徹整個廳子。
高弘、蘇修女及張天貴三人在人群中,向攔路「鐵馬」的另一邊張望,發覺那邊馬路空蕩蕩的,沒有車輛行駛,也沒有行人。馬路兩旁的商店都關上了門。只見一輛被暴徒推翻後放火燃燒的貨車,仍在冒著一縷縷白煙。
「不知道蘇修女能否將老石救出來?」張天貴知道高弘此刻心裡想著的,跟自己一樣。他走到高弘耳邊,凝望著山上的小路,嘆了一口氣。
「我猜,她留下的款項可能算是安家費吧!」白如露說:「不然,她為甚麼收藏著鈔票一直不告訴你,待她離開後才讓你自己去發現呢?」
「我們先通知大夥兒到服務處去開會,商量後再說。」
為甚麼她迴避談及自己的丈夫呢?高弘狐疑地想:難道他們的婚姻出現了問題?
高弘輕輕吁了一口氣,語調變得平和地問:
「我一直都在想,阿愫甚麼時候回來?」
「對不起,我不該在你的面前流淚,妨礙你的工作。」白如露用手絹揩拭淚水,擤了一把鼻涕後說。
他這一舉動,更加令石大嫂猜疑。她望望張天貴,又望望高弘問道:
白如露差不多每隔兩三個星期,就從市區長途跋涉到調景嶺來探望高弘和他的兩個兒女。不時給孩子們帶來食物、玩具和新衣物。
他們轉頭望去,見到石大嫂在高家園子外的小巷口,向他們揮手。兩人不禁欣喜若狂,牽著小嵐和小岫,興奮地往石家跑去。
「堅叔希望我們到九龍城寨去,教他們製造燃燒彈,並且領導他們跟防暴隊對抗。」獨眼龍愈說情緒愈高漲。
獨眼龍兩三句話講完,堅叔和張老二帶頭鼓掌,一時間掌聲如雷。
城寨幫會總部在大井街的一口大水井旁邊。那是一幢兩層高的石屋。
自從趙愫失蹤後,這幾年來,白如露差不多每個月都從市區到調景嶺高家來,探望他們一兩次,每次都給孩子送玩具,帶他們到公園或遊樂場去玩耍。
高弘和張天貴互望一眼,徵求對方的意見。他們都感到有點為難,認為兩人一走了之,留下獨眼龍獨個兒參與城寨黑幫的活動,似乎不夠道義。
「我們不知道。」張天貴插嘴說。
此刻,當他釋然地打開家門的時候,赫然見到白如露站在家裡的窗前。
飛仔平領著他們走到過道的盡頭,拐了個彎,轉到一爿房間門外。飛仔平伸手敲了敲房間的門。
「沒有。」高弘搖搖頭。
「他怎麼啦?做生意很忙嗎?」高弘見她的神情突然變得落寞,感到事有蹺蹊,不禁追問。
屋內擺放了一大堆製造燃燒彈的材料。幾個小伙子在等候他們。其中有兩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嘴角叼著香煙,向他們走過來。
高弘見他們面上神色興奮,正感納罕之際,獨眼龍已急不及待地問他:
「高先生,你好嗎?」她一進門就笑吟吟地向高弘問好。
獨眼龍領著高弘和張天貴,走進一間門上懸著一塊藍布,有一個槁形瑣立的漢子在門外高叫「發財埋便」,向路人招徠的石屋。
高弘和張天貴踮起腳,望見她擠到「鐵馬」前,向那邊一個防暴警察招手。只見那警察猶豫一下,走到她的面前來。
「你認識他們有多久?多深?」高弘反問。
白如露深情地望他一眼,有些感慨地說:
「高老師說得對,我們不該同流同污!」張天貴說。
「他媽的!老子幹甚麼,不用你管!」獨眼龍一向是個大男人主義者,此刻被妻子在眾人面前責備,登時老羞成怒地道。
「我也不知道。」高弘搖搖頭。
高弘向小巷的左右望了望,然後低聲對他們說:
「我倒希望他有另外一個女人,不用像吸血鬼似的老纏著我!」白如露說到最後,聲音哽咽,淚膜破了,強忍在眼眶裡的淚水斷線珠子般滾下臉頰來。
「還是說說你自己吧!」高弘打斷了她的話,轉掉話題問道:「老牛近來好嗎?」
「你不回家去,老牛知道你在這兒嗎?」
高弘見這飛仔打扮的男子跟獨眼龍離開門口,走到園子左邊的一棵黃皮樹前才說話。高弘和張天貴聽不到他們在說些甚麼。但是從他們說話時的神情,高弘料到可能是談一些重要的事情。
「但是,對兩個兒女來說,你不覺得自己太自私嗎?」白如露說:「他們需要的是母愛,真正的母愛,不是父代母職的母愛。」
「警察聞訊趕到現場驅散人群,把辦事人員救出,送到醫院治理。警方人員的行動激怒了滋事分子,他們把矛頭轉向警察。
「昨天城寨來的那個小伙子,剛才到家裡來告訴我的。」
「是啊!甭考慮了,我們不能坐視不理的!」
「是啥事?」高弘和張天貴不約而同地問。
「我男人他參加了暴亂嗎?」石大嫂感到事有蹺蹊,睜大眼睛追問。
「孩子們會肚子餓了,我去給他們買東西吃。」白如露答非所問,藉故站起身,往公園的小賣部走去。
「平安夜,聖善夜,萬暗中,光芒射……」
白如露的手腕被他捏得隱隱作痛,忙不迭地否認:
「牛太太已經三個月沒有來找我們了。」高弘連忙代答道。
「我想要說的,你們都說了。」高弘笑了笑說:「尤其是堅叔你真是個軍事天才,我沒猜錯的話,你一定是黃埔軍校的畢業生!」
最後,高弘更把剩下來的款項奉獻給教會,用作學校的擴建費用。
「原來小岫已經長了四顆牙齒了!」白如露感慨地說。她張開雙手想抱小岫,但www•hetubook•com•com她陌生的臉孔令小岫別過臉,不讓她抱。
「高老師,我男人到現在還沒回家,他不會發生甚麼事情吧?」
當高弘聽到新聞報導:「……一批有組織的暴徒向嘉頓麵包公司投擲汽油彈,破門衝進該公司內進行破壞及搶掠,另一批暴徒推倒一輛貨車,並且在路中央堆起雜物放火燃燒,阻止聞訊趕來救火的消防人員的灌救行動……」的時候,心裡不禁一凜:他們果然按照計劃進行趁火打劫!
「剛才石大嫂哭哭啼啼的,傷心極了,我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她。要是石龍給抓去坐牢,她和女兒不知怎樣過活?」
「還用別人說嗎?」高弘一邊打量著她一邊認真地說:「單看你這一身富家太太的打扮,就知道老牛已經當了富翁了!」
獨眼龍不時偷偷把那獨眼的目光投向阿秀,似乎被她的美色吸引住了。
「我才不理會他!」白如露撅撅嘴說。
高弘沒有到過城寨,沒料到這個面積不太大、藏污納垢的地方內別有天地。窄小而骯髒的小巷縱橫交錯如蜘蛛網。
「小芹的爹,這位先生找你。」石大嫂走到門口,向獨眼龍叫道。
「請問你們有多少人參與這次行動?」
小嵐和小岫各牽著白如露的手走在前面,高弘隨後。一行四人,興高采烈從大街轉到碼頭旁的海邊去。
牛斌抬起頭,泛黃的眼睛望著高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先別談我相不相信你,可以借給我三十塊錢嗎?」
獨眼龍見他們面上流露出猶豫之色,就笑著分別拍拍他們的肩膊說:
經過白如露的規勸,高弘終於同意動用妻子留下的款項,請工人拆掉下雨時像瓜棚般漏雨的破寮屋,重新建了一間用磚塊和水泥材料造的石屋。並且,在屋前用鐵網圍成一個小園子。
在各人靜心聆聽的時候,高弘偶爾抬起頭,無意間發覺堅叔跟張老二互相打眼色,在作著會心的微笑。
正在盥洗間洗衣服的高弘回過頭來,見到進門來的是一個頭頂盤著高髻、身穿顏色嬌艷旗袍及滾毛外衣的、腳穿著高跟鞋,濃妝艷抹的摩登女郎。他怔了怔,一時答不出話來。
「他說——」石大嫂在旁邊代丈夫答道:「在警署裡那些警察對他拳打腳踢,真是太無人道了!」
「你要小心,別像在戰場那樣身先士卒,衝鋒陷陣。」高弘緊握他的手,關切地說:「勢色不對就該溜之大吉,別忘記家裡有妻兒在等著你。」
在調景嶺大街的祥發小菜館吃完晚飯,小嵐嚷著要到海邊去看海上的星星。
「那堅叔要求你找多少人去幫助他們製造燃燒彈?」高弘問。
「石龍參與暴亂活動是他個人的行為,雖然暴亂的發生是因為撕旗事件,美其名是為了民族尊嚴,但聽電台報導和讀今天報紙刊登的新聞,大家都知道這次暴亂是有人在幕後策動,乘機混水摸魚,趁火打劫的。所以,我認為我們調景嶺難民營絕對不宜跟這樁事件扯上關係,以維護調景嶺難民營自治和守法的形象……。」
「你別再說了,我和孩子們都肚子餓了!」
「誰說的?」
韋天和光仔對望一眼,都伸了伸舌頭,做個鬼臉走開。
「這——」高弘支吾著。
這摩登女郎一邊笑著,一邊婀娜地走到窗前,把手中的禮物撂在桌子上。
張主任口若懸河似的說了一番道理,高弘和張天貴都答不上話來。最後,兩人怏怏地離開辦事處。
「你在惦念著高太太嗎?」白如露忽然問。
「我帶你到附近的靈實醫院去。」高弘說著,伸手攙扶著他。
小嵐畏怯地望著她,她俯著身子,雙手捧著小嵐胖嘟嘟的小臉蛋,笑著道:
「那麼你先告訴我——」牛斌反唇相稽:「如果如露這臭婆娘不是與你有曖昧,為甚麼她一直瞞著我,到這裡來找你們?」
這時候,堅叔向一直坐在旁邊的阿秀低聲說了些甚麼,阿秀點點頭,站起身來把桌上的茶具收拾拿走。
男的正在吞雲吐霧,吸著鴉片煙。他待張老二跟高弘他們寒暄後,才把手中的煙槍遞給旁邊那個替他挑煙膏的女人,爬起身來與他們握手。
「他們怎麼會突然放了你?」張天貴問:「是否——」
「她懂得說話了嗎?」白如露捉著小岫粉藕似的手,問高弘。
「我們教懂了他們做燃燒彈後,就悄悄離開城寨。」
牛斌抬起頭,瞪著眼睛,目光直逼著高弘,將信將疑地問:
祈禱完畢,石大嫂再一次向蘇菲亞修女致謝的時候,蘇菲亞修女一邊撫摸著小芹的腦袋,一邊慈祥地笑著說:
白如露聽了苦笑著,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見到舞台前站滿了人,不禁好奇地悄聲問獨眼龍:
他感觸地仰著頭,望著黑沉沉的穹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後,他雙手合十,再一次把在教堂裡禱告的話,在心裡再說一遍:
碼頭前為「雙十節」國慶搭建的、牌樓上的彩旗和碼頭兩旁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也因潮濕而沉重得飄揚不起來。
小嵐搔著小腦袋,望望父親,答不出話來。
地圖上有一個紅色的圓圈,是預早用毛筆畫上去的。
高弘一句話也沒聽進耳朵,他心裡在暗暗思量著如何脫離這個被人利用的漩渦。
曾經有過三個頑皮的小男孩,趁他不在家,偷偷地走進來採摘樹上的木瓜。
「這還用考慮嗎?」獨眼龍說:「他們只是一群江湖人物,也懂得為民族大義挺身而出,與英國統治下的殖民地政府抗爭,而我們身為國民黨軍人,怎能坐視不理?」
俄頃,飛仔平從過道走出來,向他們招招手說:「請你們跟我來。」
站在門外的是石大嫂,她神情焦慮地對高弘說:「高老師,不好了!」
高弘沒有吭聲,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仰首望向懸著一輪滿月的夜空。
在小教堂裡,子夜時分「叮噹,叮噹」地回響的鐘聲,把正在高弘懷裡酣睡的小岫驚醒。她烏溜溜的小眼睛四處張望,似乎被肅穆的氣氛感染,對周遭一切都感到好奇。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不再見白如露或牛斌到調景嶺高家來。
「老高,你還沒睡嗎?」窗外突然傳來男人粗獷的聲音。
台灣駐港機構的頭兒,照例上台致詞。雖然講詞內容每年大同小異,千篇一律都是傳達台灣政府對調景嶺難民的關注,和蔣委員長反攻大陸的決心等等老生常談的話,但也獲得熱烈的掌聲。
高弘和張天貴通知完各幹事後,跑到海旁的「調景嶺難民營辦事處」去。因為時間尚早,辦事處的工作人員尚未上班,他們只好在門口等候。
高弘和張天貴聽著,不約而同地想起被警察拘捕的獨眼龍。
「對,對!」獨眼龍仰頭把小茶杯的濃茶呷進喉嚨,忙不迭附和道:「我們絕對不容許香港政府干預我們的自治權!」
「你們先把香煙扔到屋外再說。」高弘向他們瞪了一眼,正色道。
石大嫂見到張天貴也在屋內,臉上登時掠過一陣疑惑的表情問:
「……」倉卒間,高弘答不出話來。
兩人匆匆地走到小教堂去找蘇修女。
獨眼龍跟他寒暄一陣,就給高弘和張天貴介紹。原來這大漢正是城寨幫會的二把手麻子張老二。
「高老師,我們老石回來了!」
獨眼龍回過頭去望向屋內,見到屋內堅叔的手下都在忙於製造燃燒彈。他低頭思量一下,抬起頭毅然對高弘和張天貴說道:
「可能她不想讓其他人見到教會人士去為被捕的暴徒求情,避免教會涉入暴亂事件吧!」高弘想了想說。
「他告訴我,我男人給警察抓了進警署後,就匆匆走了。」
「謝謝!」獨眼龍感激地點點頭,轉身走回屋內去。
說完了甚麼民族大義,保衛家園等等冠冕堂皇的口號後,堅叔請獨眼龍開列製造燃燒彈等材料,命令飛仔平馬上前往購備,以備應用。
十多個戴著頭盔、荷槍實彈的防暴警察守在「鐵馬」旁,嚴防有路人走進戒嚴區。
「我按原定計劃到深水埗警署去。」蘇菲亞修女說:「你們回去告訴石大嫂,叫她到教堂裡向天主祈禱,然後回家等待我的好消息吧!」
「別提他好嗎?」白如露溜他一眼,嗔笑問:「你不歡迎我留宿嗎?」
「他媽的!老子才不怕那些兔崽子警察!」
「他——」高弘期期艾艾的答道:「他有點事要辦,還留在九龍城寨裡。」
高弘與張天貴匆匆離開九龍城寨,回到調景嶺。
牛斌向屋內掃視一眼,又走到盥洗間外張望一下,然後狐疑地問:「你的女人呢?」
小教堂裡面和外面的空地上,都擠滿了到來參與子夜彌撒的教徒。整個山谷一下子瀰漫著宗教的莊嚴和歡樂節日的氣氛。
「我並沒有為石先生做過甚麼,你感謝天主吧!」
「你有沒有聽收音機?」
小嵐一進教堂見到蘇菲亞修女,就蹦跳著跑過去,嚷道:「蘇修女,我們來了!」
「看來我們還是先回調景嶺再說吧!」張天貴嘆了一口氣,無奈地說。
他穿上的是一件米色的絲綢唐裝,金光閃閃的袋錶鏈子垂在襟前。他把阿秀遞給他的啡色氈帽戴在頭上,帽子遮住了頭頂稀疏滲白的頭髮,令他顯得更加威嚴。
「這——」高弘遲疑起來。
「但是——」獨眼龍面露難色,沉吟了半晌說:「我們答應過他們,調景嶺和九龍城寨並肩作戰,共同對抗警方防暴隊的。」
「你猜她將來說的第一句話,是說『爸爸』還是『媽媽』?」白如露憐愛地在小岫的小手臂上輕輕咬了一口,興趣盎然地問高弘。
獨眼龍聞言大喜。高弘把小嵐、小岫交石大嫂照顧。他們三人匆匆離開調景嶺,趕到九龍城寨去。
「當然不會介意。」
「你——」
「你呢?」高弘和張天貴不約而同地問。
獨眼龍有生以來從未試過被人鼓掌讚賞過,登時喜形於色,笑不攏嘴。
到獨眼龍和張天貴都發了言,最後還是輪到高弘。
一九五六年,調景嶺的人口維持六千至七千人,卻有三間中學和多間小學,成為當時香港教育最發達的新發展地和-圖-書區。
說到這裡,堅叔的目光在他們三人的面上掠過。他的臉雖然蠟黃而瘦削,但雙目炯炯有神,冷森森似的直透別人的心靈深處。
高弘連忙說:「謝謝,我是不抽煙的。」
究竟他怎麼會染上了這不良的嗜好呢?他們夫妻間發生了甚麼事呢?高弘怔忡不安地思量著。
有一次,在公園裡買雪糕的時候,那小販笑著對高弘和白如露說:
哄了女兒上床睡覺後,高弘站到窗前,遠眺沒有月色的、漆黑的海上,只見一兩點漁火在黑暗中幽幽地閃爍,像有一具孤獨而寂寞的幽靈在躑躅。
獨眼龍面上一熱,搔搔腮幫子,答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剛才站在舞台上的時候,目光一直在體態撩人的阿秀身上打轉,並沒有留心堅叔所說的話。
「他媽的!哎唷!」獨眼龍正想答話,但給胡老闆搓著傷處,登時疼痛得叫了起來。
「她在幾年前失蹤了,至今下落未明。」
說完,她牽著他們的手往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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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天貴見狀,連忙把仍在報導著暴亂新聞的收音機關掉。
「儂也弗認得白阿姨嗎?」
「為甚麼?」獨眼龍和張天貴不約而同錯愕地問。
「爸爸,我們也去嗎?」小嵐抬起頭問。
「留在城寨裡幹啥?」石大嫂打破砂窩問到底。
這幅地圖的出現,令高弘、張天貴和獨眼龍都感到有點意外。他們三人不禁交換一下眼色。
「有些滋事分子從附近賣汽水的商店搶奪汽水,用作武器向在場的警察襲擊。暴亂的情況正在蔓延,警務處長調動四百人的防暴隊增援……」
「我去年到九龍城寨裡賭錢,與賭場內一個監場的發生爭執,被幾名大漢包圍的時候,我見對方人多勢眾,為了保命,我虛張聲勢大聲喝道:『你們敢動我獨眼龍一根頭髮,調景嶺幾千國軍就會把九龍城寨夷為平地!』這話一出果然把他們唬住了。那時節,一個叫張老二的麻子排眾而出,喝退了想圍毆我的人,上前來跟我握手,忙不迭說『不打不相識』。我就是這樣認識他們的。
堅叔給香煙熏黃了的手指在桌面敲了敲,繼續說道:
高弘也牽著小岫和小嵐,陪石大嫂到小教堂去找蘇菲亞修女。
「發生啥事?」高弘問。
他們興趣盎然地望著開往港島筲箕灣的渡輪離開碼頭,徐徐駛向鯉魚門的方向,直到渡輪上的燈火在視野內消失。
高弘垂下頭緘默了片晌,才抬起頭一臉迷惘說:「我壓根兒想不透她從哪兒得到這些鈔票,我怕它來歷不明。」
獨眼龍帶著一臉興奮的神色走回屋裡來,對高弘和張天貴說道:
「怎麼啦?儂弗認得阿拉了?」這摩登女郎見他一臉錯愕的神色,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高弘猜不透為甚麼她的臉上流露出無奈的神色。她似乎不想再談丈夫牛斌,轉過頭去逗小岫說話,跟著從高弘手中把小岫抱進自己的懷裡。
高弘望著孩子們歡忭的笑容和睜大眼睛凝神聆聽白如露講故事的表情,心頭上泛起了一陣感觸。
高弘見她一臉落寞的神情,不禁問道:「你跟老牛吵架嗎?」
心情焦慮的高弘,本來不吸煙的他,也從張天貴手中取過香煙來吸。
「我已把它存進銀行裡,得不到她的消息或弄不明白,我是不會動用它的。」
堅叔往台前一站,台下喧喧嚷嚷的聲音登時靜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我們到警署去看看!」
「嗯。」獨眼龍點點頭:「我答應了他們,待會兒就到九龍城寨去。」
「他有說那一間警署嗎?」
白如露也不主動向認識的人表露自己的身份。對於那些好奇的目光她視若無睹。一路上,她牽著小嵐的手,跟高弘談笑自若地一起走到靈實醫院附近的小型公共汽車車站,乘車離開調景嶺。
蘇菲亞修女又喋喋不休地說了一頓話,那警察點點頭,走到街頭的另一邊去。片晌,那警察領著一個身材高大的洋警官,走到蘇菲亞修女面前來。
「老牛,你這話怎麼說的?我的女人失蹤跟你的女人到來探問孩子,是兩碼子的事兒,你怎能扯在一起呢?」
由於石硤尾的大火災,令住在調景嶺寮屋的難民更加提高警惕,嚴防火災發生。
一進門,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黧黑、滿臉麻子的中年大漢趨前來跟獨眼龍握手,堆著笑容對他說道:
這時節,床上傳來小岫的哭聲。高弘上前把剛睡醒,哭著在床上爬行的小岫抱起來。
「啥事?」獨眼龍問。
從這每半小時播放一次的「特別新聞」報導中,他們獲悉騷亂已變暴動,情況漸趨惡化。參與暴動的人數愈來愈多,涉及的地區愈來愈大。
「你今晚真的留下來不走?」高弘不置信地問。
「是啥事?」
一踏進石家門口,他們見到口腫鼻青的獨眼龍坐在竹椅子上,赤|裸上身,讓普濟藥房的胡老闆用「跌打酒」為他搓身上一片青、一片黑的瘀傷了的地方。
張天貴豎起大拇指稱讚道:「高老師是讀書人,見解很正確,說出我們的心裡話。」
白如露聽了開心得「咯咯」的笑得花枝亂顫。跟著,她走到桌子前,拿起一盒禮物遞給小嵐說:
站在後面的高弘愈聽愈心寒,他轉面望向張天貴和獨眼龍。張天貴也正望向他,兩人交換一瞥眼色。獨眼龍的目光卻落於站在堅叔背後的阿秀身上。
他愈說愈興奮,蠟黃的面孔也閃著油光。他不時因咳嗽而停下話來,站在後面的阿秀連忙上前為他搥背脊,把一盅洋參湯端給他喝。
「你懷疑他們參與騷動的動機?」獨眼龍不以為然地問。
獨眼龍說著的時候,滿臉得意的神色。
聽完特別新聞報告,高弘大惑不解地問獨眼龍:
他發覺飯桌上擺放著白粥和油條,料她是到大街那家小吃店為他們買回來做早餐的。
「我們是一起到九龍城寨裡去。」張天貴說:「我和高老師離開的時候,老石還留在城寨裡。」
「白阿姨!」小嵐和小岫雀躍地撲到白如露的懷裡。
堅叔轉過身來向高弘他們伸伸手,張老二把他們推到台前來。
這時節,暮色四合,籠罩著整個調景嶺山頭。小教堂裡已亮起了燈。他們見到蘇菲亞修女跪在聖母像前,垂著頭在默默祈禱。
堅叔和張老二在幾個彪形大漢的簇擁下,領著高弘、獨眼龍和張天貴三人,從城寨的大井街經過龍津道,再拐彎走到一處搭起竹棚舞台的地方。
獨眼龍和張天貴默默地聽著,都覺得高弘說得有道理。
「老牛,相信我吧!高弘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從來不會做損人利己的虧心事的!」
高弘抬頭向舞台張望,發覺舞台兩側懸掛著兩條紅色長布,紅布上繡上黃色字的、似通非通的對聯:
「我猜——」白如露猶豫一下說:「高太太的生命沒有危險,她是有意離開你和孩子的。」
高弘這時候想起剛才牛斌那副鼻涕與唾涎齊流的模樣,懷疑他是毒癮發作。
「好哇!好哇!」小嵐和小岫雀躍地拍起手叫嚷:「白阿姨講故事哄你們睡覺!」
石大嫂鑒貌辨色,疑竇頓生,把目光移到高弘的面上。
這時候,張天貴也在家裡聽完新聞報導,走來找高弘。兩人憂心忡忡地談論暴亂的局勢。突然聽到門外有人敲門的聲音。
「嗯。」獨眼龍點點頭說:「我看一定是甚麼大工廠之類的建築物被焚吧!」
高弘沒有回答是與否,只牽牽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牛斌聽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說道:「哦——我明白了!難怪我女人經常來找你。告訴我,她躲到哪兒去?」
「白天的時候,你們三個人一起進市區的,是去啥地方?」
「……」高弘垂下頭,緘默了一會,答道:「小岫已經開始懂得問我,為甚麼別的小朋友家裡有媽媽,她的家裡沒有媽媽?」
獨眼龍不待他說完,就趾高氣揚地打岔道:
「剛才堅叔已經很清楚地下令手下,一方面與警方的防暴隊對抗,擴大暴亂範圍,另一方面進行趁火打劫。他們這樣做是強盜的、犯法的行逕,我們不該同流同污。」
堅叔上前,大力地拍拍他的肩膊,笑著說:「石老兄英姿颯爽,語出驚人,果然是軍人本色,兄弟們有你的指揮,一定會把防暴隊打得落荒而逃!」
「求天主保佑趙愫平安回家,保佑兒女健康成長……」
這一天,小嵐忽然向他問道:
獨眼龍也不謙讓,兩手按著桌子,睜大獨眼,仔細地看一遍地圖,然後向堅叔問道:
高弘見狀,以為他的情緒低落,引致身體突然不適。於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膊,誠懇地說:
「這個人你不用提了!」白如露淡然道。
高弘和張天貴交換一下眼色,笑著向他問道:「你認為警察是怕我們調景嶺的人嗎?」
今年的國慶一如往年,調景嶺難民營家家戶戶都掛上了「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張燈結綵。
「有興趣抽兩口提提神嗎?」堅叔指了指羅漢床上的鴉片煙具,笑著向高弘他們問道。
那邊廂,獨眼龍和張天貴在教另外幾個小伙子,動手製造燃燒彈,高弘向左右望了望,然後對獨眼龍和張天貴說:
獨眼龍怔了怔,遲疑地說:
她不會發生甚麼事情吧!高弘怔忡地想。
石大嫂這一哭,令高弘和張天貴登時手忙腳亂,不知所措。
「你這人的性子像頭蠻牛,橫衝直撞,做人沒有一點分寸。如果你再跟九龍城寨的人來往的話,早晚會給警察抓去坐牢!」
離開小教堂,高弘帶著小嵐、小岫別過石大嫂母女回家去。回到家園外,高弘發覺園子的鐵網柵半掩,不禁感到納罕,是誰進來過?
「她是個宅心仁厚,充滿愛心的人,一定會幫忙我們去救老石的。」
石大嫂牽著小芹走近去,感激地說:「蘇修女,謝謝你到警署求情,把小芹的爹救出來。」
堅叔把銜在口裡的、三寸長的白玉煙嘴上的香煙拔掉,然後拈著煙咀指著地圖上的、紅色圓圈,對各人說:
「假如她已經死https://m.hetubook.com.com了,永遠不回來呢?」
這一晚是平安夜,整個山頭,家家戶戶掛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幟的調景嶺難民營山谷上,小教堂裡響起了聖誕樂曲:
最後,高弘見到獨眼龍伸手拍拍那男子的肩膊,又拍拍自己的胸膛,似是向對方作出甚麼承諾後,那男子便匆匆地走了。
「人多總比人少好嘛!」獨眼龍轉頭問張天貴:「你說是嗎?」
時間的流逝,令把精神寄託在兒女和教育事業上的高弘,漸漸忘卻妻子失蹤後的、傷感的情懷。
「龍哥果然是義氣中人!」
「是因為那該死的徙置區辦事員,早上把我們國民黨忠貞人士貼在牆上的一張國旗撕掉而引起的。」
「避免被人利用。」
「你們走吧!我是不會介意的。」
「你根據甚麼有這樣的推測?」
高弘暗忖:她回到家裡去,該會與老牛和好如初吧!
高弘見狀,連忙補充說:「我們三個以個人身份去協助他們,那麼,你不是可以盡朋友之義,不失義氣嗎?」
說罷,她走進孩子的房間去,跟孩子們睡在一起。
「我看你別這麼傻。」白如露笑著說:「你應該用這些錢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例如拆掉這破舊的寮屋,重建一間石屋。我相信這是高太太的願望。」

三個月過去,白如露沒有到調景嶺來探望他們。這情況是從來沒有試過的。
「蘇修女?她到警署去幹啥?」
「我該到哪兒去找一個真真正正愛他們的母親?」高弘呵呵的乾笑一聲說:「而且,誰願意嫁給我這個已經有兩個兒女的窮光蛋?」
「如果沒有人教唆她,沒有人挑撥離間,她怎會愈來愈對我冷淡,愈來愈不給我錢,不聽我的話?」牛斌悻然說。
高弘發覺蘇菲亞修女的眼眶紅了。他連忙吩咐小嵐和小岫跪下來祈禱。
「在警署裡你見到蘇修女沒有?」高弘問。
堅叔請他們在靠窗的一張酸枝桌前坐下。剛才在廳子裡奉過茶的中年女人,這時候捧了一個漆木盤子進來。她把盤子上的紫砂茶具放在桌上,就一聲不響地走出房間。
小嵐眨眨眼睛,點點頭。
白如露關心地詢問高弘在學校的教學情形,和一家三口的生活作息狀況。直到接近黃昏的時候她才告辭。
「是在惦念太太嗎?」白如露溜他一瞥眼波問。
張主任伸手推推滑落到鼻翼上的金絲眼鏡,一臉嚴肅地答道:
高弘和白如露互望一眼,笑了笑。
高弘楞住了。他感到背脊冷颼颼的,汗水涔然而下。這時候,他恍然大悟:以堅叔和張老二為首的九龍城寨黑社會幫會,想趁著李鄭屋村的暴動事件,乘機把暴亂範圍擴大,然後混水摸魚,從中發財。
高弘見狀,故意嘆了一口氣說:
原來,昨晚衝天的大火災,現場是在石硤尾這個香港最大的貧民木屋區。
調景嶺上的難民們經過幾年辛勤刻苦的勞動,生活環境上也開始有所改善。
「多少歲?」高弘再問。
「蘇修女會幫忙我們嗎?」張天貴狐疑地問。
兩人馬上分頭行動,拍門通知難民營辦事處的幹事去開會。
「告訴我——」高弘乍地捉著白如露的手,緊張地問:「是否我太太曾經對你說過要離開我們?」
跟著,堅叔扭響了掛在牆上的有線廣播電台「麗的呼聲」,讓大家一起收聽有關李鄭屋村的騷亂消息。
「難道剛才堅叔對他手下的訓話,你沒聽清楚嗎?」高弘問獨眼龍。
這次沖天大火災,揭開了香港大型公共房屋建設的序幕。
高弘暗自尋思時沒有聽到他說的後一段話,所以怔住了,答不出話來。窘迫間,他向獨眼龍伸了伸手,認真地說:「還是先聽聽老石的意見。」
「為甚麼?」
高弘見狀馬上伸手在空間一按,說道:「慢著!」
「不,我和老牛離開調景嶺後沒有見過她,也從來沒有聽她說過這樣的話,我只是隨意猜想吧了!」
小嵐和小岫也漸漸忘記了母親和那個常帶他們到遊樂場或公園去遊玩的白阿姨了。但在高弘的心裡,沒有一刻不惦記著妻子趙愫,一些共同患難的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的夢中浮現……。
高弘他們還未跑到石家,在小巷裡就聽到獨眼龍的咒罵聲:
高弘向圍觀的路人打聽,才知道通往深水埗警署的馬路被封,是因為警署附近乃暴徒騷動地區。警方恐怕被驅散了的暴徒聚眾進襲警署,所以將附近地區列為戒嚴區域。
獨眼龍見張天貴贊同了,情緒更加興奮,揮了揮手就挪動步子說:
「不不!」高弘忙不迭打趣說:「你變得雍容華貴,像個大富婆,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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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呢?」牛斌驚喜地問。
「深水埗李鄭屋村發生了大騷動!」張天貴搶先答道。
電台通宵報導暴亂的情況:警方收到線報,暴徒將會把暴亂範圍擴展到新界荃灣地區。駐港英軍亦奉召進入上述地區戒備……。
高弘到獨眼龍家裡接小嵐和小岫回家的時候,石大嫂見不到丈夫,不禁納罕地向高弘問:「我的男人呢?」
喝過洋參湯後,堅叔繼續滔滔不絕地向手下訓話。他把他們分成五路人馬,一些人負責跟警察和防暴隊對抗,分散警察的注意力;另外一些人則趁火打劫,破門進入左派的商業機構進行搶掠。
「哼!他們還不是要放了我!」獨眼龍忍著痛,挺起胸膛說。
「不不!」高弘忙不迭否認:「你別誤會,我只怕你住慣了洋房,在這裡——」
「我的女人來過嗎?」牛斌的目光在屋內逡巡一周後才落在高弘的面上。
石大嫂用白眼窩丈夫一下,怨懟地說:
「你們是否有事兒瞞著我?」
「剛才那廝叫飛仔平,是九龍城寨的幫會頭子堅叔和張老二的手下。」獨眼龍說:「今天李鄭屋村的騷動事件,引起了江湖兒女的響應。為了民族大義,堅叔和張老二支援參與騷動的人,對抗香港政府,所以派飛仔平來找我——」
「大騷動?」高弘詫異問:「是怎麼一回事?」
「找你幹啥?」張天貴打岔問。
在旁的張天貴點著頭,認同高弘的話。但獨眼龍似乎有點悶悶不樂。
「……我們這次行動不勝無歸,因為有調景嶺來的三位在國共戰爭中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軍官兄弟來協助我們製造燃燒彈。」最後堅叔大聲說:「而且領導我們行動,與防暴隊一決雌雄,現在請他們三位與大家見面——」
在外人看來,他們就像一對夫婦帶兩個活潑可愛的小兒女,是一個羨慕旁人的、溫馨的家庭。
高弘在妻子的引導下信奉了天主後,幾年來他還是第一次體驗到信奉天主給他帶來的精神寄託和力量。
高弘望望「鐵馬」另一邊的防暴警察,他們都提著槍,虎視眈眈地盯著這邊看熱鬧的人群,處於高度戒備的精神狀態。
高弘把石大嫂推出門外,低聲對她說:
「他在外面有另外一個女人嗎?」高弘愈發好奇地問。
「但是,我們回去如何向石大嫂交代呢?」高弘有點沮喪。
「這個你應該問她,不該問我。」
「各位兄弟,我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高弘發覺身材本來瘦小的牛斌,比以前更加瘦削。他的面色蒼白中變得有點臘黃,身上發散出一絲腥膻的氣味。
高弘站在門前,望著牛斌瘦削的背影消失,回過身來,見到小嵐站在他的背後,露出一副驚慌的表情。
說到激動處,他的聲調倍覺尖銳,鑽進耳鼓,令高弘他們聽得很不舒服。
「是她到警署去替你向警方求情的。」張天貴說。

高弘發覺他的手腕上有一道血痕,看來是被手銬弄傷的。
「我們該怎麼辦?」他問高弘。
「為啥?」高弘焦慮地問:「老石是我們調景嶺難民營的一分子,難道我們不應該向他伸出援手嗎?」
高弘醒來,發覺白如露不知道在甚麼時候離開了。
這一刻,獨眼龍極可能與九龍城寨那群黑社會人馬在一起。高弘不禁擔憂起來。他後悔自己在日間不強行把獨眼龍拉走。
三個人匆匆上路。經過了差不多一個鐘頭,乘車到達深水埗區的時候,發覺前面的馬路被封,車輛及行人都不能前進。許多路人麇集在一起看熱鬧。遠處傳來槍聲及催淚氣體的氣味。
「這是個啥地方?」
「不用了。我剛才經過大街的時候,見到有一家小菜館開張,我們到哪裡去吃晚飯,我作東道。」
小嵐和小岫在草地上嬉戲追逐,高弘和白如露坐在長椅上望著他們。高弘張開雙手搭在椅背上,仰起頭望著無雲的藍天,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在窗前凝想的時候,眼角瞅見一個人影在門口出現,他轉過身來,發覺來人竟是牛斌。
高弘苦笑著搖搖頭,臉上露出落寞的神情。白如露若有所悟地向周遭張望一下,問道:「高太太呢?」
他再一次地後悔自己不強行將獨眼龍從九龍城寨押回調景嶺來。不讓他去參與趁火打劫的行列。
「他常欺負你嗎?」
蘇菲亞修女回過頭來,向他們招招手說:「大家都來祈禱。」
高弘和張天貴面面相覷。
「我才不去管你!嫁了給你這麼多年,從來沒有過一天好日子。你去坐牢,我們母女倆的日子會更好過些!」石大嫂反唇相稽,聲音哽咽,淚水撲簌簌的落下來。
最重要的還是各中學對於成績優異的學生,可保送到台灣各大學繼續升學。
他們好不容易才哄慰她停了哭聲,並答應她,明天早上石龍仍未回家的話,他們會到九龍城寨把他找回來。
說完,他轉過面來望望高弘和張天貴。張天貴點點頭。高弘的嘴角泛著笑意。
「你的意思是說,她三個月前常常回到調景嶺來探望你們?」
「噢!小嵐,你長高了!」這摩登女人驚喜地向小嵐走過去。
飛仔平上前,把一個鋅鐵造的喇叭筒遞給堅叔。堅叔輕輕咳嗽一聲,轉過面吐了一口濃痰,然後把嘴湊到喇叭筒上,用略帶沙啞的女嗓似的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聲向台下的人們說道:
蘇修女聽了,果然惻隱之心油然而生,毅然對高弘和張天貴說道:
「大概一百人左右。」在旁的張老二代答道。
「高老師,你對這騷亂的事件的看法如何?」張天貴問。張天貴雖然是個老粗,但他向來尊敬為人師表的高弘。
「誰說老牛發了大財?」白如露睜大眼睛問。
高弘回過神來,聽見堅叔向他問道:
「當然,難道他們不怕我們調景嶺的軍人一起殺到市區去,把他們窩囊廢的警察防暴隊打個落花流水嗎?」獨眼龍昂起鼻子,意氣風發地說。
「你們真的參加過戰爭,上過戰場嗎?」其中一個樣子長得眉清目秀的向高弘問道。
「早就搓完了。」獨眼龍說:「剛才我們到山上看火光。」
「我——」獨眼龍吃吃地說:「我是個老粗,懂打仗不懂說話,我們齊心合力,把香港政府的警察砸個稀巴爛!」
翌日。
高弘不想為那筆款項的使用問題談下去,於是轉掉話題,笑著對白如露說:
他醒起她有一兩次到訪的時候,她的鼻樑上架著太陽眼鏡,眼睛有點紅腫。
從海上經過的船隻上,可以看見整個調景嶺山谷旗海飄揚;山下的碼頭前,特別為國慶慶典搭成的牌樓燈光閃耀。牌樓兩旁那斗大的「普天同慶,薄海歡騰」八個用燈泡嵌成的字是如此地矚目,令人感染了節日歡樂的氣氛。
「高老兄,你認為我這個戰略可行嗎?閣下有何高見?」
「嘿嘿!他們一聽到我是調景嶺難民營的人,就忙不迭把我釋放了!」
「除了鈔票外,高太太有沒有留下信件或字條?」
全香港各大報章以斗大的標題刊出頭條新聞——「石硤尾木屋大火,六萬人流離失所。」
獨眼龍連忙走出門外去。
「這是送給你的。」白如露從手袋裡掏出一個小禮盒來,遞給高弘:「是一對『犀飛利』鋼筆,希望你喜歡。」
小嵐生性頑皮好玩,在長椅上坐下不久,就溜出小教堂外,跟鄰居的小朋友們捉迷藏去了。
「幹啥這麼破費?」高弘有點不好意思地接過了。
「石老兄,你跟大家說幾句話好嗎?」堅叔把手中的喇叭筒遞給獨眼龍。
高弘和張天貴將獨眼龍被九龍城寨的黑幫利用,參與暴亂被警方拘捕的事,告訴辦事處的張主任及幾位幹事,希望他們出面向警方求情,釋放獨眼龍。
白如露沒理會他,轉過頭來對小嵐和小岫說:「來吧!小朋友,我們到小菜館吃晚飯去!」

跟著是阿秀上前來替他們煎茶。她塗了蔻丹的手指白皙而纖長。她熟落而利落地把散發著清香的茶斟在精緻的小茶杯裡,然後請他們品茗。
「沒有。」石大嫂徬徨地問:「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你怎樣回答她?」
「爸爸,這叔叔的樣子好兇啊!」小嵐猶有餘悸地對父親說。
「也許她工作太忙吧!」高弘信口答道。但他的心裡卻惴惴地想:她會是病倒嗎?抑或,她跟老牛之間發生了問題呢?
「你答應了他們?」高弘問。
還帶著一臉惺忪的張天貴,聽到獨眼龍被捕的消息,滯留在臉上的睡意登時消失了。
這當兒,到鄰居跟小朋友玩耍的小嵐剛巧回家。他踏進家門,見到一個陌生的阿姨在家裡,不禁以好奇的目光盯著她。
高弘還是第一次見到性格開朗樂觀的白如露流淚。他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但又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來安慰她。
獨眼龍和張天貴見高弘突然叫他們出屋外談話,都感到有點納罕。兩人滿腹疑團跟神色凝重的高弘走出屋外。
「對!」張天貴點點頭。
對從來不賭博,沒有到過賭場的高弘來說,不單只是感到好奇,簡直是大開眼界。
堅叔向高弘、獨眼龍和張天貴敬過茶後,輕輕咳嗽一聲清了清喉嚨,然後用近似女人聲音的嗓子說道:
「不會的!」高弘登時情緒激動的說:「她是不會離開我們的!」
「對!剛才我聽堅叔訓話的時候,已經有這個想法了!」張天貴附和說。
坐在海邊的石櫈上,小嵐和小岫嚷著要白如露講海上漁夫的故事。他們之間洋溢著溫馨的氛圍。
高弘整夜睡不著,負疚像沉甸甸的鉛塊墜落他的心裡。
坊眾一呼百應,許多人從「謝公路」跑上山的高處去看熱鬧。
「半邊天都給燒紅了?看來火災的災場面積可不小啊!」
「怎麼啦?」獨眼龍停下步,轉過身來詫異地問。
晚上十一點鐘,暴亂的情況更趨惡化,暴徒在深水埗區的青山道、欽州街、九江街和桂林街等街道上跟警方防暴隊對峙,到處可見火光熊熊,催淚彈的煙霧在瀰漫……。
這一剎那,高弘才從這摩登女郎的聲音和她臉頰上深陷的酒窩,把她認出來——她是牛斌的女人白如露!
「還未懂得。」
「……兩點鐘的時候,數以千計的群眾包圍著李鄭屋村徙置區的辦事處,其中有人從後門衝進辦事處內,揪著辦事處人員毒打。
「你們知道在這裡吸煙有多危險嗎?」高弘指指堆在地上的汽油和火藥,對他們說:「這些都是易燃和會爆炸的物品,一不小心,只怕你們還沒跟防暴隊作戰,就葬身在這屋內了!」
過了片晌,阿秀再走進房間來,把一個卷軸放在桌上。拉開卷軸,原來是一幅香港、九龍和新界的地圖。
「嗯。」高弘略一遲疑後點了點頭:「她喜歡小嵐和小岫。」
小嵐歡天喜地接過禮物,急不及待地走到桌子前拆看。
飛仔平領他們沿木樓梯拾級而上二樓。開門的是一個飛仔平叫她蓮姑的中年婦人。
「何況——」高弘頓了一頓,思索著說:「九龍城寨那黑社會幫會突然參與騷動,其目的是否為了民族大義呢?是很值得存疑的。」
回到家裡,高弘扭響了收音機,留心地收聽有關李鄭屋村暴亂的形勢發展情況。
這時候,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坐起身來,向高弘點頭笑了笑。她向身旁伸伸手,示意請他躺下。
「跟老張他們搓完麻將嗎?」高弘問。
高弘知道她說的是堅叔的跑腿飛仔平,於是問道:「他人呢?」
高弘這時才知道,這個一臉病容,瘦削得皮包骨、像一具骷髏的漢子,就是城寨內幫會的龍頭大哥堅叔。
「被人利用?」獨眼龍似乎不大明白他的話,轉過面去望望張天貴。
今天,她薄敷脂粉的面頰仍顯得有點蒼白,神情有點恍惚。她摟著小嵐和小岫的時候,笑容也顯得有點苦澀。
高弘探首出窗外,見到站在小路上的是獨眼龍石龍。
「他們會讓你通過嗎?」高弘悄聲問蘇菲亞修女。
白如露沉吟了半晌,神色凝重地問:「你不介意我說句實話嗎?」
後來,在短短的兩個月內,政府在災場附近,用水泥磚塊為三、四萬名災民提供一批兩層高的房舍。
那男子年約二十出頭,身穿花襯衣、牛仔褲。他梳理得油光水滑,像是戴著一頂烏亮的鴨舌帽似的頭髮、從頭頂上伸出額前來。
「是嗎?」獨眼龍恍然,有點尷尬:「難怪那紅髮綠眼睛的洋鬼子到囚室來叫我的名字,問我是不是住在調景嶺的,然後把我釋放的。可是,我沒有見到蘇修女。」
這當兒,飛仔平敲門走進來,畢恭畢敬地對堅叔說:「堅叔,兄弟們都集合了。」
「高老兄真懂說笑話!」
「看脫衣舞的地方。」獨眼龍湊到他耳畔說。
他抬頭望望園子裡那棵木瓜樹,那幾個金黃色的、熟透了的木瓜仍安然地掛在樹上。
「我們九龍城寨跟你們調景嶺難民營,是香港兩個政治上極敏感而外間人看來極神秘的地方。這兩個地方是我們生活的所在,我們必須要維護自治的權利,不容香港政府干預,你們三位認為我的話對嗎?」
「我跟張老二有交情,既然承諾了,又臨陣變卦似乎說不過去,我不想做個沒義氣的人,還是你們先走吧!讓我獨個兒留下來好了。」
在煩躁、失望、痛苦和寂寞的時候,只要向天主禱告,就會令心靈得以平靜,對一切都會充滿信心和希望。
「這回我們有機會向香港政府顯示中華民族偉大的力量了!」
「這次李鄭屋村的國民黨國旗被政府的、屋村辦事人員撕掉,令我警覺到香港政府是想討好大陸政權,極可能會進一步對我們兩個有國民黨背景的地方進行迫害。唇亡齒寒,我們必須為保衛自己的家園,向香港政府的洋鬼子顯示力量!」
「老石、老張,我們到屋外談談。」
視野白濛濛的一片,看不見海上的景物,只看見白色濃霧裡,有趕著乘頭班船返工的人影在碼頭上走動,和聽見渡輪響著沉重而曳長的汽笛聲。
然後,政府收回災場部份土地,興建多層混凝土大廈,成為本港首批稱為徙置區的公共房屋。不過,這已是後話。
兩人怯怯地互望一眼,遲疑一下,終於聽命把香煙從嘴上拈下來,用手指彈到屋外小巷的石板地上。
「你準備怎樣處理這筆錢?」
「在我們面前,老石要面子才罵你。我看他心裡已後悔自己所做的事了。我們該去感謝蘇修女才是。」
獨眼龍似乎有點神不守舍,接過喇叭筒後才把目光從阿秀的面上,移到台下黑壓壓的人群身上。
高弘見牛斌態度惡劣,不禁有點惱火,正色地對他說:
一夜之間,深水埗區石硤尾四個山邊寮屋村落給巨火橫掃。當中有住家木屋、生產膠鞋、塑膠玩具等山寨工場。近一萬間木屋被大火吞噬,五萬八千人喪失家園。
牛斌與他握手的時候,目光卻向屋內四周張望。
「你是——?」高弘狐疑地打量著她。他雙手沾滿了肥皂泡沫,滴落在趿著木屐的腳背上也沒感覺到。
高弘託石大嫂照顧還在睡夢中的兒女,馬上去找張天貴。
石大嫂不再哭罵,掏出手帕來揩拭眼淚,擤了一把鼻涕,跟著回身拉著正在跟小嵐、小岫玩耍的女兒石小芹往外走。
「為啥事發生這麼大的暴亂?」
「那是命運的安排,我只好默默地承受。儘管是空白的等待,我也要永遠等待下去,那是我對婚姻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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