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硝煙歲月

作者:林蔭
硝煙歲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二、台灣兵上大陸戰場

二、台灣兵上大陸戰場

「還不給我滾回去!」金營長咆哮道。
高弘捂著自己左手的傷處,望著杜升的屍體,心裡有說不出的後悔。
許二牛見狀,連忙從口袋裡掏出香煙來,用煙絲塞進高弘的鼻孔裡止血。
尿急的士兵嚇得慌忙放下篷布,縮回車內去。他的褲襠登時濕了一大片。
「有人病得很沉重,請長官讓他見醫生。」高弘說。
「我看情況不那麼樂觀。」許二牛擔憂說:「你知道今天進行快速行軍的體能鍛煉時,為甚麼不扛槍枝嗎?」
這時候,王連長和李貴聞訊跑來了。
「我們該怎麼辦?」高弘惶惑問。
「他媽的這些大陸國民黨兵欺負我們台灣新兵,我們一定要團結起來反抗!」
不知經過多少時候,遠處傳來幾下哨子聲。跟著,車尾的篷布給掀起,那四個提輕機槍的大陸兵跳回車上來。
王連長指揮衛兵,把杜升和兩個台灣兵的屍體扔進海裡。跟著,他命令衛兵把高弘、許二牛及三個台灣兵腿上的綁帶除下來,纏著他們的眼睛。
「老弟,你要牢記著我老婆和女兒的地址。」趙軍醫跟著把家鄉的地址唸了兩三遍給高弘聽。
「他媽的!別老是欺負我們兵哥!」許二牛霍地爬起身來,高聲怒吼。
「對!我們要反抗!」一呼百諾,大家都緊握拳頭,大聲高呼起來。
「喔!」許二牛惶遽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報告連長!這廝想偷偷離營,喝他別動,他還要狂跑,所以我開槍射他!」其中一個哨兵立正向王連長報告。
各人響起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坐在黝暗的大卡車裡,每個人都感到惶惑不安。只有那四個提輕機槍的、似是在監視他們的大陸士兵,在悠閒地聊天和抽煙。四點火光在黝暗裡乍明乍滅。
「有一個弟兄病倒了,請醫生去瞧瞧。」高弘立正身子說。
「不准交談!」黑暗中響起了坐在車尾的大陸兵的叱喝聲。
這時候,高弘忽然見到趙軍醫把一些東西從小門推出來,跟著聽見他嘆了一口氣說:「老弟,這回我凶多吉少了,你替我辦一件事,可以嗎?」
五個台灣新兵跪在岸邊等候處決。周遭的空氣彷彿突然凝固了,受刑者的心臟也彷彿停頓下來。
許二牛的話還沒說完,就「哎喲」一聲住了口。原來一個衛兵用長槍的槍柄,在他的背脊上狠狠撞了一下。
「沒有。」他迷惘地答:「我們都沒有死去。」
「呯!」
黑暗裡,高弘聽到王連長對衛兵說:「朝他們的後腦開槍,一槍了斷,別浪費子彈。然後,把他們扔進海裡餵大魚去!」
「兄弟們!今天陳師長接到蔣委員長——」
金營長聞言,稀疏的眉梢揚了揚,點點頭踱開。
「為甚麼?」
「馬上放下篷布,不然槍斃你!」另一個大陸兵也高聲怒喝。跟著把頭湊近機關槍瞄準,作發射的狀。
他無奈地走出房外。躊躇了一會,他終於推開隔鄰醫療室的門走進去。
「好吧!我們共同進退,不隨部隊到大陸去!」
「他在哪兒?」高弘再問。
「醫生,他的病情嚴重,求你去瞧瞧他。」高弘哀求道。
「腿上給刺傷的地方。」許二牛痛苦得臉孔也變得扭曲起來。
「是甚麼陰謀?」本來躺著準備睡覺的其他士兵,一時間都翻起身來,七嘴八舌嚷道。
「我怎會知道?」衛兵白他一眼。
「有弟兄病倒了,我要找軍醫。」高弘著急說。
月色下,他們見到兩個哨兵拉著一個人的雙腿、把他從營地邊陲拖過來。當他們把那人拖曳到操場上,士兵們都上前圍著察看。高弘和許二牛從人堆中擠前去,發覺那給扔在沙地上的,是一個穿軍服的士兵。
「我們攀上去瞧瞧外面是甚麼地方?」
「你們有甚麼打算?」他向許二牛和高弘問道。
「按軍法把他們槍斃!」
營帳內熟睡或不能成眠的士兵,都給驚動了。他們紛紛鑽出營帳外張望。
可是,杜升伸直雙手,指尖距離那鐵窗還有尺多距離。杜升想了想,對許二牛說:
這時候,一個粗眉大眼、年約二十八、九歲的士兵大聲對艙內各人說:
坐在高弘和許二牛身邊的幾個士兵聽到了他們的對話,登時哄動起來。
「你裝著拉肚子到茅廁去,不就行了嗎?」高弘拍拍他的肩膊,伸手把他手中的飯碗搶過來。
「我有話要跟他說。」
「明天通知杜升,有機會就溜之大吉!」
高弘略一猶豫,乘機竄上通往上層船艙的扶梯去。
高弘怔忡不安地走出醫療處。趙軍醫為甚麼被囚禁呢?他想著,目光向營地的一角、山邊那四個像倒豎棺材似的囚禁室望過去。
「坐下吧!」他再次指指椅子說。
「你聽——」許二牛對高弘悄聲說。
「呯!」
「站起來!」踢他的衛兵大聲喊道:「通通站起來!」
士兵紛紛穿衣,滿腹疑團地跑到操場上集合。
此刻,倉庫裡站滿了國軍一三九旅、二七八團的士兵。其中大部分是在台灣招募、入伍不久的新兵。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惶惑的表情,舉目四處張望。
高弘發覺他似是陷於昏迷狀態,不禁暗暗吃驚,連忙爬出船艙,跑過長長的通道。準備到上層船艙找軍醫。
「砰!」衛兵朝天放了一槍警告他。
「你自己到鄰房去找他吧!」
「你們還猶豫甚麼?」杜升動氣說:「我們報名當兵的時候,上頭申明是保衛台灣、在台灣駐防的。現在卻要把我們調防到大陸去戡亂,也沒有說明是戡甚麼亂,分明是一個騙局,看來很可能是把我們去送死!」
「醫生,你——」
士兵七嘴八舌地向杜升問。
李貴指揮哨兵把圍觀的士兵趕回營帳,而那逃兵的屍體則留在操場上示眾。趁士兵一哄而散的時候,杜升乘機走到高弘和許二牛身邊,向左右張望一下後對他們說:
皎潔的月色下,不一瞬間,操場上的士兵列好了隊伍。司令台上兩盞探照燈強烈的光投射到台下來。周遭的氣氛顯得肅靜而緊張。士兵心裡都懸著一個疑問:為甚麼又一次召集呢?
這時候隊伍大亂,一些士兵圍上來觀看熱鬧。
「等一等!」高弘連忙喊住他。小侯停下步,有點不耐煩,回過頭來瞅著他問:「怎麼啦?」
士兵跑近大卡車的時候,被命令停下步來。這當兒,只見每輛大卡車上驀地跳下四個提著輕機槍的大陸士兵。眾人正感疑惑,聽見背後響起一陣馬達聲。回頭看,見到兩輛摩托車領前,後面跟著一輛吉普車。
「有機會就替我把玉墜和照片寄給我的老婆和女兒,告訴他們我先隨兒子去了。」
「啪」的一聲,高弘感到左頰火辣辣的灼痛,耳鼓嗡嗡地在鳴響,一時間眼前火星直冒,有點眩暈的感覺。
「你去問營長吧!」老兵頭也不抬,有點不耐煩。
艙內的士兵紛紛湊近圓窗往船外張望。他們見到碼頭上有人在鬆解繫在鐵碇上的巨纜。跟著,輪船緩緩移動,離開碼頭。
小侯摸摸褲兜裡的香煙,略一猶豫後,終於捧著肚子、苦著臉往茅廁跑去。
「他媽的!別下來,格殺勿論!」
拍到第三個囚室時,他聽見裡面有低沉的應聲,連忙趴低身子,打開門下的小門,往裡面望進去。
許二牛的眼眶紅了。兩大滴淚水從他的眼角潸然滑落……
士兵跳上那蓋著綠色篷布的大卡車後,四個提著輕機槍、頭戴鋼盔的大陸士兵也跟著跳上去,坐在車尾位置。高弘和許二牛擠坐在近車頭的座位。
日落西山,暮色漸至的時候,士兵們才筋疲力盡地回到營地。
「阿牛,你覺得怎麼樣?」高弘把嘴湊到他的耳邊問:「告訴我,身體上甚麼地方不舒服?」
許二牛的吼聲激發了艙內所有台灣士兵,他們紛紛爬起身來。有人走到艙門口阻住去路,有人趨前聲勢洶洶包圍那四個扛著高弘的大陸兵。
「小子,別以為這樣子就可以一筆勾銷,等著瞧吧!」
車上鴉雀無聲,只聽見卡車行駛時發出的軋軋的聲音。車子在崎嶇不平的山路顛簸著行駛了許久,突然變得穩定暢順起來。
一個與高弘和許二牛同一營帳、本來今晚要輪班站崗的台灣新兵從外面走回來。許二牛納罕地問:
杜升吸了一口氣,凝了凝神,然後雙腳一蹬,縱身往上一跳,雙手凌空一抓,抓住了鐵枝。
「你們聽著——」李貴厲聲道:「這幾天部隊隨時要開拔調防,凡作逃兵的都格殺勿論,你們沒事兒就躲在營帳裡,別到處亂跑!」
剛才佯作打架的高弘和許二牛在混亂中被衛兵捉住了。高弘的手及許二牛的大腿分別被刺刀刺傷,鮮紅的血在汩汩流淌。兩人倒在地上縮作一團。
車上幾個士兵見狀,都紛紛依樣畫葫蘆,站起來推開篷布撒尿。空氣中本來已經瀰漫著桐油和汗臭的氣味,此刻又多了一陣陣濺在篷布上的、尿液的阿摩尼亞的氣味,混濁得令人透不過氣來。
「但你跑得動,你應該把握機會逃走!」許二牛說。
此時,車外響起了幾下哨子聲,坐在車尾的四個大陸兵率先掀起篷布跳下車去。然後,他們向車上的台灣兵揮手,命令所有人下車。
「上頭要把你如何處理?」高弘忐忑問。
「那麼——」高弘遲疑一下說:「我讓你摑一記耳光,那該可以抵銷了吧?」
「是為了啥事?」許二牛忍不住向老兵問。
杜升抬頭望望那安裝了鐵枝的窗子,鐵枝因為年代已久,長滿了鐵銹。
車子此刻經過甚麼地方呢?高弘暗忖著。
高弘立正應了,匆匆離開甲板。他在上層的船艙找到臨時當醫療室的房間。可是,軍醫不在裡面,只見他的助手靠著椅子在打盹。
「戡甚麼亂?」
「共產黨?」高弘睜大眼睛,不置信問:「他是共產黨?」
「啥事?!」
「他自己能溜嗎?」
司令台不知甚麼時候豎起一個木架,上面綑綁著昨晚被槍殺的那個台灣逃兵的屍體。
「為甚麼?」許二牛驚訝問。
在下午兩點鐘的時候,士兵聽見窗外傳來嘈雜的人聲。他們好奇地又攀窗往外看個究竟。
「你到醫療室去拿點退熱的藥片給他吃吧!」軍醫揮了揮手說:「還有,脫|光他的衣服,用冷水替他抹一次身子就行了!」
高弘扯開罩著腦袋的大布袋,感到鼻子內有一股溫熱淌出,滑到嘴唇上。他伸手摸了摸,放到眼前一看,原來是紅彤彤的鮮血。
最後四個字,他說得特別響亮嚴肅,神色凜然。
看樣子,軍醫的手風不順。他的額角滲著汗水,拿著骨牌的手在微微顫抖。
王連長說完,把喇叭筒交給站在旁邊的李貴後走下台去。台下的士兵又亂哄哄的、七嘴八舌嚷起來。
這條不太寬的公路像是一個軍隊的營地。十二月的陽光雖然不太猛烈,但金營長的禿頭卻不斷地冒著汗。汗水在他的頭頂閃閃發亮,像和圖書塗上了肥淋淋的豬油。他不停地抹著汗水。
高弘輾轉反側不能成眠,黃昏時在碼頭上給槍斃處決的情景不斷在他的腦海浮現……
高弘同意杜升的說法:部隊調防到大陸去,肯定不會是好事情。於是,他毅然道:
台灣兵在倉庫內困了一夜。翌日,晨光微熹的時候,窗外傳進來幾下曳長而低沉的輪船汽笛聲,把他們都驚醒了。
「他給關在囚室裡。」
許二牛「哎唷」一聲、踉蹌地退了一兩步,伸手摸摸鼻子,瞧瞧濕濡濡的掌心,紅彤彤的是從鼻孔裡湧出來的鮮血。
士兵離開營地後作小步跑前進。跑了約十公里的時候,高弘突然發覺前面公路上停著一輛輛綠色的軍用大卡車。
金營長說完話,朝輪船舷梯那邊走去。
金營長負著手,一步一步地踱到高弘的面前,微偏胖臉,小眼睛瞅著高弘,伸出穿著黑亮皮靴的腳踢他一下,問道:
「你進來幹啥?」
「要訓練的話,為甚麼用四個大陸兵押著我們?」高弘思索著說:「而且,還不讓我們知道車子駛經的路線。我猜肯定是有陰謀!」
「替小侯送飯到囚禁室去。」高弘怯怯道。
「現在是甚麼時候了?」
「這幾天防衛很嚴,切勿輕舉妄動。」高弘低聲說:「而且,盡量減少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免得引起疑竇和打草驚蛇。」
中午時分,從窗子投進來的陽光移走了。倉庫的大鐵門仍緊閉著。士兵不能外出,大小二便均在倉庫內一個盛過汽油的大鐵桶上解決。因為人數太多,使用頻繁,以致糞便、尿液滿溢,流瀉得遍地皆是,臭氣熏天。
軍醫向站在旁邊的助手仰了仰下巴說:
高弘聽著,鼻腔一酸,一陣冷颼颼的感覺掠過他的心坎。
高弘在天亮前才矇矓入睡。直到一個台灣兵來搖醒他,通知他到艙口排隊領取午膳的時候,他才爬起身來。
高弘、許二牛和杜升面面相覷。
「報告營長,他們想跳海逃走!」
「但是——」許二牛把高弘的手捏得緊緊的,激動得微微顫抖起來:「如果你不在船離開碼頭之前逃走,船駛出了大海,你就再沒有逃走的機會了。」
「我是來找醫生的。」高弘說。
「你猜是不是載我們到這兒來訓練山地戰呢?」許二牛低聲問高弘。
許二牛的額頭像一個烙紅了的鐵塊,燙得駭人。
「你忍耐一下,待排長來巡視時,向他請示去見醫生,讓醫生給你扎指痛針。」
大卡車停留了許久仍不開動。士兵肚子餓了,就從斜掛在胸前的條形布袋裡,抖出炒米來充飢。有個士兵尿急要小便,掀開車尾的篷布想跳下車。那守在重型機關槍旁的大陸士兵見狀大聲叱喝:
「共產黨?」許二牛睜大眼睛:「甚麼是共產黨?」
「哎喲!」許二牛大叫一聲,回過頭來直瞪著高弘,戟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他媽的王八蛋!你瞎了眼睛嗎?!」
許二牛的話還沒說完,高弘就狠狠地朝他的鼻子一拳打過去。
在吃晚飯的時候,高弘趁沒有人留意,偷偷溜到醫療處找趙軍醫。走進營帳裡,汽油燈的昏黃燈光下,他見到一個傷了腳的士兵,正在接受軍醫的檢查。
「趙軍醫沒有承認,他對我說是上頭誹謗他。因為,他酒後罵老蔣不該搞內戰,被人打小報告。」
怎麼辦呢?高弘和許二牛躊躇起來。
一三九師二七八團從台中、豐原兩地乘火車移防鳳山之後,就開始更積極的訓練。
高弘推開門的聲音把他驚醒。他睜開惺忪的眼睛望高弘一眼,移動一下身體,垂下頭又繼續打盹。
「仍停在碼頭?」許二牛竭力用手肘撐起上身,趨前向高弘低聲說:「船未出大海,我們仍有機會逃走!」
「外頭站崗的不單止全用大陸的外省兵,而且多加幾倍哨崗,目的是防止我們台灣新兵溜走。」許二牛說:「你不相信的話,現在可以佯作小便,到外面探望一下。」
倉庫裡一時喧嚷起來。
許二牛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又在一邊呻|吟一邊夢囈。高弘伸手摸摸他的額頭,登時給嚇了一跳。
「營長,冤枉呀!」許二牛大聲嚷道:「跳海逃跑的是那三個已經給打死了的,我們只是聽見槍聲在逃避子彈,不是逃跑。我們……」
「你站在我的肩膊上!」
「他媽的!我罵老蔣不該搞內戰,他們竟誹謗我是共產黨。」
在他們掀起篷布的一剎那,高弘瞥見車外天色暗淡,看來已是傍晚的時候了。
杜升擠到高弘和許二牛身邊來。他告訴他們一個噩耗:到這裡來的途中,趙軍醫被推落卡車,就地給執行軍法槍斃了。他的屍體被扔山崖下。
把傷口包綑妥當,軍醫用聽診器聽過許二牛的心肺跳動後,打開樂箱,從裡面掏出一支針藥來交給助手,示意他替許二牛注射。
衛兵似乎餘怒未息,直勾勾地瞪著高弘:
說完,他微偏著臉準備接受衛兵的掌摑。
「站著!不能出去!」衛兵瞪著他喝道。
「你到哪兒去了?」李貴把照射高弘的、手電筒的光移到小侯的臉上,叱責道。
「你不知趙軍醫為甚麼給囚禁起來嗎?」
原來,碼頭上不知甚麼時候,搬來了一堆又一堆槍炮、彈藥、行李和糧秣。甚至還有二十多門野戰炮和幾十匹馬兒。只見一些大陸兵在指揮伕力,把這些東西逐一搬上「海天輪」。
這當兒,那衛兵氣呼呼的追上甲板來了。他跑到他們面前停下,直喘著氣。他見金營長正向高弘問話,站在一旁不敢打岔插嘴。
原來他正在做莊家。各人擺好牌子後,他逐一去翻開骨牌。
「內戰?」高弘惘然問。
助手這時才睜開眼睛,厭煩地瞟高弘一眼。他想站起身來,但遲疑一下卻重新坐在椅子上。他握著拳頭,大拇指往肩後指了指說:
「我是問你為甚麼不讓他找軍醫?」金營長打斷他的話質問:「告訴我,為甚麼?」
這時節,大卡車忽然慢駛起來。
「扛著他!」王連長向兩個衛兵命令道。
高弘走在許二牛的後面,還有十呎左右就走到輪船的舷梯的時候,他一個不小心,腳踏在許二牛的後跟上。
「你們誰要開小差當逃兵,結果會跟這廝一樣,格殺勿論!」說完,他灑著大步往自己的營房走去。
偌大的碼頭和碼頭上昏黃的點點燈光,隨著「海天號」徐徐駛向大海而漸漸縮小,最後在黑暗中消失。
「我——」高弘期期艾艾起來。
助手搖搖頭,眼睛也懶得睜開。
高弘扶起許二牛時,許二牛「哎唷唷」的大聲呼痛,無法舉步。高弘索性蹲低身子,把他揹了起來。
「大家都瞧著!」王連長粗獷的聲音響了起來:「這五個台灣兵違抗軍令,意圖臨陣逃跑,現在執行軍法,將他們槍斃,以儆效尤!」
「我已經跟你們說過,能溜走就溜走,不能溜走也要設法溜走!」趙軍醫壓低嗓子說。
「是你叫他代你送飯給趙老頭的嗎?」李貴狠狠地盯著他。
高弘、許二牛和杜升三人隨即跑去排隊登記。部隊裡差不多全部台灣新兵都不願意到大陸去。登記的人龍長長的、在偌大的營地上繞了一個大圈。
小侯望望高弘,點點頭:「是的,是我求他代我送飯的。」
為了防範台灣兵跳海逃跑,每一個通往甲板的通道出入口,都有衛兵徹夜把守。
「可能恐怕我們台灣新兵情緒激動、群起反抗吧!」高弘悄聲說。
在場的士兵都把目光投在他們的身上。高弘也站了起來,對杜升說:
高弘和小侯如釋重負,挪動步子的時候,李貴在背後突然大聲喝道:「站著!」
許二牛斜靠在椅子上,苦著臉在哼哼唧唧的叫痛。
黃昏的時候,倉庫的大門突然「軋軋」的響著,徐徐打開。一輛軍用大卡車停在大門外,車的尾部朝向倉庫大門。車上有兩挺重型機關槍,槍口指向倉庫內的台灣兵。多名大陸兵緊扣著槍掣在瞄準,如臨大敵。
高弘聞到一股糞便的氣味,不禁望望許二牛。許二牛面露尷尬的苦笑。他再望向那三個台灣新兵,他們也在張開雙腿,臉上露出與許二牛同樣的表情。
「他欠你的錢?」小侯疑信參半問。
第二天清晨,士兵聽到軍號聲照常迅速跑到操場上集合。因為昨夜發生了槍殺逃兵的事件,人人默不作聲,心情沉重。
「讓我替你把飯送去好嗎?」高弘說著,把一包香煙塞進他的褲兜裡:「我要問問趙軍醫,他欠我的錢如何還給我!」
「請問趙軍醫在哪兒?」高弘遲疑一下,試探問。
高弘身體一軟,虛脫似的坐在濕冷的地上。他的腦海裡閃過母親躺在病榻上跟自己說話,及他發現母親懸樑自盡,他抱著屍體慟哭的情景……
助手聽了,嘟噥著站起來,一邊伸懶腰一邊怨懟說:
李貴說到這裡,台下響起了一陣低聲的騷動。他的面色一沉,大聲罵道:
李貴早已站在司令台上。他把拿著喇叭筒的手放到腰後,目光冷冷望著台下士兵集合的情形。待士兵都肅靜下來,他就用喇叭筒大聲道:
「外面站滿哨兵,守衛森嚴。」許二牛憂慮說:「只怕還未溜出去就被轟斃!」
十二月的天氣開始轉涼,晚間甚至令人感到寒冷。
許二牛當堂給嚇得撒了一泡尿。他的面色灰白,跟另外三個被綁的台灣兵高呼冤枉。
這時候,王連長發現怯生生站在門口的高弘,不禁瞪著他納罕問:
「船開動了!船開動了!」船艙內的士兵哄動起來。
「怎麼樣?」許二牛低聲問。
這時候,王連長匆匆跑來,向金營長立正敬禮。
「預備——一——二——三!開槍!」
高弘不懂賭「牌九」,但他目睹他們臉上的喜悅或沮喪的表情、響起笑聲或咒罵聲,便看出誰是贏家或輸家來。他見到軍醫翻開別人的骨牌後,惱氣地把自己的牌子往桌子中央推出去,沮喪地說:
高弘馬上叫大家不要鼓噪,免得被那四個大陸兵發覺。跟著他摸黑走到車尾位置,輕輕掀起篷布,從一條幼縫中往車外窺望。他發覺車外距離十公尺的地方,有兩台重型機關槍撂在草地上,槍口對準他們乘坐的大卡車。兩個大陸士兵俯伏在那裡,目光直盯著大卡車車尾。
高弘和許二牛聽了,愣呆了半天,心裡沉重得說不出話來。
大家聽了登時起哄。一些士兵忍不住依樣畫葫蘆,攀到窗上張望。
翌日。
「罵你!」許二牛大聲回罵,噴得高弘滿臉唾沫星子:「我操你的娘!操你!」
船艙裡響起士兵的驚叫聲。他感到身體輕浮浮的,突然從夢中驚醒過來。
「為甚麼?」
「為甚麼?」
「要看病待會兒再來吧!」助手懶洋洋答道。
他瞪著眼睛,望著台下的反應,台下沒有人作聲,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下去:「這是逃兵的樣板,金營長再次向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警告,任何人違反軍法,臨陣退宿,都會格殺勿論!」
「是台灣新兵嗎?」王連長問。
「現在不能去見醫生嗎?」許二牛呻|吟著問。
醫療處的營帳裡空無一人。趙軍醫到哪兒去了呢?三人不禁互相投予詢問的目光。
高弘點點頭。
杜升猶豫一下,扶著牆,小心翼翼地把雙腳踩在許二牛的肩膊上。許二牛慢慢地站起來。
「要是排長今天不下艙巡視,那怎麼辦?」高弘六神無主地問。
「趙軍醫是八路軍?」許二牛黧黑的臉上掛上狐疑的表情。
跟著,另外一個大陸士兵把車尾頭頂的篷布扯下來。卡車內陡地變得黝暗,只在車子顛簸的時候,圍板與篷布間的空隙漏進少許的光線。
台下頓時起了一陣哄動,士兵們面面相覷,這消息令他們感到驚愕不安。許二牛伸手扯了扯站在前面的、高弘的衣角,悄聲問:
原來,除了高弘因了無牽掛,死到臨頭時沒有太大的恐懼外,其餘各人都給嚇得屎滾尿流。
這時候,船艙內的台灣士兵都給驚醒了。
「到大陸去戡亂也是死定了。為了老婆和孩子,我無論如何也要拚一拚!」
「阿弘,你死了沒有?」他身邊響起了許二牛震顫的聲音。
高弘抽了一口冷氣,摸回自己的座位坐下。
他聽到裡面響起「啪啪」的聲音,有人在咒罵,也有人在訕笑。
「趙軍醫叫我們能溜就溜,不能溜也要設法溜。」
「因為我答應過你娘,要跟你互相照顧的。」
突然,營地上響起了一聲叱喝,跟著是「砰砰」兩聲劃破寂靜夜空的槍聲。
「趙軍醫對我說——」高弘繼續說:「這次調防回大陸戡亂,其實是打內戰,想消滅八路軍。」
但是,在他們揭開篷布跳下車的剎那,車上的士兵都瞥見車外是滿目樹林、野草萋萋,顯然是個郊外的地方。
他們只休息了十分鐘,又開始繼續沿著羊腸似的山道跑步。王連長和三個長官坐在一株大榕樹濃蔭下的、虯結的樹根上,監察著操練的進行。排長李貴也不時停下步來,找個隱蔽的矮樹叢蹲下來歇腳。
「他媽的!你們馬上就會知道!跪下!」衛兵的語音甫下,高弘的膝後部位給槍柄一撞,雙腳一軟,當堂跪倒在地上。
「啊!」許二牛不自覺地用手按著胸口,吞了一口唾涎。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半晌,他彷徨無主地向高弘問道:「我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過了一會,待大家不再留意他們的時候,高弘才低聲對許二牛說:
許二牛身材魁梧,身體比高弘重。高弘揹著他,蹣跚地走過船艙的通道,吃力地沿狹窄的樓梯攀上上一層船艙的時候,已經氣喘如牛。但是,他仍咬著牙齦,跟在李貴後面,把許二牛揹到醫療室去。
「那老傢伙給營長召去問話了!」
「你決定這樣做嗎?」高弘向左右張望一下,把頭湊近他低聲問。
他忽然發覺躺在身邊的許二牛不停在喃喃自語,額上冒著黃豆般的汗珠。
「小心別讓外面的大陸兵見到你。」
杜升緊緊抓著鐵枝,使勁引體上升,往外張望。他發覺窗外原來是一塊空地。空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滿貨物。
聽完各連長報告人數後,金營長那芭蕉似的手往公路前面一指,然後匆匆攀上吉普車。跟著,各連長命令士兵攀上大卡車去。
李貴聽罷,哼了一聲,示意他們離開。
五下槍聲過後,五個受刑者身體一軟,全都癱瘓倒在地上。
高弘的左手臂給刺刀刺破皮膚,傷口不深,敷了藥包紮後就無大礙。而許二牛的腿傷卻是刺刀捅進右大腿肌肉裡,傷勢較重。雖然軍醫已給他注射了止痛藥,但晚上他還痛苦得呻|吟個不停。
「你們幹甚麼?」許二牛睡夢中給高弘的叫聲吵醒。他睜開眼睛一看,發覺四個大陸國民黨士兵抓著給大麻布袋蒙了頭的高弘的手腳,扛著他往船艙外走。
他躺在冷硬的鐵板上,身心的疲憊令他不一會就沉沉入睡。
「在『海天輪』上。」
高弘以為自己中槍死了。他剛才分明聽到王連長命令負責行刑的衛兵,向他們的腦袋開槍。可是,槍聲在耳邊響過,耳鼓一陣嗡鳴後,他感到一陣哄動的聲音。
倉庫的大鐵門仍牢牢地關閉著,裡面的聲音並未引起外面看守的大陸兵注意。
高弘沒吭聲,心裡像墜進了一塊沉甸甸的鉛塊。
「幹甚麼?於下我!哎唷!」他大聲呼叫。
這當兒,集合的號角聲在眾人頭頂又一次響起來。
「你敢再說一遍——」高弘的眼睛火紅了,粗著脖子瞪著許二牛:「看我揍不揍你!」
王連長也併腿立正一下,才把話繼續說下去:「——的訓令,十二月下旬,我們要調防到大陸去戡亂……」
「為啥?」
高弘聽見趙軍醫說話時氣呼呼的,想像到他此刻瞪著眼、紅漲著臉的表情。
有兩個台灣新兵也跟著跳下海去。
為甚麼移防不向大家宣佈呢?高弘望望許二牛,許二牛望望高弘,兩人交換了同樣的、大惑不解的眼神。
「是!」高弘和小侯立正應了,跟著慌忙離去。
車子突然顛簸一下,跟著開動了。那些在打瞌睡的士兵都給驚醒過來。他們發覺車上比剛才更加黝暗,伸手不見五指。
「我們該怎麼辦?」許二牛六神無主地望望高弘和杜升。
「站著!」
這軍醫沒有理睬他,只顧在替那士兵用繃帶綑著腳上的傷口。高弘不敢再問,該馬上離開,還是留下來呢?他不禁躊躇起來。
緘默了一會,高弘用雙手作喇叭箍著嘴,在許二牛耳畔悄聲說:
「他媽的!你們走運了!」王連長走上前笑著對他們說:「金營長因用人之際,饒你們一命。若再犯的話,肯定腦袋開花!」
夜已深了。周遭響起唧唧的蟲聲及偶爾從遠處傳來一兩聲狗吠聲。今晚與平日每一個深夜沒有異樣。
「我聽人說過,共產黨就是和國民黨軍一起打日本鬼子的八路軍。」
兩人摟作一團倒作滾地葫蘆,一邊扭打著一邊滾向碼頭的邊緣。
「老弟,你要好好保重,記住,生命是寶貴的。人活著是快樂,死而無愧於心也是一種快樂。」
王連長說完話,退回金營長身邊,俯首聽他的指示。然後,他再走到台前,向士兵宣佈今天繼續進行急行軍訓練。同樣只揹背囊,不扛長槍、子彈及不攜帶手榴彈。
高弘冷不防給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原來攔在他面前的是李貴。李貴用手電筒照射高弘的臉,蹙起濃眉、瞪著他問:
「我的腿受了傷,站不起來。」許二牛苦著臉。
走出醫療處,見到一個老兵靠在旁邊一株樹下抽著煙。高弘走過去向他問道:
那士兵給打發走後,這軍醫用毛巾揩抹一下雙手,點燃一根香煙,然後向辦公桌旁的椅子指一指,冷冷的示意高弘坐下。
「那麼,你更加應該設法逃走!」
離倉庫大約五十呎外是黝黑的海。銀樣的月色下,海上翻起白色的浪花。岸邊十步一哨,站滿頭戴鋼盔,背揹著步槍的哨兵。步槍上的刺刀在月光下閃閃生光。
蹲在高弘身旁的許二牛這時站起來,指了指牆上那扇離地十二、三呎高的鐵窗說:
「不,仍停泊在碼頭。」
「小侯呢?」
「你跑上甲板來,誰代替你站崗?」金營長聲色俱厲。
「小子!你令我給營長摑了一記耳光。」衛兵惡狠狠的直瞪著他,咬牙切齒說:「你走著瞧,我定會給你好看!」
李貴說話完畢,跳下司令台離開。
跟著,車子似乎是在倒後徐徐行駛。還可聽到車外有人指揮行車的方向。最後,車子倏然停下來。
「他們把我當作共產黨,威迫我承認煽動及叛國罪。」趙軍醫苦笑一聲說。
趙軍醫漸漸一反常態,變得愈來愈沉默寡言。而且,把悠然自得地拉二胡的興趣,改為自斟自酌飲悶酒。
「嗯。」杜升點點頭,態度堅決。
「我們要溜走的機會只有一個。」高弘神色凝重說:「就是大隊離開這倉庫到岸邊上船的這段時間內……」
王連長目光向台下掃視一遍,台下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望向王連長瘦削的臉上。
「呯!」
「不知道。」那士兵說:「今晚站崗的全是大陸兵。」
「你準備如何處置他們?」金營長問王連長。
「老兄,醫生呢?」高弘問。
「操你的十八代祖宗——」
許二牛在彈彈煙灰,轉頭望望高弘。高弘睜開眼睛,望望杜升,反問道:
當軍醫把自己面前的一大堆鈔票賠給各人的時候,高弘始發覺他們的王連長也是聚賭的一員。
當高弘走過他的身邊的時候,那衛兵猝地把手中的、嵌著亮晃晃刺刀的長槍往前一伸,攔住了他的去路。
這助手似乎對注射並不熟手,沒有用火酒消毒,就把針倏地扎進許二牛的屁股肌肉上去。許二牛痛得大叫起來。
許二牛用手肘暗暗碰高弘一下,不安地低聲問:
「他媽的!撒尿也不准下車。」他一邊嘀咕,一邊伸手摸摸自己尿濕了的褲襠。他回到自己的座位,用手推開垂在車旁的篷布,然後把自己的那話兒掏出來,朝篷布和車子圍板間的空隙,把剛才一嚇之下未撒完的尿撒出來。
「你猜把我們載到甚麼地方去?」
「是甚麼的一回事?」金營長朝高弘他們那邊仰了仰下巴,向王連長問道。
這當兒,一個士兵走進來看病,這軍醫不耐煩地揮手,示意高弘離開。
王連長說到這裡,停頓一下,目光向倉庫內鴉雀無聲的士兵掃視一眼,然後咳嗽了一聲,繼續大聲說:
「你給病人吃,每四小時一次,每次吃一片!」說完,他蓋好藥箱,在椅子上坐下來,準備繼續打盹。任由高弘自己去把桌上的藥片包起來拿走。
高弘他們對於趙軍醫的性情突變感到奇怪,預感到可能有特別的事情發生。
「你的腿受了傷,又發高熱病倒了,能跑得動嗎?」高弘伸手把他輕輕按低,讓他平躺著,然後在他的耳邊輕聲說。
「我們是好兄弟,應該一起出生入死,義無反顧的!」高弘拍拍許二牛的手,堅決說。
「啊!」許二牛失聲叫了起來,連忙用手掌捂著自己的嘴巴。
「這裡面定有陰謀!」高弘想了一想,突有所悟說。
高弘向周圍張望一下,見沒有人發覺,就端著飯朝囚室走去。他心裡有點緊張,匆匆走到四個並排在一起的囚室前,才省起忘記問小侯,趙軍醫給關在哪一個囚室裡?
黝暗裡,士兵彼此都看不清楚對方的表情。但是,他們感覺到每個人都忐忑不安。
在場列隊站著的士兵,所有目光都落在金營長的身上。金營長踱到王連長身邊,低聲不知說著甚麼。只見王連長不住地點頭,面上露出詭譎的表情。
「怎麼辦?」
「報告長官,我——」衛兵慌忙立正,期m.hetubook.com.com期艾艾說:「我不准他從艙房跑上來,但他推倒我硬闖——」
「在大海上嗎?」
「怎麼?你不相信我的醫術嗎?」
「是的。」
「他媽的真麻煩!想打個盹也不行!」
高弘連忙請旁邊的一個台灣兵協助,扶起許二牛。然後,他打開水壺,往許二牛嘴裡灌了一口開水。跟著,把一顆退熱的藥片塞進他的嘴裡,再給他灌一口開水。
「他們會在調防到大陸去之前槍斃我。」
有人登時大聲叫道:「我們當兵是保衛台灣的,為啥要把我們調到大陸去?」
他們吃了一驚停下步來。
高弘一隻手捂著塞了煙絲的鼻子、一隻手在空中一按,壓低聲音說:
高弘迷失了方向,亂走亂碰的在通道上逃跑,最後給他逃到甲板上,他驀地瞥見金營長斜躺在長椅上曬太陽打盹。於是他連忙跑過去,氣喘咻咻地立正敬禮:
「讓我替你送去好嗎?」
「是的,長官。」衛兵垂下頭。他的左頰呈現一個紅彤彤的掌印。
這時節,只見四個大陸士兵跳上司令台,舉起步槍朝天「呯!呯!呯!呯!」一連放了四槍。台下也有一些提著槍的大陸士兵叱喝著,要各人返回營帳裡去。
「……」高弘用手掌擋著手電筒的強光,一時支吾著答不出話來。
「怎麼啦?」那嘴上長著鬍子的軍醫一見到高弘,望望他背上的、臉色灰白的許二牛,就皺起眉頭直瞪高弘問:「你不是拿了退熱藥給他吃嗎?」
「唉——」他含糊地嘆了一聲,又呻|吟起來。
「你不能出去,待排長下艙巡視的時候,你請示他吧!」衛兵揮了揮步槍上的刺刀說。
「去見趙軍醫。」高弘向左右望了望,才低聲答道。
「他媽的!這手倒楣的牌,通賠了!」
金營長背負雙手,走到背挨著背、坐在地上的高弘他們這幾個意圖逃跑的台灣新兵面前。他的小眼睛冷冷向他們望一眼,嘴角牽了一牽,胖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高弘給嚇得一跳,轉過身來,發覺站在面前的是另外一個連的連長。
這時候,一條人影跑過來,正是小侯。
高弘在眼前一片黑暗中,被衛兵狠狠踢了一腳。
杜升鬆了手,跳下來。大家趨前圍著他。
「他媽的!你這台灣新丁怎麼會從艙底鑽出來?」一個軍官大聲問。
「現在每一個有台灣兵的艙口和通道,都有大陸衛兵在把守,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自己所在的船艙。」高弘說:「剛才我強去找醫生,給那衛兵惹了麻煩,相信他不會放過我。」
當士兵在操場上肅立候命的時候,只見王連長跳上司令台宣佈,今天進行急行軍的體能鍛鍊,只揹背囊,不用攜帶槍枝。
可是,當他走到通道出口的時候,給一個提著步槍的衛兵擋著去路。
高弘也在閉目養神。他盡量令自己的心境平靜,以便冷靜地思量,該如何面對眼前的困境。
「外面是甚麼地方?」
那幾個攔守在門口的台灣兵,到底是惶怯怕事,恐怕會受到報復,只好閃身讓開,給他們逃去。
「報告,請長官救命!」
「醫生跟幾個長官躲在房間裡賭博,他正輸了錢,千萬別去惹他。」高弘把嘴湊到他的耳邊,悄聲對他說。
趙軍醫給禁錮在哪一個囚室呢?他暗忖。這時候,他瞥見那個叫小侯的炊事員,正端著一碗飯從廚房走出來。他靈機一觸,連忙跑過去。
於是,他爬起來,走到營帳外。站在營帳外張望,他清楚地看見營地四周的邊陲,每隔二十公尺左右,就有一個扛著槍的哨兵在站崗。哨兵不時用強力的手電筒向周圍照射。
小侯見高弘在呆呆發愣,就不再理會他,轉身準備往囚室走去。
「老兄,你見到趙軍醫嗎?」
杜升的腦袋和背部中了十多槍。屍體拖到空地中央的時候,高弘瞥見杜升的額頭給轟掉了一大塊,血流披面,狀甚可怖。
「我常常感到胃痛,每次都是趙軍醫給我胃藥,所以,我想見趙軍醫。」高弘信口胡扯。
「為啥?」許二牛和高弘不約而同問。
尿急的士兵連忙舉起雙手,慌張說:「我要小便!」
「剛才我因為救人心切,冒犯了老哥,令你捱打,實在不該。」高弘為了息事寧人,把手舉伸到額上敬禮,又彎腰向他鞠躬,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高弘聽不清楚他說些甚麼,心裡不禁暗忖:他一定是由別的營調來的。那麼,趙軍醫呢?想到這裡,高弘不禁疑惑起來。
金營長聞言,登時坐了起來,直勾勾瞪著衛兵罵道:「他媽的!為甚麼?」
「我想找軍醫。」高弘囁嚅地答道。
高弘扶著板壁,搖搖腦袋,定了定神,才蹣跚地走回船艙去。
高弘懷著憂傷的心情離開囚室。月光把他的身影灑得長長的,他踏著自己的影子踱著,一陣孤獨的感覺襲向他。
「你站穩一點,我要往上跳抓住鐵枝。」
高弘按照醫生的指示,讓許二牛重新躺下來,脫下他的衣服,用冷水替他全身上下抹了一遍。
當各輛大卡車都開進倉庫,卸下士兵駛走之後,倉庫那高大的鐵門「嘭」的一聲關上了。
「你說凶多吉少,是——?」
「有病見軍醫不用向我請示。」金營長厭煩地揮揮手,示意高弘走開,跟著躺回長椅上。
「……」衛兵給金營長鐵青而威嚴的面色懾得不知所措。
金營長站在公路中央,雙手揪了揪褲頭,然後叉著腰,望著長龍似的隊伍。
許二牛吃了藥後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李貴下艙來巡視,高弘向他請求,帶許二牛去見醫生。
高弘在杜升和許二牛的耳邊,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杜升和許二牛一邊聽一邊點頭。
金營長給嚇得一跳,從夢中驚醒。他圓睜小眼睛瞪著高弘:
倉庫高高的天花板上,那些被蜘蛛網包圍著的電燈泡,散發出昏黃的燈光;四邊佈滿塵埃的牆壁,不少灰泥剝落,露出磚塊來。
「你呢?打算怎樣?」
「老蔣?」許二牛眨眨眼睛問:「誰是老蔣?」
「站住!站住!」衛兵大聲叱喝,銜尾追上去。
「除了愛國和救人,我是一個與世無爭的醫生。」趙軍醫堅決說:「而且,我是一個無黨無派的人士,誣告我是共產黨,是抬舉了我,我還沒有資格沾這分光。所以,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承認控罪的!」
「我要找趙軍醫。」高弘說。
軍醫抬起頭來望望高弘。高弘不禁怔住了。這軍醫不是趙軍醫。
「他們為甚麼要囚禁你?」
這老兵抬起頭瞟高弘一眼,繼續低頭抽一口煙,然後漫不經意地道:
「你罵誰?」高弘反唇相稽。
高弘剛才被李貴詰問後匆匆回到營帳來,沒有留意到營地上周圍哨崗的情況。此刻聽到許二牛這麼說,倒想到營帳外去察看一下。
「他拉肚子到茅廁去了。」
「弟兄們,我們馬上開始調防行動。這次乘船回大陸去戡亂,是一項愛國的、神聖的任務。我們每一個弟兄,都應該為自己有幸執行這一項神聖任務而感到驕傲。」
「他媽的!站起來!」衛兵用槍柄撞在許二牛的背上。
此時,幾個衛兵追捕杜升。杜升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一時情急,也不顧得海水寒冷,縱身「噗咚」一聲,躍進海裡。
「不知道。」高弘答道。
「為甚麼?」許二牛定眸望著高弘。
這時候,登船的行動暫停,所有士兵在碼頭空地上列隊。王連長指揮衛兵用麻繩把高弘和許二牛及三個逃走時給捉住的台灣新兵綑綁著,用繩子串連在一起。
「跪著!」另外一個衛兵蹴高弘一腳喝道。
四個大陸兵見一直軟弱怕事的台灣兵突然變得同仇敵愾,個個摩拳擦掌地衝湊前來,當堂給嚇得連忙放下高弘,倉皇地往艙外逃。
「怎麼啦?我沒騙你吧!」許二牛道。
高弘聽到了,一股寒意陡地從心坎升起。他感到頭皮一陣發麻,腦海裡突然一片空白。
他望向空地上,發覺士兵都在望著他們笑得前仰後合,哄笑聲響徹整個碼頭前的空地。
「我見過他,他吩咐我來向你拿退熱藥片。」
高弘見到樣子瘦削,嘴上留兩撇鬍子的軍醫臉色陰沉,嘴上的香煙灰燼燒得長長的、也沒把它彈掉。
今晚的鼻鼾聲較平日少,還不時聽到士兵輾轉反側的、細碎的聲音。高弘躺在席地的榻上,用手臂橫撂在閉著的眼睛上,遮擋陽光。
他說話的時候,叼在嘴角的香煙在抖動,那長長的灰燼墜落在方桌上。
「死者是從嘉義來,與我同一個班的。他本來暗裡約我一起逃走,我因為沒有知會你們,所以拒絕了他,沒想到他……」說到這裡,杜升黯然哽咽起來。
「他說自己凶多吉少。」高弘說:「他告訴我,他被控煽動及叛國罪,可能會在部隊調防回大陸之前槍斃。」
說完,他命令衛兵替他們鬆綁。這時候,王連長忽然聞到甚麼似的,連忙捂著鼻子走開。
許二牛站得不穩,登時給蹬倒在地上。
「呯!」
「阿弘,你聽見嗎?」許二牛聽不見他的答話,再大聲問。
另外三個台灣新兵也跟著喊起來。
房間裡煙霧瀰漫,七、八個軍官圍在一張小方桌前賭「牌九」。他們嘴上都叼著香煙,開敞了衣襟,正在聚精會神地注視自己手中黑色的骨牌。沒有人留意高弘走進房間來。
高弘猶豫不決、沉吟了片晌說道:「去找趙軍醫,請他給我們出個主意!」
「那守在通道上的傢伙似乎還對你懷恨在心,你要小心他。」
「甚麼病?」軍醫緊蹙眉心,不耐煩問。
士兵的情緒漸漸由激動變為沮喪,東歪西倒地躺在冷硬的地上。杜升靠牆而坐,手中拿著自己和老婆、兒子合照的照片在瞧了又瞧。
高弘細心聆聽,不時聽到有其他車輛從他們乘的卡車旁邊駛過。偶爾還聽到汽車的喇叭聲,而且漸漸變得繁密。
繫在他們眼睛上的綁帶給鬆開了。夕陽的餘暉照射在他們的臉上。高弘掉轉面避過陽光,好一會才使眼睛從黑暗中習慣黃昏的光芒。
「是的,我是高弘。」高弘悄聲說:「我給炊事員小侯塞了一包香煙,他才讓我代他送飯給你。」
「上頭說他是共產黨。」
「他媽的!你還囉囌甚麼?」王連長氣惱地伸手推高弘一掌:「還不走?是否想我把你關起來?」
登記工作在晚上十一點鐘才結束。士兵回營帳裡準備睡覺的時候,還三三兩兩地在談論這次調防到大陸戡亂的原因。
事後軍醫把一小包藥片往桌子上一擲,冷冷地對許二牛說:
這連長並沒有回答他,逕自推開房門走了進去。高弘怯怯的跟在後面。
各人聽高弘的話,感到言之有理,情緒遂冷靜起來……
高弘沒有吭聲。
「是的,長官。」衛兵立正回答。
那助手如言用剪刀小心翼翼地,把許二牛大腿上的紗布剪脫。
難道我還沒有死和-圖-書嗎?高弘心裡在問自己。
「趙軍醫!」高弘低聲說:「我是高弘,給你送飯來了!」
為甚麼要神神秘秘的載他們到這裡來呢?車上的士兵都在交頭接耳、猜疑起來。
「到了大陸後,你們的軍餉增加一倍,每個月四百元台幣。如果,有誰不願意調到大陸去的話,可以到台前來向李貴登記!」
軍醫微俯身子,低頭審視傷口。傷口的四周邊緣呈現白色的膿,嚴重發炎。他吩咐助手用鑷子夾著棉花,蘸了藥水去洗淨傷口上的膿液。跟著,助手把一些白色的藥膏塗在傷口上。
高弘聳聳肩膊表示無奈。這當兒,高弘從圓窗裡瞥見碼頭的空地上,有幾輛軍用大卡車停下,車上跳下許多士兵。士兵在空地上列隊集合,跟著魚貫地從舷梯攀上船來。
高弘偏著耳朵,凝神聽著。他聽見車外傳來人和車的、雜沓的聲音。
「這兒一定是高雄碼頭!」
這一天,士兵繞著附近幾個山頭不停地跑步。中午的時候,烈日當空。士兵吃的是纏在身上的「炒米」。水壺裡的水喝光了,就喝山溪裡的流水。
「他死了。」
高弘把許二牛從自己的背脊上小心卸下來,答道:
李貴上台把一個喇叭筒遞給王連長。王連長把喇叭筒放到嘴前,大聲道:
操場上的氣氛凝重,只聽見士兵跑步聲。營地四周站滿了哨兵,他們手中的步槍子彈上了膛,刺刀在曙光中閃閃發亮,如臨大敵。
「我——」高弘望望軍醫那張陰沉的臉色,一時間猶豫得說不出話來。
那軍醫的助手仍在打盹,聞聲睜開一隻眼睛來睥他一下,厭惡地說:
他只好逐個囚室拍門,低聲喊道:「趙軍醫!趙軍醫!」
這時候,一道強光朝他這邊射過來,高弘連忙縮回營帳裡去。
「你要找趙老頭,到囚禁室去吧!」
每個班長點數人數,然後向排長報告,一時間報數的聲音此起彼落。最後,各連的連長跑到金營長面前報告人數。
說到這裡,趙軍醫哽噎起來,緘默了一會再說:「有緣的話,我與她們來生再見。」
「看來我們會在這兒給送到大陸去!」
士兵們的鼻鼾聲此起彼落,與許二牛的痛苦呻|吟聲混在一起。
許二牛的情緒悽惶而激動,說話的聲音引起營帳內其他士兵的注意,所有目光都向他們望過來。高弘和許二牛登時住口,不敢再說下去。
「碼頭?」高弘和許二牛面面相覷。士兵又一次議論紛紛:
公路上的交通給臨時封鎖了。兩邊來往的車輛在公路遠處停下來。
金營長霍地站起來,手一揮,「啪」的一聲,摑了衛兵一記耳光,罵道:
這時候只見王連長瞪著眼睛,舉手在空間一按,台下的起哄聲馬上靜下來,跟著他大聲道:
這時候,許二牛的神志漸漸清醒過來,「哎喲喲」的高聲呼痛。
「你怎麼啦?」他搖了搖許二牛。
「你承認了嗎?」
於是,高弘、許二牛和三個台灣兵被纏著眼睛,在幾個衛兵推推撞撞之下往前走。
高弘給推撞在門上。他想再懇求軍醫,但他們已經不再理會他,埋頭在搓牌。
「甚麼陰謀?」許二牛驚詫問。
大卡車不知行駛了多少時間,途中經過不少崎嶇的路。後來,車子忽然停下,那四個提輕機槍的大陸士兵,掀起篷布跳下車,並警告車上的士兵不准向車外窺望和落車。
高弘如言走到隔鄰的房間,在門外隱約聽到房間內人聲嘈雜,他疑惑地站在門外,把耳朵貼到門邊,屏息細聽。
過了片晌,只聽見王連長在他們身後大聲喊道:
高弘尋思間,突然聽到一個衛兵叱喝道。
「小侯哥!」他叫道。
趙軍醫在裡面聽了,把頭湊到門前,問道:「是高弘嗎?」
士兵如常在天濛濛亮的時候,聽到軍號聲就迅速在操場上集合。各人都揹著背囊,扛著長槍,準備按原定的程式,作野外作戰訓練。
全部士兵都上了「海天輪」。輪船沒有即時啟碇,停泊在碼頭上等候裝載陸續運來的軍需品。隨軍的醫生給高弘和許二牛治理刀傷。
高弘把食指豎到嘴前,示意他別讓人聽到他們的說話。然後把嘴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
許二牛已不再呼喊,他哆嗦地對高弘說:「阿弘,到下面我們一塊兒走。」
「老蔣將軍隊調防回大陸戡亂,其實是自相殘殺,要消滅共產黨。」趙軍醫悻悻說:「他媽的!八年抗日戰爭,人民已經受够苦了,現在還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好一會,杜升把照片小心地放回口袋裡,然後移動屁股,坐到許二牛和高弘的面前來。
「他媽的!真麻煩!」李貴瞪大眼睛、惡狠狠說:「早該如此,一槍斃了他扔進海裡給大魚吃!」
杜升向左右望了望,然後悄聲說:「溜之大吉!」
暮色驅走了黃昏,天色漸黑的時候,空中突然響起了輪船曳長而低沉的汽笛聲。
王連長低頭輕輕咳嗽一聲,然後抬起頭對圍觀的士兵大喊道:
這時候,許二牛爬到高弘身邊,悄聲問:「剛才你到哪兒去?」
他心裡惶遽地想:我們會被押到哪兒去呢?
「別站在這兒囉囌!走開!」衛兵不耐煩地怒目瞪著他,提起槍,作狀要用槍柄砸他。
「你看到了甚麼?」
「呯!」
許二牛在頻頻抽煙,不時轉頭望望坐在他左邊的杜升和坐在右邊的高弘。
回到營帳裡,高弘和許二牛跟其他士兵一樣,心情惶亂,情緒低落。
杜升跟著隊伍走向碼頭。他的心緊張得「卜卜」亂跳,不自覺地在搓著手。
「我們要做一個優秀的軍人,不容許任何人開小差當逃兵,不然的話,格殺勿論!」
這軍醫見他左一句趙軍醫、右一句趙軍醫,心裡登時不高興,用鼻腔哼了一聲,嘴角泛著冷笑說:
「醫生,退熱藥已經給他吃了。也遵照你的指示,用冷水替他抹了身,果然退了一點熱。但是,他說腿上的傷口痛得很厲害。」
這當兒,只見王連長跳上大卡車上,用喇叭筒大聲向倉庫內的士兵訓話:
「天曉得這是甚麼鬼主意!」高弘也感到一陣迷惘。兩人的心情忽然沉重起來。
「我們是中國人,八路軍也是中國人。」許二牛抓著腦袋,大惑不解問:「為甚麼中國人要打中國人?」
士兵面面相覷,登時議論紛紛。大家都猜不透上頭為甚麼把他們關在這個倉庫裡。大家也不知道這倉庫是坐落在甚麼地方。
「好的!」許二牛應著,跟著微屈雙膝,站穩馬步。
「你不怕死嗎?」小侯瞪著眼睛問。
高弘匆匆跑回下層的船艙,在通道出入口處見到那個剛才阻止他離開的衛兵。四目相投下,高弘連忙避過他的目光。
李貴指揮衛兵,用嵌了鐵鈎的長竹竿,把當場給亂槍射死了的杜升和兩個台灣新兵的屍體撈到岸上來。
小侯聳了聳肩膊說:「我也不知道甚麼是共產黨,但聽說趙軍醫酒後吐真言,說了些罵蔣委員長的話,給去看病的、金營長的侍衛員聽到了。侍衛兵回去向金營長報告,於是趙軍醫馬上給揪去問話……」
「聽到了。」
語音未落,他的鼻子一陣劇痛,給人打了一拳。
海風拂在臉上沾著寒意。杜升的額角和掌心都滲著汗水。他的目光不安地望著走在隊伍前面的高弘和許二牛。
「碼頭。」杜升一邊拍掉手上沾了的鐵銹,一邊說:「碼頭上有許多大陸兵在放哨。」
台下的士兵聽到「蔣委員長」的名字,馬上「颯」的一聲,立正致敬。
「他的額頭很燙,發高熱。」高弘擔憂說:「他似乎是昏迷了。」
他們在低聲互相詢問,那本在困倦中淡去的彷徨,一下子又從他們的心底升起來。
高弘搖搖頭沒有答話。他見到摩托車和吉普車駛到隊伍的前頭停下來。吉普車內跳出矮胖而禿頭的金營長。
「有這麼一回事嗎?」高弘有點不置信。
衛兵皺皺鼻子在考慮,陡地伸手狠狠朝高弘的左頰摑過去。
這時候,只見矮胖的金營長在王連長的陪同下走到司令台前,他們在台前交頭接耳的說了些甚麼,然後一起走上台。
杜升嚥了一口口水,緘默了片晌,然後低聲說:
「救命要緊,求求你——」高弘抱拳向衛兵哀求。
高弘回到營帳裡,一聲不響躺在榻上。營帳裡有兩三個士兵在低聲說話,有在汽油燈下寫家書,也有躺在榻上愣愣發呆的。各人的情緒都似乎惶然不安。
他口裡雖然這樣說,但仍示意高弘攙扶許二牛,跟他去見醫生。
「嗯。怎麼啦?」
高弘這時心裡窩了火,倏地伸手捉住槍柄,使勁往前一推。衛兵緊抓著長槍,踉蹌地倒在狹窄的通道上。
「不是告訴過你,醫生在鄰房嗎?」
碼頭前的空地登時秩序大亂。一些台灣新兵乘機衝往碼頭出口處,但發覺架著兩挺重型機槍的大卡車守著出口,只好跟著杜升往岸邊跑去。
這時節,只見一個高瘦的軍官步上司令台。他是已經晉升為連長的王排長。王連長在台上站定,鷹隼似的目光向台下掃視。台下變得鴉雀無聲,所有目光都投到王連長的身上。
高弘吃力地想站起來,但綑綁著他與許二牛串在一起的繩子拉得緊緊的,令他無法站直身子。
高弘在閉目養神。
「等一下吧!」這軍醫指了指旁邊的一張木櫈對高弘說。
可是,他的舉動馬上給守衛在碼頭出口處的衛兵發現了。那衛兵舉起步槍指著他,大聲叱喝:
「現在我們在甚麼地方?」許二牛移動腦袋,向左右兩邊望了望,問道。
除了大陸士兵外,所有台灣兵都要留在船艙裡,不准到甲板上,甚至不准隨處走動。
在鴉雀無聲的氛圍中,槍聲似乎顯得特別響亮。
「不是我要看病。有一位弟兄病得很沉重,想請醫生到下層艙裡去給他診治。」
雖然眼睛被纏腿用的綁帶捂著,眼前一片黑暗看不見任何東西,但高弘仍不自覺地緊閉上眼睛,等待死神的召喚。
許二牛想了想,突然靠牆蹲低身子,拍拍自己的肩膊,對杜升說:
許二牛仍在呻|吟。他滿頭大汗,坐在他身邊也可以感覺到他整個身體在燃燒似的,散發著一股熱氣。
「難怪這幾天站崗的全換上外省兵,不用台灣兵。」高弘恍然說:「原來上頭就是怕我們溜走!」
「他是共產黨!」小侯向左右望了望,然後悄聲說。
「但是——」小侯遲疑著。
「剛才我們點算過登記的名單,發覺差不多大部份台灣籍兄弟,都不願意調防到大陸去。」
高弘他們所乘的大卡車卸下士兵,駛了出去後,另外一輛又倒後駛進倉庫來卸下士兵。看來是有意不讓士兵看見倉庫外的事物。
小侯停下步來,納罕地望著他。
「你可以問問小侯。」
高弘聳聳肩膊,表示不知道。
杜升看準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趁衛兵被高弘和許二牛打架吸引開了注意力,飛快地往碼和圖書頭空地外的大街跑去。
「老蔣就是蔣委員長!」
這醫生的年紀比趙軍醫輕,約莫四十歲。他的面色陰沉,一邊用藥水替那士兵洗滌傷口,嘴裡不停地在嘟噥著。
高弘攙扶許二牛回到底艙,經過通道入口的時候,守衛在那裡的衛兵向高弘陰惻惻地冷笑。
這時候,浪濤拍岸濺起的水花落在他們的身上。他們知道自己身處岸邊。
「海天號」輪船滿載著士兵(大部份是台灣新兵)、槍炮、彈藥、馬匹和糧秣,在分辨不出天空或海洋的、一片漆黑的夜裡,朝著大陸的大都會——上海市的方向航行……
「你正在站崗,是嗎?」金營長蹙著眉心問。
高弘在輪船離開碼頭的時候開始,那本來一直怔忡不安的情懷突然平靜下來。因為,他覺得一切已經成了定局。前路茫茫,只好聽天由命。
他睜開眼,卻甚麼也看不見。他感到自己的腦袋給甚麼罩住了,而且手腳也給人捉住,整個人給凌空提了起來。
「大小便都要在車上拉!」那大陸兵喝道。
一呼百諾,操場上的台灣籍士兵群情洶湧起來。
衛兵用鼻腔悶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他。
「你不是要站崗的嗎?」
「哼!」衛兵用鼻腔重重哼了一聲:「世間上那有這麼便宜的事情,一句『對不起』就可以了事?」
他憑著月色,發覺這張照片就是趙軍醫給他們看過的、他老婆和女兒合照的照片。
「排長甚麼時候下艙巡視?」高弘焦慮問。
「嗯。」高弘點點頭:「他借我的錢去買酒喝。」
「上級命令,從今晚開始,全部台灣籍新兵都不用站崗。」那士兵答道。
說著,他打開藥箱,把裡面載藥的瓶子逐個地查看。最後,他把一小方塊的紙放在桌子上,從一個瓶子裡隨意地抖下十多顆藥片在紙上。然後對高弘說:
跳下車後,高弘發覺周圍已站滿另外那些大卡車上跳下來的台灣兵。他舉目四顧,原來大卡車是駛進一個空置的大倉庫裡。
「我們該怎麼辦?」
當部隊跑步離開營地的時候,許二牛向跑在他前面的高弘叫道:「阿弘,你瞧!」。高弘循他所指的方向望去,瞥見工兵正在開始清拆營地上的營帳。
「真的嗎?」李貴半信半疑,厲聲問。
「囚禁室?!」高弘驚愕問。
有兩個士兵仿效許二牛和杜升的方法,抓著窗子的鐵枝往外窺望了一會,跳下來嚷道:
三個人匆匆跑到醫療處去。
「別再來麻煩老子!」
士兵起哄了一會,終於慢慢地平靜下來。有些靠在灰水剝落的牆上吸煙;也有些索性懶洋洋地躺在冷硬的水泥地板上,怔怔地望著天花板在發愣。
「因為,我猜此刻正是在移防前往大陸途中。」
「找我?」軍醫瞪著他:「啥事兒?」
「是!長官。」衛兵大聲應道,轉身跑回下層船艙去。在轉身的一剎那,他用仇恨的目光窩高弘一眼。
「站著!」突然,斜刺裡一個高大的黑影閃出來。
風暴中巨浪滔天,一個大漩渦把輪船捲進漆黑的海底;他夢見自己的身體因船的猛烈顛簸而不由自主地在船艙內滾動。
「他媽的,別作聲!」一個衛兵再一次用槍柄去砸許二牛。
「我們該怎麼辦?」最後,杜升悄聲問高弘。
銀色的月光使這寂然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的士兵腦袋和胸部淌著的血變成深褚色。
「我們——」
黃昏的時候,高弘領了飯菜,用開水拌了冷硬的飯,餵給許二牛吃。
「原來上頭是怕我們台灣新兵抗命,趁我們出外操練的時候,把槍桿上的刺刀及所有子彈都暫時沒收起來。」
杜升這番話,令高弘想起趙軍醫常常長嗟短嘆,說的那些他們不太明白的話。
「別作聲!」
王連長跳下大卡車後,每一個排長負責指揮自己的部下排成單行,依次序魚貫走出倉庫。
「站著,別跑!」
高弘把飯碗從小門中推進囚室裡去。繼續問道:
「他怎麼樣?」
「死?」高弘錯愕反問:「為甚麼跟他說話要死?」
「『海天輪』泊到碼頭來了!我們一定是給這艘船載到大陸去!」
岸上的衛兵朝海水裡開槍,「砰砰」之聲一時間響個不停。
「車子駛往哪裡去?」
「……」衛兵支支吾吾的答不出話來。
「我——」小侯用手撫著肚子,苦著臉期期艾艾答:「我拉肚子,到茅廁去。」
「大家千萬別輕舉妄動。」高弘壓低嗓子對車上的士兵說:「現在我們像犯人似的給押著走,大家要見機行動。」

「啊!」高弘打了個寒噤,拿在手中的照片飄落地上。
雖然營帳裡的汽油燈調校得不太明亮,但他可以看得出與他同一營帳裡的幾個台灣新兵,都露出憂戚不安的神色。
這一晚,營裡的所有台灣籍士兵都憂心忡忡,無法入睡。
他說著的時候,緊握拳頭,指節在「啪啪」作響。
「他媽的!擅離崗位,再犯斃了你!」
「他媽的!你敢打我?!」許二牛猝地飛身撲向高弘。
「我能够辦得到的,一定替你去辦!」高弘胸臆間湧起一腔火熱。他拿起他推出來的東西一看,原來是一個圓形的玉墜和一張照片。
車內的空氣漸漸變得混濁,周圍瀰漫著篷布的桐油氣味和士兵的汗臭味。
「你給趙軍醫送飯嗎?」他問。
這一剎那,他的心境一片平靜,死對他已經不是可怕的東西。
狹隘的囚室裡黑黝黝的,他看不清楚趙軍醫的面孔,只見他那瘦小的身影縮作一團。
在一片黑暗裡,他想起趙軍醫的話,想起逝世了的母親。腦海裡浮現母親在窗前上吊的影子;母親燒軟了在鐵鍋裡,留給他吃的饅頭……他忽然感到鼻腔一熱,兩大滴溫熱的淚水滲出他緊閉的眼簾,從眼角滑落他的耳朵上。
雖然昨晚公佈了部隊將要調防到大陸戡亂,士兵、尤其是台灣籍新兵,情緒都顯得彷徨和低落,但是大家都不敢違抗軍令。
激動而憤怒的情緒,令許二牛忘卻了大腿受傷及身體不適。
王連長伸手向綑在木架上的屍體一指,然後用喇叭筒對士兵大聲道:「你們知道這廝為甚麼被槍斃嗎?」
這天,部隊剛從屏東行軍兩天回來。晚上,集合的號角突然間響起。士兵迅速集合,大家都在議論紛紛,猜測有長官到來訓話。
「我們沒有武器在手,千萬別輕舉妄動,避免引致不必要的傷亡。」
「可能到海邊。」
當高弘憑記憶正確無誤地唸了一次後,趙軍醫的心情忽然一下子輕鬆和開朗起來,笑著對高弘說:
李貴用腳蹴地上那傷者一下,見他一動也不動,於是蹲低身,用手電筒照了照他的眼睛,用手按了按他脖子上的脈膊。最後,他站起來對王連長說:
濃睡中,他作了一個可怕的夢。他夢見「海天號」輪船在望不到邊際的、黑魆魆的大海上,突然遇上了大風暴。
大卡車上兩挺重機槍一直指著倉庫內的士兵。而且,十多個大陸兵提著槍,在倉庫通往碼頭的一段路上嚴密監視著。
杜升眼看衝不出街外去,怔了怔,回頭往岸邊跑。
高弘在黑暗裡,感覺到自己被推到碼頭的岸邊去。這時節,周遭變得鴉雀無聲,他只聽見「海天輪」船旁的舷梯,輕微擺動時發出「咿嘎咿嘎」的聲音。他感覺到碼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們五個意圖逃跑的台灣新兵身上。
他轉過頭來望望許二牛。許二牛也正在望著他。兩人面面相覷,恍若隔世。
許二牛想再說話的時候,被其中一個大陸士兵用輕機槍指嚇著叱喝道。
高弘、許二牛和杜升這三個苗栗同鄉連忙走在一起,討論去留。他們見到許多台灣新兵走到台前排隊登記。
「他媽的王八蛋!你們懂得『養兵千日,用在一朝』這個道理嗎?不要忘記!你們是軍人,軍令如山,要絕對服從上級的命令。所以,現在告訴你們,無論剛才你們有沒有登記,一律都要跟部隊調防去大陸戡亂!違命者槍斃!」
「我決定不隨部隊到大陸去!」杜升意志堅決說:「恐怕一去就沒有回來見妻兒的日子了!」
這軍醫聽了,蹙了蹙眉頭,瞪高弘一眼問道:「你是不是要看病?」
「冤枉呀!冤枉呀!」
「他們四個都喊冤枉,為甚麼你不作聲?」
十二月的天氣雖然已有寒意,但這倉庫裡因為擠滿了人,空氣卻令人感到悶熱。
車子停了下來。片刻,又繼續開動慢慢行駛。這樣停停開開的駛了一段路後,高弘感覺車子在拐彎。
「發生甚麼事情?」許二牛挨近高弘身邊,悄聲問。
大卡車一直停在郊野上沒有開動。車上的士兵漸漸感到困倦,有些人打起盹來。
高弘靠坐在牆角,把腦袋撂在膝蓋上,陷入沉思裡,聽不見他的話。
「這麼高如何攀上去?」杜升問。
「說吧!到那兒去?」李貴咄咄追問。
金營長回過頭來,見高弘仍呆立著,大聲喝道:「你也給我滾蛋!」
一輛吉普車從碼頭外駛進來,在空地上停下。車上跳下來的是金營長。
對於甚麼是共產黨,高弘也並不太了解,只是在讀書的時候,聽老師說過國父孫中山先生的遺囑裡有一句:「聯俄聯共,扶助工農。」的話。其中「共」就是共產黨。國父的遺囑裡也提出聯絡共產黨,為甚麼現在卻要把共產黨的趙軍醫抓起來呢?
「剪開繃帶讓我瞧瞧他的傷口。」
翌日。
李貴掏出手槍來朝空中「砰砰」的放了兩槍,指揮哨兵把圍觀的士兵趕開。
回到艙內,許二牛在自己的鋪蓋上躺下來後,對高弘說:
「但是——」高弘指了指站在旁邊的衛兵,對金營長說:「他不准我去找軍醫,逼不得已,我才跑上來打擾長官。」
奇怪,為甚麼清拆營帳呢?難道今天就開始移防?高弘暗忖。
「你感到甚麼地方疼?」高弘問。
「不查問清楚就把我們綑綁起來了。」高弘不知怎的突然抖起了一股視死如歸的勇氣來,挺起胸膛直視金營長答道:「我就算喊破咽喉也沒有用!」
台灣新兵都給安排在湫隘的船艙底層,混濁的空氣中,散發著汗臭的氣味。鐵壁上那給罩子罩著的、十五燭光的燈泡,發出昏黃的光暈。
「你鬼鬼祟崇的在幹啥?」高弘的身後突然響起一把粗獷的聲音。
「老子正在賭錢,是大輸家,你沒看見嗎?」軍醫鐵青著面孔瞪著高弘:「你快給我滾!別阻礙老子翻本!」
「你到哪兒去?」
「他們要將我們怎麼樣?」許二牛倉皇地向高弘問。
許二牛聽了嚇得魂飛魄散,又撒了一泡尿。他轉身掙扎著站起來,朝王連長說話的聲音方向大聲喊道:
有人向李貴詢問部隊將往哪兒去?李貴陰惻惻笑著答:「到海灘度假去!」
「不行。」高弘緊握許二牛的手說:「現在守衛森嚴,絕對無法逃走。就算有機會,我也不能放下你獨自逃生。」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