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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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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吃喝小引

壹、吃喝小引

朱自治登上茶樓之後,他的吃友們便陸續到齊。美食家們除掉早點之外,決不能單獨行動,最少不能少於四個,最多不得超過八人,因為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比如說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後是甜食,甜食的後面是大菜,大菜的後面是點心,最後以一盆大湯作總結。這台完整的戲劇一個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意。所以美食家們必須集體行動。先坐在茶樓上回味昨天的美食,評論得失。第一階段是個漫談會。會議一結束便要轉入正題,為了慎重起見,還不得不抽出一段時間來討論今日向何方?是到新聚豐、義昌福,還是到松鶴樓。如果這些地方都吃膩了,他們也會結伴遠行,每人雇上一輛黃包車,或者是四人合乘一輛馬車,浩浩蕩蕩,馬蹄聲碎,到木瀆的石家飯店去吃(左魚右巴)肺湯,楓橋鎮上吃大麵,或者是到常熟去吃叫花子雞……可惜我不能把蘇州和它近郊的美食寫得太詳細,生怕會因此而為蘇州招來更多的會議,小說的副作用往往難以料及。
朱自治在上海的家沒有了,獨自住在蘇州的一座房子裡。這房子是二十年代末期的建築,西式的,有紗門、紗窗和地毯,還有全套的衛生設備。曬台上有兩個大水箱,水是用電泵從井hetubook.com.com裡抽上來的。這座兩層樓的小洋房坐落在一個大天井的後面,前面是一排六間的平房,門堂、廚房、馬達間、貯藏室以及傭人的住所都在這裡。
朱自治是個資本家,地地道道的資本家,決不是錯劃的。有人說資本家比地主強,他們有文化,懂技術,懂得經營管理。這話我也同意。可這朱自治卻是個例外,他是房屋資本家,我們這條巷子裡的房屋差不多全是他的。他剝削別人沒有任何技術,只消說三個字:「收房錢!」甚至連這三個字也用不著說,因為那收房錢的事兒自有經紀人代理。房屋資本家大概總懂得營造術吧,這門技術對社會也是很有用的。朱自治對此卻是一竅不通,他連自家究竟有多少房屋,坐落在哪裡,都是稀里糊塗的。他的父親曾經是一個很精明的房地產商人,抗日戰爭之前在上海開房地產交易所,家住在上海,卻在蘇州買下了偌大的傢俬。抗日戰爭之初,一個炸彈落在他家的屋頂上,全家有一倖免,那就是朱自治——到蘇州的外婆家來吃喜酒的。朱自治因好吃而倖存一命,所以不好吃便難以生存。
朱自治揉著眼睛出大門的時候,那個拉包月的阿二已經把黃包車拖到了門口。朱自治大模大樣地向車上一坐,頭這和*圖*書麼一歪,腳這麼一踩,叮噹一陣鈴響,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麵。吃罷以後再坐上阿二的黃包車,到閶門石路去蹲茶樓。
朱自治起得很早,睡懶覺倒是與他無緣,因為他的腸胃到時便會蠕動,準確得和鬧鐘差不多。眼睛一睜,他的頭腦裡便跳出一個念頭:「快到朱鴻興去吃頭湯麵!」這句話需要做一點講解,否則的話只有蘇州人,或者是只有蘇州的中老年人才懂,其餘的人很難理解其中的誘惑力。
首先得聲明,我決不一般地反對吃喝;如果我自幼便反對吃喝的話,那麼,我呱呱墜地之時,也就是一命嗚呼之日了,反不得的。可是我們的民族傳統是講究勤勞樸實,生活節儉,好吃歷來就遭到反對。母親對孩子從小便進行「反好吃」的教育,雖然那教育總是以責罵的形式出現:「好吃鬼,沒有出息!」好吃成鬼,而且是沒有出息的。孩子羞孩子的時候,總是用手指刮著自己的臉皮:「不要臉,饞癆坯;饞癆坯,不要臉!」因此怕羞的姑娘從來不敢在馬路上啃大餅油條;戲臺上的小姐飲酒時總是用水袖遮起來的。我從小便接受了此種「反好吃」的教育,因此對饕餮之徒總有點瞧不起。特別是碰上那個自幼好吃,如今成「家」的朱自冶以後,見到了好吃的人便像醋滴在鼻子裡和-圖-書
一碗麵的吃法已經叫人眼花繚亂了,朱自治卻認為這些還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要吃「頭湯麵」。千碗麵,一鍋湯。如果下到一千碗的話,那麵湯就糊了,下出來的麵就不那麼清爽、滑溜,而且有一股麵湯氣。朱自治如果吃下一碗有麵湯氣的麵,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什麼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著不起床,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麵。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係。
我認識朱自治的時候,他已經快到三十歲。別以為好吃的人都是胖子,不對,朱自治那時瘦得像根柳條枝兒似的。也許是他覺得自己太瘦,所以才時時刻刻感到沒有吃夠,真正胖得不能動彈的人,倒是不敢多吃的。好吃的人總是顧嘴不顧身,這話卻有點道理。儘管朱自治有足夠的錢來顧嘴又顧身,可他對穿著一事毫無興趣,整年穿著半新不舊的長袍大褂,都是從估衣店裡買來的;買來以後便穿上身,脫下來的髒衣服卻「忘記」在澡堂裡。聽說他也曾結過婚,但是他的身邊沒有孩子,也沒有女人。只有一次,看見他和一個妖冶的女人合坐一輛三輪車在虎丘道上兜風,後來才知道,那女人是雇不到車,請求順帶的,朱自治也毫不客氣地叫hetubook.com.com那女人付掉一半車錢。
因為我的姨媽和朱自治的姑媽是表姐妹,所以在抗戰後期,在我的父親謝世之後,我們便搬進朱自治的住宅,住在前面的平房裡。不出房錢,盡兩個義務:一是兼做朱自治的守門人,二是要我的媽媽幫助朱自治料理點家務。這兩個義務都很輕鬆,朱自治早出晚歸,沒家沒務,從來也不要求我媽媽幫他幹什麼。倒是我的媽媽實在看不過去,要幫他拆洗被褥,掃掃灰塵,打開窗戶。他不僅不歡迎,反而覺得不勝其煩,多此一舉。因為家在他的概念中僅僅是一張床鋪,當他上鋪的時候已經酒足飯飽,靠上枕頭便打呼嚕。
那時候,蘇州有一家出名的麵店叫做朱鴻興,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至於朱鴻興都有哪許多花式麵點,如何美味等等我都不交代了,食譜裡都有,算不了稀奇。我只想把其中的吃法交代幾筆。吃還有什麼吃法嗎?有的。同樣的一碗麵,各自都有不同的吃法,美食家對此是頗有講究的。比如說你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喂!(那時不叫同志)來一碗XX麵。」跑堂的稍許一頓,跟著便大聲叫喊:「來哉,XX麵一碗。」那跑堂的為什麼要稍許一頓呢?他是在等待你吩咐吃法的——硬麵,爛麵,寬湯,緊湯,拌麵;重青(多放蒜葉),免青(不要放https://www.hetubook.com.com蒜葉),重油(多放點油),清淡點(少放油),重麵輕澆(麵多些,澆頭少點),重澆輕麵(澆頭多,麵少點),過橋——澆頭不能蓋在麵碗上,要放在另外的一隻盤子裡,吃的時候用筷子搛過來,好像是通過一頂石拱橋才跑到你嘴裡……如果是朱自治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大片:「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澆要過橋,硬點!」
蘇州的茶館到處有,那朱自治為什麼獨獨要到閶門石路去呢?有考究。那爿大茶樓上有幾個和一般茶客隔開的房間,擺著紅木桌、大籐椅,自成一個小天地。那裡的水是天落水,茶葉是直接從洞庭東山買來的;煮水用瓦罐,燃料用松枝,茶要泡在宜興出產的紫砂壺裡。吃喝吃喝,吃與喝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凡是稱得上美食家的人,無一不是陸羽和杜康的徒弟的。
美食家這個名稱很好聽,讀起來還真有點美味!如果用通俗的語言來加以解釋的話,不妙了:一個十分好吃的人。
好吃還能成家!這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想到的事情往往不來,沒有想到的事情卻常常就在身邊;硬是有那麼一個因好吃而成家的人,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邊晃蕩了四十年。我藐視他,憎恨他,反對他,弄到後來我一無所長,他卻因好吃成精而被封為美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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