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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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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快樂的誤會

叁、快樂的誤會

第二個被叫起來的是個女同學,蘇州姑娘,長得很美,粗布的列寧裝和八角帽使得她在秀麗中透出矯健的氣息。
隔了不久,阿二垂頭喪氣地來找我:「我把蘇州都跑穿了,別說工廠啦,連飯店裡都不收跑堂的!」
沒想到我進入解放區已經太晚了,淮海戰場上的硝煙已經消散,槍炮聲已經沉寂。解放區的軍民沉浸在歡樂的高潮中,準備打過長江去!我們這些從蔣管區去的學生被半路截留,被編入幹部隊伍隨軍渡江去接管城市。我從蘇州來,當然應該回到蘇州去,因為我熟悉那裡的大街小巷以及那種好聽而又十分難懂的語言,帶個路也方便。至於回到蘇州去幹什麼,誰也沒有考慮,如果那時有人提出什麼前途、專業、工資、房子等等,我們這一夥「小資產」便會肯定他是國民黨派來的!革命就是革命,幹什麼都可以,隨便。我們的組織部長卻不肯隨便,一定要根據各人的特長和志趣來分配,因此就出現了十分快樂的場面:
那位同志沉吟了一下:「這樣吧,我正在搞失業工人登記,準備以工代賑,先解決他們的吃飯問題。」
部長向她看了一眼便問:「你會唱歌嗎?」
阿二的覺悟果然提高了,也和他的父親鬧翻了,堅決不再拉車,另找職業。我在旁邊使勁兒打氣:「好,你這一步走得對,最好是進廠,當產業工人去!」
「北風那個吹……」女同學拉開嗓子便唱。那時我們天天唱歌,誰也不會扭捏。
「不不,部長,我對吃最討厭!」
部長也笑了,翻翻檔案:「什麼都懂的人到什麼地方去呢?……我問你,你對什麼東西最感興趣?」
組織部長把我們二十多個學生兵招集到一個祠堂裡。祠堂的正中擺著方桌,桌上放著檔案和紙筆,二十多人分坐在兩邊。
阿二的眉毛豎起來了:「可不,那傢伙坐車很挑剔,又要快,又怕顛。」
我連忙說:「千萬要堅持,不要洩氣。」
當我深夜被朱自治的鈴聲驚醒之後,心頭便升起一股煩惱,這蘇州怎麼還是他們的天堂?勞苦大眾獲得解放的時候,那寄生蟲也會乘湯下麵,養得更肥!我沒有辦法觸動朱自治,可我現在有了公開宣傳共產主義的權利,便決定首先去鼓動拉黃包車的阿二。
阿二的爸爸也沒有辦法,為了吃飯,只好在門口擺起一個賣蔥薑的小攤頭。因為他家就住在公井的旁邊,人們往往在洗菜的時候才發現忘了在菜場上買蔥薑,所以生意還是不錯的,只是那一碟糟鵝和半斤黃酒從此絕跡。那老頭兒每天見到我時總是虎著眼睛把和-圖-書頭偏過去。我的心裡也有歉意,總是在暗中安慰著老頭:「老伯伯,你別生氣,總有一天會喝上伏特加的!」我把老頭兒的虎眼當作一根鞭子,每天抽一下自己:「下勁兒幹,爭取社會主義的早日勝利!」每當我深夜拖著沉重的雙腿走過這空寂無人的小巷時,都要看一看阿二家的窗口,默默地叨唸:「老伯伯,我高小庭總算對得起你,我沒有怕苦,也沒有怕累,我和你家阿二都在為明天而奮鬥!」
阿二的爸爸把酒杯向起一豎:「唏……快吃飯吧,吃完了早點睡,明天一早要去拉朱自治上麵店。」白搭,我說了半天他等於沒聽見。老頭兒的思想保守,隨他去!
阿二是個性情豪爽的人,毫不猶豫地說出了他的體會:「好,現在工人階級的地位高了,沒有人敢隨便地打罵,也沒人敢坐車不給錢。」
阿二住在巷子的頭上,在那口公井的旁邊。他和我差不多的年紀,卻比我生得高大、漂亮、健壯。小時候我和他在巷子裡踢皮球,皮球踢上房頂之後總是他去爬屋面。他的老家是蘇北,父親也是拉車的,父親拉不動了才由兒子頂替。阿二每天給朱自治拉三趟,其餘的時間可以另找生意。他的那輛車是屬於「包車」級的,有皮篷,有喇叭,有腳踏的銅鈴,冬春還有一條氈毯蓋住坐車的膝頭。漂亮的車子配上漂亮的車伕,特別容易招攬生意。尤其是那些趕場子的評彈女演員,她們臉施脂粉,細眉朱唇,身穿旗袍,懷抱琵琶,那是非坐阿二的車子不可。阿二拉著她們輕捷地穿過鬧市,喇叭嘎咕嘎咕,銅鈴叮叮噹噹,所有的行人都要向她們行注目禮;即使到了書場門口,阿二也不減低車速,而是突然夾緊車槓,上身向後一仰,嚓嚓掣動兩步,平穩地停在書場門口的台階前,就像上海牌的小轎車戛然而止似的。女演員抱著琵琶下車,腰肢擺扭,美目流眄,高跟鞋橐橐幾聲,便消失在書場的珠簾裡。那神態有一種很高雅的氣派,而且很美。試想,如果一個標緻的女演員,坐上一輛破舊的硬皮黃包車,由一個佝僂蹣跚的老人拉著,吱吱嘎嘎地來到書場門口,那還像個什麼樣子呢!人們由於在生活中看不到、看不出美好與歡樂,才甘心情願地花了錢去向藝術家求教的。
「好好,我檢討。可你總不能見死不救呀,想想辦法吧。」
這位女同學的命運也不壞,「文化大革命」前唱民歌,很有點名氣。如今聽不見她唱了,這小老太婆也可能是在哪裡教徒弟。
那時候我的工作很緊張,沒有什m.hetubook.com.com麼上下班的時間,也沒有星期天,沒早沒晚地幹,運動緊張的時候便睡在辦公室裡。可那朱自治比我還積極,我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坐著黃包車走了;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才聽見他的黃包車到了門前。他每逢到家的時候都要踩一下鈴鐺。那銅鈴的響聲在深夜的小巷裡像打鑼似的。他有時候也不回家,仲夏之夜吃飽了老酒,乾脆就睡在公園的涼亭裡,那裡風涼,還有一陣陣廣玉蘭的香氣。他漸漸地胖起來了,居然還有個小肚子挺在前面。媽媽對他說:「朱經理,你發福了,人到了四十歲左右都會發胖的。」可他卻說:「不對,我這是心寬體胖。現在用不著擔心那些強盜和流氓了。別看我有幾個錢,從前的日子也是很難過的。生日滿月,四時八節,我得給人家送禮,一不小心得罪了人,重則被人家毒打一頓,輕則被人家向黃包車上擲糞便。就說那個上飯店吧,以前也是提心吊膽的。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吃得正高興,忽然有個人走到我們的房間裡來,要我們讓座位。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拌了幾句嘴,結果得罪了流氓頭子,被他的徒子徒孫們打了一頓,還罰掉了四兩黃金的手腳錢!現在好了,那些傢伙都看不見了,有的進了司前街(蘇州的監獄所在地),有的到反動黨團特登記處登了記,一個個都縮在家裡。飯店裡也清淨得多了,人少東西多,又便宜,我吃飽了老酒照樣可以在公園裡打瞌睡,用不著防小偷!」朱自治拍拍小肚子:「你看,怎麼能不發胖呢!」
「錢……!」我把錢字的音調拉了個高低,表示一種輕蔑,「你可知道朱自治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們搾取了勞動人民的血汗,你拿了一點血汗之後又把他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挺好,幹商業工作去,蘇州的食品是很有名的。」
那位同志一聽就嘖嘴:「你這位老兄毛裡毛糙的,做事也不考慮考慮,現在有些資本家消極怠工,抽逃資金,不關門就算好的了,你還想到哪裡去找職業?」
我聽了把嘴一撇:「唉呀,你怎麼也只是看到這麼一點點,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決不是給人家當牛作馬的!」
「拉車。」
阿二聽說這也是革命工作,二話沒說,不講價錢,天天去挖污泥,抬石頭,工作比拉車辛苦幾倍,但是每天只有三斤米。
「隨便。」丁大頭回答得很爽氣。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呀,到新華書店去。」
「看書。」
我聽了朱自治的話直翻眼,怎麼也沒有想到,革命對他來說也含有解放和_圖_書的意義!
輪到我的時候便糟了,我怎麼也想不起最歡喜什麼,除掉反對好吃之外,我好像對什麼都歡喜。我沒有任何特長,連唱起歌來都像破竹子敲水缸。
我抓住阿二不放,約他到我家來玩,繼續對他講道理,而且現身說法,拿自己作比:「你看我,高中畢業的時候,有個同學約我到西山去當小學教員,每月三擔米,枇杷上市吃枇杷,楊梅上市吃楊梅,不要錢。還有個同學約我到香港去上大學,他的爸爸在香港當經理,答應每月給我八十塊錢港幣,畢業以後就留在他的公司裡當職員。我為什麼不去吶,人活著不都是為了吃飯,更不能為了吃飯就替資本家當馬牛!」除了講道理以外,我還借了一大堆《蘇聯畫報》給他看,對他進行形象化的教育,說明我們青年人要為這麼一種偉大的理想去奮鬥。說實在,我所以能講蘇聯如何如何,也都是從畫報裡看來的,畫報總是美麗的!
「小板車呢?」
丁大頭被一句定終身,後來在某地的新華書店當經理,而且是個很稱職、很懂行的經理。
「那……那是拉貨的,不是拉人的。人人都有兩條腿,又沒病又不殘,為什麼他可以架起二郎腿高坐在車子上,而你卻像牛馬似的奔跑在他的前面!這能叫平等嗎?你能算主人嗎?還講不講一點兒人道主義!」
組織部長是個大知識分子,早年畢業於交通大學的機械系。他對我們這些小知識分子十分熟悉:「現在要給大家分配工作了,組織上盡量照顧各人的特長和志願,希望你們在回答問題之前好好地考慮,分定之後就不許犯自由主義。」
以工代賑的項目是疏浚蘇州城裡的小河濱,這個工作很辛苦,但也很有意義。舊社會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污泥濁水,我們要把濁水變清流,使這個東方的威尼斯變得名副其實,使這個天堂變得更加美麗,這也是我們革命的一個方面。
阿二的爸爸嘆了口氣:「沒有辦法呀,他給錢。」
「你討厭吃?很好,我關照炊事班餓你三天,然後再來談問題!下一個……」
阿二和他的爸爸更不知道伏特加了,他們聽到這個名詞還是第一回。那老頭兒還咂咂嘴,他以為伏特加總是和茅台差不多的。
「我沒有給人家當牛作馬呀!」
我給了阿二幾個錢,立刻到民政局去找一位同志,他是和我一起渡江過來的。
由於上述的種種原因,所以那阿二雖然是拉黃包車,家庭生活還是過得去的。我去動員的時候,他們一家正在天井裡吃晚飯。白米飯,兩隻菜,盆子裡還有糟鵝和臭豆腐乾,和_圖_書他的老父親端著半斤黃酒在吱吱咂咂地。我寒暄了幾句之後便轉入正題:「阿二,現在解放了,你覺得怎麼樣呢?」
當時的氣氛本來很嚴肅,卻被我的老同學,諢號叫丁大頭的人弄得豁了邊。丁大頭的頭其實也不大,可是他的知識很廣博,天文、地理、歷史、哲學他樣樣都懂一點。因為他的腦子裡包容的東西太多,所以看起來他的頭好像比平常的人大了點。他第一個被部長叫起來:
朱自治對我也有感覺了,再也不喊我高同志,再也不請我抽香煙,在門口碰到我時便把頭一低,擦身而去。看不出他的眼神,不知道他對我是恨呢,還是忌?不管怎麼樣,他的手裡總算有了一樣東西,一個草提包,包裡有雙套鞋,包口上橫放著一把洋傘。他黎明出門時估不透天氣,所以都帶著雨具,以免叫不到車時淋成落湯雞。我看了暗中高興:「你遲早得自食其力,應該一樣樣地學會。」
部長等得不耐煩了:「難道你一樣事情都不會幹?」
人們哄堂大笑了:「他什麼都懂,可以隨便!」
「好了,從古到今的車子,除掉火車與汽車之外,都是牛馬拉的!」
「會會,部長,我會替人家買小吃,熟悉蘇州的飲食店。」我決不能承認萬事不通呀,可這一通便出了問題!
「你想幹什麼呢?」
「還沒有,你是幹什麼的?」
「具體點……那也隨便。」
阿二也心動了:「哦……呃,那才有奔頭。爸爸,我們也不要拉車了,你也當了一世的牛馬啦!」阿二當然不是為了伏特加,我知道,他是想開汽車。那時候,年輕的人力車工人最高的理想便是當司機。
「氣倒沒有洩,可是肚皮不爭氣,沒飯吃了!」
朱自治並沒有消極地等待,還是十分積極地吃東西,照樣坐著阿二的黃包車上麵店,上茶樓,照樣找到另一個人幫他跑街買吃的。
隔了不久,朱自治便鎮靜自若了,因為我們取締妓|女,禁大煙,反霸,鎮反,一直到「三反」「五反」都沒有擦到他的皮。他不抽大煙不賭錢,對妓|女更無興趣,除掉好吃之外什麼事兒也沒有幹過。鎮反挨不上他,他不開工廠不開店,談不上五毒俱全和偷稅漏稅。所以他經常豎起大拇指對我說:「共產黨好,如今沒有強盜沒有小偷,沒有賭場沒有煙鋪,地痞、流氓、妓|女都沒有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好得很!」他說的可能是真話,可我把他上下打量,心裡想,你為什麼不說沒有賭吃嫖遙呢?賭和嫖你沾不上,吃和遙你是少不了的。等著吧,現在是新民主主義!
「會。」
為了阿二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事情,媽媽可生了我的氣:「你這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朱經理哪一點虧待過我們?人家花錢坐車礙你個屁事呀,你硬要和人家作對,弄得阿二家衣食不周,弄得朱經理出入不便,早晚都要街上去叫車,有時候淋得像個落湯雞,你這個缺德的東西!」
阿二吸了口氣:「唏,這倒是真的。」
部長翻了翻眼睛:「隨便是個什麼東西?說得具體點。」
我趁熱打鐵了:「問題還不在於朱自治吶,我們年輕人的目光要放遠點,你看人家蘇聯……」我滔滔不絕地講起蘇聯來了,就和現在的某些人談美國似的,「蘇聯的工人階級,一個個都是國家的主人,不管什麼事兒,沒有他們舉手都是通不過的。他們的工作都是開汽車,開機器,開拖拉機,沒有一個是拉黃包車的。」我向阿二爸爸的酒杯乜了一眼:「拉車弄幾個錢也作孽,僅僅糊個嘴。人家蘇聯的工人都是住洋房,坐汽車,家裡有沙發,還有收音機!半斤黃酒有什麼稀奇,人家都喝伏特加哩!」我的天啊,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伏特加是什麼,若干年後才喝了幾口,原來是像我們在糧食白酒裡多加了點水!
「好了,好了,到文工團去!」
我決不和媽媽爭辯,解放以後再也不能讓她流眼淚。何況她的道德觀點和我也沒法統一,她還相信三從四德,還認為京戲裡的那種老家奴十分了不起。只是我聽了媽媽的責罵以後,再也不敢去鼓動那個為朱自治跑街的了,那人是個老頭,抬不動石頭。
完了,命運在一陣哄笑聲中決定了。可我當時並不懊喪,也不想犯自由主義,揚子江在怒號,南岸的人民在呼喊,要拯救勞苦大眾於水深火熱之中,要推翻那人吃人的舊社會;再也不能讓朱自治他們那種糜爛的寄生蟲式的生活延續下去!朱自治呀,朱自治,這下子可由不得你了。我們決不會讓你餓肚子,至少得讓你支起個爐灶來燒東西。也不能老是讓阿二拉著你,你自己有兩隻腳,應該是會走路的。
我聽了也著急:「啊,這倒是個嚴重的問題,再克服一下,我去幫你想想辦法。」
「來一段《白毛女》試試。」
風蕭蕭兮逆水寒,壯士一去兮又復還。我又回到蘇州來了,幾經轉折之後又住在朱自治的門前。朱自治對我刮目相看了,他稱我同志,我喊他經理;他老遠便掏出「三炮台」香煙遞過來,我連忙摸出雙斧牌香煙把它擋回去。別跟我來這一套,你那高級煙浸透了人民的血汗,抽起來有股血腥味。朱自治在解放之初有點兒心虛,生怕共產黨會把他關進監牢,那牢飯可不是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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