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美食家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肆、鳴鼓而攻

肆、鳴鼓而攻

我聽了把眼睛一抬:「同志,有意見可以提,態度要嚴肅點,這是革命工作,不是和吃客們打哈哈的!」我知道他和資產階級的老爺太太們周旋了幾十年,說話不上路,所以特地點了他一點。
「人家結婚呢?」
包坤年這麼一帶頭,人們就跟著發表意見,紛紛揭露我們的浪費,以及重視筵席而看不起小生意。這些情況我以前都不瞭解,聽了十分生氣,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你看,你們看,不改革怎麼得了呢!」
服務的方式也要改變。服務員不是店小二,是工人階級,不能老是把一塊抹布搭在肩膀上,見人點頭哈腰,滿臉堆笑,跟著人家轉來轉去,抽下抹布東揩西拂,活像演京戲。大家都是同志嘛,何必低人一等,又何必那麼虛偽!碗筷杯盞盡可以放在固定的地方,誰要自己去取,賓至如歸嘛,誰在家裡吃飯時不拿碗筷呀,除非你當老爺!
會場沉寂。
首先拆掉門前的霓虹燈,拆掉櫥窗裡的紅綠燈。我對這種燈光的印象太深了,看到那使人昏眩的燈便想起舊社會。我覺得這種燈光會使人迷亂,使人墮落,是某種荒淫與奢侈的表現:燈紅酒綠的時代早已一去不復返了,何必留下這醜惡的陳跡?拆!
改革方案就這麼定下來了,包坤年是立了功的,他後來表現得也十分積極,我指向哪裡他打向哪裡。我也為他的進步創造了很多有利的條件。至於他在文化大革命中把我打得半死,那是後話,暫且不提……
我認為最最主要的是對菜單進行改造,否則就會流於形式主義。什麼松鼠桂魚、雪花雞球、蟹粉菜心……那麼高貴,誰吃得起?大眾湯,大眾菜,一菜一湯五毛錢,足夠一個人吃得飽飽的。如果有人還想吃得好點,我也不反對,人的生活總要有點變化,革命隊伍裡也常常打牙祭,那只是一臉盆紅燒肉,簡單了點。來個白菜炒肉絲、大蒜炒豬肝、紅燒魚塊、青菜獅子頭(大肉圓)……夠了吧,哪一個勞動者的家裡天天能吃到這些東西?
跑堂的張師傅低頭不語了,回掉農和_圖_書民的生意可能就是他幹的。幾個廚師也不講話了。蘇州名菜選料精細,浪費肯定是有的;圍著朱自治之類的人轉也不假,名廚要靠吃家,要靠他們揚名,要靠他們品出那千分之幾的差別。最好能碰上孔夫子,孔子曰:「食不厭精,燴不厭細!」
「家常便飯有什麼不好呀?」
年輕的職工們只是笑,看看老師傅又看看我,兩邊都為難。一時拿不定主意。內中有個小伙子,名字叫作包坤年,跑堂的,雖然還沒有滿師,講話卻是很有水平的:
死不服貼的是那幾位有名的廚師,如果用現在的職稱來評定的話,他們不是一級便是二級。他們可以著書立說,還可以到外國去表演。可我那時並沒有把這種寶貴的技術放在眼裡,他們也可能沒有把我這樣的外行放在眼裡,特別是那個楊中寶,好像我剜了他的肉似的:
挑菜的農民也說了:「這菜館我以前來過幾回,都是挑著青菜進後門,一直送到廚房裡,從來不敢向店堂裡伸頭!」
實行對私改造的那段時間,資本家的心情並不全是興高采烈,也不都想敲鑼打鼓,有些人從鑼鼓聲中好像看到了世界的末日,紛紛到我們的店裡來買醉。他們點足了蘇州名菜,踞案大嚼,頻頻舉杯。待到酒酣耳熱時便掩飾不住了:「朋友們,吃吧,吃掉他們拖拉機上的一顆螺絲釘!」這話是一種隱喻,因為那時候我們把拖拉機當作社會主義的標誌。一講到社會主義的農業便是像蘇聯那樣,大農場,拖拉機。「吃掉他們拖拉機上的一顆螺絲釘!」當然是對社會主義不滿,氣焰囂張,語氣也是十分刻毒的!
「這不是都賣點兒家常便飯了嗎?」
管賬的也提意見了:「高經理,我的意見也可能不正確,只是我有點擔心……喏,這樣做當然是對的了,可那贏利是不是會有問題?」他說起話來噝噝縮縮,因為他和原來的老闆是親戚,「三反」「五反」時曾經擦破點皮。
我要設法打開僵局,目光便向青年人投射過去。那時候我已懂得,如果遇事打不和圖書開局面,最好是鼓動青年人起來帶頭。他們不保守,有闖勁,闖過了警戒線也無妨,然後再向回拉一點。矯枉必須過正,也許就是這個道理。
老頭老太的反應可就不同了:「啊喲,以前只聽說這家菜館有名,越有名越不敢來,今天可算見了世面!」
楊中寶火了:「高經理,你說的都是外行話,機關是機關,飯店是飯店。請你把我調到機關裡去當炊事員吧,保證沒意見!」
我看著楊中寶直翻眼,把到了嘴邊的話嚥回去。我不能對一個老工人發脾氣,他的工齡和我的年齡差不多,是地地道道的無產階級,而我的本人成分是學生,屬於小資產階級,再怎麼革命也是革不掉的,只好暫時忍耐一點。何況他們所以反對也有道理,因為這一改他們就沒有用武之地了。白菜炒肉絲不需要什麼高超的手藝,連我都會……是呀,他們的技術不能發揮,也很可惜。調到機關裡去當炊事員雖然是氣話,調到交際處去當炊事員倒是很合適的……
「同志們,我們的店必須改革,必須徹底地改革!再也不能為那些老爺們服務了,要面向工農兵。面向工農兵決不是一句空話,要拿出菜單來作證明。燒什麼菜,就是為什麼人。蟹粉菜心不僅工農兵吃不起,而且還要跟著老爺們受罪!為什麼,菜心都給他們吃了,菜幫子都到了工農兵的碗裡!生炒雞丁要用雞脯,雞頭雞腳都賣給拉黃包車的,這分明是對工農兵的瞧不起。農民進店來點隻豆腐湯,有人竟然回生意:『嘿,吃豆腐湯到玄妙觀去吧,那裡的豆腐湯又好又便宜。』玄妙觀只賣豆腐花,分明是捉弄鄉下人的。要是朱自治他們來了就不得了,從堂口到廚房,都是忙得飛飛的。魚要活的,蝦要大的,一棵青菜剝剩了手拇指那麼一點點……」
「結婚更不能鋪張浪費,買幾斤糖,開個聯歡會,我們機關裡就是這樣幹的。」
我首先發動全體職工討論,看看我們這種名菜館究竟是為誰服務的?到我們店裡來大吃大喝的人,到底有多少是工人農https://www.hetubook.com•com民,有多少是地主官僚和資產階級?用不著討論,這不過是一種戰鬥的動員而已。每個職工都很清楚,農民根本不敢到我們的店裡來,他們一看那富麗堂皇的門面就害怕,不知道一頓要花幾石米!還不如到玄妙觀裡去坐小攤,味道也不錯,最多三毛錢。工人一生之中能來幾回?除非他有特殊的事體。可是誰都認識朱自治,都知道他們的吃法和口胃。每一個服務員都背得出一大串老吃客的名單,在那長長的名單中沒有一個是無產階級。其中有幾個高級職員的成分難以劃定,據老跑堂的張師傅反映,他們有的是老闆的親戚,有的是老闆手下的紅人,而且都有股份。當然,每天來吃的人並不全是老顧客,你也不能叫所有的吃客都填登記表,寫明前六項。可是,老的服務員對判斷吃客的身份都很有經驗,他們能從衣著、舉止、神態,特別是從點菜的路數上看得出,來者絕大部分都不是工人農民,至少曾經有過一段並非工農的經歷。
「出門的人都想嚐嚐天下的名菜,噢,蘇州的名菜就是紅燒獅子頭?」
「我出差每天三毛錢伙食,兩毛錢伙補,一頓吃掉五毛錢,還有早晚兩頓沒有著落哩!」
「青年同志們談談嘛,你們也是店裡的主人,未來是屬於你們的,談談。」
這個菜館我很熟悉,但在解放前從來沒有進去過,只是在門口看見有許多闊綽的人進進出出,看見有許多叫花子圍在門前,看見那櫥窗裡陳列著許多好吃的東西,在霓虹燈的照耀下使人饞涎欲滴。我讀過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總覺得那賣火柴的女孩就是死在這個菜館的櫥窗前。我進店的時候正是冬天,天也常常飄雪,早晨踏著積雪跑到店門口時,我的心便突然緊縮,生怕真的有個賣火柴的女孩倒在那裡,火柴兒撒滿了一地。
「出門的人哪有背著鍋子走路的?」
開張的那一天,景象是十分壯觀的。老頭老太結伴而來,還攙著小孫子、小妹妹。那些拉車的、挑擔的、出差的,突然之和圖書間都集中到店門口。門前的黃包車,三輪車,馬車,停了一長溜。這種車水馬龍的情景解放前我也曾見過,可那是拉著老爺太太們來的;老爺太太們美酒高樓,拉車的人卻瑟縮在寒風裡。如今瑟縮的人們都站起來了,昂首闊步地進入店堂,把樓上樓下兩個像會場似的堂口都擠得滿滿的。一時間板櫈桌子乒乓響,人聲鼎沸如潮水,看起來有點混亂,可那氣氛實在熱烈!服務員上菜也很迅速,大眾菜,大眾湯,都用不著現做,湯裝在木桶裡,菜裝在大鍋裡,一勺一大碗,川流不息地送出去。店門口的行人要靠右走,進去連成兩條線,如果用門庭若市來形容,那是十分貼切的。
我把收集的材料,再加上我對朱自治他們的瞭解,從歷史到現狀,洋洋灑灑地寫了一份足有兩萬字的報告,提出了我對改造飯店的意見,立場鮮明,言詞懇切,材料生動確鑿,簡直是一篇可以當作文獻看待的反吃喝宣言!
「對對,對對對。」管賬的馬上服貼。
「那要看是什麼人?」
多麼深刻的寫照呀,多麼自豪的語言,人民的稱讚使我忘記了疲勞,感動得心都發抖。不管將來的歷史對我這一段的工作如何評價(放心,它無暇顧及),可我堅信,當時我決無私心,我是滿腔熱忱地在從事一項細小而又偉大的事業!
店堂的款式也要改變,不能使工人農民望而卻步。要敞開,要簡單,為什麼要把店堂隔成那麼多的小房間呢,憑勞動掙來的錢可以光明正大地吃,只有喝血的人才躲躲閃閃。拆!拆掉了小房間也可以增加席位,讓更多的勞動者有就餐的機會。
我在店裡也坐不穩,特別看不慣那種趾高氣揚和大吃大喝的行為。一桌飯菜起碼有三分之一是浪費的,泔腳桶裡倒滿了魚肉和白米。朱門酒肉臭倒變成是店門酒肉臭了,如果聽之任之的話,那我還革什麼命呢!
以上的三項改革,全店的職工都沒有意見,還覺得新鮮,覺得是有了那麼一點革命的氣息。可是當我接觸到改革的實質,要對菜單進行革命時就不那麼容易了。
和_圖_書「為什麼要請客,拉拉扯扯的。『三反』『五反』的教訓還不夠嗎?不少人被資本家拉下水,就是從請客吃飯開始的,說不定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就是在我們樓上的小房間裡幹出來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樣,他們自己貼。」
當時,我們的領導也到了現場,看了也很滿意,雖然秩序有點混亂,那也是前進中的缺點,要我們好好地總結提高,然後推向全行業。
我當時把全部精力都撲在改革上,每晚回家都在十一點之後。我改了店堂,換了門面,寫了大紅海報張貼街頭,還向報館裡投了稿,標題是:名菜館面向大眾,大眾菜經濟實惠!
也許是組織部長在我的檔案裡寫了點什麼,所以我的工作轉來轉去都離不開吃的。全行業公私合營的時候派不出那麼多的公方代表,我也只好濫竽充數,被派到某個有名的菜館裡去當經理。
「貼,拿什麼貼?不少人就是因為出差時嘴饞,才貪污了公款。」
跑堂的張師傅反對了。他說話有點嬉不溜溜的:「啊哈,這下子名菜館不是成了小飯鋪啦!高經理,索性來個徹底的改革吧,每人發兩塊木板,讓我們到火車站去擺荒飯攤。」
「什麼人都有,包括像你這樣的幹部在內!」
「如果人家請客呢?」
反對的意見紛紛而來,而且都是從老年職工那裡來的。
我放手大幹了!
「好好,沒意見,這樣做我們也可以省點力。」張師傅服了。
朱自治和他的吃友們居然也來了,很好,我倒要看看你們今天想吃點什麼東西!誰知道他們先在門口看看廣告,再到店堂裡瞧瞧熱鬧,俯下身去看看大眾菜,鼻子嗡了那麼幾嗡,然後帶著不屑一顧的神情走出去,還相互拍拍打打地發笑哩!我見了義憤填膺:「反對吧,先生們,我改革的目標就是要叫你們反對!」
「家常便飯家家會做,何必上飯店?」
領導上十分欣賞我的報告,立即批准在本店試行,取得經驗後再推向全行業。
「你的擔心我也考慮過,可是社會主義的企業是為人民服務,決不能像資本家那樣唯利是圖!」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