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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食家

作者:陸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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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人之於味

陸、人之於味

誰知道我的愛人沒手抓了,結婚兩年多她還沒有弄過飯哩!她只會替丁大頭倒茶、遞煙,說:「你們先談會兒吧,媽媽到居民委員會開會去了,等她回來再替你們準備吃的。」
我信了。我早就發覺過這一點,住旅館需要工作證和介紹信,吃飯只要有錢便可以。我只好嘆氣了:「唉,你的話也不無道理,可我總覺得勤儉樸素是我們民族的美德,何必在吃的方面那麼頂真呢?」
我一聽便急了,居民委員會開會是個馬拉松,又拉又鬆,等到他們開完會,那小菜場肯定已經關門掃地。便說:「你就燒一頓吧,不能樣樣事情都依賴媽媽。」
丁大頭沉默了,直抽煙,他的心情大概也是很不平靜的。
丁大頭搖搖頭:「罷啦,你們的飯店我已經領教過了,還把大字報瀏覽了一遍。老夥計,你這些年都幹了些什麼呢?」
正當我惶惑不安,心情煩躁的時候,卻來了我的老同學丁大頭!
丁大頭到北京開會,路過蘇州,特地下車來看看我。轉眼八年啦,真叫人想念!我情不自禁地叫起來:「老夥計,我要好好地請你吃一頓,走,上我們的飯店去!」我叫過以後也覺得奇怪,這話可不像我說的,怎麼見了面就想請客呢!
丁大頭哈哈地笑起來了:「對,我可以證明,這話肯定是他說的,一切後果由他負責!」
「咱自己就不能補?現在不是包幹兒的時代了,咱花得起!」
朱自治當然不會提意見囉,偶爾碰到我時也是陌若路人,頭也不點,挺著那重新凸起來的肚子揚長而去,像個得勝的公雞,氣得我兩肺直扇!
「當然,肯定會有許多人跟著勞動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眾去吃蝦仁。告訴你吧,即使將來地主和資本家都不存在了,你那吃客之中還會有流氓與小偷,還有殺人在逃的,信不信由你。」
「同志,有這樣的玩藝兒已經不錯了,你的伙補一天才幾毛錢?」
「對,咱從北京出差到蘇州,聽說蘇州菜名揚四海,你們的店很有名氣,特地來品嚐品嚐,可你們卻拿出這玩藝兒!」
「艱苦樸素的作風還得保持。」
一九五七年的春天是個騷動不安的季節,到處都在鳴放,還有鬧事的。店裡的職工開始貼我的大字報了,廢報紙上寫黑字,飄飄蕩蕩地掛在走廊裡。我看了以後倒也沉得住氣,無非是大眾菜和營業額等等的問題。只有一張大字報令人氣憤,說我是拿飯店的名聲,拿職工的血汗來換取個人的名利,說那楊中寶是被我打擊、排擠出去的!署名是「一職工」,可從那語氣和那麼多的形容詞來看,肯定是包坤年寫的。你這小子也太不應該了,當初改革時你也曾熱情支持,說楊中寶開地下飯店也是你匯報的,怎麼能把一堆屎都甩到我的頭上來呢?當然,我也沒有必要對此加以解釋,只要有千分之一的正確性,都是應該接受的。
好吃的人們啊!當你們貧困的時候恨不得要砸掉高級飯店,有了幾個錢之後又忙不迭地向裡擠,只愁擠不進,只恨不高級。如果廣寒仙子真的開了「月宮飯店」,你們大概也會千方百計地搭雲梯!
丁大頭欠了欠身子:「丁正,綽號大頭……哎哎,這個雅號再也不能擴散了,我和你一樣,大小也是個經理!」
www•hetubook.com•com自治逃避改造,我對他也無可奈何。他不到我們的店裡來吃飯,我也不能凍結他在銀行裡的存款;說他有資產階級的思想也白搭,他本來就是資產階級。讓他去吃吧,革命不是一次完成的,只要他規規矩矩,不再叫喊什麼蘇州菜不如從前,不再闖到我的房間裡來提意見。
「我知道,你是對那個朱什麼冶有意見,他閉門不出了,你到哪裡去揪他呢?」
「老太太,少說兩句吧,一年前你能到這裡來吃飯,還算見了世面!」
我連忙攔阻:「好了。算了算了。老太太,你別生氣,這菜如果沒有動過的話,我們退錢。」
我說:「你別呆看了,快到小菜場去看看,買點兒什麼東西。」丁大頭對我們的飯店已經領教過了,帶他到人家的飯店裡去更是製造口舌。所以我想叫愛人隨便弄點菜,晚上就在家裡吃一點。
更為氣憤的是居然有人和朱自治唱著一個調子,說我們的飯店是名存實亡,飯菜質量差,花色品種少,服務態度惡劣!而且說這種話的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資產階級。有幹部,有工人,還有老頭老太什麼的。我聽了很不服,改革才進行了一年多,你們怎麼會從讚揚變成反對?兩片嘴唇翻得倒快吶!我只好耐心地加以解釋:
「那就自己燒吧,自己燒的東西合口味。」我想起孔碧霞來了,不覺說漏了嘴。
「幹了點什麼?等等,你等等。等會兒我會全部告訴你。」我連忙把我的愛人叫出來,向丁大頭介紹:「喏,這就是我的愛人。這就是我常常對你說起的丁大頭。」
愛人出去之後,我便滔滔不絕地倒苦水,從頭和*圖*書說到尾:「……那些大字報你都瀏覽過了,進行人身攻擊的不談,那是一個年輕人跟著人家起哄的。可是我的改革有什麼錯?舊社會的情景你也見過的,就是為了消滅那種不平才去戰鬥。我不會忘記,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我曾經對她發過誓言。當然,那只是一種壯志,個人的力量是很微薄的,可是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決不能讓那些污泥濁水再從陰溝裡冒出來,決不能讓那些人還生活在他們的天堂裡!他們可以關起門來逃避,但是不能讓我們的同志在吃的方面去向資產階級學習。當年我們遙望江南,為的是向舊世界衝擊;曾幾何時,那些飄飄蕩蕩的大字報卻對著我衝擊了!衝吧,我問心無愧!」
「說話呀,你的知識比我廣博,這些年又在新華書店工作,整天埋在書堆裡,你可以隨便抽出一本書來敲敲我的頭,最好是那些布面燙金的,敲起來有力!」
「誰天天到飯店裡吃炒蝦仁的,他有那麼多的工資嗎?」
老太太火了:「你……你這話像是開黑店的人說的,我能燒還要你們幹什麼,白養著你們拿薪水!」
包坤年挺身而出了:「什麼叫開黑店,你嘴裡放乾淨點!社會主義的企業是黑店?你誣蔑……」
「世面已經見過了,現在要吃好東西!」老太太晃著幾張大鈔票:「偌,兒子寄來的,他再三關照我要增加營養,高興的時候便到你們店裡來改善改善。改善個屁,還不如我自己燒的!」
我跳起來了:「你你,……你也不能天天吃清炒蝦仁呀!」
我嘆了口氣,覺得這人的資產階級思想也是很嚴重的,才拿了幾天薪金制,就這麼財大氣粗https://m•hetubook•com•com地當老爺!至於我們這家飯店的存在……唉,確實有了點問題。這兩年國民經濟大發展,農村連年豐收,工人調資定級,幹部拿了薪水……那人民幣又特別見花,肉才六毛多一斤,五香茶葉蛋五分錢一個,二兩五的洋河大麯連瓶才兩毛二分錢。許多人都闊綽起來了,看到大眾菜便搖頭,認為凡屬「大眾」都沒有好東西,「勞動牌」也不是好香煙。我想為勞動大眾服務,勞動大眾卻對我有意見。有人把意見放在桌面上,更多的人是不願費口舌,反正有名的菜館多的是,他們的改革本來就不徹底,臨時弄點大眾菜裝裝門面的。時過境遷連門面也不裝了,櫥窗裡琳琅滿目,各種名菜赫然在焉!他們乘著市面繁榮時拚命地掏人家的口袋,掏得人家笑嘻嘻的,那營業額像在寒暑表上哈熱氣,紅線呼呼地升上去!我們也曾有過黃金時代啊!想那改革之初,營業額也曾一度上升,我還以此教育過管賬的,說他是杞人憂天。隔了不久便往下降,降,降……降掉了三分之一,再降下去確實會產生能否存在的危機!
對幹部模樣的人我就不大客氣了:「同志,你是出差的吧?」
我一聽便涼了。我在學校裡讀過歷史,知道那玩藝兒可不是好惹的,萬一被它釘住了,死都逃不脫的!可我也懷疑,這吃的藝術怎麼會是勞動人民創造的呢,說得好聽罷了,這發明權分明是屬於朱自治和孔碧霞他們的。
我愛人來話了:「怎麼,你把說過的話都忘啦,你說年輕人如果把業餘時間都花在小爐子上,肯定不會有出息。」她把雙手一攤,「你看,我這個有出息的人還不知道油瓶在哪裡和*圖*書!」
丁大頭笑了:「那不行,敲破了頭是很難收拾的,我只是想告訴你一個奇怪的生理現象,那資產階級的味覺和無產階級的味覺竟然毫無區別!資本家說清炒蝦仁比白菜炒肉絲好吃,無產階級嚐了一口之後也跟著點頭。他們有了錢以後,也想吃清炒蝦仁了,可你卻硬要把白菜炒肉絲塞在人家的嘴裡,沒有請你吃榔頭總算是客氣的!」
「不不,我對大眾沒意見。」
「也不是全躲在家裡。」
「說得對,這對你個人來說是一種美德,希望你能保持下去。可你是個飯店的經理,不能把個人的好惡帶到工作裡。蘇州的吃太有名了,是千百年來勞動人民創造出來的文化,如果把這種文化毀在你手裡,你是要對歷史負責的!」
「對對,謝謝您的教導,早知如此應該背一袋窩頭上蘇州,你們這家飯店嘛,存在也是多餘的!」袖子一甩,走了。
我愛人掩著嘴笑,盯住丁大頭看,好像要弄清楚那頭是否比平常人大點。
「是你把大眾低估了。大眾是個無窮大,一百個人中如果有一個來吃炒蝦仁,就會擠破你那飯店的大門!你老是叨唸著要解放勞苦大眾,可又覺得這解放出來的大眾不如你的心意。人家偶爾向你要一盤炒蝦仁,不白吃,還樂意讓你賺點,可你卻像沙子丟在眼睛裡。」
我連忙擺擺手:「好了,你到居民委員會去一趟,就說家裡來了人,讓媽媽早點兒拔籤。」
丁大頭眉開眼笑了:「你看,這社會風氣已經滲透到你的家庭中來了,注意!」
也怪我的媽媽太熱情,這天的晚飯竟然是五菜一湯,湯是用活鯽魚燒的,味道鮮美。
「可也不少呀,同志,你不能低估這種潮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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